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等公民
在安納瓦迪,財富不是來自人們做了什么事或做得多好,而是來自他們避開了多少意外和災(zāi)難。
01 玫瑰之間
二○○八年七月十七日,孟買
午夜逼近,有個缺了一條腿的女人被嚴重燒傷,孟買警方找到阿布杜和他的父親。在國際機場旁的貧民窟小屋里,阿布杜的父母一反常態(tài),三言兩語便做出決定:生病的父親留在這個充斥著垃圾、十一口人共住的鐵皮棚屋中,平靜地束手就擒;而負責養(yǎng)家的阿布杜必須逃逸。
阿布杜對這個決定的意見,照例未被征詢。他的腦袋早已因驚恐而僵滯。他十六歲,也或許是十九歲——他的父母對日期毫無概念。真主安拉以高深莫測的智慧,將他塑造得身材瘦小又神經(jīng)兮兮。阿布杜總說自己是膽小鬼,根本不知道怎么躲避警察,他所知道的,基本上只有撿破爛。他記憶中的這些年,幾乎所有醒著的時光,都在買進有錢人扔棄的東西,并轉(zhuǎn)賣給資源回收者。
此時,阿布杜深知自己必須銷聲匿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動身逃跑后,又回到家里。他唯一能想到的藏身處,就是躲進他的垃圾堆中。
他把小屋的家門開了條縫。他的家坐落于一排手工草率興建的房屋中段,他收藏破爛的歪斜棚子就在隔壁。只要能進入這座棚子而不被察覺,幸災(zāi)樂禍的鄰居就無法向警方告發(fā)他。
阿布杜不喜歡那輪月亮,圓滿無缺、亮得愚蠢,映著他家門前灰撲撲的空地。空地另一邊,則是其余二十多戶人家的棚屋。阿布杜擔心,還有其他人跟他一樣,正在從夾板門后朝外窺伺。這個貧民窟里有些人總盼著他家倒霉,只因為宗教信仰之間舊有的隔閡。另一些人之所以仇恨他家,則是出于現(xiàn)代因素——經(jīng)濟上的眼紅。阿布杜從事著許多印度人覺得低賤的拾荒工作,卻也將他一大家子的生活提升到一般人家的水平之上。
然而,空地很安靜,安靜得出奇。這里位于一大泓污水之濱,為貧民窟的東部邊界,夜里多半喧鬧不堪:人們斗毆、做飯、調(diào)笑、洗澡、牧羊、玩板球、在公共水龍頭前等水、在小妓院門口排隊或者靠睡眠解酒,酒是由與阿布杜相隔兩家的一間屋子所分發(fā)的。在貧民窟窄巷間稠密擁擠的小屋內(nèi),不斷累積而成的壓力,唯有在“廣場”這里才得以緩解。然而,經(jīng)過一場混戰(zhàn),和那位“獨腿婆子”的自焚事件后,人們都紛紛躲回屋內(nèi)。
此時,除了野豬、水牛以及照例呈“大”字形趴臥在地的酒鬼之外,似乎只有一個人影——一個瘦小、泰然自若的尼泊爾男孩。他抱著膝蓋,坐在污水湖畔閃閃發(fā)亮的藍色煙霧中,那是一棟豪華飯店霓虹廣告牌的倒映。阿布杜并不在乎尼泊爾男孩看見他躲在這里。這孩子名叫阿達什,不是警方的密探。他只是喜歡在外面待到很晚,躲開他母親和她每晚的叫囂。
阿布杜最安全的時刻,莫過于此時。他快速走向垃圾棚子,隨手關(guān)上身后的門。棚里一片漆黑、老鼠亂竄,卻教人放心。他這座小倉庫共有三坪多,堆滿等待阿布杜處置的物品,高高地堆到漏水的屋頂,有空水瓶、威士忌酒瓶、發(fā)霉的報紙、衛(wèi)生棉條導(dǎo)管、卷起的鋁箔紙、被季風雨剝成只剩下傘骨的傘、殘破的鞋帶、發(fā)黃的棉花棒、纏成一團的錄音帶、曾經(jīng)包裝山寨版芭比的破塑料套,等等。在黑暗中的某處,還有個“芭貝”或“芭芭莉”,似乎在孩子們對失寵玩具的實驗中成了殘廢。這些年來,阿布杜對于避免分心已十分在行,他把這些娃娃胸部朝下放在垃圾堆中。
避開麻煩——這是阿布杜·哈基姆·胡賽因的工作原則,如此強烈秉持的理念,似乎已經(jīng)烙印在他身上。他的眼窩很深,兩頰凹陷,因干活而弓起的身子瘦削結(jié)實——在擠滿了人的貧民窟巷弄,身材必須小于正常尺寸。他身上的一切幾乎都凹了進去,除了突出的耳朵和翹起的頭發(fā);每當他拭去額頭上的汗水時,還帶著一點女孩子氣。
在他所居住的貧民窟安納瓦迪謙卑低調(diào)地生活,是件好事。在印度金融中心孟買的繁榮西郊,有三千人擠在三百三十五間小屋的屋內(nèi)或屋頂上。來自印度各地的移民往來不絕,大多是印度教徒,出身于各個種姓階級和次階級。他的周圍鄰居所屬的信仰和文化十分多元,身為貧民窟三十多名穆斯林之一的阿布杜根本無從了解。他只把安納瓦迪看成一個布滿各種新舊論點的陷阱,他必須避免誤觸地雷,因為安納瓦迪在商人眼中,正輝煌地坐落在有錢人的垃圾堆中。
阿布杜與其左鄰右舍所占用的土地,屬于印度機場管理局。貧民窟和國際航廈的入口,僅相隔一條椰子林蔭大道。服務(wù)機場貴賓的五棟豪華飯店環(huán)繞著安納瓦迪,其中包括四棟華麗的大理石巨型建筑,和一棟擁有藍色玻璃的君悅酒店。從君悅的頂樓窗戶往下看,安納瓦迪和幾個相鄰的違章建筑區(qū),宛如從空中落下的村子,掉進新式美麗建筑之間的空隙內(nèi)。
“我們的四周都是玫瑰,”阿布杜的弟弟穆西這么說,“我們是夾在其中的那堆屎!”
印度在新世紀的經(jīng)濟增長速度迅猛,玫瑰色的公寓和玻璃幕墻辦公大樓在國際機場附近拔地而起。某公司總部,被簡單地命名為“多多”。越來越多的起重機在蓋大樓,其中最高的大樓又干擾了越來越多的飛機降落——這是城市上方一個煙霧籠罩、帶動繁榮的障礙物,大把大把的可能性,由此滾落到貧民窟。
每天早晨,成千上萬的拾荒者在機場地帶呈扇形散開,尋找還賣得出去的過剩物品——孟買每天擠出的八千噸垃圾當中的數(shù)磅。這些拾荒者直奔從貼著深色隔熱紙的車窗里扔出的皺香煙盒;他們打撈下水道,劫掠垃圾箱里的空水瓶和空啤酒瓶;每天晚上,他們扛著裝滿垃圾的麻袋,沿著貧民窟的街道歸來,就像一群齒牙動搖但一心想賺錢的圣誕老人。
阿布杜在生銹的磅秤前等待。在垃圾處理業(yè)的階級結(jié)構(gòu)中,這孩子比其他拾荒者略勝一籌:他是交易商,經(jīng)過估價后,買進其他人尋獲的東西。他的利潤來自于將成批的垃圾賣給幾公里外的小型回收廠。
阿布杜的母親是他家的殺價高手,會朝那些要價太高的拾荒者大發(fā)雷霆,而阿布杜說話就較為笨拙緩慢。他比較擅長分類,將收購而來的垃圾劃入紙、塑料、金屬等六十個類別之一,這個步驟十分關(guān)鍵且嚴謹。
他的手腳極為利落。六歲左右起,他就一直在為垃圾分類,因為肺結(jié)核和長期從事垃圾處理工作已經(jīng)使他父親肺部受損。阿布杜在工作中逐漸將動作技能訓練得十分純熟。
“反正你這種腦袋不適合上學?!彼母赣H從近來的觀察做出結(jié)論。阿布杜不確定自己是否受過足夠的教育,因此無法判斷自己究竟適不適合上學。早些年他坐在教室里,似乎也沒學到什么。后來他就一直在干活——把大量的污垢攪入空中、使他的鼻屎變黑的活兒,無聊甚于骯臟的活兒,他料想將從事一輩子的活兒。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這種前景像被判了刑一樣,使他心情沉重;而今晚面對警察的追捕,回去干活卻成了他的希望。
相較于垃圾的臭味和阿布杜被嚇出的一身汗的味道,“獨腿婆子”的焦臭味在棚子里顯得比較輕微。汗水弄臟了他的衣服,于是他脫去長褲和上衣,把衣服藏在門邊一摞搖搖欲墜的報紙后面。
他的最佳點子,是爬上他那兩公尺高、亂糟糟的垃圾堆頂端,然后緊貼著后墻,盡量遠離門口。他很靈活,白天能在十五秒之內(nèi),登上這座保持巧妙平衡的小丘。然而在黑暗中,只要稍一失足,將導(dǎo)致瓶瓶罐罐滾落下來,由于屋子之間的墻壁薄且相連,這樣等于將他的行蹤公諸于世。
阿布杜右手邊的房子,令人不安地傳來平靜的鼾聲。那是一個剛從農(nóng)村來的表親,從他的反應(yīng)來看,他大概以為城里每天都有婦女被燒吧。阿布杜向左移動,在漆黑中摸索著,尋找一堆藍色塑料袋。這些袋子布滿灰塵,他不喜歡整理這些袋子,但他記得之前把扎成捆的袋子拋在一摞爛紙板上,這樣能讓人爬起來不出聲音。
他在隔開棚子和他家的側(cè)墻附近,找到了袋子和壓平的紙箱。他爬了上去,靜靜等待。紙板壓縮,老鼠竄逃,但是沒有任何金屬掉到地上發(fā)出聲響。此時,他可以利用側(cè)墻保持身體平衡,同時考慮下一步該怎么做。
有人在墻的另一邊蹭來蹭去,十之八九是他的父親。這時候,他肯定已經(jīng)脫去睡衣,把人造纖維襯衫寬松地披在身上,可能正在打量掌心里的煙草。這男人撥弄了一整晚的煙草,把煙草擺弄成圓圈、三角形,再撥回到圓圈。每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便會出現(xiàn)這種動作。
阿布杜又移動了幾步,在幾聲“哐啷”聲后來到后墻,躺了下來?,F(xiàn)在他很后悔沒穿長褲,不只因為蚊子,硬塑料殼包裝裂開的邊緣,也劃破了他的大腿后側(cè)。
彌漫在空氣中的燒焦味聞起來苦嗆,不像人的皮肉,比較像是煤油和燒熔的拖鞋,即使阿布杜在某個貧民窟巷弄碰巧看見,也不可能彎下身去撿。然而,相較于每天晚上傾倒于安納瓦迪的飯店腐敗的食物(那些食物能養(yǎng)活三百口身上沾滿糞便的豬),這股味道宛如柑橘花。他之所以胃痛,是因為他心里知道那股味道是什么東西,是從什么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自八年前全家來到安納瓦迪的那一天起,阿布杜便認識了“獨腿婆子”。他不得不認識她,因為她和他家的棚屋之間,僅相隔一條被單。即使在那時,她的味道也困擾著他。窮歸窮,她還是會在身上噴灑香水。阿布杜的母親身上盡是母乳和炒洋蔥的味道,對她這樣頗不以為然。
以被單為墻的那些日子,阿布杜相信他的母親婕若妮薩在大多數(shù)事情上都是對的,就像現(xiàn)在一樣。她對子女們溫柔、愛開玩笑,在阿布杜看來,她唯一的大毛病,就是在殺價時使用的語言。盡管以臟話討價還價是垃圾處理業(yè)的常態(tài),他卻覺得母親太過于樂在其中了。
“蠢皮條客!”她假裝憤慨地說,“你以為少了你的臭罐子,我的孩子們就會挨餓嗎?我真該扒下你的褲子,把你的小弟弟割掉!”
這話可是出自一個在不知名村莊長大、從小被要求身穿蒙面罩袍、對宗教虔誠的女人嘴里。
阿布杜自認是“百分之九十的老古板”,他直言不諱地指責母親:“要是你爸聽見你這樣撒潑罵街,他會怎么說?”
“他會用最難聽的話罵我,”婕若妮薩答道,“但也是他把我許配給一個病懨懨的老公!我如果像我媽一樣,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你們這些孩子肯定會餓死的?!?/p>
阿布杜不敢說出他父親卡拉姆·胡賽因的大毛病:病得沒辦法整理垃圾,卻沒病到不能碰他老婆。他從小信奉的伊斯蘭瓦哈比(Wahhabi)教派反對節(jié)育,婕若妮薩所生的十胎中,有九胎幸存下來。
婕若妮薩每次懷孕便安慰自己,她在生產(chǎn)未來的勞動力。阿布杜是目前的勞動力,新的弟弟妹妹卻使他越來越焦慮。他時時出錯,付給拾荒者一大筆錢,只換來一袋袋不值錢的東西。
“放慢你的速度,”他父親委婉地告訴他?!皯?yīng)用你的鼻子、嘴巴、耳朵,不要只靠磅秤?!庇冕斪忧么驈U鐵,從聲音分辨是什么材料。咀嚼塑料,可以區(qū)分等級。如果是硬塑料,就折成兩半,吸吸味道,氣味清香的是質(zhì)地優(yōu)良的聚氨酯。
阿布杜逐漸變得得心應(yīng)手。從某一年開始,他們家吃飽飯的問題解決了。又一年過去,家更像個家了。那堵墻從被單換成鋁片,而后又換成廢磚,使他家成為整排屋子中最結(jié)實的一間。當他考慮改用磚墻時,心頭涌現(xiàn)復(fù)雜的情緒:一是感到自豪;二是害怕磚頭質(zhì)量太差,墻可能會倒塌;三是感到解脫了。他和“獨腿婆子”之間,如今終于有了七公分的屏障。那婆子會趁她丈夫在其他地方整理破爛時偷漢子。
近幾個月來,阿布杜只有在她拄著鐵拐杖,“咯登咯登”地朝市場或公廁前進時,才有機會看到她?!蔼毻绕抛印钡墓照人坪跆塘?,因為她在走路時臀部會翹起,做出某種開開關(guān)關(guān)的動作,引人發(fā)笑。唇膏一事更是令大家哄堂大笑?!八氐啬舜礁啵粸榱巳ダ??”她的嘴唇有時涂成橘色,有時涂成紫紅色,仿佛她爬上里拉飯店旁的蒲桃樹,把果子吃得干干凈凈。
“獨腿婆子”名叫希塔。她的皮膚白皙,這通常是一大優(yōu)勢,可惜一條短小的腿,砍低了她的聘金。她那信奉印度教的父母,接受了他們唯一的提親對象:一個窮困、不起眼、工作賣力、年邁的穆斯林。
“就是個半死不活的人啦,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要我女兒?”她的母親皺著眉說。這個不匹配的丈夫?qū)⑺拿麨榉ǖ佻?,婚后生下三個骨瘦如柴的女兒。身體最虛弱的女兒在家中的桶子里溺斃,法蒂瑪似乎毫不傷心,這使大家議論紛紛。幾天后,她從她的屋子里出來,臀部依然突進突出,用她金光閃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瞧。
安納瓦迪近來有太多的夢想,在阿布杜看來似乎如此。在印度漸趨繁榮的同時,坦然接受自身的種姓階級和神明賦予的人生等舊思想,也逐漸由改造世界的信念取而代之。安納瓦迪的居民們?nèi)缃癫粫r談起更美好的生活,仿佛命運之神只是周日偶爾來訪的表親,仿佛未來將和過去迥然不同。
像阿布杜的弟弟穆西,將來就不打算與垃圾為伍。他想象自己身穿漿挺的制服,到豪華飯店上班。他聽說服務(wù)生整天不是把牙簽插在一塊塊奶酪上,就是把刀叉擺在餐桌上。他要那樣一份干干凈凈的工作?!翱次业模庇幸淮嗡赣H嚷道,“我將來的浴室會和這間屋子一樣大!”
拉賈·坎伯是個身體虛弱的廁所清潔工,住在阿布杜家后面的巷子里,他的夢想是健康重生。一副修復(fù)心臟的心瓣膜,能使他繼續(xù)活下去,完成撫養(yǎng)子女的使命。十五歲的米娜住在街角,她渴望嘗試在電視連續(xù)劇里看到的自由和冒險的滋味,而不是媒妁婚姻和唯家是從。十二歲的蘇尼爾是拾荒者,身材矮小,他想要吃得飽,讓自己開始長大。阿莎是女人中的斗雞,住在公廁旁,她的野心不太一樣:她渴望成為安納瓦迪的第一位女貧民窟主,而后隨著這座城市勢不可當?shù)呢澑绷鳎~入中產(chǎn)階級。她那十幾歲的女兒曼竹,則認為自己的個人目標更為高尚:成為安納瓦迪的第一個女大學生。
這些夢想家當中最荒誕可笑的就屬“獨腿婆子”,每個人都如此認為。她最大的興趣是婚外性關(guān)系,而且不只是為了零用錢。這一點,她的鄰居們倒能理解。只不過,“獨腿婆子”還想超越如其綽號的苦難,她想要別人尊重她,認為她有魅力。但安納瓦迪居民都認為,一個瘸子不該抱有這樣的奢望。
阿布杜的夢想則是:有個完全不懂“皮條客”和“傻×”這些字眼、不在意他身上味道的老婆,最終和他一起到某個地方安家,除安納瓦迪以外的任何地方。就像其他貧民窟居民和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相信自己有能力達成夢想。
警察來到安納瓦迪,穿過廣場朝阿布杜家走來??隙ㄊ蔷臁3怂麄?,沒有哪一戶貧民窟居民能有如此十足的把握。
阿布杜家認識當?shù)鼐炀值脑S多警察,多到讓他們害怕整個警方。警官們得知貧民窟哪戶人家賺了錢,每兩天就會上門收些保護費。其中最可恨的是帕瓦警官,他對在君悅附近賣花的小笛帕相當殘暴。不過,他們大多數(shù)人,只會高高興興地把鼻涕擤在你的最后一塊面包上。
阿布杜一直在準備迎接警察進他家門的這一刻,準備聽到鋼制容器猛烈翻倒,小孩高聲尖叫的聲音。然而,兩名警察十分平靜,甚至友善地轉(zhuǎn)達重要的事實:“獨腿婆子”幸免于難,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指控阿布杜、他的姐姐和父親毆打她,并且放火燒她。
阿布杜后來回想起來,警察說的話就像發(fā)高燒時做的夢,緩緩地穿入倉庫墻壁。這么說來,他的姐姐喀卡珊也遭到了指控。為此,他詛咒“獨腿婆子”早點喪命,隨后又希望自己沒詛咒她死?!蔼毻绕抛印比f一死了,他家只會更慘。
在安納瓦迪或孟買的任何一個貧民窟當窮人,注定得犯下某種罪過。阿布杜偶爾會購買拾荒者偷來的金屬片,這無疑是非法買賣;甚至僅僅住在安納瓦迪就不合法,因為機場管理局一直想把像他這樣的違建戶驅(qū)逐出境。然而,他和他家人并沒有放火燒“獨腿婆子”,她是放火自焚。
阿布杜的父親以喘而虛弱的聲音,表明他的一家人是無辜的。警察把他帶出屋子。其中一個警察高聲大嗓地問道:“那你兒子在哪?”警官的音量并不是為了彰顯權(quán)威,而是嘗試讓自己的聲音在阿布杜母親的哭喊聲中能被聽到。
婕若妮薩·胡賽因即使在好日子里,也是眼淚制造機,這是她開啟話頭的首要方式之一。然而現(xiàn)在,孩子們的抽泣使她哭得更厲害了。家中小孩子們對父親的愛,比起阿布杜對他的愛更為純粹,他們不會忘記警察帶走他們父親的這個夜晚。
時間慢慢過去,哭喊聲平息了?!八^半個小時就回來。”母親提高語調(diào)告訴孩子們,這是她撒謊時的語調(diào)之一?!熬突貋怼边@幾個字使阿布杜振作起來。警察帶走父親后,顯然已經(jīng)離開安納瓦迪。
阿布杜不排除警察回來搜捕他的可能性,不過,依他對孟買警察能耐的了解,他們更有可能今晚就此收工。這多給了他三四個鐘頭的黑夜時間,計劃一場比躲進隔壁棚子更明智的逃亡。
他覺得自己并非缺乏膽量,他私底下甚至懷有某種虛榮心,認為垃圾分類的工作使他的雙手具有殺傷力,使他能夠和李小龍一樣,把磚頭劈成兩半。“那我們?nèi)フ覊K磚頭吧?!币粋€曾經(jīng)傻頭傻腦相信他的女孩說道,阿布杜只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蒙混過去。劈磚頭的信念他只想埋藏于心,不想予以驗證。
他的弟弟穆西小他兩歲,卻比他勇敢得多,不會做躲進垃圾堆一類的事。穆西喜歡看寶萊塢電影中,袒露胸膛的逃犯從高高的窗戶跳出去,跑過行駛中的火車廂頂部;后方追捕的警察開槍射擊,卻沒擊中目標。相反地,阿布杜會過分認真地看待電影中的各種危險。他還在努力讓別人忘記那一夜——當時他陪同另一個男孩到一公里半以外的棚屋看盜版錄像帶,那部片子講述一棟豪宅的地下室住了只橘色皮毛、吃人肉維生的怪物。電影結(jié)束時,他不得不付二十盧比給主人,讓他睡在他家地板上,因為他的雙腿已經(jīng)嚇得發(fā)僵,沒辦法走回家。
盡管被其他男孩目睹了他的恐懼,令他感到羞愧;阿布杜卻也認為,在那種情況下恐懼很正常。在處理報紙或罐頭這種觸覺比視覺更重要的工作時,他會借機研究他的鄰居。這個習慣既能打發(fā)時間,同時也讓他研究出各種理論,其中一個理論逐漸凌駕于其他之上:在他看來,在安納瓦迪,財富不是來自人們做了什么事或做得多好,而是來自他們避開了多少意外和災(zāi)難。所謂體面的生活,是指你沒被火車撞上、沒得罪貧民窟主、沒染上瘧疾。他雖然遺憾自己沒能聰明點,卻相信自己擁有一項堪稱寶貴的特質(zhì),極適合他所居住的環(huán)境,那就是他很有警覺心。
“我可以眼觀六路”是他的另一種說法。他相信自己能預(yù)知災(zāi)難,還有足夠的時間逃跑;而“獨腿婆子”的自焚事件,使他的眼睛頭一次遭到蒙蔽。
“幾點鐘了?”一個叫辛席亞的鄰居在廣場嚷叫:“警察怎沒逮捕他們家其他人?”辛席亞是“獨腿婆子”法蒂瑪?shù)拿苡眩驈淖约业睦馐『?,便對阿布杜家不屑一顧?!拔覀內(nèi)ゾ炀质就芯爝^來帶走他們!”她吆喝其他居民,而阿布杜家只傳來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謝天謝地,辛席亞終于閉了嘴。似乎沒有任何公眾聲浪支持示威游行,倒是有人對辛席亞吵醒大家感到氣惱。阿布杜感覺今晚的緊張終于緩解下來,直到鋼鍋開始在他四周“砰砰”作響。他驚醒過來,十分困惑。
燦燦金光透過門縫流瀉進來,卻不是他那座垃圾棚子的門,他用了一分鐘時間才知道門的所在。他已經(jīng)穿上褲子,此時似乎身在廣場對面的穆斯林年輕廚子屋里?,F(xiàn)在是早晨,他四周的鏗鏘響聲,是安納瓦迪居民們在相鄰的棚屋里煮早餐。
他是什么時候、為了什么穿過廣場,來到這間屋子?恐慌讓阿布杜的記憶缺了一大塊,使他永遠無法確知這晚的最后幾個小時發(fā)生了什么事。唯一清楚的是,在他這一生最嚴峻的狀況下,一個急需勇氣和冒險心的時刻,他在安納瓦迪待了下來,然后就睡著了。頓時,他知道自己應(yīng)當采取行動:去找他的母親。在證明自己是個不中用的逃犯后,他需要她告訴他該怎么做。
“快跑,”婕若妮薩·胡賽因下達指示,“盡快!”
阿布杜抓起一件干凈襯衫,飛奔而去,越過空地,沿著彎來繞去的棚屋巷弄,他來到一條碎石路。垃圾和水牛,在貧民窟這邊。玻璃閃耀的君悅酒店,在另一邊。他邊跑,邊摸弄襯衫的扣子。經(jīng)過將近兩百公尺,他來到通往機場的寬闊大道,路旁是百花爭艷的花園,這城市美麗的一面,他幾乎不認得。
樓下入境。樓上出境。阿布杜走第三條路,沿著一道長長的藍白色鋁制護欄奔跑,電鉆在圍欄后隆隆作響,正在為漂亮的新航廈打地基。阿布杜有時會嘗試為航廈的安全圍欄估價:如果把兩片鋁板偷出來賣,足以讓一個撿垃圾的男孩休息一年,而且不愁吃穿。
他繼續(xù)跑,黑黃色出租車在毒辣的朝陽下閃閃發(fā)亮,他在車子排班的場地向右急轉(zhuǎn),然后再右轉(zhuǎn),進入一條彎曲的綠茵車道,茂密的樹枝低垂下來。再右轉(zhuǎn)一次,他來到了薩哈警察局。
婕若妮薩從他兒子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這孩子對于躲警察非常焦慮。她自己一醒來時的恐懼則是,警察為了懲罰阿布杜脫逃,將痛打她丈夫。
保護生病的父親不被警察揍,是長子的責任;阿布杜將履行他的責任,并且可以說是欣然接受。有罪的人才需要躲起來;無辜的他,想讓事實的印章蓋在他額頭上。因此他別無他法,只能服從蓋章的當局——服從法律,服從審判,服從他有限的一生中沒有理由相信的東西。然而現(xiàn)在,他將試著去相信。
一位佩戴肩章、穿卡其制服的警察,坐在灰色金屬桌后方。他一看到阿布杜,便大吃一驚地站了起來。在他的小胡子下方,有著厚得像魚一樣的嘴唇,阿布杜往后將記得這兩瓣嘴唇——記得在他露出笑容前,那微微開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