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切都燃放著光亮”

高窗 作者:[英] 菲利普·拉金 著;舒丹丹 譯


北方船

The North Ship,1945年7月)

“一切都燃放著光亮”

——給布魯斯·蒙哥馬利

一切都燃放著光亮,

在春天的遼闊里:

鳥兒瘋狂地飛翔,

樹枝將樹葉向上拋,

朝著光——

每一樣事物,

形狀、顏色和聲音,

都在叫嚷,喜悅!

鼓聲輕擊:一面冬天的鼓。

鷗鳥、青草和姑娘

在空中、泥里和床上

加入這萬物復(fù)蘇的

長長的暈眩,

收攏而又舒展,

遠(yuǎn)在死亡之外,

它們能控制怎樣的生命——

一切都回奔整體。

鼓聲輕擊:一面冬天的鼓。

現(xiàn)在什么野獸正四下躊躇,

身披晴朗的空氣,

在誰心里欲望站得筆直?

哪個把犁人正停下他的搭檔

去踢一只破盤子

或一枚被犁鏵掘出的硬幣?

哪對情人會過分憂慮

是幽靈吩咐他們撫摸?

鼓聲輕擊:一面冬天的鼓。

讓飛輪旋轉(zhuǎn)吧,

直到一切創(chuàng)造之物

帶著呼喊和回應(yīng)的呼喊

拋棄往事;

讓萬物生發(fā),

直到幾百個春天

和所有它們埋葬的人

重新站立在大地上。

鼓聲輕擊:一面冬天的鼓。

“這是你出生的地方,這白晝的宮殿”

這是你出生的地方,這白晝的宮殿,

這玻璃的奇跡,它的每一間大廳里

光線似乎被音樂填滿,你的臉上

閃耀著花瓣的柔和;陽光慷慨地

照出你停佇在一幅畫旁,

苦思它的名字,或者一只手

在任意書頁上片刻歇息——

云朵將移動的陰影投射在大地上。

你是否準(zhǔn)備好迎接這個夜晚即將帶來的一切?

那個從不露面的陌生人,

此刻卻在要求進(jìn)入;你是否會向你最后的命運

致意;為他擺好面包和紅酒;是否知道

游戲即將結(jié)束,當(dāng)他打出他的王牌,

掀翻桌子,而后進(jìn)入下一個房間?

“今晚月亮是滿的”

今晚月亮是滿的,

刺疼了眼睛,

這般清晰而明亮。

假如它收攏

所有的靜謐與確知的財富,

用以填一個滿杯,

或者另鑄一個月亮,一座天堂,將會怎樣?——

因為它們遠(yuǎn)離塵世。

黎明

醒來,聽見一只公雞

在遠(yuǎn)處打鳴,

拉開窗簾

看見云在飛行——

多陌生啊,

因為無愛的心,和這些一樣冷。

應(yīng)征士兵

——為詹姆斯·巴拉德·薩頓而作

他繼承了郡中祖業(yè),從那些

像農(nóng)夫一樣侍弄土地的先人手中;

具備所有值得學(xué)習(xí)的知識,

以及對于好壞必要的蔑視;

但某個春天他的土地橫遭侵犯;

一群騎兵粗魯?shù)乇P問他的名字,

領(lǐng)頭的人用一種別樣的方言說,

戰(zhàn)爭開始了,他理當(dāng)義不容辭,

投身抗擊的隊伍。他之從命

是基于自我超越的渴望,

為保住他繼承的遺產(chǎn);勇敢些,

因為沒有什么比取而代之更容易,

他來不及更深地領(lǐng)會

他個人的失敗與死亡的細(xì)節(jié)。

“踢松火堆,讓火焰迸發(fā)”

踢松火堆,讓火焰迸發(fā),

將陰影驅(qū)退;

以或此或彼的借口將閑談拖延,

直到夜晚靜止,

某座高懸的鐘正敲響兩點。

然而當(dāng)客人

步入起風(fēng)的街道,消失了蹤影,

誰能抵抗

這猝然的孤獨的悲傷?

或者凝視著悲傷變濃,

越過這繁茂的植物的精神,

啞默的虛空?

“清晨的號角”

清晨的號角

在吹響,在閃耀,

草地鮮亮,

凝著最冷的露珠;

黎明重新薈集。

如金鐃鈸的一聲撞擊,

天空鋪開了它的艦隊,

太陽懸在風(fēng)景中。

這里,沒有愛,

無望的一切

令我無法入睡,

渺茫而不確定;

因為從未如此燦爛,

如此沉默,

如此神秘,在這之前

大地從未變得如此。

冬天

田野里,兩匹馬,

河面上兩只天鵝,

一陣風(fēng)吹過

大片如人群般

擁擠的薊叢;

此刻我的思想

再次變成

有著不安面孔的孩子,

在奔涌的天空下

從被埋葬的地方

蘇醒并起身。

對一只天鵝的路線來說

水面上的斜紋

是冬天的寒冷,

而每匹馬都像一種

久已挫敗的激情,

低下了它的頭。

噢,它們侵入了

我被遮蔽的頭腦,

直到記憶解下

它臉上的飾針——

遠(yuǎn)遠(yuǎn)地飄到身后。

灌木叢生的整個荒野

在跳躍的風(fēng)中呼嘯,

枯瘦的男人們站立著,

像薊叢一樣擁擠,

朝向一片荒蕪地;

然而奇跡仍然

在每張臉上發(fā)掘

強(qiáng)壯而光滑的種子,

朝著靜謐,

冬天金色的太陽反射出

無盡的晴朗的驕傲。

“在喧鬧的風(fēng)聲里爬山”

在喧鬧的風(fēng)聲里爬山,

血液打開它自己,風(fēng)驕傲地涌起于

站立著白馬的草地的高空;

陡直的森林上方它像號角一樣回響,

直到頂點,閃耀的樹下

它在哭泣:屈從是唯一的好;

讓我成為一種樂器吧,調(diào)好琴弦,

為萬物奏響它們喜愛的樂音。

當(dāng)街道漸漸昏暗,如何能回憶

這樣的音樂?在雨水和石頭地之間

我只看見一種古老的悲傷在墜落,

只看見匆忙而煩憂的臉,

姑娘們脆弱的雙腳行走的步態(tài),

那顆在它自己無盡的沉默里跪倒的心。

“在夢里你說”

在夢里你說:

我們親吻吧,

在這間屋子,在這張床上,

但是當(dāng)一切結(jié)束,

我們不要再見面。

聽到這最后的話,

再沒有什么比我的心更寒,

哪怕狂風(fēng)追逐幼鳥,

嚴(yán)霜侵蝕樹根,

或是羔羊誕生在夜晚。

夜曲

一點鐘起風(fēng)了,

黑色白楊樹的噪聲

隨之而起。

很久以前活著的人

被一根細(xì)繩

牽引到他們的夢里,

那里燈籠閃耀

在流淌的溪流

寂靜的幔紗之下;

很久以前死去的人

不受驚擾,

在輕薄的塵土。

沒有嘴

啜飲這風(fēng),

也沒有眼睛

擦亮撒滿天堂的

繁星,

只有這聲音,

高高的肌腱咝咝的樹之聲

在升起,這黑色的白楊。

在燃燒的孤獨里,

星星在它們的巢穴整夜歌唱:

“吹亮,吹亮,

這岑寂世界的煤。”

“像火車的節(jié)奏”

像火車的節(jié)奏,

輕快的話語顫動著

坐在角落的波蘭空姐的嘴唇。

搖擺而逼仄的陽光

照亮了她的睫毛,顯出

她明晰而活潑的身子骨。

頭發(fā),狂野而馴服,向后奔跑:

姿勢有如這些英國櫟樹

掠過她異國腔調(diào)的窗口。

火車奔馳,跨過城市的

荒野。被錘打的連綿的土地

仍在她的臉后變化有致。

所有饒有興味的人

在她棱角分明的美前跌落,

如同螺紋的音符涌進(jìn)

一只鳥的嗓子,穿過譜寫的天空,

表達(dá)著無意義;一個聲音

澆灌著一片沙石地。

“我把嘴湊近流水”

我把嘴

湊近流水:

流向北,流向南,

不要緊,

這不是愛,你會發(fā)現(xiàn)。

我告訴風(fēng):

它把我的話帶走:

這不是愛,你會發(fā)現(xiàn),

只是嗓音明亮的鳥兒,

只是無家可歸的月亮。

這不是愛,你會發(fā)現(xiàn):

你沒有翅膀

為寂靜而哭泣,沒有心靈

因六翼天使而顫抖,

你沒有死亡即將到來。

童話

我記得

騎馬的人,月光下的樹籬,

庭院里戛然而止的蹄聲,

那只手推開虛掩的門:

我憶起他被帶進(jìn)的房間,

漆黑一片,亮著燭光;所謂的飯食

嘲諷地擺著;因為盡管

座位已布好,但只有一個

粗糙的白镴盤,盛放著

小嘴鴉砸爛的尸身。

所以我的每一次旅行

都引領(lǐng)著我,正如在故事中引領(lǐng)著他,

走向新的埋伏,走向冒失的錯誤:

所以每一次旅行的啟程都預(yù)示著

拂曉時分的疲倦,

隨腐臭的吻、腐臭的告別而擴(kuò)散。

舞者

蝴蝶

或者落葉,

哪一個我該仿效

在我的舞蹈?

假如她肯承認(rèn)

以她的雙腳編織的世界

是枝葉不生的,是不完整的?

假如她放棄,

中斷這旋轉(zhuǎn)的舞蹈,

將觀眾解散?

那么月亮將變得狂亂,

月亮,這未曾系錨的

月亮將突然轉(zhuǎn)向,

朝地球俯身,求一個災(zāi)難性的吻。

“一點鐘瓶里的酒喝完了”

一點鐘瓶里的酒喝完了;

兩點鐘,書合上了;

三點鐘,情人們分開躺著,

愛與交流都做完了;

現(xiàn)在手腕上的夜光表

顯示已是四點之后,

夜深時分,流浪的風(fēng)

騷擾著黑暗。

而我渴望入睡;

如此渴睡,我只能半信半疑

無聲的河流正從洞穴中傾瀉而出,

既不猛烈,也不深邃;

只有一個影像在幻想中顯現(xiàn)。

我躺著,等待黎明,和那些鳥兒,

那些走過未打掃的街道的最早的腳步聲,

和頭裹圍巾的姑娘們的聲音。

“去寫支歌,我說”

去寫支歌,我說,

像圍繞在我床邊的

悲傷的風(fēng)一樣悲傷,

有著簡單的音調(diào),

像燭火腫脹,又變得消瘦,

像墻邊的簾幕微微飄動

——為此我必須拜訪死者。

墓碑和潮濕的十字架,

哀悼者踩過的小徑,

一只孤獨的鳥,

它們喚起逝去的影子,

一個詞一個詞地蹦出。

那些墓石會像金子一樣閃耀,

在每一座濕漉漉的墳?zāi)怪希?/p>

這,是我不曾料想,

也不曾料想的鳥兒的喧嚷,和

清晨所給予的

越來越多的想象,

像某個巨大的層疊的波浪,

馬鬃般飛揚(yáng),姿態(tài)各異,

在無盡的岸邊翻涌。

“如果悲傷能夠熄滅”

如果悲傷能夠熄滅,

仿佛煤的沉陷,

心便能安歇,

靈魂未曾侵?jǐn)_,

如同面紗垂下寂寥;

我卻將它守望徹夜,

火焰歸于寂絕,

灰燼變得軟綿:

我撥弄火石冷硬如鐵,

火焰已消失,

悲傷攪起,機(jī)敏的心

虛弱地陳列。

丑妹妹

我要爬三十級樓梯到我的房間,

躺在我的床上;

任憑音樂、小提琴、短號和鼓點

在我的腦?;杌栌?。

只因青春年少時未曾迷醉,

未曾陷入愛中,

我便傾聽這些樹和它們親切的沉默,

傾聽奔走的風(fēng)。

“我看見一個女孩被拖著手腕”

我看見一個女孩被拖著手腕

穿過耀眼的雪野,

在我心里,無法抗拒。

從前不會是這樣;

從前我會因無力的妒忌而窒息;

但現(xiàn)在我似乎缺乏微妙,

像我看見的事物一樣簡單,

比兩只虛弱的眼睛不多,不少。

到處都是雪,

一種炫目光線下的雪。

雪甚至弄臟了她的頭發(fā),

當(dāng)她大笑,掙扎,假裝要打架;

而我依然不悔;

沒有什么如此狂野,沒有什么如此愉悅,當(dāng)她

朝我暴跳,

我不會后悔,盡管我觀望了一小時。

于是我繼續(xù)走。也許我所渴望的

——那長久而微弱的希望,有朝一日會像

她現(xiàn)在一樣——微微一閃就熄滅;

平生第一次我滿足地看到

我不得不用以建造的,是怎樣可憐的

砂漿和磚塊,我明白我永遠(yuǎn)不可能

在七十年后變得比現(xiàn)在

更像男人——兩根枯枝上的一袋粗磨粉。

于是我繼續(xù)走。第一塊磚已經(jīng)砌好。

其余的,那兩個正用鏟子和鐵鍬清掃堆積物的

衣衫襤褸的老人該怎樣

讓我的頭腦再次升溫至狂熱?

他們該怎樣將那女孩從我心里掃出去,

除了站在陽光下咳嗽,

然后俯身將雪鏟進(jìn)手推車,

再沒有別的可干?

美令我口干舌燥。

此刻它們講述著

所有那些滿足地穿著破外套的人,

所有那些在隱忍的無望中完成的行為,

所有那些無視死亡的沉默的人,

他們的思考不會比一只手能握住的更多,

所有那些正慢慢變老,

卻仍帶著短促的呼吸無用地工作著的人。

去你的,所有說明性韻文!

去成為那個女孩!——但那不可能;

對我來說,任務(wù)就是明了這些

我必須俯身,拋擲滿滿一鏟的時刻:

我必須重復(fù)一次,直到我面對這個事實,

所有一切都已重新完成,

用鏟子和鐵鍬;

每個乏味的日子和每個絕望的行為

都使峭壁增高,靈魂從那里飛躍

——這最無辜的野獸,

如此神奇,從不睡眠;

假如我能抵制所有的爭論

保持這樣一個雪白的獨角獸形象,

那么當(dāng)我祈禱,它可能最終

會向我屈尊,尋求避難的圣所,

并將它金色的獸角放在我的手中。

“我夢見大地伸出一只手臂”

我夢見大地伸出一只手臂,

海浪沿數(shù)英里的沙灘退落,

鷗鳥在海浪上方拍打;

風(fēng)爬上山洞,

撕扯一座面色陰沉的花園,

花園里黑色的花朵死了,

折斷在我們?nèi)胨奈葑又車?/p>

一扇拉下的百葉窗和一張床。

我正熟睡,你叫醒我

在夜晚冰冷的海濱

散步,沒有記憶,

直到你的聲音拋棄了我的耳朵,

直到你的兩只手抽回,

而我已清空了眼淚,

站在磚墻和街道的大海

與寒星的小山邊緣。

“一個人走在荒寂的站臺”

一個人走在荒寂的站臺;

拂曉來臨,雨水

馳過漸漸陰沉的秋天;

一個人焦躁地等待一列火車,

而風(fēng)正狂野地掠過街巷,

拍打每座門窗緊閉的房屋,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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