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海上花》算命
這里說的《海上花》既指韓子云的小說,也指臺灣導演侯孝賢的同名電影。話題是由電影牽出來的,因為該片的小影碟正在市面上賣著。說是“算命”,其實有一方面已然“水落石出”有了結果,不用去“掐指”。我指的是它前不久剛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鎩羽而歸。據說起初很被一些圈內人士看好,以為有望折桂,結果名落孫山,也頗有些人為其鳴不平。落榜的原因,是故事頭緒太多,人物太眾,中國觀眾若沒讀過原著都很難看出名堂,洋評委原本看東方人就是一個模樣,見片子里那些人物穿了差不多的服裝你方唱罷我登場,只怕是要分出個張三李四都困難,整個片子看下來,不弄得一頭霧水才是怪事。
得獎既然落空,要“算”的就是市場這一端了。但這似乎也是明擺著的:它會因其含而不露的風格、細致微妙的處理引來一小部分觀眾的喝彩,同時幾乎肯定得不到大眾的青睞。一方面,侯孝賢從《悲情城市》到《好男好女》,一直走的是曲高和寡的“小眾”路線,《海上花》據說是要向觀眾靠攏的,其格調卻仍然絕對地“小眾”化。另一方面,據以改編為電影的小說,原本就缺少人緣,叫座固然談不上,叫好的人也為數不多。
《海上花》既是一部以滬上妓家風光為素材的小說,對公眾的胃口似應不乏親和力。妓院與一般人的生活有相當距離,在公眾的想象中,妓院的種種神秘撩人,既風光旖旎又是罪惡淵藪——一個投射著人的隱秘欲望,混合、重疊了浪漫幻想、性幻想乃至虐待狂幻想的所在,由此生發(fā),寫來可以是極新鮮而富刺激性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很有“賣點”。
事實上文學史上有不少以妓院為題材的作品,正對應著公眾的隱秘欲望,制造并且滿足著讀者的想象。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狹邪小說”一目,將寫妓家風光的小說歸為一類,所列舉者大體上可以劃入以下二型中的某一型中去。其一是《品花寶鑒》《花月痕》《青樓夢》一流,那是文人把才子佳人的夢搬到妓院里去做,主人公多半懷才不遇,北里佳人則莫不工詩善畫,最能做才子的知己,不論結局是喜是悲,這里描摹柔情,敷陳艷跡,已成一則則浪漫的愛情佳話。其二是《九尾龜》《海上繁花夢》一流,這是對“佳話”一流反其道而行之了,摘奸發(fā)伏,意在暴露,將妓家種種坑蒙詐騙的伎倆一一抖落,且“大都巧為羅織,故作已甚之辭,冀振聳世間耳目”(魯迅語),于是解語佳人一變而為母夜叉,溫柔鄉(xiāng)一變而為虎狼窩。
兩種類型,看似一傳奇,一寫實,全然相悖,其實都恰好是公眾關于青樓兩種夸張的想象的延伸,或者說,正是讀者對妓院的心理的正反(既向往又戒懼)兩面的投射。前者是桃色的夢,足供耽溺性的“意淫”;后者是黑色的夢,吻合普通人自以為是的“世故”和戒懼心理,他們并非妓院??停≌f中揭發(fā)的妓家的種種奸譎既滿足其期待著“拍案驚奇”的好奇心,又是對其想象的某種印證。
《海上花》既不制造浪漫的佳話,也非夸大其詞地刻意揭露嫖界的“黑幕”,歸不到上述兩種類型中去。說起來它應算是后一類暴露性小說的先聲,可雖然韓子云在此書第一回里即聲稱要“以過來人現身說法”,使讀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但他寫來卻是“記載如實,絕少夸張”。他筆下的妓家生活沒有任何神秘撩人之處,不風流,不兇險,甚至并不讓人產生多少色情的聯想,相反,這里倒是頗有一種日常生活的況味。嫖客不是才子,亦非憐香惜玉的情種,卻是滿身煙火氣的商人官吏;妓女不是佳人,也不是嫖客口中所謂“姐兒愛鈔”“婊子無情”的婊子,卻是有情也有算計的女人,骨子里與尋常的良家婦女無異——總之,男男女女都是既不配充當傳奇的主人公,也無資格做黑幕小說里的壞人。由這樣從好壞兩個方面看都凡俗不過的人物上演的戲劇,當然平淡無奇,固然也有生意經,也有“仙人跳”“倒脫靴”之類,但韓子云的筆下更多出現的,卻是近乎居家過日子的場景,嫖客與妓女、鴇兒之間有時竟有一種類乎家庭的關系,也使小性,也有嫉妒,也要爭名分,勃谿口角,一樣不少。凡此種種,與公眾關于妓院的想象大相悖反,若說公眾看此類題材抱的是看西洋景的心理,那么韓子云有意無意間是將這西洋景拆穿了。從讀者的閱讀期待這一面看去,如此實寫妓家,實在是煞風景。公眾的想象往往是執(zhí)拗的,他們并不真的在意所謂“真相”,他們只愿意在小說中看到他們希望看到的東西——他們的幻想。韓子云“煞風景”的結果是,他被讀者無情地拋棄。
然而也正是因為“平淡而近自然”(魯迅、胡適語)的寫實,韓子云在不同時期都得到過高人的賞識,民國時期有魯迅、胡適、劉半農,80年代有張愛玲,現在到了世紀末,又有侯孝賢——都是對文壇或公眾有號召力的人物。文學史上,一度湮沒無聞的作品經了名家的品題、改寫而重新見賞于世人的例子,中外都有。上述諸人的褒揚,的確也助成了《海上花》的傳播:1926年上海東亞書局出標點本《海上花》,正是由于胡適的推動,以他和劉半農這樣的新文化名人為其作序,自然引人注目;1983年張愛玲譯注的中文本《海上花》出版,使得已被忘卻了半個世紀的韓子云重新進入讀者的視野,其時張愛玲在臺港的聲望如日中天,“客大欺店”,她的名字在封面上非常醒目,比作者的名字大出幾倍,“韓子云”幾個小字卻只有在角落里叨陪末座的份,而仗了她的名聲,中文本《海上花》在臺灣問世后居然每年都再版。侯孝賢的地位當然不能與胡、張二人相比,可從傳播的角度講,他可以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許多名著都是改編為影視作品后才變得家喻戶曉的,甚至中文系的學生多半也是通過影視的媒介來接觸經典的。電影《海上花》一出,韓子云至少眼下是又得到了被人想起的機會了。
侯孝賢的改編對原著相當忠實。他可以用他的影像對清末上海的妓家風光做風俗史式的展覽,也可以像時下一些拍舊上海的片子,來一點懷舊的調子,但他不走這些容易討好的路子。魯迅說《海上花》的風格“平淡而近自然”,胡適說“平淡而近自然”是“文學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侯孝賢似乎是要用視覺語言來再現這種風格,追求這境界。這“平淡”是敘事上的,也是情緒上的。他一直做的是減法,減到無可再減。小說里有許多夾縫文章,作者并不道破,留給讀者去體味,他這里也有大量的空白,供觀眾去填補、想象,他甚至不愿向我們提供故事的輪廓,即連場景的運用也吝嗇到極點,從頭至尾,我們的視線都封閉在室內,被要求通過一些零碎的片斷去忖度人物的性格及其相互的關系,或者說,去領略張愛玲所謂“細密真切的生活質地”。
說到張愛玲,我們應特別指出她與這部電影精神上的聯系(該片的片頭上并列著打出了“韓子云原著”“張愛玲注譯”的字樣,似乎是對這種聯系的一個提示)。張愛玲當然與該片的改編并無實際的瓜葛,但她的譯注,特別是那篇譯后記,對小說《海上花》做了非常獨特的現代意義上的闡釋,某種程度上講,這樣的闡釋實為張愛玲式的創(chuàng)造,而它恰恰是侯孝賢用電影形式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依據。這可以從兩方面講。其一,張愛玲讓小說中最精彩的部分從全書看似庸常的外表下浮現出來,她在譯后記中幾乎逐一解說了書中最耐人尋味的幾個故事,而侯孝賢于“列傳”中選取的沈小紅、周雙珠、黃翠鳳等人的故事恰在其中,張稱小說中寫情最不可及的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電影中此二人正是排頭里的男女主角。其二,張愛玲賦予這些故事以新的意義(此前魯迅、胡適對該書的肯定均未涉及“意義”的層面),她從關于王蓮生與沈小紅、陶玉甫與李漱芳等人關系的描寫中發(fā)現了“愛情”。這里的“愛情”也許與我們的定義相去太遠,但這些故事在她那里成了普遍人性的注腳。顯然,侯孝賢正是順著張從幾個故事中梳理出來的意義去探索人物的“情感世界”的。
然而,正因忠實于原著的風格,忠實于張愛玲式的詮釋,電影《海上花》幾乎注定了是“行之不遠”的。電影遠是比書更要面對“通俗”的要求的,大體而論,觀眾比讀者更不能忍受“平淡”,侯孝賢式的處理,則真要讓觀眾“口里淡出鳥來”。愛情是觀眾樂道的,形形色色的言情片之受歡迎便是明證,但觀眾絕不會戀戀于《海上花》里沒顏落色的灰撲撲的“愛情”。下此斷語時我頗有點猶疑,因為近日在幾個賣盜版光碟的小攤上,發(fā)現《海上花》很好賣,甚至于缺貨。但隨即也就料想,多數人也許是被它的表現妓院所誘,回去看了昏昏欲睡甚而大罵導演掛羊頭賣狗肉也說不定。
《海上花》第一次出版無聲無息,第二次有胡適等人捧場,仍難獲讀者賞識,張愛玲稱之為讀者對該小說的一棄二棄,她對自己的注譯本也不敢樂觀,以為很可能是“眾看官三棄《海上花》”,差不多也真是如此。如果我所料不差,侯孝賢將小說拍成電影,其結果也許是“眾看官四棄《海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