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家書 卷二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男在四川于十一月二十日還京,彼時無折弁回南,至十二月十六始發(fā)家信,十二月除夕又發(fā)一信,交曾受恬處。受恬名興仁,善化丙子舉人,任江西分宜縣知縣。十月進京引見,正月初四出都,迂道由長沙回江西。男與心齋各借銀壹百兩與渠作途費。男又托渠帶銀三百兩,系藍布密縫三包,鹿膠二斤半、阿膠二斤共一包,高麗參半斤一包,荊七銀四十兩一包,又信一封,交陳宅,托其代為收下,面交六弟、九弟,大約二月下旬可到省。受恬所借之銀百兩,若在省能還更好,若不能還,亦不必急索,俟渠到江西必還,只訂定妥交陳宅,毋寄不可靠之人耳。若六月尚未收到,則寫信寄京,男作信至江西催取也。
陳岱云之賢配于正月八日仙逝。去年岱云病時,曾經(jīng)割臂療夫。十二月初二日生一子,小大平安。至除夕得氣痛病,正月初三即服人參,初八長逝。岱云哀傷異常,男代為經(jīng)理一切。二十三日開吊,男賻銀十六兩。陳宅共收賻儀三百二十余兩。
二十二夜,男接家信,得悉一切,欣喜之至。蕙妹移寓竹山灣,自好。但不知作何局面?待聘妹夫恐不諳耕作事,不宜寫田作也。祖父大人七旬晉一大慶,不知家中開筵否?男在京僅一席,以去年慶壽故也。祖母大人小恙旋愈,甚喜。以后斷不可上樓,不可理家事。叔父大人之病,不知究竟何如?下次求詳書示知。
男前次信回,言付銀千兩至家,以六百為家中完債及零用之費,以四百為饋贈戚族之用。昨由受恬處寄歸四百,即分送各戚族可也。其余六百,朱嘯山處既兌錢百三十千,即除去一百兩,四月間再付五百回家,與同鄉(xiāng)公車帶回,不同縣者亦可,男自有斟酌也。
男自四川歸后,身體發(fā)胖,精神甚好,夜間不出門。雖未畜車,而每出必以車,無一處徒步。保養(yǎng)之法,大人盡可放心。男婦及孫男女皆平安。陳岱云十二月所生之子,亦雇乳媽,在男宅撫養(yǎng),其女在鄭小山家撫養(yǎng)。本家心齋,男待他甚好,渠亦凡事必問男,所作詩賦,男知無不言。馮樹堂于正月十六來男寓住,目前渠自用功,男盡心與之講究一切。會試后即命孫兒上學,每月修金四兩。郭筠仙進京,亦在男處住,現(xiàn)尚未到。四川門生已到四人,二月間即考國子監(jiān)學正。今年正月初三下詔舉行恩科。明年皇太后萬壽,定有覃恩,可請誥封,此男所最為切望者也。去年因科場舞弊,皇上命部議定:以后新舉人到京,皆于二月十五復試,倘有文理紕繆者,分別革職、停科等罰,甚可懼也。
在京一切,男自知慎。余容續(xù)陳。男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三日接到諸弟信,系臘月十六在省城發(fā),不勝欣慰。四弟女許朱良四姻伯之孫,蘭姊女許賀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賀。惟蕙妹家頗可慮,亦家運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讀書省城,羅羅山兄處附課甚好。既在此附課,則不必送詩文與他處看,以明有所專主也。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羅山兄甚為劉霞仙、歐曉岑所推服,有楊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則其可為師表明矣。惜吾不得常與居游也。在省用錢,可在家中支用銀三十兩則夠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兩之內(nèi),予不能別寄與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時無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發(fā)信。乃兩弟之信罵我糊涂,何不檢點至此?趙子舟與我同行,曾無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臘月初未嘗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寫信由京寄家,豈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將罵何人糊涂耶?凡動筆不可不檢點。
陳堯農(nóng)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黃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難于費心,以后一切布線等物,均不必付。九弟與鄭、陳、馮、曹四信,寫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與我信字太草率,此關(guān)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寫信語太不圓,由于天分,吾不復責。余容續(xù)布,諸惟心照。兄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四年二月十四日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六日發(fā)第一號家信。二月初十日黃仙垣來京,接到家信,備悉一切,欣慰之至。所付諸物,已接脯肉一方,鵝肉一邊,雜碎四件,布一包,烘籠二個,余皆彭雨蒼帶來。
朱嘯山亦于是日到,現(xiàn)與家心齋同居,系兄代伊覓得房子,距余寓甚近,不過一箭遠耳。郭筠仙現(xiàn)尚未到,余已為賃本胡同關(guān)帝廟房,使渠在廟中住,在余家火食。馮樹堂正月十六來余家住,擬會試后再行上學,因小兒春間怕冷故也。樹堂于二月十三考國子監(jiān)學正,題“而恥惡衣惡食者”、“不以天下奉一人策”二句,共五百人入場。樹堂寫作俱佳,應可必得。
陳岱云于初六日移寓報國寺,其配之柩亦停寺中。岱云哀傷異常,不可勸止,作祭文一篇,三千余字。余為作墓志銘一首,不知陳宅已寄歸否?余懶謄寄也。
四川門生現(xiàn)已到二十余人。我縣會試者,大約可十五人。甲午同年,大約可二十五六人。然有求于余者,頗不乏人。
余今年應酬更繁,幸身體大好,迥不似從前光景,面胖而潤,較前稍白矣。耳鳴亦好十之七八,尚有微根未斷,不過月余可全好也。內(nèi)人及兒子、兩女兒皆好,陳氏小兒在余家乳養(yǎng)者亦好。
六弟、九弟在城南讀書,得羅羅山為之師,甚妙。然城南課似亦宜應,不應,恐山長不以為然也。所作詩文及功課,望日內(nèi)付來。四弟、季弟從覺庵師讀自佳。四弟年已漸長,須每日看史書十頁,無論能得科名與否,總可以稍長見識。季弟每日亦須看史,然溫經(jīng)更要緊,今年不必急急赴試也。
曾受恬自京南歸,余寄回銀四百兩、高麗參半斤、鹿膠阿膠共五斤、闈墨二十部,不知家中已收到否?尚有衣一箱,銀五百兩,俟公車南歸帶回。
同鄉(xiāng)湯海秋與杜蘭溪,子女已過門而廢婚,系湯家女兒及父母并不是。余俱如故。周介夫鳴鸞放安徽廬鳳道,其女兒欲許字紀澤。常南陔大淳升安徽臬臺,其孫女欲許字紀澤。余俱不甚愿。
季仙九師為安徽學政后,升吏部右侍郎。廖老師名鴻荃,去年放欽差至河南塞河決,至今未成功,昨革職,賞七品頂戴,在河工效力贖罪。黃河大工不成,實國家大可憂慮之事,如何如何!余容后陳。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二月十四孫發(fā)第二號信,不知已收到否?孫身體平安,孫婦及曾孫男女皆好。孫去年臘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銀一千兩,以六百為家中還債之用,以四百為饋贈親族之用,其分贈數(shù)目,另載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專之義也。后接家信,知兌嘯山百三十千,則此銀已虧空一百矣。頃聞曾受恬丁艱,其借銀恐難遽完,則又虧空一百矣。所存僅八百,而家中舊債尚多。饋贈親族之銀,系孫一人愚見,不知祖父母、父親、叔父以為可行否?伏乞裁奪。
孫所以汲汲饋贈者,蓋有二故:一則我家氣運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為持盈保泰之道。舊債盡清,則好處太全,恐盈極生虧;留債不清,則好中不足,亦處樂之法也。二則各親戚家皆貧,而年老者,今不略為佽助,則他日不知何如。自孫入都后,如彭滿舅曾祖、彭王姑母、歐陽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數(shù)人矣。再過數(shù)年,則意中所欲饋贈之人,正不保何若矣!家中之債,今雖不還,后尚可還;贈人之舉,今若不為,后必悔之。
此二者,孫之愚見如此。然孫少不更事,未能遠謀,一切求祖、父、叔父作主,孫斷不敢擅自專權(quán)。其銀待歐陽小岑南歸,孫寄一大箱,衣物、銀兩概寄渠處,孫認一半車錢,彼時再有信回。孫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八日接到兩弟二月十五所發(fā)信,信面載第二號,則知第一號信未到。比去提塘追索,渠云并未到京,恐尚在省未發(fā)也。以后信宜交提塘掛號,不宜交折差手,反致差錯。
來書言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計共發(fā)信七八次。兄到京后,家人僅檢出二次,一系五月二十二日發(fā),一系十月十六日發(fā),其余皆不見。遠信難達,往往似此。
臘月信有“糊涂”字樣,亦情之不能禁者。蓋望眼欲穿之時,疑信雜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摯,則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則責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如圜墻,望好音如萬金之獲,聞謠言如風聲鶴唳,又加以堂上之懸思,重以嚴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者,情之至也。然為兄者觀此二字,則雖曲諒其情,亦不能不責之。非責其情,責其字句之不檢點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于回京時有折弁南還,則兄實不知。當?shù)郊抑H,門幾如市,諸務繁劇,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謂家中接榜后所發(fā)一信,則萬事可以放心矣,豈尚有懸掛者哉?來書辯論詳明,兄今不復辨。蓋彼此之心雖隔萬里,而赤誠不啻目見,本無纖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費唇舌?以后來信,萬萬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銀兩,以四百為饋贈族戚之用。來書云:“非有未經(jīng)審量之處,即似稍有近名之心?!贝硕Z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內(nèi)省者也。又云:“所識窮乏得我而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為此慷慨,而姑為是言?”斯二語者,毋亦擬阿兄不倫乎?兄雖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于如此之甚!所以為此者,蓋族戚中有斷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則牽連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見大舅陶穴而居,種菜而食,為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謂曰:“外甥做外官,則阿舅來作燒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長沙,
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婦來京。”余曰:“京城苦,舅勿來?!本嗽唬骸叭弧H晃峤K尋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饑寒之況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則大舅、五舅者又能沾我輩之余潤乎?十舅雖死,兄意猶當恤其妻子,且從俗為之延僧,如所謂道場者,以慰逝者之魂,而盡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為可乎?
蘭姊、蕙妹家運皆舛,兄好為識微之妄談,蘭姊猶可支撐,蕙妹再過數(shù)年則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愛,縱彼無觖望,吾能不視如一家一身乎?
歐陽滄溟先生夙債甚多,其家之苦況,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喪,不能稍隆厥禮。岳母送余時,亦涕泣而道。兄贈之獨豐,則猶徇世俗之見也。
楚善叔為債主逼迫,搶地無門,二伯祖母嘗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兒夜來淚注,地濕圍徑五尺也?!倍镓浻谖壹?,價既不昂,事又多磨。嘗貽書于我,備陳吞聲飲泣之狀,此子植所親見,兄弟嘗欷歔久之。
丹閣叔與寶田表叔昔與同硯席十年,豈意今日云泥隔絕至此。知其窘迫難堪之時,必有飲恨于實命之不猶者矣。丹閣戊戌年曾以錢八千賀我,賢弟諒其景況,豈易辦八千者乎?以為喜極,固可感也;以為釣餌,則亦可憐也。任尊叔見我得官,其歡喜出于至誠,亦可思也。
竟希公一項,當甲午年抽公項三十二千為賀禮,渠兩房頗不悅。祖父曰:“待藩孫得官,第一件先復竟希公項?!贝苏Z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譏耳。同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懸殊若此,設(shè)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則無論六百,即六兩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婦孤兒,槁餓無策。我家不拯之,則孰拯之者?我家少八兩,未必遂為債戶逼取,渠得八兩,則舉室回春。賢弟試設(shè)身處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貧,見我輒泣。茲王姑已沒,故贈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視王姑之意也。騰七則姑之子,與我同孩提長養(yǎng)。各舅祖則推祖母之愛而及也。彭舅曾祖則推祖父之愛而及也。陳本七、鄧升六二先生,則因覺庵師而牽連及之者也。其余饋贈之人,非實有不忍于心者,則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討好,沽名釣譽,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嗇,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
諸弟生我十年以后,見諸戚族家皆窮,而我家尚好,以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與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見其盛時氣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則大難為情矣。凡盛衰在氣象。氣象盛,則雖饑亦樂,氣象衰,則雖飽亦憂。今我家方全盛之時,而賢弟以區(qū)區(qū)數(shù)百金為極少,不足比數(shù)。設(shè)以賢弟處楚善、寬五之地,或處葛、熊二家之地,賢弟能一日以安乎?凡遇之豐嗇順舛,有數(shù)存焉,雖圣人不能自為主張。天可使吾今日處豐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處楚善、寬五之境。君子之處順境,兢兢焉常覺天之過厚于我,我當以所余補人之不足;君子之處嗇境,亦兢兢焉常覺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為較之尤嗇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謂境地須看不如我者,此之謂也。
來書有“區(qū)區(qū)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兄嘗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秳儭芬舱撸稄汀分畮滓?,君子以為可喜也?!秹芬舱撸秺ァ分疂u也,君子以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則由吝以趨于兇;既兇矣,則由悔以趨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谡?,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則時時求全,全者既得,而吝與兇隨之矣。眾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乎?今吾家椿萱重慶,兄弟無故,京師無比美者,亦可謂至萬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缺齋”,蓋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則區(qū)區(qū)之至愿也。家中舊債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辦,諸弟所需不能一給,亦求缺陷之義也。內(nèi)人不明此意,時時欲置辦衣物,兄亦時時教之。今幸未全備,待其全時,則吝與兇隨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賢弟夫婦訴怨于房闥之間,此是缺陷。吾弟當思所以彌其缺而不可盡給其求,蓋盡給則漸幾于全矣。吾弟聰明絕人,將來見道有得,必且韙余之言也。
至于家中欠債,則兄實有不盡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親正月四日手諭,中云:“年事一切,銀錢敷用有余,上年所借頭息錢,均已完清。家中極為順遂,故不窘迫?!备赣H所言如此,兄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項?未完尚有何項?兄所知者,僅江孝八外祖百兩、朱嵐暄五十兩而已。其余如耒陽本家之賬,則兄由京寄還,不與家中相干。甲午冬借添梓
坪錢五十千,尚不知作何還法,正擬此次稟問祖父。此外賬目,兄實不知。下次信來,務望詳開一單,使兄得漸次籌劃。如弟所云:“家中欠債千余金,若兄早知之,亦斷不肯以四百贈人矣?!比缃裥湃ヒ验喨?,饋贈族戚之語,不知鄉(xiāng)黨已傳播否?若已傳播而實不至,則祖父受嗇吝之名,我加一信,亦難免二三其德之誚,此兄讀兩弟來書所為躊躇而無策者也。茲特呈堂上一稟,依九弟之言書之,謂朱嘯山、曾受恬處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饋贈之項,聽祖父、叔父裁奪,或以二百為贈,每人減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贈亦可。戚族來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過則歸己之義。賢弟觀之,以為何如也?
若祖父、叔父以前信為是,慨然贈之,則此稟不必付歸,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持贈,反因接吾書而尼沮。凡仁心之發(fā),必一鼓作氣,盡吾力之所能為,稍有轉(zhuǎn)念,則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則計較多,而出納吝矣;私心生則好惡偏,而輕重乖矣。使家中慷慨樂與,則慎無以吾書生堂上之轉(zhuǎn)念也。使堂上無轉(zhuǎn)念,則此舉也阿兄發(fā)之,堂上成之,無論其為是為非,諸弟置之不論可耳。向使去年得云、貴、廣西等省苦差,并無一錢寄家,家中亦不能責我也。
九弟來書,楷法佳妙,余愛之不忍釋手。起筆收筆皆藏鋒,無一筆撒手亂丟,所謂有往皆復也。想與陳季牧講究,彼此各有心得,可喜可喜。然吾所教爾者,尚有二事焉:一曰換筆,古人每筆中間必有一換,如繩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換則第二股在上,再換則第三股在上也。筆尖之著紙者,僅少許耳。此少許者,吾當作四方鐵筆用。起處東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換則東方向右矣。筆尖無所謂方也,我心中常覺其方,一換而東,再換而北,三換而西,則筆尖四面有鋒,不僅一面相向矣。二曰結(jié)字有法,結(jié)字之法無窮,但求胸有成竹耳。
六弟之信文筆拗而勁,九弟文筆婉而達,將來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書?萬不可徒看考墨卷,汩沒性靈。每日習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讀背誦之書不必多,十頁可耳??瓷娅C之書不必多,亦十頁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換他部,此萬萬不易之道。阿兄數(shù)千里外教爾,僅此一語耳。
羅羅山兄讀書明大義,極所欽仰,惜不能會面暢談。
余近來讀書無所得,酬應之繁,日不暇給,實實可厭。惟古文各體詩,自覺有進境,將來此事當有成就。恨當世無韓愈、王安石一流人與我相質(zhì)證耳。賢弟亦宜趁此時學為詩、古文,無論是否,且試拈筆為之,及今不作,將來年長,愈怕丑而不為矣。每月六課,不必其定作時文也。古文、詩、賦、四六無所不作,行之有常,將來百川分流,同歸于海,則通一藝即通眾藝,通于藝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論雖太高,然不能不為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則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搖搖無著。雖當其應試之時,全無得失之見亂其意中;即其用力舉業(yè)之時,亦于正業(yè)不相妨礙。諸弟試靜心領(lǐng)略,亦可徐徐會悟也。
外附錄《五箴》一首、《養(yǎng)身要言》一紙、《求缺齋課程》一紙,詩文不暇錄,惟諒之。兄國藩手草。
五箴 并序,甲辰春作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茲。蓋古人學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繼是以往,人事日紛,德慧日損,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材而履安順,將欲刻苦而自振拔,諒哉其難之歟!作《五箴》以自創(chuàng)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猶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聰明福祿,予我者厚哉!棄天而佚,是及兇災。積悔累千,其終也已。往者不可追,請從今始。荷道以躬,輿之以言。一息尚活,永矢弗諼。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實曰三才。儼恪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莊,伐生戕性。誰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縱彼不反,亦長吾驕。人則下女,天罰昭昭。
主靜箴
齋宿日觀,天雞一鳴。萬籟俱息,但聞鐘聲。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懾,誰敢余侮?豈伊避人,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馳騖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擾擾以終古。
謹言箴
巧語悅?cè)耍詳_其身。閑言送日,亦攪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聽途說,智笑愚駭。駭者終明,謂女實欺。笑者鄙女,雖矢猶疑。尤悔既叢,銘以自攻。銘而復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識字,百歷洎滋。二十有八載,則無一知。曩之所忻,閱時而鄙。故者既拋,新者旋徙。德業(yè)之不常,曰為物牽。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馬走。
養(yǎng)身要言癸卯入蜀道中作
一陽初動處,萬物始生時。不藏怒焉,不宿怨焉。—右仁,所以養(yǎng)肝也。
內(nèi)而整齊思慮,外而敬慎威儀。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叶Y,所以養(yǎng)心也。
飲食有節(jié),起居有常,作事有恒,容止有定。—右信,所以養(yǎng)脾也。
擴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裁之吾心而安,揆之天理而順?!伊x,所以養(yǎng)肺也。
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體欲其定?!抑?,所以養(yǎng)腎也。
求缺齋課程 癸卯孟夏立
讀熟讀書十頁??磻磿摗A曌忠话?。數(shù)息百人。記《過隙影》即日記。記《茶余偶談》一則?!颐咳照n
逢三日寫回信。逢八日作詩、古文一藝。——右月課
熟讀書:《易經(jīng)》、《詩經(jīng)》、《史記》、《明史》、《屈子》、《莊子》、杜詩、韓文。
應看書不具載。
道光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
四位老弟左右:
前黃仙垣歸,托帶四川闈墨四十部,共二包,無家信。頃歐陽小岑歸,托帶大皮箱一口,內(nèi)銀五百十兩,衣服一單,單存箱內(nèi);又長包一個,內(nèi)袍褂料及氈子諸物,亦有單存包內(nèi),有家信數(shù)行。外又有寄霞仙信一件,書一包,共十套。不知仙垣、小岑二君到時,諸弟尚在省城否?
茲安化梁菉莊同年獻廷南還,又托帶四川闈墨四十部,共一包。有一包系油紙封的,內(nèi)裝釘闈墨二十部,彭王姑墓志銘一幅內(nèi)“業(yè)”誤“葉”,“慄”誤“僳”,龍翰臣寫散館卷三開,自寫白折一本試筆寫的,故大小不均。又布包鹿膠一包,重三斤,又鄉(xiāng)試錄題名錄共一包,照收。并附大挑單一紙。其進士題名錄及散館錄隨后交折差帶回。統(tǒng)俟后信詳述。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一接到四月十三自省城所發(fā)信,具悉一切。母親齒痛,不知比從前略松否?現(xiàn)服何藥?下次望四弟寄方來看。叔父之病至今未愈,想甚沉重,望將藥方病癥書明寄京。劉東屏醫(yī)道甚精,然高云亭猶嫌其過于膽大,不知近日精進何如?務宜慎之又慎。
王率五荒唐如此,何以善其后?若使到京,男當嚴以束之,婉以勸之。明年會試后偕公車南歸,自然安置妥當,家中盡可放心,特恐其不到京耳。
本家受恬之銀,男當寫信去催。江西撫臺系男戊戌座師,男可寫信提及,亦不能言調(diào)劑之說。常南陔之世兄,聞其宦家習氣太重,孫男孫女尚幼,不必急于聯(lián)婚。且男之意,兒女聯(lián)姻,但求勤儉孝友之家,不愿與宦家結(jié)契聯(lián)婚,不使子弟長奢惰之習,不知大人意見何如?望即日將常家女庚退去,托陽九婉言以謝。渠托買高麗參,因親事不成,亦不便買。
本家道三兄弟托薦館,男當代為留心。然分發(fā)湖南者,即使在京答應,未必到省果去找他,此亦不可靠者也。常南陔處,即由男寫信回復。
前男送各戚族家銀兩,不知祖父、父親、叔父之意云何?男之淺見,不送則家家不送,要送則家家全送;要減則每家減去一半,不減則家家不減。不然,口惠而實不至,親族之間嫌怨叢生,將來釁生不測,反成仇讎。伏乞堂上審慎施行,百叩百叩。男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三月十三日發(fā)信后,至今未寄一信。余于三月二十四日移寓前門內(nèi)西邊碾兒胡同,與城外消息不通。四月間到折差一次,余竟不知,迨既知而折差已去矣。惟四月十九歐陽小岑南歸,余寄衣箱銀物并信一件,四月二十四梁菉莊南歸,余寄書卷零物并信一件。兩信皆僅數(shù)語,至今想尚未到。四月十三黃仙垣南歸,余寄闈墨,并無書信,想亦未到。茲將三次所寄各物另開清單付回,待三人到時,家中照單查收可也。
內(nèi)城現(xiàn)住房共二十八間,每月房租京錢三十串,極為寬敞,馮樹堂、郭筠仙所住房屋皆清潔。甲三于三月二十四日上學,天分不高不低,現(xiàn)已讀四十天,讀至“自修齊至平治矣”。因其年太小,故不加嚴,已讀者字皆能認。兩女皆平安,陳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內(nèi)人身子如常,現(xiàn)又有喜,大約九月可生。
余體氣較去年略好。近因應酬太繁,天氣漸熱,又有耳鳴之病。今年應酬較往年更增數(shù)倍:第一,為人寫對聯(lián)條幅,合四川、湖南兩省求書者,幾日不暇給;第二,公車來借錢者甚多,無論有借無借,多借少借,皆須婉言款待;第三則請酒拜客及會館公事;第四則接見門生,頗費精神。又加以散館,殿試則代人料理,考差則自己料理,諸事冗雜,遂無暇讀書矣。
三月二十八大挑,甲午科共挑知縣四人,教官十九人,其全單已于梁菉莊所帶信內(nèi)寄回。四月初八日發(fā)會試榜,湖南中七人,四川中八人,去年門生中二人,另有題名錄附寄。十二日新進士復試,十四發(fā)一等二十一名,另有單附寄。十六日考差,余在場,二文一詩,皆妥當無弊病,寫亦無錯落,茲將詩稿寄回。十八日散館,一等十九名,本家心齋取一等十二名,陳啟邁取二等第三名,二人俱留館。徐棻因詩內(nèi)“皴”字誤寫“皺”字,改作知縣,良可惜也。二十二日散館者引見,二十六、七兩日考差者引見,二十八日新進土朝考,三十日發(fā)全單附回,二十一日新進士殿試、二十四日點狀元全榜附回。五月初四、五兩日新進士引見。初一日放云貴試差,初二日欽派大教習二人,初六日奏派小教習六人,余亦與焉。
初十日奉上諭,翰林侍讀以下、詹事府洗馬以下自十六日起每日召見二員。余名次第六,大約十八日可以召見。從前無逐日分見翰詹之例,自道光十五年始一舉行,足征圣上勤政求才之意。十八年亦如之,今年又如之。此次召見,則今年放差大約奏對稱旨者居其半,詩文高取者居其半也。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內(nèi)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東皋課文甚潔凈,詩亦穩(wěn)妥,“則何以哉”一篇,亦清順有法,第詞句多不圓足,筆亦平沓不超脫。平沓最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筆氣爽利,近亦漸就范圍,然詞意平庸,無才氣崢嶸之處,非吾意中之溫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時作文,當求議論縱橫,才氣奔放,作為如火如荼之文,將來庶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淺調(diào)卑,即使獲售,亦當自慚其文之淺薄不堪;若其不售,則又兩失之矣。今年從羅羅山游,不知羅山意見如何?吾謂六弟今年入泮固妙,萬一不入,則當盡棄前功,壹志從事于先輩大家之文。年過二十,不為少矣,若再扶墻摩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題之中,將來時過而業(yè)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計者,不可不早圖也。余當日實見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嘗入泮,則數(shù)十年從事于吊渡映帶之間,仍然一無所得,豈不顏也哉?此中誤人終身多矣。溫甫以世家之子弟,負過人之姿質(zhì),即使終不入泮,尚不至于饑餓,奈何亦以考卷誤終身也。九弟要余改文詳批,予實不善改小考文,當請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氣清爽異常,喜出望外,意亦層出不窮,以后務求才情橫溢,氣勢充暢,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勉之勉之,初基不可不大也。書法亦有褚字筆意,尤為可喜??傊崴谥T弟者,不在科名之有無,第一則孝弟為瑞,其次則文章不朽。諸弟若果能自立,當務其大者遠者,毋徒汲汲于進學也。
馮樹堂、郭筠仙在寓看書作文,功無間斷。陳季牧日日習字,亦可畏也。四川門生留京約二十人,用功者頗多。余不盡書。兄國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二日,男發(fā)第六號信,其信甚厚,內(nèi)有寄歐陽小岑、黃仙垣、梁菉莊三處貨物單。此刻三人想俱到省,不審已照單查收否?
男及男婦身體清吉。孫兒亦好,六月十七日《三字經(jīng)》讀完,十八日讀《爾雅》起。二孫女皆好。馮樹堂、郭筠仙皆在寓如常。王率五妹夫于五月二十三日到京,其從弟仕四同來。二人在湘潭支錢十千,在長沙搭船,四月十二日至漢口,在漢口杉牌廠內(nèi)住十天,二十二在漢口起身,步行至京,道上備嘗辛苦,幸天氣最好,一路無雨無風,平安到京。在道上僅傷風兩日,服藥二帖而愈。到京又服涼藥二帖,補藥三帖,現(xiàn)在精神全好。初到京時,遍身衣褲鞋襪皆壞,件件臨時新制,而率五仍不知艱苦。京城實無位置他處,只得暫留男寓,待有便即令他回家。男自調(diào)停妥當,家中不必掛心,蕙妹亦不必著急。至于仕四,目前尚在男寓吃飯,待一月既滿,如有朋友回南,則薦仕四作仆人帶歸,如無便可薦,則亦只得麾之出門,不能長留男寓也。湖北主考倉少平系男同年相好,男托倉帶仕四到湖北,倉七月初一出京,男給仕四錢約六千,即可安樂到家。本不欲優(yōu)待他,然不如此,則渠必流落京城,終恐為男之累,不如早打發(fā)他回為妥。
祖父大人于四月鼻血多出,男聞不勝惶恐。聞率五說祖父近日不吃酒,不甚健步,不知究竟何如?萬求一一詳示。叔父病勢似不輕,男尤掛心,務求病癥開示。
男教習庶吉士五月十八日上學,門生六人。二十日蒙皇上御勤政殿召見,天語垂問及男,奏對約共六七十句。今年考差只剩河南、山東、山西三省,大約男已無望。男今年甚怕放差,蓋因去年男婦生產(chǎn)是踏花生,今年恐走舊路,出門難以放心。且去年途中之病,至今心悸。男日來應酬已少,讀書如故。寓中用度浩繁,共二十口吃飯,實為可怕。居家保身,一切男知謹慎,大人不必掛念。男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男發(fā)第七號信交折差,七月初一日發(fā)第八號交王仕四手,不知已收到否?
六月二十日接六弟五月十二書,七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書,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數(shù)語,字跡潦草,即縣試案首前列皆不寫出。同鄉(xiāng)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考老生皆已詳載,同一折差也。各家發(fā)信遲十余日而從容,諸弟發(fā)信早十余日而忙迫,何也?且次次忙迫,無一次稍從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鄉(xiāng)諸家皆好,惟湯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未刻即逝。六月二十八考教習,馮樹堂、郭筠仙、朱嘯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僅何子貞得差,余皆未放。惟陳岱云光景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為樂。王仕四已善為遣回。率五大約在糧船回,現(xiàn)尚未定。渠身體平安,二妹不必掛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詳信直告,至今未得,實不放心。甲三讀《爾雅》,每日二十余字,頗肯率教。
六弟今年正月信欲從羅羅山處附課,男甚喜之。后來信絕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來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讀書二年,不見長進,男心實憂之而無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誨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驕傲氣習,中無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壞事。四弟、九弟雖不長進,亦不自滿。求大人教六弟,總期不自滿足為要。余俟續(xù)呈。男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二十七日接到七月十五、二十五兩次所發(fā)之信,內(nèi)祖父、母各一信,父親、母親、叔父各一信,諸弟亦皆有信,欣悉一切,慰幸之至。叔父之病,得此次信始可放心。祖父正月手書之信,孫比收他處,后偶忘之,近亦尋出。孫七月二十發(fā)第九號信,不知到否?
八月二十八日,陳岱云之弟送靈櫬回南,坐糧船,孫以率五妹夫與之同伴南歸。船錢飯錢,陳宅皆不受。孫送至城外,率五揮淚而別,甚為可憐。率五來意,本欲考供事,冀得一官以養(yǎng)家。孫以供事必須十余年乃可得一典史,宦海風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機。每見佐雜末秩,下場鮮有好者。孫在外已久,閱歷已多,故再三苦言,勸率五居鄉(xiāng),勤儉守舊,不必出外做官。勸之既久,率五亦以為然。其打發(fā)行李諸物,孫一一辦妥,另開單呈覽。
孫送率五歸家,即于是日申刻生女。母女俱平安。前正月間,孫寄銀回南,有饋贈親族之意,理宜由堂上定數(shù)目,方合《內(nèi)則》“不敢私與”之道。孫比時糊涂,擅開一單,輕重之際,多不妥當,幸堂上各大人斟酌增減,方為得宜,但岳家太多,他處相形見絀,孫稍有不安耳。率五至家,大約在春初可以到家。渠不告而出,心中懷慚,到家后望大人不加責,并戒家中及近處無相譏訕為幸。孫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暢之至,以信多而處處詳明也。
四弟七夕詩甚佳,已詳批詩后。從此多作詩亦甚好,但須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予于詩亦有工夫,恨當世無韓昌黎及蘇、黃一輩人可與發(fā)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詩,用心思索,則無時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進德、修業(yè)兩事靠得住。進德,則孝弟仁義是也;修業(yè),則詩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則我之尺也,得寸則我之寸也。今日進一分德,便算積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業(yè),又算余了一文錢。德業(yè)并增,則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貴,悉由命定,絲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門生為本省學政,托以兩孫,當面拜為門生。后其兩孫歲考臨場大病,科考丁艱,竟不入學。數(shù)年后,兩孫乃皆入,其長者仍得兩榜。此可見早遲之際,時刻皆有前定,盡其在我,聽其在天,萬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較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橫慮,大加臥薪嘗膽之功,切不可因憤廢學。
九弟勸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荊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齊,問率五歸家便知?!稌吩唬骸胺侵D,行之維艱?!本诺芩灾恚辔宜钪?,但不能莊嚴威厲,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當以九弟言書諸紳而刻刻警省。
季弟信天性篤厚,誠如四弟所云“樂何如之”。求我示讀書之法及進德之道,另紙開示,余不具。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二十九日男發(fā)第十號信,備載二十八生女及率五回南事,不知已收到否?
男身體平安。冢婦月內(nèi)甚好,去年月里有病,今年盡除去。孫兒女皆好。初十日順天鄉(xiāng)試發(fā)榜,湖南中三人,長沙周荇農(nóng)中南元原名康立。率五之歸,本擬附家心齋處。因率五不愿坐車,故附陳岱云之弟處,同坐糧船。昨岱云自天津歸,云船不甚好,男頗不放心,幸船上人多,應無可慮。
諸弟考試后,盡肄業(yè)小羅巷庵,不知勤惰若何?此時惟季弟較小,三弟俱年過二十,總以看書為主。我境惟彭薄墅先生看書略多,自后無一人講究者,大抵為考試文章所誤。殊不知看書與考試全不相礙,彼不看書者,亦仍不利考如故也。我家諸弟,此時無論考試之利不利,無論文章之工不工,總以看書為急。不然則年歲日長,科名無成,學問亦無一字可靠,將來求為塾師而不可得?;蚪?jīng)或史,或詩集文集,每日總宜看二十頁。男今年以來,無日不看書,雖萬事叢忙,亦不廢正業(yè)。
聞九弟意欲與劉霞仙同伴讀書。霞仙近來見道甚有所得,九弟若去,應有進益。望大人斟酌行之,男不敢自主。此事在九弟自為定計,若愧奮直前,有破釜沉舟之志,則遠游不負;若徒悠忽因循,則近處盡可度日,何必遠行百里外哉?求大人察九弟之志而定計焉。余容續(xù)呈。男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發(fā)信后,未接諸弟信,鄉(xiāng)間寄信較省城百倍之難,故予亦不望也。
九弟前信有意與劉霞仙同伴讀書,此意甚佳。霞仙近來讀朱子書,大有所見,不知其言語容止、規(guī)模氣象何如?若果言動有禮,威儀可則,則直以為師可也,豈特友之哉?然與之同居,亦須真能取益乃佳,無徒浮慕虛名。人茍能自立志,則圣賢豪杰何事不可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蔽矣麨榭酌希瑒t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學,人誰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則雖日與堯、舜、禹、湯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與于我哉?去年溫甫欲讀書省城,吾以為離卻家門局促之地而與省城諸勝己者處,其長進當不可限量。乃兩年以來,看書亦不甚多;至于詩文,則絕無長進,是不得歸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予為擇師丁君敘忠,后以丁君處太遠,不能從,予意中遂無他師可從。今年弟自擇羅羅山改文,而嗣后杳無信息,是又不得歸咎于無良友也。日月逝矣,再過數(shù)年則滿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進也。
予受父教,而予不能教弟成名,此予所深愧者。他人與予交,多有受予益者,而獨諸弟不能受予之益,此又予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諸弟可鈔存信稿而細玩之。此予數(shù)年來學思之力,略具大端。
六弟前囑予將所作詩錄寄回。予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過百余首耳,實無暇鈔寫,待明年將全本付回可也。國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二十日,男發(fā)十一號信,內(nèi)有寄劉霞仙一封,想已收到。
男身體平安,讀書日有常課,自六月底起,至今未嘗間斷一天。男婦如常,漸漸有乳。孫男讀書有恒,已讀《爾雅》一本,共四本,大約明年下半年可讀完。此書太難,他書則易為力矣。三孫女皆好,余亦合室平安。男自七月起,寓中已養(yǎng)車馬,每年須費百金。因郭雨三奉諱出京,渠車馬借與男用,渠曾借男五十金,亦未見還。
率五在東昌有信來京,茲附呈。渠在道上,船錢火食皆陳宅的,所需用者不過剃頭、吃煙而已,故男僅給銀十兩,錢五千而已。意謂錢已夠用,銀可剩下到家也。茲渠到東昌已將錢用完,不知余銀敷用否?若不敷,陳處挪移自易,然男已不放心。
鄒至堂來,望付茶葉一簍、大小剪刀各二把,其余布匹、臘肉之類俱不必付,蓋家中極難辦,路上極難帶也。初九日,父親大人壽辰,京寓客共三席。十一月初三日,母親大人六十壽辰,男不獲在家慶祝,不勝瞻戀。男擬于壽辰后作壽屏一架,即留在京張掛,不必付回。諸弟讀書,不知明年定在何處?望于今冬寫信告知,男不勝懸望。謹稟。即跪叩父母親大人雙壽大喜。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內(nèi)有四弟詩,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詩五首,想已閱過。吾人為學最要虛心。嘗見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動謂人不如己,見鄉(xiāng)墨則罵鄉(xiāng)墨不通,見會墨則罵會墨不通,既罵房官,又罵主考,未入學者則罵學院。平心而論,己之所為詩文,實亦無勝人之處,不特無勝人之處,而且有不堪對人之處。只為不肯反求諸己,便都見得人家不是,既罵考官,又罵同考而先得者。傲氣既長,終不進功,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也。
予平生科名極為順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進,未嘗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試場之詩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當時之不敢怨言,諸弟問父親、叔父及朱堯階便知。蓋場屋之中,只有文丑而僥幸者,斷無文佳而埋沒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讀,只為傲氣太勝,自滿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滿之人,識者見之,發(fā)一冷笑而已。又有當名士者,鄙科名為糞土,或好作詩古,或好講考據(jù),或好談理學,囂囂然自以為壓倒一切矣。自識者觀之,彼其所造,曾無幾何,亦足發(fā)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氣,力戒自滿,毋為人所冷笑,乃有進步也。
諸弟平日皆恂恂退讓,第累年小試不售,恐因憤激之久,致生驕惰之心,故特作書戒之,務望細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十月二十一日發(fā)十二號家信,想已收到。孫在京平安,孫婦及曾孫男女四人皆好。曾孫最好寫字,散學后則在其母房中,多寫至更初猶不肯睡,罵亦不止。目下天寒墨凍,脫手寫多不成字,茲命之寫稟安帖寄呈,以博堂上大人一歡笑而已。
上半年所付黑貍皮褂,不知祖父大人合身否?聞貍皮在南邊易于回潮,黑色變?yōu)辄S色,不知信否?若果爾,則回潮天氣須勤勤檢視。又凡收皮貨,須在省城買樟腦,其色如白淮鹽,微帶黃色,其氣如樟木,用皮紙包好,每包約寸許,每衣內(nèi)置三四包,收衣時仍將此包置衣內(nèi)。又每年曬皮貨,曬衣之日不必折收,須過兩天,待熱氣退盡乃收。
江西家受恬明府昨有信來,云此銀今冬必付到,不知近來接到否?如未接到,則立即寫信來京,再去催取,兌銀之難,往往如此。同鄉(xiāng)唐鏡海先生三年以來連生三子,而長者前以病殤,幼者昨又以痘殤,僅存次子,尚未周歲,良可悼嘆。現(xiàn)在京官甚少,僅二十二人,昨十月二十五日謝恩,赴宮門叩頭者僅到三人,尤非盛時氣象。茲將謝折付回呈覽。
王率五到家,須即寄一信。仕四已于八月初到省,不知曾到我家否?母親生日,京中僅客一席,待明年當付壽屏回。家中有所需之物,須寫信來,明年會試后寄歸。孫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月寄信,想已接到。余蒙祖宗遺澤、祖父教訓,幸得科名,內(nèi)顧無所憂,外遇無不如意,一無所觖矣。所望者,再得諸弟強立,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之不顯?何患家運之不興?欲別立課程,多講規(guī)條,使諸弟遵而行之,又恐諸弟習見而生厭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長兄督責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諸弟以課程,近來則只教以有恒二字。所望于諸弟者,但將諸弟每月功課寫明告我,則我心大慰矣。乃諸弟每次寫信,從不將自己之業(yè)寫明,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諸事。此時家中重慶,外事又有我料理,諸弟一概不管可也。以后寫信,但將每月作詩幾首,作文幾首,看書幾卷,詳細告我,則我歡喜無量。諸弟或能為科名中人,或能為學問中人,其為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歡喜一也。慎弗以科名稍遲,而遂謂無可自力也。如霞仙今日之身分,則比等閑之秀才高矣。若學問愈進,身分愈高,則等閑之舉人、進士又不足論矣。
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恒為主。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鈔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自七月起至今,已看過《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四十卷,《詩經(jīng)大全》二十卷,《后漢書》百卷,皆朱筆加圈批。雖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擱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諸弟若能有恒如此,則雖四弟中等之資,亦當有所成就,況六弟、九弟上等之資乎?
明年肄業(yè)之所,不知已有定否?或在家,或在外,無不可者。謂在家不可用功,此巧于卸責者也。吾今在京,日日事務紛冗,而猶可以不間斷,況家中萬萬不及此間之紛冗乎?樹堂、筠仙自十月起,每十日作文一首,每日看書十五頁,亦極有恒。諸弟試將朱子《綱目》過筆圈點,定以有恒,不過數(shù)月即圈完矣。若看注疏,每經(jīng)亦不過數(shù)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間斷看書之課,又弗以考試將近而間斷看書之課。雖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考試之日,出場亦可看也。兄日夜懸望,獨此有恒二字告諸弟,伏愿諸弟刻刻留心,幸甚幸甚。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
孫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十一月二十二日發(fā)十三號信。二十九日祖母大人壽辰,孫等叩頭遙祝,寓中客一席,次日請同縣公車一席。初七日,皇上御門,孫得轉(zhuǎn)補翰林院侍讀,所遺侍講缺,許乃釗補升。侍講轉(zhuǎn)侍讀,照例不謝恩,故孫未具折謝恩。
今冬京中未得厚雪,初九日設(shè)三壇求雪,四、五、六阿哥詣三壇行禮,皇上親詣太高殿行禮,十一日即得大雪。天心感召,呼吸相通,良可賀也。
孫等在京平安。曾孫讀書有恒,惟好書寫,見閑紙則亂畫,請其母釘成本子。孫今年用度尚寬裕,明年上半年尚好,至五月后再作計。昨接曾興仁信,知渠銀尚未還,孫甚著急,已寫信去催,不知家中今年可窘迫否?
同鄉(xiāng)京官皆如故。馮樹堂、郭筠仙在寓亦好。荊七自五月出去,至今未敢見孫面,在同鄉(xiāng)陳洪鐘主事家,光景亦好。若使流落失所,孫亦必宥而收恤之。特渠對人言,情愿餓死,不愿回南,此實難處置。孫則情愿多給銀兩使他回去,不愿他在京再犯出事,望大人明示以計,俾孫遵行。四弟等自七月寄信來后,至今未再得信,孫甚切望。
嚴太爺在京引見,來拜一次,孫回拜一次,又請酒,渠未赴席。此人向有狂妄之名,孫己亥年在家,一切不與之計較,故相安于無事.大約明春可回湘鄉(xiāng)任。孫謹稟。
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諸位老弟足下:
十四日發(fā)十四號家信,因折弁行急,未作書與諸弟。十六日早接到十一月十二所發(fā)信,內(nèi)父親一信,四位老弟各一件。是日午刻又接九月十二所寄信,內(nèi)父親及四、六、九弟各一件,具悉一切,不勝欣幸。
曹石樵明府待我家甚為有禮,可感之至,茲寄一信去。西坤四位,因送項太簡,致生嫌隙,今雖不復形之口角,而其心究不免有觖望,故特作信寄丹閣叔,使知我家光景亦非甚裕者。賢弟將此信呈堂上諸大人,以為開誠布公否?如堂上諸大人執(zhí)意不肯送去,則不送亦可也。四弟之詩又有長進,第命意不甚高超,聲調(diào)不甚響亮。命意之高,須要透過一層。如說考試,則須說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懷,則詩意高矣;若說必以得科名為榮,則意淺矣。舉此一端,余可類推。腔調(diào)則以多讀詩為主,熟則響矣。去年樹堂所寄之筆,亦我親手買者?!按汗庾怼蹦壳懊恐Т箦X五百文,實不能再寄;“漢璧”尚可寄,然必須明年會試后乃有便人回南,春間不能寄也。五十讀書固好,然不宜以此耽擱自己功課。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不誣也。常家欲與我結(jié)婚,我所以不愿者,因聞常世兄最好恃父勢作威福,衣服鮮明,仆從烜赫,恐其家女子有宦家驕奢習氣,亂我家規(guī),誘我子弟好佚耳。今渠再三要結(jié)婚,發(fā)甲五八字去,恐渠家是要與我為親家,非欲與弟為親家,此語不可不明告之。賢弟婚事,我不敢作主,但親家為人何如,亦須向汪三處查明。若吃鴉片煙,則萬不可對;若無此事,則聽堂上各大人與弟自主之可也。所謂翰堂秀才者,其父子皆不宜親近,我曾見過,想衡陽人亦有知之者。若要對親,或另請媒人亦可。六弟九月之信,于自己近來弊病頗能自知,正好用功自醫(yī),而猶曰“終日泄泄”,此則我所不解者也。家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媧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家事有堂上大人管,外事有我管,弟只安心自管功課而已,何必問其他哉?至于宗族姻黨,無論他與我家有隙無隙,在弟輩只宜一概愛之敬之。孔子曰:“泛愛眾而親仁。”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禮人不答反其敬。”此刻未理家事,若便多生嫌怨,將來當家立業(yè),豈不個個都是仇人?古來無與宗族鄉(xiāng)黨為仇之圣賢,弟輩萬不可專責他人也。十一月信言現(xiàn)看《莊子》并《史記》,甚善。但作事必須有恒,不可謂考試在即,便將未看完之書丟下,必須從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將《史記》看完,則以后看書不可限量,不必問進學與否也。賢弟論袁詩、論作字亦皆有所見,然空言無益,須多做詩,多臨帖,乃可談耳。譬如人欲進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進京程途,亦何益哉?即言之津津,人誰得而信之哉?九弟之信,所以規(guī)勸我者甚切,余覽之,不覺毛骨悚然。然我用功,實腳踏實地,不敢一毫欺人。若如此做去,不作外官,將來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上不敢欺天地祖父,下不敢欺諸弟與兒子也。而省城之聞望日隆,即我亦不知其所自來。我在京師,惟恐名浮于實,故不先拜一人,不自詡一言,深以過情之聞為恥耳。來書寫大場題及榜信,此間九月早已知之,惟縣考案首前列及進學之人,則至今不知。諸弟以后寫信,于此等小事及近處族戚家光景,務必一一詳載。季弟信亦謙虛可愛,然徒謙亦不好,總要努力前進。此全在為兄者倡率之。余他無可取,惟近來日日有恒,可為諸弟倡率。四弟、六弟縱不欲以有恒自立,獨不怕壞季弟之樣子乎?
昨十六日卓秉恬拜大學士,陳官俊得協(xié)辦大學士,自王中堂死后,隔三年大學士始放人,亦一奇也。書不宣盡。兄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五年己巳二月初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去書函,諒已收到。頃接四弟信,謂前信小注中誤寫二字,其詩比即付還,今亦忘其所誤謂何矣。
諸弟寫信,總云倉忙。六弟去年曾言城南寄信之難,每次至撫院赍奏廳打聽云云,是何其蠢也!靜坐書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寫信,何必打聽折差行期而后動筆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萬無一失,何必問了無關(guān)涉之赍奏廳哉?若弟等倉忙,則兄之倉忙殆過十倍,將終歲無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詩第二首,弟不能解,數(shù)千里致書來問,此極虛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問,何患不一日千里?茲另紙寫明寄回。家塾讀書,余明知非諸弟所甚愿,然近處實無名師可從。省城如陳堯農(nóng)、羅羅山皆可謂明師,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詩文與字皆無大長進。如今我雖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聽。不如安分耐煩,寂處里閭,無師無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此則我之所期于諸弟者也。昔婺源汪雙池先生,一貧如洗,三十以前在窯上為人傭工畫碗,三十以后讀書,訓蒙到老,終身不應科舉,卒著書百余卷,為本朝有數(shù)名儒。彼何嘗有師友哉?又何嘗出里閭哉?余所望于諸弟者,如是而已,然總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買筆付回,刻下實無妙便,須公車歸乃可帶回。大約府試院試可得到,縣試則趕不到也。諸弟在家作文,若能按月付至京,則余請樹堂看。隨到隨改,不過兩月,家中又可收到。書不詳盡,余俟續(xù)具。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
四位老弟足下:
二月有折差到京,余因眼蒙,故未寫信。三月初三接到正月二十四所發(fā)家信,無事不詳悉,忻喜之至。此次眼尚微紅,不敢多作字,故未另稟堂上,一切詳此書中,煩弟等代稟告焉。
去年所寄銀,余有分饋親族之意,厥后屢次信問,總未詳明示悉。頃奉父親示諭,云皆已周到,酌量減半。然以余所聞,亦有過于半者,亦有不及一半者。下次信來,務求九弟開一單告我為幸。
受恬之錢,既專使去取,余又有京信去,想必可以取回,則可以還江岷山、東海之項矣。岷山、東海之銀,本有利息,余擬送他高麗參共半斤,掛屏、對聯(lián)各一付,或者可少減利錢,待公車歸時帶回。父親手諭要寄銀百兩回家,亦待公車帶回。有此一項,則可以還率五之錢矣。
率五想已到家,渠是好體面之人,不必時時責備他,惟以體面待他,渠亦自然學好。蘭姊買田,可喜之至。惟與人同居,小事要看松些,不可在在討人惱。
歐陽牧云要與我重訂婚姻,我非不愿,但渠與其妹是同胞所生,兄妹之子女,猶然骨肉也。古者婚姻之道,所以厚別也,故同姓不婚。中表為婚,此俗禮之大失。譬如嫁女而號泣,奠禮而三獻,喪事而用樂,此皆俗禮之失,我輩不可不力辨之。四弟以此義告牧云,吾徐當作信復告也。
羅蕓皋于二月十八日到京。路上備嘗辛苦,為從來進京者所未有。于二十七日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補行復試,湖南補復試者四人,予在園送考,四人皆平安,感予之情。今年新科復試,正場取一等三十七人,二三等人數(shù)甚多,四等十三人,罰停會試二科。補復者一等十人,二三等共百六十人,四等五人,亦罰停二科。立法之初,無革職者,可謂寬大。湘鄉(xiāng)共到十人。鄧鐵松因病不能進場。渠吐血是老病,或者可保無虞。
蕓皋所帶小菜、布匹、茶葉俱已收到,但不知付物甚多,何以并無家信?四弟去年所寄詩已圈批寄還,不知收到否?汪覺庵師壽文,大約在八月前付到。五十已納征禮成,可賀可賀。朱家氣象甚好,但勸其少學官款,我家亦然。嘯山接到咨文,上有“祖母已沒”字樣,甚為哀痛,歸思極迫。予再三勸解,場后即來予寓同住。我家共住三人。郭二于二月初八到京,復試二等第八。上下合家皆清吉。余耳仍鳴,無他恙。內(nèi)人及子女皆平安。樹堂榜后要南歸,將來擇師尚未定。
六弟信中言功課在廉讓之間,此語殊不可解。所需書籍,惟《子史精華》家中現(xiàn)有,準托公車帶歸?!稘h魏百三家》京城甚貴,予已托人在揚州買,尚未接到?!栋藓!芳啊督椏芗o略》亦貴,且寄此書與人,則必幫人車價,因此書尚非吾弟所宜急務者,故不買寄。元明名古文尚無選本,近來邵蕙西已選元文,渠勸我選明文,我因無暇,尚未選。古文選本惟姚姬傳先生所選本最好,吾近來圈過一遍,可于公車帶回,六弟用墨筆加圈一遍可也。
九弟詩大進,讀之為之距躍三百,即和四章寄回。樹堂、筠仙、意誠三君,皆各有和章。詩之為道,各人門徑不同,難執(zhí)一己之成見以概論。吾前教四弟學袁簡齋,以四弟筆情與袁相近也。今觀九弟筆情,則與元遺山相近。吾教諸弟學詩無別法,但須看一家之專集,不可讀選本以汩沒性靈,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學杜、韓,五七律學杜,此二家無一字不細看。外此則古詩學蘇、黃,律詩學義山,此三家亦無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則用功淺矣。我之門徑如此,諸弟或從我行,或別尋門徑,隨人性之所近而為之可耳。
予近來事極繁,然無日不看書,今年已批韓詩一部,正月十八批畢?,F(xiàn)在批《史記》,已三分之二,大約四月可批完。諸弟所看書望詳示。鄰里有事,亦望示知。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四月十五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
男于三月初六日蒙恩得分會試房,四月十一日發(fā)榜出場,身體清吉,合室平安。所有一切事宜,寫信交折差先寄。茲因嘯山還家,托帶紋銀百兩,高麗參斤半,《子史精華》六套,《古文辭類纂》二套,《綏寇紀略》一套,皆六弟信要看之書。高麗參男意送江岷山、東海二家六兩,以冀少減息銀,又送金竺虔之尊人二兩,以報東道之誼,聽大人裁處。男尚辦有送江家、金家及朱嵐暄掛屏,俟郭筠仙帶回,又有壽屏及考試筆等物,亦俟他處寄回。余俟續(xù)具,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四月十五日
四位老弟足下:
三月初六日予發(fā)第二號家信。是日皇上天恩,予得會試分房差,即于是日巳刻入闈。十三日始閱卷,十八房每位分卷二百七十余,至二十三日頭場即已看畢,二十四看二、三場,至四月初四皆看完。各房薦卷,多少不等,多者或百余,少者亦薦六十余卷。予薦六十四卷,而惟予中卷獨多,共中十九人,他房皆不能及。十一日發(fā)榜,予即于是早出闈。在場月余極清吉。寓內(nèi)眷口大小平安。出闈數(shù)日,一切忙迫,人客絡繹不絕。
朱嘯山于四月十六日出京。予寄有紋銀百兩,高麗參一斤半,書一包,內(nèi)《子史精華》六套、《古文辭類纂》二套、《綏寇紀略》一套,到家日查收。別有壽屏及筆等項尚未辦齊,待郭筠仙帶歸。
十四日新進士復試,題“君子喻于義”,賦得“竹箭有筠,得行字”。我縣謝吉人中進士,后因一切不便,故邀來在余寓住。
十五日接三月初十日家信,內(nèi)有祖父、父親、叔父手諭及諸弟詩文并信。其文此次僅半日,忙不及改,準于下次付回。四弟之信所問,蓋竇牟、竇庠、竇鞏兄弟,皆從昌黎游。去年所寫“牟尼”,實誤寫“尼”字也。汪雙池先生燦系雍正年間人,所著有《理學逢源》等書。
郭筠仙、翊臣兄弟及馮樹堂俱要出京,寓內(nèi)要另請先生,現(xiàn)尚未定。草布一二,祈賢弟代稟堂上各位大人。今日上半天已作一函呈父親大人,交朱嘯山,大約六月可到。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
四位老弟左右:
四月十六日曾寫信交折弁帶回,想已收到。十七日朱嘯山南歸,托帶紋銀百兩,高麗參一斤半,書一包,計九套。
茲因馮樹堂南還,又托帶壽屏一架,狼兼毫筆二十枝,鹿膠二斤,對聯(lián)條幅一包內(nèi)金年伯耀南四條,朱嵐暄四條,蕭辛五對一幅,江岷山母舅四條,東海舅父四條,父親橫披一個,叔父折扇一柄,乞照單查收。前信言送江岷山、東海高麗參六兩,送金耀南年伯參二兩,皆必不可不送之物,唯諸弟稟告父親大人送之可也。
樹堂歸后,我家先生尚未定。諸弟若在省得見樹堂,不可不殷勤親近。親近愈久,獲益愈多。
今年湖南蕭史樓得狀元,可謂極盛。八進士皆在長沙府。黃琴塢之胞兄及令嗣皆中,亦長沙人也。余續(xù)具。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初五日
四位老弟足下:
四月十六日予寄第三號交折差,備述進場閱卷及收門生諸事,內(nèi)附寄
會試題名錄一紙。十七日朱嘯山南旋,予寄第四號信,外銀一百兩,書一包計九函,高麗參一斤半。二十五日馮樹堂南旋,予寄第五號家信,外壽屏一架,鹿膠二斤一包,對聯(lián)、條幅、扇子及筆共一布包。想此三信皆于六月可接到。
樹堂去后,予于五月初二日新請李竹塢先生名如篦,永順府龍山縣人,丁酉拔貢,庚子舉人教書,其人端方和順,有志性理之學,雖不能如樹堂之篤誠照人,而亦為同輩所最難得者。
初二早,皇上御門辦事。余蒙天恩,得升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次日具折謝恩,蒙召見于勤政殿,天語垂問共四十余句。是日同升官者:李菡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羅惇衍升通政司副使,及余共三人。余蒙祖父余澤,頻叨非分之榮,此次升官,尤出意外,日夜恐懼修省,實無德足以當之。諸弟遠隔數(shù)千里外,必須匡我之不逮,時時寄書規(guī)我之過,務使累世積德不自我一人而墮,庶幾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顛危。諸弟能常進箴規(guī),則弟即吾之良師益友也。而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謂家有人作官,則遂敢于侮人;勿謂己有文學,而遂敢于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則是載福之道也。
今年新進士善書者甚多,而湖南尤甚。蕭史樓既得狀元,而周荇農(nóng)壽昌去歲中南元,孫芝房鼎臣又取朝元,可謂極盛?,F(xiàn)在同鄉(xiāng)諸人講求詞章之學者固多,講求性理之學者亦不少,將來省運必大盛。
予身體平安,惟應酬太繁,日不暇給,自三月進闈以來,至今已滿兩月,未得看書。內(nèi)人身體極弱,而無病痛,醫(yī)者云必須服大補劑乃可回元。現(xiàn)在所服之藥與母親大人十五年前所服之白術(shù)黑姜方略同,差有效驗。兒女四人皆平順,婢仆輩亦如常。去年寄家之銀兩,屢次寫信求將分給戚族之數(shù)目詳實告我,而至今無一字見示,殊不可解。以后務求四弟將帳目開出寄京,以釋我之疑。又予所欲問家鄉(xiāng)之事甚多,茲另開一單,煩弟逐條對是禱。兄國藩草。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膝下:
五月初六日,男發(fā)第六號家信后,十七日接到諸弟四月二十二日在縣所發(fā)信,欣悉九弟得取前列第三,余三弟皆取前二十名,歡慰之至。
諸弟前所付詩文到京,茲特請楊春皆改正付回。今年長進甚速,良可忻慰。向來六弟文筆最矯健,四弟筆頗笨滯,觀其“為仁矣”一篇,則文筆大變,與六弟并稱健者。九弟文筆清貴,近來更圓轉(zhuǎn)如意。季弟詩筆亦秀雅。男再三審覽,實堪怡悅。
男在京平安。十六七偶受暑,服藥數(shù)帖,禁葷數(shù)日而愈,現(xiàn)已照常應酬。男婦服補劑已二十余帖,大有效驗。醫(yī)人云:“虛弱之癥,能受補則易好?!睂O男女及合室下人皆清吉。
長沙館于五月十二日演戲題名,狀元、南元、朝元三匾同日張掛,極為熱鬧,皆男總辦,而人人樂從。頭門對聯(lián)云:“同科十進士,慶榜三名元?!笨芍^盛矣。
同縣鄧鐵松在京患吐血病,甚為危癥,大約不可挽回。同鄉(xiāng)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大人之法,銀錢則量力佽助,辦事則竭力經(jīng)營。
嚴麗生取九弟置前列,男理應寫信謝他,因其平日官聲不甚好,故不愿謝,不審大人意見何如?我家既為鄉(xiāng)紳,萬不可入署說公事,致為官長所鄙薄。即本家有事,情愿吃虧,萬不可與人構(gòu)訟,令官長疑為倚勢凌人,伏乞慈鑒。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三十日發(fā)第七號家信,內(nèi)有升官謝恩折及四弟、九弟、季弟詩文,不知到否?男于五月中旬出瘟疹,服藥即效,已痊愈矣,而余熱未盡。近日頭上生癬,身上生熱毒,每日服銀花、甘草等藥。醫(yī)云內(nèi)熱未散,宜發(fā)出,不宜遏抑。身上之毒,至秋即可全好,頭上之癬,亦不至蔓延。又云恐家中祖塋上有不潔處,雖不宜挑動,亦不可不打掃。男以皮膚之患不甚經(jīng)意,仍讀書應酬如故,飲食起居一切如故。男婦服附片、高麗參、熟地、白術(shù)等藥已五十余日,飯量增加,尚未十分壯健,然行事起居亦復如常。孫男女四人并皆平安,家中仆婢皆好。
前有信言寄金年伯高麗參二兩,此萬不可少,望如數(shù)分送。去年所送戚族銀,男至今未見全單。男年輕識淺,斷不敢自作主張。然家中諸事,男亦愿聞其詳,求大人諭四弟將全單開示為望。
諸弟考試,今年想必有所得。如得入學,但擇親屬拜客,不必遍拜,亦不必請酒,蓋恐親族難于應酬也。
同縣鄧鐵松之病略好,男擬幫錢送他回家,但不知能至家否?寶慶公車鄒柳溪死,一切后事皆男經(jīng)理。謝吉人、黃麓西皆分發(fā)江蘇,周子佩、夏階平皆分吏部主事。
曾受恬去年所借錢,不知已寄到否?若未到,須專人去取,萬不可再緩。如心齋亦專差,則兩家同去;如渠不專差,則我家獨去。家中近日用度何如?男意有人做官,則待鄰里不可不略松,而家用不可不守舊,不知是否?男國藩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七月初一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六月二十一日,男發(fā)第八號家信,不審到否?中言頭上生癬,身上生熱毒云云,近日請醫(yī)細看,頭上亦非癬也,皆熱毒耳。用生地煮水常洗,或用熬濃汁法厚涂患處即愈。現(xiàn)在如法洗涂,大有效驗。蓋本因血熱而起,適當郁蒸天氣而發(fā),生地涼血滋潤,所以奏功。特此告知,望大人放心。寓中大小平安。陳岱云之妾于二十二日到京,其幼子寄在男處養(yǎng)者,渠已于二十四日接歸自養(yǎng)。同鄉(xiāng)各家并皆如舊。
李雙圃先生象鹍由貴州藩臺進京,奉旨以三品京堂候補。雖在渠為左遷,而湖南多一京官,亦自可喜。
今年考試,想四位老弟中必有入泮者,然世事正難逆料,萬一皆不得售,則諸弟必牢騷抑郁、憤懣不平,此亦人之情也。如果郁憂,則問四弟、六弟、九弟三人中或有愿進京者,不妨來京一游,可以廣耳目,豁心胸,可以敘兄弟之樂,亦男所甚望也。如諸弟不愿來,則不必強,恐其到京而急于思歸也。如有一位入學者,則亦不必,恐家中既辦印卷,又辦途費,銀錢艱窘也。如皆不進而諸弟又甚愿來,則望大人張羅途費,毋阻其憤發(fā)之志而遏其抑郁之氣,幸甚。如季弟愿來,則須有一兄同來乃妥。
鄧鐵松病勢日危,恐不復能回南。屢勸之勿服藥,渠皆不聽,今之病者皆藥誤之也。
去年大人教男寫字不宜斜腳,男近日已力除此弊。自去年六月起,無論行楷大小字皆懸腕懸肘,是以力足而不精致,伏求大人教訓。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六月二十一日發(fā)第八號家信,七月初二日發(fā)第九號信,想俱收到。
十四日接到四弟在省發(fā)信,內(nèi)有大人手諭,具悉一切,不勝欣慰。家鄉(xiāng)一切近事及去年分贈之項,至是始昭然明白矣。
男在京平順,惟身上熱毒至今未好,其色白,約有大指頭大一顆,通身約有七八十顆,鼻子兩旁有而不成堆,余皆成堆,脫白皮痂,發(fā)里及頸上約二十余顆,兩脅及胸腹約五十余,現(xiàn)以治癬之法治之,有效與否,尚不敢必。幸喜毫無他病,飲食起居如常,讀書、寫字、應酬亦如常。男婦服補劑漸好。孫兒讀《爾雅》后讀《詩經(jīng)》,已至《凱風》,朔望行禮,頗無失儀。孫女及合寓皆平安。
荊七在陳宅,光景尚好。男想叫他回來,不好安置,他亦顏不愿回家。若男得主考、學政,或放外官,則一定叫他回來,帶他上任。京官毫無出息,陳宅有小印結(jié)分,故荊七在陳宅比我家好些。男已將此意告荊七,乞家中并告渠兄弟也。
前次寫升官信,未詳職守。詹事府本是東宮輔導太子之官,因本朝另設(shè)有上書房教阿哥,故詹事府諸官毫無所事,不過如翰林院為儲才養(yǎng)望之地而已。男居此職,仍日以讀書為業(yè)。
汪覺庵師壽文準于八月折差付回。溫甫弟生子不育,想不免傷感。然男三十始生子,六弟今年二十三耳,叔父母不必憂慮。四弟與常家對親甚好。男擬寄挽聯(lián)一付挽常老太姻母,亦在下次寄回。同鄉(xiāng)諸家如舊,惟何子貞腳痛已久,恐倉猝難好,鄧鐵松病亦難好,余俱平安。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七月三十日
四位老弟足下:
七月十六發(fā)第十號家信,想已收到。二十九日折差到京,問之,系七月十一在省起行。維時諸弟正在省,想是府考將畢之時,岱云之弟及各家皆有信來京,而我弟無信來,何也?予自十四日接到澄侯六月二十三之信,不勝欣慰。日日望府考信到,乃折差至而竟無信,殊不可解。
予在京身體如常。前日之病,近來請醫(yī)生姜姓名士冠細看,云是肺胃兩家之熱發(fā)于皮毛,現(xiàn)在自頭上、頸上以至腹下,無處無之。其大者如錢,小者如豆,其色白,以蜜涂之,則轉(zhuǎn)紅紫色,爬破亦無水,不喜著衣蓋被,蓋燥象也。此外毫無所病,一切飲食起居、大小二便,并皆如常。據(jù)姜醫(yī)云,須用清涼藥使肺胃之熱退盡,然后達于皮毛,不可求速效,兩月內(nèi)則可全好矣。言之甚為有理,余將守其說而不搖。
六弟之文,昨日始找出《樂道人之善》一首,其文甚有識見道理,準于下次折差帶回。此外諸弟尚有文在京者否?若有,須寫信來清出。汪覺庵師壽文今日始作就,付回查收。若有不妥處,即請覺庵師改正可也。
鄧鐵松病勢不輕,于八月初五日起行回南。此人利心甚熾,余去年送大錢十千,今又送盤費十兩,渠尚怏怏有觖望。王荊七自去年來不常至我家。昨日因奉父親大人之命,故喚他來,許他凡我得外差或外官,即帶他出京。他現(xiàn)歡天喜地,常來請安。然自此次懲戒之后,想亦不敢十分鴟張矣。
今年縣前列第二名,是葛二一之子關(guān)一否?下次書來,乞示我。余俟續(xù)布。兄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侄國藩謹啟叔父母大人座下:
屢次家書,或呈祖父,或寄諸弟,想叔父大人皆賜觀覽,今年已寄十一次矣。而家中諸弟寄京信,侄每嫌其不詳。平日在家時寄省無便,侄亦不怪。昨府考以六月十八到省,而折差七月初九進京,諸弟無信。八月初一折差進京,僅四弟一信,六弟、九弟、季弟皆無信。四弟信又太略,府考共考幾場?每場是何題目?開點何人?前列何人?皆不寫一句。院考題目、考古題目、道案首及進學何人,亦皆不寫一句。去年考試亦如此。侄期望甚切,而毫不能得音信,真不可解。九弟前在京時,望家信亦甚切,而歸去后亦懶于寄信,何也?
侄今年自五月來滿身熱毒,煩躁之至,加以應酬最繁,而每次家信必詳細言之?,F(xiàn)在身上熱毒已服藥四十余帖,尚未得好。據(jù)醫(yī)者云,雖無大害,然必至十一月乃能去盡。幸飲食起居如恒。因家中客多,不甚清凈,于昨十八日移寓呂祖閣廟內(nèi),離家不過半里,而在廟內(nèi)起火食,無事從不歸去。家中侄婦及侄孫、侄孫女三人皆平安如常。侄孫《詩經(jīng)》已讀至“定之方中”。同鄉(xiāng)諸家,亦皆如舊。同年中祁宿藻放湖北黃州府知府。本家心齋仙逝,實為可哀。下次折差,必作書慰毅然宗伯。四弟、六弟不審已進京否?若未來,仍須發(fā)奮,不可牢騷廢學。侄謹啟。
道光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
侄國藩謹啟叔父大人座下:
八月二十二日發(fā)十二號家信,想已收到。九月十五、十七連到兩折差,又無來信,想四弟、六弟已經(jīng)來京矣。若使未來,則在省還家時,必將書信寄京。
侄身上熱毒,近日頭面大減。請一陳姓醫(yī)生,每早吃丸藥一錢,又小有法術(shù),已請來三次,每次給車馬大錢一千二百文。自今年四月得此病,請醫(yī)甚多,服藥亦五十余劑,皆無效驗。惟此人來,乃將面上治好,頭上已好十分之六,身上尚未好。渠云不過一月即可痊愈。侄起居如常,應酬如故,讀書亦如故,惟不做詩文,少寫楷書而已。侄婦及侄孫兒女皆平安。
陳岱云現(xiàn)又有病,雖不似前年之甚,而其氣甚餒,亦難驟然復元。湘鄉(xiāng)鄧鐵松孝廉于八月初五出京,竟于十一日卒于獻縣道中。幸有江岷樵忠源同行,一切附身附棺,必誠必信。此人義俠之士,與侄極好。今年新化孝廉鄒柳溪在京久病而死,一切皆江君料理,送其靈櫬回南。今又扶鐵松之病而送其死,真?zhèn)b士也。扶兩友之柩行數(shù)千里,亦極難矣!侄曾作鄒君墓志銘,茲付兩張回家。
今年七月忘付黃芽白菜子,八月底記出,已無及矣。請封之典,要十月十五始可頒恩詔,大約明年秋間始可寄回。
聞彭慶三爺令郎入學,此是我境后來之秀,不可不加意培植。望于家中賀禮之外,另封賁儀大錢一千,上書侄名,以示獎勸。余不具。侄謹啟。
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初一日
侄國藩謹啟叔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八日發(fā)第十三號信,是呈叔父者,二十一日發(fā)十四號信,是寄九弟者,想俱收到。二十三日四弟、六弟到京,體氣如常。
二十四日皇上御門,侄得升翰林院侍講學士。每年御門不過四五次,在京各官出缺此時未經(jīng)放人者,則候御門之日簡放,以示“爵人于朝,與眾共之”之意。侄三次升官,皆御門時特擢,天恩高厚,不知所報。
侄合室平安。身上瘡癬尚未盡凈,惟面上于半月內(nèi)全好,故謝恩召見,不至隕越以貽羞,此尤大幸也。
前次寫信回家,內(nèi)有寄家毅然宗丈一封,言由長沙金年伯家寄去心齋之母奠儀三十金,此項本羅蘇溪寄者,托侄轉(zhuǎn)交,故侄兌與周輯瑞用,由周家遞金家。頃聞四弟言,此項已作途費矣,則毅然伯家奠分必須家中趕緊辦出付去,萬不可失信。謝興岐曾借去銀三十兩,若還來甚好,若未還,求家中另行辦去。又黃麓西借侄銀二十兩,亦聞家中已收。
侄在京借銀與人頗多,若侄不寫信告家中者,則家中不必收取。蓋在外與居鄉(xiāng)不同,居鄉(xiāng)者緊守銀錢,自可致富;在外者有緊有松,有發(fā)有收,所謂大門無出,耳門亦無入,全仗名聲好,乃扯得活。若名聲不好,??孔约菏詹刂y,則不過一年即用盡矣。以后外人借侄銀者,仍使送還京中,家中不必收取。去年蔡朝士曾借侄錢三十千,侄已應允作文昌閣捐項,家中亦不必收取。蓋侄言不信,則日后雖有求于人,人誰肯應哉?侄于銀錢之間,但求四處活動,望堂上大人諒之。
又聞四弟、六弟言,父親大人近來常到省城、縣城,曾為蔣市街曾家說墳山事、長壽庵和尚說命案事,此雖積德之舉,然亦是干預公事。侄現(xiàn)在京四品,外放即是臬司。凡鄉(xiāng)紳管公事,地方官無不銜恨。無論有理無理,茍非己事,皆不宜與聞。地方官外面應酬,心實鄙薄。設(shè)或敢于侮慢,則侄然為官而不能免親之受辱,其負疚當何如耶?以后無論何事,望勸父親總不到縣,總不管事,雖納稅正供,使人至縣。伏求堂上大人鑒此苦心,侄時時掛念獨此耳。侄謹啟。
道光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月初二,男發(fā)十五號家信。二十八日接到手諭第九號,系九月底在縣城所發(fā)者。
男等在京平安。男身上瘡毒至今未得全好,中間自九月中旬數(shù)日,即將面上痊愈,毫無痂痕,系陳醫(yī)之力。故升官時召見無隕越之虞。十月下半月,又覺微有痕跡,頭上仍有白皴皮,身上尚如九月之常。照前七八月則已去其大半矣,一切飲食起居,毫無患苦。四弟、六弟用功皆有定課,昨二十八始開課作文。孫男紀澤《鄭風》已讀畢,《古詩十九首》亦已讀畢。男婦及三孫女皆平順。
前信言宗毅然家銀三十兩,可將謝山益家一項去還。頃接山益信,云渠去江西時,囑其子辦蘇布平元絲銀四十兩還我家,想送到矣。如已到,即望大人將銀并男前信送毅然家。渠是紋銀,我還元絲,必須加水,還他三十二兩可也。蕭辛五處鹿膠,準在今冬寄到。
初十皇太后七旬萬壽,皇上率千官行禮。四位阿哥皆騎馬而來,七阿哥僅八歲,亦騎馬,雍容真龍種氣象。十五日皇上頒恩詔于太和殿,十六日又生一阿哥?;噬嫌谛脸竽炅?,壬寅年生八阿哥,乙巳又生九阿哥,圣躬老而彌康如此。
男得請封章,如今年可用璽,則明春可寄回;如明夏用璽,則秋間寄回。然既得詔旨,則雖誥軸未歸,而恩已至矣。望祖父先換藍頂,其四品補服,候男在京寄回,可與誥軸并付。湖南各家俱平安。余俟續(xù)具。男謹稟。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一月初一發(fā)十六號家信,內(nèi)有覃恩條例單,不知收到否?男頭上瘡癬至今未愈,近日每天洗二次,夜洗藥水,早洗開水,本無大毒,或可因勤洗而好。聞四弟言,家中連年生熱毒者八人,并男共九人,恐祖墳有不潔凈處,望時時打掃,但不可妄為動土,致驚幽靈。四弟、六弟及兒婦、孫男女等皆平安。
男近與同年會課作賦,每日看書如常,飲食起居如故。四弟課紀澤讀,師徒皆有常程。六弟文章極好,擬明年納監(jiān)下場,但現(xiàn)無銀,不知張羅得就否。
同鄉(xiāng)唐鏡海先生已告病,明春即將回南。所著《國朝學案》一書,系男約同人代為發(fā)刻,其刻價則系耦庚先生所出。前門內(nèi)有義塾,每年延師八人,教貧戶子弟三百余人,昨首事杜姓已死,男約同人接管其事,亦系集腋成裘,男花費亦無幾。
紀澤雖從四弟讀書,而李竹屋先生尚在男宅住,渠頗思南歸,但未十分定計耳。
誥封二軸,今年不能用璽,明年乃可寄回。蕭辛五七月處,已于十一月寄鹿膠一斤、阿膠半斤與他。家中若須鹿膠、阿膠,望付信來京,以便覓寄。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正月初三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乙巳十一月二十二日發(fā)家信十七號,其日同鄉(xiāng)彭棣樓放廣西思恩府知府。二十四日,陳岱云放江西吉安府知府。岱云年僅三十二歲,而以翰林出為太守,亦近來所僅見者,人皆代渠慶幸,而渠深以未得主考、學政為恨。且近日外官情形,動多掣肘,不如京官清貴安穩(wěn)。能得外差,固為幸事,即不得差,亦可讀書養(yǎng)望,不染塵埃。岱云雖以得郡為榮,仍以失去玉堂為悔,自放官后,摒擋月余,已于十二月二十八出京。
是夕渠有家書到京,男拆開。接大人十一月二十四所示手諭,內(nèi)叔父及九弟、季弟各一信,彭茀庵表叔一信,具悉家中一切事。前信言莫管閑事,非恐大人出入衙門,蓋以我邑書吏欺人肥己,黨邪嫉正。設(shè)有公正之鄉(xiāng)紳,取彼所魚肉之善良而扶植之,取彼所朋比之狐鼠而鋤抑之,則于彼大有不便,必且造作謠言,加我以不美之名,進讒于官,代我構(gòu)不解之怨。而官亦陰庇彼輩,外雖以好言待我,實則暗笑之而深斥之,甚且當面嘲諷。且此門一開,則求者踵至,必將日不暇給,不如一切謝絕。今大人手示亦云杜門謝客,此男所深為慶幸者也。
男身體平安。熱毒至今未好,涂藥則稍愈,總不能斷根。十二月十二,蒙恩充補日講起居注官;二十二日又得充文淵閣直閣事。兩次恭謝天恩,茲并將原折付回。講官共十八人,滿八缺,漢十缺,其職司則皇上所到之處,須輪四人侍立。直閣事四缺,不分滿漢,其職司則皇上臨御經(jīng)筵之日,四人皆侍立而已。
四弟、六弟皆有進境。孫男讀書已至《陳風》。男婦及孫女等皆好。
歐陽牧云有信來京,與男商請封及薦館事。二事男俱不能應允,故作書婉轉(zhuǎn)告之。外辦江綢套料一件、麗參二兩、鹿膠一斤,對聯(lián)一付,為岳父慶祝之儀,恐省城寄家無便,故托彭棣樓帶至衡陽學署。
朱堯階每年贈谷四十石,受惠太多,恐難為報,今年必當辭卻。小斗四十石不過值錢四十千,男每年可付此數(shù)到家,不可再受他谷,望家中力辭之。毅然家之銀想已送矣,若未送,須秤元銀三十二兩,以渠來系紋銀也。
男有挽聯(lián),托岱云交蕭辛五轉(zhuǎn)寄毅然家,想可無誤。岱云歸,男寄有冬菜十斤、阿膠二斤、筆四枝、墨四條、同門錄十本;彭棣樓歸,男寄有藍頂二個、四品補服四付,俱交蕭辛五家轉(zhuǎn)寄,伏乞查收。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二月十六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正月初三日發(fā)第一號家信。初七日彭棣樓太守出京,男寄補服四付、藍頂二個,又寄歐陽滄溟先生江綢褂料一件、對聯(lián)一付、高麗參二兩、鹿膠一斤,又寄彭茀庵表叔鹿膠一斤。二月初寄第三號家信,想俱收到。
男等在京合室平安。男病尚未痊愈,二月初吃龍膽瀉肝湯,甚為受累,始知病在肝虛,近來專服補肝之品,頗覺有效,以首烏為君,而加以蒺藜、山藥、赤芍、兔絲諸味。男此時不求瘡癬遽好,但求臟腑無病,身體如常,即為如天之福。今年雖不能得差,男亦毫無怨尤。
同鄉(xiāng)張鐘漣丁艱,男代為張羅一切,令之即日奔喪回里。黎樾喬于二月十四到京。
四弟近日讀書專以求解為急,每日摘疑義二條來問,為男煮藥求醫(yī)及紀澤教讀,皆四弟獨任其勞。六弟近日文思大進,每月作四書文六首、經(jīng)文三首,同人無不擊節(jié)稱賞。
請封之事,大約六月可以用璽,秋冬可以寄家。余詳四弟書中。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上次男寫信略述癬病情形,有不去考差之意。近有一張姓醫(yī),包一個月治好,偶試一處,居然有驗,現(xiàn)在趕緊醫(yī)治,如果得好,男仍定去考差,若不愈,則不去考差??傊?,考與不考,皆無關(guān)緊要??级弥贿^多得錢耳??级坏?,與不考同,亦未必不可支持度日。每年考差三百余人,而得差者通共不過七十余人,故終身翰林屢次考差而不得者,亦常有也,如我邑鄧筆山、羅九峰是已。男只求平安,伏望堂上大人勿以得差為望。
四弟已寫信言男病,男恐大人不放心,故特書此紙。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四月十六日
子植、季洪兩弟左右:
四月十四日接子植二月、三月兩次手書,又接季洪信一片,子植何其詳,季洪何其略也!今年以來,京中已發(fā)信七號,不審俱收到否?第六號、第七號予皆有稟呈堂上,言今年恐不考差。彼時身體雖平安,而癬疥之疾未愈,頭上、面上、頸上并斑剝陸離,恐不便于陛見,故情愿不考差。恐堂上諸大人不放心,故特作白折楷信,以安慰老親之念。
三月初,有直隸張姓醫(yī)生,言最善治癬,貼膏藥于癬上,三日一換,貼三次即可拔出膿水,貼七次即痊愈矣。初十日,令于左脅試貼一處,果有效驗。二十日即令貼頭面頸上,至四月八日而七次皆已貼畢,將膏藥揭去,僅余紅暈,向之厚皮頑癬,今已蕩然平矣。十五六即貼遍身,計不過半月即可畢事,至五月初旬考差而通身已全好矣?,F(xiàn)在仍寫白折,一定赴試。雖得不得自有一定,斷不敢妄想,而茍能赴考,亦可上慰高堂諸大人期望之心。
寓中大小安吉,惟溫甫前月底偶感冒風寒,遂痛左膝,服藥二三帖不效,請外科開一針而愈。澄弟去年習柳字,殊不足觀。今年改習趙字,而參以李北?!对器獗分P意,大為長進。溫弟時文已才華橫溢,長安諸友多稱賞之。書法以命意太高,筆不足以赴其所見,故在溫老自不稱意,而人亦無由稱之。故論文則溫高于澄,澄難為兄;論書則澄高于溫,溫難為弟。子植書法駕滌、澄、溫而上之,可愛之至,可愛之至!但不知家中舊有《和尚碑》徐浩書及《郭家廟碑》顏真卿書否?或能參以二帖之沉著,則直追古人不難矣。
狼兼毫四枝既不合用,可以二枝送莘田叔,以二枝送茀庵表叔。正月間曾在岱云處寄羊毫二枝,不知已收到否?至五月,鐘子賓名音鴻,戊戌同年,放辰州府知府太守往湖南,又可再寄二枝。以后兩弟需用之物,隨時寫信至京可也。
祖父大人囑買四川漆,現(xiàn)在四川門生留京者僅二人敖冊賢,陳世鑣,皆極寒之士。由京至渠家有五千余里,由四川至湖南有四千余里,彼此路皆太遠。此二人在京常半年不能得家信,即令彼能寄信至渠家,渠家亦萬無便可附湖南。九弟須詳稟祖父大人,不如在省以重價購頂上川漆為便。做直牌匾,祖父大人系封中憲大夫,父親系誥封中憲大夫,祖母貤封恭人,母親誥封恭人。京官加一級請封,侍講學士是從四品,故堂上皆正四品也。藍頂是暗藍,余正月已寄回二頂矣。
書不宣盡,諸詳澄、溫書中。今日身上敷藥,不及為楷,堂上諸大人兩弟代為稟告可也。
道光二十六年五月十七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四月十七日男發(fā)第八號家信,言男一定考差。五月初二日赴圓明園,初六日在正大光明殿考試,共二百七十人入場,湖南凡十二人。首題為“無為小人儒”,次題“任官惟賢才”一節(jié),詩題“靈雨既零,得沾字”。男兩文各七百字,全卷未錯落一字,惟久病之后兩眼朦朧,場中寫前二開不甚得意,后五開略好。今年考差,好手甚多,男卷難于出色。茲命四弟謄頭篇與詩一首寄回,伏乞大人賜觀,知男在場中不敢潦草,則知男病后精神毫無傷損,可以放心;知男寫卷不得意,則求大人不必懸望得差。堂上大人不以男病為憂,不以得差為望,則男心安恬矣。
男身上癬疾,經(jīng)張醫(yī)調(diào)治,已愈十之七矣。若從此漸漸好去,不過閏月可奏全效。寓中大小平安。男婦有夢熊之喜,大約八九月當生。四弟書法日日長進。馮樹堂于五月十七到京,以后紀澤仍請樹堂教,四弟可專心讀書。六弟捐監(jiān),擬于本月內(nèi)上兌,填寫三代履歷、里鄰戶長一切,男自斟酌,大人盡可放心。紀澤書已讀至“浩浩昊天”,古詩已讀半本,書皆熟。三孫女皆平安。
同鄉(xiāng)各家皆如常,惟湘陰易問齋文濬丁艱。湖南在京小考入學者六人,皆系好手。黃正齋小京官六年報滿,三月已升主事。杜蘭溪四月升員外郎,今年亦與考差。
京師今年久旱,屢次求雨,尚未優(yōu)渥,皇上焦思。未知南省年歲何如也?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十五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八日發(fā)第九號家信,內(nèi)有考差詩文。男自考差后,癬疾日愈,現(xiàn)在頭面已不甚顯矣,身上自腰以上亦十去七八,自腿以下尚未治。萬一放差,盡可面圣謝恩,但如此頑病而得漸好,已為非常之喜,不敢復設(shè)妄想矣。
六弟捐監(jiān),于五月二十八日具呈,閏月初兌銀,二十一日可領(lǐng)照,六月初一日可至國子監(jiān)考到,十五即可錄科。仰承祖、父、叔父之余蔭,六弟幸得成就功名,敬賀敬賀。
男身體平安,現(xiàn)服補氣湯藥,內(nèi)有高麗參、焦術(shù)。男婦及孫男女四人并如常。自樹堂來教書之后,四弟工課益勤。六弟近日文章雖無大進,亦未荒怠。余俟續(xù)呈。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七月初三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閏五月二十六日,男發(fā)家信第十一號,想已收到。鄒云陔出粵西差,男寄有高麗參半斤、鹿膠一斤、膏藥三十個、眼藥三包、張湘紋金頂一品,大約七月初可到省城,家中月半后可接到也。
六弟六月初一日在國子監(jiān)考到,題“視其所以”,經(jīng)題“聞善以相告也”二句,六弟取列一百三名。二十五日錄科,題“齊之以禮”,詩題“荷珠,得珠字”,六弟亦取列百余名。兩次皆二百余人入場。
男等身體皆平安,男婦及孫男女皆安泰。今年誥封軸數(shù)甚多,聞須八月始能辦完發(fā)下。男于八月領(lǐng)到即懇湖南新學院帶至長沙。男另辦祖父母壽屏一架,華山石刻陳摶所書“壽”字一個,新刻誥封卷一百本,共四件,皆交新學院帶回,轉(zhuǎn)交陳岱云家。求父親大人于九月二十六七赴省。鄒云陔由廣西歸,過長沙不過十月初旬。渠有還男銀八十兩,面訂交陳季牧手。父親或面會云陔,或不去會他,即在陳宅接錢亦可。十月下旬新學院即可到省,渠有關(guān)防,父親萬不可去拜他,但在陳家接誥軸可也。若新學院與男素不相識,則男另覓妥便寄回,亦在十月底可到省,最遲亦不過十一月初旬。父親接到,帶歸縣城,寄放相好人家或店內(nèi),至二十六日令九弟下縣去接。二十八日夜,九弟宿賀家坳等處。二十九日祖母大人八十大壽,用吹手執(zhí)事接誥封數(shù)里,接至家,于門外向北置一香案,上豎圣旨牌位,將誥軸置于案上,祖父母率父母望北行三跪九叩首禮。
壽屏請蕭史樓寫。史樓現(xiàn)未得差,若八月不放學政,則渠必告假回籍,誥軸托渠帶歸亦可也。一切男自知裁酌。茲寄回黃芽白菜子一包,求查收。余俟續(xù)呈。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九月十九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讀第五、第六兩號家信,喜堂上各老人安康,家事順遂,無任歡慰。
男今年不得差,六弟鄉(xiāng)試不售,想堂上大人不免內(nèi)憂。然男則正以不得為喜。蓋天下之理,滿則招損,亢則有悔;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至當不易之理也。男毫無學識而官至學士,頻邀非分之榮,祖父母、父母皆康強,可謂極盛矣。現(xiàn)在京官翰林中無重慶下者,惟我家獨享難得之福。是以男栗栗恐懼,不敢求分外之榮,但求堂上大人眠食如常,闔家平安,即為至幸。萬望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以男不得差、六弟不中為慮,則大慰矣。況男三次考差,兩次已得;六弟初次下場,年紀尚輕,尤不必掛心也。
同縣黃正齋,鄉(xiāng)試當外簾差,出闈即患痰病,時明時昏,近日略愈。
男癬疾近日大好,頭面全看不見,身上亦好了九分。十八生女,男婦極平安,惟體太弱,滿月當大補養(yǎng)。在京一切,男自知謹慎。
八月二十三日,折差處發(fā)第十四號信,二十七日,周縵云處寄壽屏,發(fā)十五號信。九月十二日,善化鄭七處寄誥封卷六十本,發(fā)第十六號信,均求查收。男謹稟。
道光二十六年十月十五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九日發(fā)第十七號信,十月初五日發(fā)十八號信,諒已收到。十二三四日內(nèi)誥軸用寶,大約十八日可領(lǐng)到。同鄉(xiāng)夏階平吏部家泰丁內(nèi)艱,二十日起程回南。男因渠是素服,不便托帶誥軸,又恐其在道上拜客,或有耽擱。祖母大人于出月二十九大壽,若趕緊送回,尚可于壽辰迎接誥軸,故特命四弟束裝出京,專送誥軸回家,與夏階平同伴。計十一月十七八可到漢口,漢口到岳州不過三四天,岳州風順則坐船,風不順則雇轎,五天可到家。四弟到省即專人回家,以便家中辦事,迎接誥命。
第凡事難以逆料,恐四弟道上或有風水阻隔,不能趕上祖母壽辰,亦未可知。家中做生日酒,且不必辦接誥封事。若四弟能到,二十七日有信,二十八辦鼓手香亭,二十九接封可也。若二十七無四弟到省之信,則二十九但辦籌筵,明年正月初八接封可也。倘四弟不歸而托別人,不特二十九趕不上,恐初八亦接不到。此男所以特命四弟送歸之意耳。
四弟數(shù)千里來京,伊意不愿遽歸。男與國子監(jiān)祭酒車意園先生商議,令四弟在國子監(jiān)報名,先交銀數(shù)十兩,即可給予頂戴。男因具呈為四弟報名,先繳銀三十兩,其余俟明年陸續(xù)繳納。繳完之日,即可領(lǐng)照。男以此打發(fā)四弟,四弟亦欣然感謝,且言愿在家中幫堂上大人照料家事,不愿再應小考,男亦頗以為然。
男等在京身體平安,男婦生女后亦平善。六弟決計留京。九弟在江西有信來,甚好。陳岱云待之如胞弟,飲食教誨,極為可感,書法亦大有長進。然無故而依人,究似非宜,男寫書與九弟,囑其今年偕郭筠仙同伴回家,大約年底可到家。男在京一切用度,自有調(diào)停,家中不必掛心。男謹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