禽鳥
□[美國]霍桑
在春天的賞心樂事之中,我們是不能忘記禽鳥的。就連烏鴉也會受人歡迎,因為它們正是更多美麗可愛的羽族的鳥衣信使。白雪還沒有融化時,它們便已經前來看望我們了,雖然它們一般喜歡隱居樹蔭深處,以消暑夏。我常去拜訪它們,但見到它們高棲樹端的那副如作禮拜的虔敬神情,我又感到自己的拜訪來得唐突。它們偶然引頸一鳴,那叫聲倒也與夏日午后的岑寂無比相合,其聲大而且宏亮,且又響自頭頂高處,非但不致破壞周遭的神圣穆肅,反會使那宗教氣氛有所增加。然而烏鴉雖然有一副道貌和一身法衣,其實卻并無多大信仰;不僅素有攔路搶劫之嫌,甚至不無瀆神之譏。
相比之下,在道德方面,鷗鳥的名聲倒是更好聽些。這些海濱巖穴中的住戶與灘頭上的客人正是趕趁這個時節(jié)飛來我們內陸水面,而且總是那么軒軒飄舉,奮其廣翼于晴光之上。在禽鳥中,它們是最值得觀看的;當其翔馳天際,那浮游止息幾乎與周遭景物凝之一處,化為一體。人的想像不愁從容去熟悉它們,它們不會轉瞬即逝,你簡直可以高升入云,親去致候,然后萬無一失地與它們一道逍遙浮游于汗漫的九部之上。至于鴨類,它們的去處則是河上幽僻之所,另外也常成群翔集于河水淹沒的草原廣闊腹地。它們的飛行往往過于疾迅和過于目標明確,因而看起來并無多大興味,不過它們倒是大有競技者們的那副死而無悔的拼命精神。現在它們早已遠去北方,但入秋以后還會回到我們這里。
說到小鳥——亦即林間以其歌喉著稱的鳴禽,以及好來人們宅院、好在檐前筑巢因而與人頗為友善的一些鳥類——想要在筆下形容,那就不僅僅需要一支十分精致的筆,而且還必須具備一顆飽富同情的心。它們那些曲調的發(fā)音仿佛一股春潮從那嚴冬的禁錮之下驟然潰決出來的。所以把這些音籟說成是奉獻給造物者的一首頌歌,也的確不過分,因為大自然對這回歸的春天雖然從來不惜濃顏麗彩多方予以敷飾點綴,但在憑借音響以表達生之復蘇這番意思上卻是比不上一聲鳥鳴的。不過,此刻它們的抒放還僅僅帶點偶發(fā)或漫吟的意味,但卻并不是刻意要這么做的。它們只是在泛泛論著生活、愛情以及今夏的棲處與筑巢等問題,現在還不方便站立枝頭,長篇大套地譜制種種頌歌、序曲、歌劇、圓舞或交響音樂。這之中,它們偶爾也會把一兩件重大的急事提出來,然后通過匆忙而熱烈的討論,加以解決,但是偶有個不同意的觀點,一派積郁繁富的細樂也會嚶然逸出,恍若金波銀浪一般地滾滾流溢于天地之間。它們的嬌小身軀也像它們的歌喉一樣忙個不停。總是上下翻飛,永無寧日。就算有時它們只是三三兩兩飛避到樹梢去議論什么,也總是搖頭擺尾,沒個安閑,仿佛天生注定只該忙忙碌碌,因而其命雖短,所進行的活動卻往往比一些懶人所做的事還多。
在我們所有的禽羽族中,有幾個最喜歡鼓噪的,那便是燕八哥了。它們享有很高的盛名,是因為它們常成群結伴,嘯聚樹端,而那喧囂吵鬧的激烈實在不亞于亂哄哄的政治議會。政治當然是造成這類舌戰(zhàn)激辯的主要原因,不過與其他的政客不同,它們畢竟還是在彼此的發(fā)言當中注入了一定的樂調,這樣的效果聽起來倒也不失和諧。在這一切鳥語之中,讓我感到最優(yōu)美歡快的是在陽光微弱的大房子里傳來的燕子喂哺,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甚至可以和知更鳥相提并論。當然所有這些棲居于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幾分人性,也許它們如同我們一樣有個不死的靈魂。早晚晨昏之際,我們都能聽到它們在吟誦著優(yōu)美禱文??赡芫驮趧偛牛斈且股€是昏昏,一聲嚷亮而激越的嚶鳴已經響徹周道樹端——那音調之美真是最適合去迎接艷紫的晨濤和融入橙黃的霞曙。為什么這些小鳥會在午夜吐放出這般艷歌呢?或許那樂音是自它的夢中涌出,此時它正與其佳偶雙雙登上天國而不想醒來,自己卻只不過是瑟縮在新英格蘭的一個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勝其幻滅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