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為美國人
作為該陪審團的一員,你們的個人偏見和主觀成見影響過自己的裁決嗎?
——受人尊敬的詹姆斯·S.加勒特法官
西杰斐遜高中,1974年5月
屏蔽外界所有的聲音,我跺了跺左腳,踩得更實些。盡管戴著頭盔,5月的陽光一樣熾熱難耐,好像頭頂快要被燒出個洞了。我揮了揮棒球桿,找找感覺,目光緊盯著投手。他也看著我,然后回頭朝身后啐了一口。我身后的捕手不干不凈地嘟囔著什么,裁判見狀“哼”地笑了一聲。對手愛說什么說什么,裁判愛嘲笑不嘲笑。以前有人罵我,以后也會有,但我從不接茬兒,就當(dāng)這些難聽的話只是些水滴,抖一抖就不沾身了。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投手抬起左腿,右臂向后甩去,一切都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我認識這個家伙。我們以前交過手,每個賽季都這樣面對面地拼殺。他是個輸不起的人,一輸就扔手套或是帽子,要么就狠踢休息區(qū)的圍欄。而我從小被告知遇事要冷靜,不論輸贏,都要冷靜。各位不要誤會,我當(dāng)然想贏,棒球比賽里沒人想輸,但是媽媽經(jīng)常教育我,如果在賽場上發(fā)脾氣的話,對手就會看出你已氣餒,那樣就等于輸了兩個比賽?!八麄冇袝r能贏,”她常說,“但不代表能打敗你。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你,你就是你。我的孩子是不會在棒球場或其他任何地方亂發(fā)脾氣的?!?/p>
我就那樣盯著投手,毫不理會捕手和裁判,就當(dāng)他們是被我抖落的水滴。跟這三個小丑比起來,媽媽令我更加敬畏。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球,真想一棒打得它遠遠的,但這是個失控的曲線球,偏離了本壘,被捕手接住。
“好球!”
我回頭看著裁判。他這是傻了還是瘋了?(1)
“比賽繼續(xù)?!彼f。
這次,捕手笑出了聲。
我只能認了。
我抬頭望了望看臺,全是白色的面孔,沒人關(guān)注剛才這一裁決有何不公。我又看了看教練席,可教練此時背對著我,正跟一壘手說著什么。當(dāng)年縣里終于同意白人、黑人學(xué)生混校時,我們被大巴車從普拉科中學(xué)拉來了這所白人學(xué)校。如今四年過去了,事情一直是這個樣子——人們要么根本無視我們,要么等我們走過后小聲地罵難聽的話。白人男生成群結(jié)伙時膽子要大得多,但他們從來不敢當(dāng)面罵我和萊斯特,因為我倆的大塊頭讓他們害怕。他們竟然怕我們,這太可笑了,而萊斯特和我從小就害怕他們。坐車去西杰斐遜高中上學(xué)的前一天,媽媽跟我促膝長談,讓我一定不要跟任何白人女孩講話,也千萬不要看她們。她千叮嚀萬囑咐:“你就好好上課,低頭管好自己,不要看別人。老師跟你講話時,要有禮貌守規(guī)矩。每天按時去上學(xué),放學(xué)就回家,不要耽擱?!?/p>
“好的,媽媽?!边@些她以前就跟我講過,我知道她一再重復(fù)的良苦用心。
“我這些關(guān)于白人女孩子的話可不是說著玩的,”她接著說,“你就假裝她們根本不存在?!蔽尹c點頭,但心里還是有點兒美滋滋的。媽媽真是聰明,她不僅知道女孩子是我的軟肋,也知道我是她們的軟肋。女生都喜歡我。成年女性也喜歡我。我快十八歲了,一直高高大大,從七年級起,普拉科以及教堂的女生們就老盯著我看,后來盯著我看的人越來越多,不過我可沒打算招惹白人女孩子。她們有時在籃球場上,有時在棒球場上為我加油,但也就這樣了。我在新學(xué)校學(xué)到的一點是:你在賽季里表現(xiàn)越好,別人越不會對你有偏見。
我很快就要畢業(yè)了,但萊斯特還有兩年,我很擔(dān)心他獨自一人放學(xué)回家。從學(xué)校到家要走近五英里,我們的媽媽都不會開車。即使會,我們也買不起車。為了交上每月44.29美元的房租,媽媽終日辛勞。
比賽前我沒見到萊斯特,但我知道他肯定在現(xiàn)場為我加油,等我一起回家。早上校車送我們到學(xué)校,放學(xué)后如果有體育訓(xùn)練,我們就只能自己走上半夜才到家。這一路我們擔(dān)驚受怕、如臨大敵,必須時刻保持警惕,準備自衛(wèi)或找地方躲起來。兩人一起走我們?nèi)匀惶嵝牡跄?,更別提一個人了,那簡直是一腳踏進了恐怖電影的情節(jié),只能等著被門后跳出來的殺手殺掉?;丶业倪@條路上,我們一直相伴相助。
我環(huán)視了一圈老虎球場:這是一片褐色的泥土地,跟亞拉巴馬州其他學(xué)校的球場真的沒法比。場外休息區(qū)用厚厚的灰色水泥砌成,比賽場則是用鐵網(wǎng)圈起來的,坐在那兒就像進了監(jiān)牢。雖然是我們學(xué)校的棒球場,但它其實不在學(xué)校里,而在離學(xué)校好幾英里遠的地方。球場被稱作“老虎們的家”。比賽的時候,還真會覺得自己有點兒像籠子里的老虎。
有人說佐治亞州州立大學(xué)的幾個球探就在比賽現(xiàn)場。上次看完比賽找我的球探說我0.618的平均打擊率很不錯,但是他需要一個速度更快的球員。我擊球力道大,而且看著球被打出老虎球場終獲自由是最開心的事。我當(dāng)然希望能靠打棒球獲得獎學(xué)金,特別是奧本大學(xué)或者加州哪所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南加州大學(xué)、加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加州理工學(xué)院——坐在那些大學(xué)的海灘上得有多幸?!请x畢業(yè)只有一個月了,能在球探面前展露才華的機會也已不多。我知道自己在州內(nèi)高中棒球選手中不排前五,至少也能排前十。但是我家沒人上過大學(xué),我是家里十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除了兩個姐姐,其他人高中畢業(yè)后都離開了糟糕的亞拉巴馬州。好多人離開南方去了克利夫蘭,我的哥哥姐姐們也不例外。那里的白人不會用炸彈炸教堂或黑人社區(qū),而自從我出生,類似的事就一直在亞拉巴馬州的伯明翰發(fā)生。對于白人來說,伯明翰是伯明翰;對于黑人來說,伯明翰是“爆炸翰”。從小到大,大人們一直警告我:這兒的人放任他們的狗去咬孩子;四個小女孩在一樁教堂爆炸案中喪生;近一千名孩子被抓進監(jiān)牢;住在火藥山(2)的人經(jīng)常要躲進自家的浴缸,因為炸彈扔進了他們的房子里;如果你是黑人,進店都沒人招呼你……想想就可悲。一直到幾年前,我才敢在柜臺點一份吉士堡和奶昔,坐在伯明翰的伍爾沃斯商場里享用。即使是現(xiàn)在,他們招呼我時也是窘迫、為難的樣子。1974年跟1954年或1964年別無二致。
馬丁·路德·金被打入這個監(jiān)牢時我七歲。記得那天教堂被炸了,媽媽讓我們在家里躲了一整天。那是唯一一個沒去教堂的周日。媽媽告訴我們,如果路上有白人男子開車過來,就要趕緊跑開。我們坐在山邊的土地上眺望普拉科,想著如果他們找上來該怎么辦,哥哥威利說他會反抗,姐姐達琳說她會跑進樹林躲起來,萊斯特和我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他才五歲,所以一般都是我罩著他。辛頓家和貝利家一共有十六個孩子,家里都沒爸爸,所以我們自認為是一支小隊伍,守衛(wèi)著這座城鎮(zhèn)。我們一直沒想清楚,如果哪天被他們找上該如何是好。但是坐在山上,望著可以躲藏在漫山的苦櫟和長葉松林里時,我們勇敢堅強,時刻準備著保衛(wèi)家園。
普拉科的居民要么在煤礦上班,要么做其他與煤礦有關(guān)的工作。城鎮(zhèn)屬于煤礦公司,我們的房子也是。他們有一家商店——小賣部——我們從那兒購買日用品、衣服,以及任何需要的物品。房頂漏雨時,公司會派人來修理。普拉科也有教堂。實際上,除了上學(xué),我們根本不需要離開這座城鎮(zhèn)。爸爸一直在礦上上班,后來他的頭被砸了,只能去福利院住,剩下媽媽一個人照管我們。她要付房租,還要讓我們吃飽穿暖,維持著這個家。萊斯特的爸爸也走了,但是我一直沒問他是因為什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在普拉科,各家各戶都差不多。黑人住在山上,白人住在山下平坦的地方,公司擁有一切。唯一不同的是,白人住的房子里有水暖設(shè)備、像樣的衛(wèi)生間和廚房。我們只有室外的茅廁,后院有個三號浴缸用來洗澡。我們的房子有四個房間,其中一間是廚房,是我們吃飯、做功課、看電視的地方。每個房間有一張大床,三四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兩個姐姐跟媽媽睡一張床。在普拉科的日子很快樂,吃媽媽做的美食,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每周都去教堂。大家都是一樣的,所以沒人覺得自己過得比其他人更好或更差。我們的鄰里關(guān)系非常好,彼此相愛,就像一個大家庭。長教幼,幼尊長,友愛互助。若你在離家三條街外惹事了,還沒等你到家,你媽媽就已經(jīng)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大人會談?wù)撔┐笕酥g的事情,如果有兩個大人在談話,你就必須離開。那時我們偶爾會躲起來聽聽他們談什么,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在瘋跑著玩,所以對鎮(zhèn)外的局勢并不了解,除了那些在電視里看到的報道。
然后他們就將黑人和白人的學(xué)校合并了。
這是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在這一年里,每天都有人朝我大喊“黑鬼”——不管是走在路上、站在學(xué)校儲物柜前,還是在棒球賽場上與全隊一起打比賽。我就要畢業(yè)了,四年里我學(xué)到很多:生物、算術(shù),以及人們僅僅因為膚色就可以無比憎恨你。人們會毫無緣由地傷害你,僅僅因為你的外貌、談吐、生活與他們不同。可悲!我在白人學(xué)校確實受到了教育,只不過不是官員和律師幻想的那種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