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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的刺青

花開時節(jié):《最風流 醉唐詩》(全新增訂本) 作者:李會詩 著


唐詩的刺青

古代酒樓沒有霓虹閃爍,也不掛木質(zhì)牌子,只在門外掛面酒旗,酒樓也因此被喚作“旗亭”。在通信不發(fā)達的年代,酒樓是送往迎來的驛站,也是八方資訊的集散地。人們從這里啟程,到這里送別,在這里飲酒,來這里休憩。唐人亦不例外,他們在酒樓暢飲,也在此暢談。

開元年間的某天,冷風呼嘯,雪花紛紛,酒旗隨風飄擺,三位好友相約到酒樓飲酒,暢聊他們的共同愛好——詩歌。當是時,許是風大雪緊,忽然進來一群歌女,她們青春正盛,姿容美艷,原來是到此聚會飲宴。

時人不知,一則唐代最有名的賽詩故事即將上演。

先說此三位好友,乃是唐代著名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詩歌是他們共同的愛好與話題,風雪間,小酌相聚,談笑風生,甚是開懷。恰逢歌女獻唱,三人頓時來了雅興。于是互相打賭:“我們幾個人平素都自覺頗負詩名,但始終難分高下,今日不妨較量一番。我們在這里暗中觀察,看這群歌女唱誰的詩作多,就說明誰的詩更好,更受喜歡。”

唐詩在唐代是可以演唱的,詩作本身可以作為樂曲的歌詞來欣賞。按唐代風俗,歌女們一般演唱的是五言或七言的唐詩,所以三位詩人彼此默認,能據(jù)此看出詩作的接受度與流行度。

不一會兒,有位歌女起身唱道: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p>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這首詩不像普通“送別詩”那樣極力渲染離情的苦楚,而是采用“寒雨”“孤山”來烘托自己的孤獨。詩人并不直說自己思念朋友,卻想象著親友對自己的思念和問候,于是叮囑:假如洛陽親友問起我的近況,一定要告訴他們,我的心依然像冰一樣純凈,像玉一樣高貴。言外之意,并沒有受到世俗生活的污染。用“懷冰抱玉”來映襯自己高潔的志向,不但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暗藏了語言的妙用,確是上乘之作。

王昌齡一聽有人唱了自己的作品,非常高興,用手在墻上畫了道記號:“一首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歌女站起來唱:“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今寂寞,獨是子云居?!闭歉哌m悼念友人的作品五言詩《哭單父梁九少府》中的前四句。高適聽到自己的作品被吟唱,也高興地在墻上畫了一道:“也有我一首了!”

接著,第三個歌女起身又唱了一首王昌齡《長信秋詞》的四句:“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蓖醪g激動不已,趕緊又畫一道:“我,兩首了??!”

王之渙這個時候有些郁悶,自負詩名甚盛,怎么這些歌女竟然都不唱自己的作品呢?王之渙覺得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他看看歌女,轉(zhuǎn)頭對高適和王昌齡說:“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這幾個歌女唱的都是下里巴人的歌詞。你們看那個,最漂亮的歌女不是還沒有開口唱嗎?等她開唱,如果還唱你們的,我就甘拜下風,再也不與你們爭長論短。她要是唱我的,你們就得拜我為師。”

話音未落,王之渙剛提到的那位最漂亮的歌女便盈盈起身,她頭梳雙髻,朱唇輕啟: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

王之渙《涼州詞》

這首《涼州詞》雖是懷鄉(xiāng)曲,卻無半點凄切之音,反而寫得慷慨激蕩,雄渾悲壯!“黃河遠上白云間”開篇起筆不凡,奔涌磅礴的氣勢,逆流而進的氣魄,一座孤城巍然屹立在群山中。羌笛悠悠,傳來的是《折楊柳》的曲調(diào)。戰(zhàn)士戍邊在苦寒之地,春風不入,思鄉(xiāng)情濃。雖有冷峭孤寂之感,卻無頹廢消極之象。此詩將盛唐人的心態(tài)和風貌流暢自如地傾瀉在筆端,在唐代便廣為流傳。

詩人們正自逗趣,發(fā)現(xiàn)歌女果然唱了王之渙的詩,禁不住撫掌大笑。歌女們不明就里,趕忙過來詢問大人們在笑什么。三人高興地說:“你們唱的都是我們寫的詩!”歌女們一聽,有眼不識泰山,趕緊紛紛施禮,邀請詩人們一起去喝酒。大家又是作詩又是吟唱,詩酒歡宴,留下了一段佳話。這就是著名的“旗亭畫壁”的故事。

所謂“畫壁”就是指三位詩人用手指在墻上畫記號的事。可見,唐代詩人還是很重視自己作品的接受度的。因為你的詩普及程度越高,流行范圍越廣,接受人群越大,你的名氣也就越大,喜歡讀你詩作的人就越多,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良性的循環(huán)。不過,詩作流傳最廣的,倒并非上述三位。

要說唐代最受歡迎的詩人,恐怕非白居易莫屬。白居易被貶江州后,曾給好友元稹寫信,他說:“這一路從長安到江州,三四千里的路程,遇到了許多的客棧和酒樓。墻上、柱上、船上,到處都有我的詩;男女老少都能夠背誦我的詩?!笨梢姲拙右椎脑娪兄顝V泛的群眾基礎(chǔ)。而在眾多白居易的發(fā)燒友中,有一個人最為奇特,他對白居易的崇拜有種魔性的瘋狂。

筆記小說《酉陽雜俎》中有所記載,白居易的這位骨灰級發(fā)燒友,名叫葛清?,F(xiàn)代人為了買簽名書,看首映場電影,聽演唱會,能夠忍三伏耐三九,不畏酷暑嚴寒,為自己偶像的一舉一動搖旗吶喊,偶像之一顰一笑都令其心醉神迷,呈現(xiàn)出迷之瘋狂的狀態(tài)。但這些,跟葛清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葛清對白居易的癡迷簡直到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程度,他做了普通粉絲無法承受的事情——文身。古人講究“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但葛清為了白居易,居然跑去文身刻字。他全身刺字,前胸后背,手臂大腿,一共文了白居易三十多首詩,幾乎到了體無完膚的程度。

不僅如此,他對這些詩的位置還特別熟悉,別人問起白居易的哪句詩,他隨手一指自己的前胸后背:“你說的詩就在這里?!眲e人一瞧,果然是他指的地方。他就這樣背著滿身的詩歌走來走去,很像一塊流動的詩板,因此被大家譽為“白舍人行詩圖”。根據(jù)葛清的行為推測,可能他的父母妻兒都是白居易的粉絲,所以才能理解他的行為邏輯與思想狀態(tài)。雖然葛清的行為略顯過激,但還是從側(cè)面反映了唐人對唐詩的喜愛和對詩人的崇拜。

當然,無論是浪漫的畫壁,還是驚人的文身,都是歷史風塵無法淹沒的精彩,猶如唐詩兩道精彩的刺青:一面勾勒出寫詩的動力,一面刻畫出讀詩的癲狂。或許正是因了這份對詩歌空前絕后的推崇,才有了唐詩日臻完美的發(fā)展和綿延至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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