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魚少年
梁安早
老屋寨是蒼莽的都龐嶺腹地中的一個小瑤寨,寨子前有一條寬闊、清凌凌的金鱗河,河里生長著數(shù)不清的魚,這些魚兒肥大,味道鮮美,很受山外人的歡迎。
寨子山多田少,一年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不夠吃半年。人們侍弄完那幾塊巴掌大的梯田后,就是下河去打魚,熏干后拿到山外的集鎮(zhèn)賣了,換錢回來維持家里的開銷。
他們打魚的方式很奇特。
每到夏天,直至中秋,或者延至更晚一點兒,天氣悶熱的晚上,八九點時,打魚的人就開始行動,十多公里長的金鱗河上到處都是火把,宛如一條由點點星光匯聚而成的蜿蜒的星河。
打魚的人以家庭為團隊,大多數(shù)是夫妻檔。夫妻分為兩撥兒,妻子站在上游靜靜地候著,丈夫在下游,舉著熊熊的火把,用一片長長的竹子啪啪拍擊著水面,一邊拍,一邊向上游移動。
魚兒受到驚嚇,就向上游拼命地竄。站在上游的妻子見往上躥的魚兒越來越多,丈夫的距離也越來越近,急忙點燃火把,拿著長竹片拍擊水面。正在逃命的魚兒忽然見到前面有人在堵截,慌神了,沒頭沒腦地向旁邊逃竄,有些大魚就跳到了岸邊的沙灘上、草叢里。
夫妻倆看著時機差不多了,就上岸去撿撲撲亂跳的魚,半個晚上下來,即使運氣最差的人,也能撿到三四斤。
在所有打魚的人當中,要數(shù)水生阿爸趙永壽的打魚技術最高明。同一條河里,同樣地打魚,但他每次打的魚都要比別人多很多。正是靠著他這一手打魚的絕活兒,他家的日子比寨子里任何一戶人家都要過得有滋味。
水生叫趙麒麟,個頭高而壯實,臉色白白凈凈,頭發(fā)不長不短,油黑發(fā)亮,梳理得一絲不亂。在寨子里渾身曬得像黑炭頭、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的同齡的小伙伴中一站,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他不像小伙伴們那樣淘氣、頑皮,把寨子弄得烏煙瘴氣。他總是文文靜靜的,多數(shù)時間里待在家里看書。
每當有人叫他水生時,他就用一種特別高的聲音抗議:“我不叫水生,我叫趙麒麟!”
抗議歸抗議,但他從不生氣,所以寨子里的小孩兒從不怕他。有時候,他的抗議聲剛落下,寨子里的孩子們在野馬的帶領下,就將他圍在中間,臉一律朝外,半蹲下來,一邊拍著屁股,一邊扯著嗓子唱:
點點窩窩,淘米下鍋。
貓兒吃飯,老鼠唱歌。
唱個什么歌?
唱個老屋寨的水生哥:
水生哥,娶老婆,
體面老婆娶不著,
娶了個癩頭婆,癩——頭——婆!
水生也不回嘴罵,任他們譏笑。次數(shù)多了,孩子們以為他是個軟弱可欺的軟包蛋,就越發(fā)放肆,唱的歌也越來越不像話了。
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野馬又帶著孩子們將水生圍在中間,故伎重演。這次,他們唱的歌有點兒像潑婦罵街,揀最難聽的內(nèi)容唱。
開始的時候水生靜靜地聽著,可是到了最后,臉色由紅轉(zhuǎn)灰,由灰轉(zhuǎn)青,脖子上的青筋像鼓足了氣一樣膨脹起來。
忽然,他抬腳往野馬的屁股上用力踹過去,野馬摔了個狗吃屎,嘴唇磕出一道口子,鮮紅的血頓時就流了出來。
水生從野馬的身上跨過去。走出包圍圈后,回過頭來,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看著在地上掙扎的野馬。
野馬爬起后,舉起拳頭就要打水生,可是當他看到水生的表情時,拳頭遲遲落不到水生的身上。
水生揚了揚嘴角,似乎在告訴野馬:不要惹我,惹急了,有你好受的!然后就扭轉(zhuǎn)身子,頭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
野馬是記了仇的,從此以后,他帶著寨子里的孩子們再也不理水生,無論做什么事,都不叫他參加。
水生也不屑于與他們?yōu)槲?,一放學就回到家里待著。實際上,他的心里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就是飛出小寨子,成為一個城里人。這緣于他小時候一次跟著阿爸去縣城玩,看到縣城寬闊、整潔的街道,高大的房子,穿著體面的行人,以及他們優(yōu)雅的談吐,就立刻喜歡上了。他覺得,自己本應生活在城里。
又是一個夏季的到來。還有兩個月就要小學畢業(yè)考試了。
一天早上,阿爸趙永壽說,他上山去割擔嫩草回來喂牛。
趙永壽沒去多久,小早子的父親侯大龍就慌慌張張跑來對水生的阿媽說:“永壽嫂子,不好了,永壽老哥出大事了!”
水生的阿媽當時正挑著一擔沉甸甸的水走到水缸邊,弓著腰準備將擔子放下時,聽到侯大龍的話,當時就怔在那兒,嘴張得大大的,喉嚨里有咕嘟咕嘟的響聲在上下滾動,臉色慢慢地轉(zhuǎn)為灰白。忽然,她的腿一軟,一聲極為輕微且清脆的響聲從她的腰間發(fā)出,“咚”的一聲,兩只水桶重重砸在地上,人就整個癱軟在地上。
寨子背后的山勢陡峭,很難攀爬。尤其是早上時,露水將地上打得濕漉漉的,就像抹了油似的。經(jīng)常有人從山上滑落下來,不是折了腰,就是斷胳膊斷腿,后來就沒人敢去了。由于沒人去,山上的草長得非常茂盛。
但這天,鬼使神差,趙永壽就偏偏去了,而且去得很早。
從侯大龍的語氣中,水生的阿媽大約判斷出丈夫不是斷腿斷胳膊折腰那么簡單了。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就是爬不起來,扭曲的臉色布滿了豆大的汗珠,痛苦地說:“永壽,他,他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侯大龍說:“永壽老哥他,他從山上滾落下來了!”
“他,他沒事吧?你帶我去看看?!彼陌屝睦镞€懷著一絲希望。
她用手抓著水缸的邊沿想站起來,但腰間傳來錐心的刺痛,又跌坐在地上。連試了幾次,就知道剛才因為過分激動閃了腰,說:“大龍,你去幫幫永壽!”
“永壽嫂子,你這是怎么了?”侯大龍想走過去扶起她。
水生阿媽朝他搖著手說:“不要管我,去幫幫永壽?!?/p>
這時,四個男人抬著一塊木板走進門來,門板上躺著血肉模糊的趙永壽。
“??!”水生阿媽一見丈夫這副模樣,就昏了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里,水生仿佛是在做夢。
在這個夢境里,他眼前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薄霧將他和另一面隔成兩個不同的世界。那邊的世界里有許多人在穿來走去,有人抬來一口白森森的棺材放在堂屋的左邊,有人用清漆和著墨汁將白棺材漆黑,然后阿爸被放了進去,還有人宰雞宰鴨殺豬……之后,自己就披麻戴孝,跟在道師的后面不斷圍繞著棺材轉(zhuǎn)圈,有時候還要下跪磕頭……
直到第六天的早上,水生才醒過來,他知道,阿爸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他醒過來才想起躺在床上的阿媽。在給阿爸做道場的那幾天,水生一直聽到房里阿媽嚶嚶的哭聲,哭聲中還夾雜著痛苦的呻吟聲。
“阿媽,我送你到山外的鎮(zhèn)里的醫(yī)院去檢查?!彼哌M阿媽的房間說。
阿媽沒有應他,眼睛空洞地盯著屋頂不動,眼皮腫得像兩個成熟的桃子。她的頭發(fā)散開在枕頭上,像開了一場奢靡的花。
水生走近重復了一下剛才說的話。阿媽腦袋動了一下,說:“是永壽回來了嗎?”
“阿媽,是我!”水生輕聲叫道。
阿媽忽然咧嘴笑了,說:“我就知道你沒走,會回來的,你怎么舍得丟下我們母子倆呢?”
“阿媽,是我,你的兒子水生。”水生的眼淚流了出來。
阿媽愣住了,接著就笑了起來,然后唱起歌來:
妹莫愁,
吃了紅薯有芋頭。紅薯芋頭吃完了,高粱苞谷又低頭。
阿媽的歌聲有些沙啞,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著。
阿媽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妹莫愁”,漸漸地,聲音越來越沙啞,到最后,就剩嘴唇在嚅動了。
水生只好去找舅舅,舅舅也有六十多歲了,孑然一身,住在老屋寨的東頭。
“肯定要送到醫(yī)院去醫(yī)治?!本司宋艘豢跓煷?,微紅的紅光照得他滿是皺紋的臉一閃一閃,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濃煙,很久才說出下一句,“可是,錢從哪里來?”
是呀,錢從哪里來?給阿爸辦完喪事后,管事的人就交給他一個賬本,說是欠了一筆不小的債。
水生想了一下,說:“賣掉家里那頭大黃牛吧。”
舅舅將旱煙袋在地上磕了幾下,長長地嘆了一聲。
由于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間,醫(yī)生告訴水生,他阿媽這輩子恐怕要躺在床上了。
回來后,阿媽就整天整天地唱“妹莫愁”。
寨子里的人說,阿媽因為受不了丈夫的離開,精神受到刺激,瘋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水生也一天天地感覺到,他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的困境,也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就是生活!
家里的存糧只能維持半個來月的光景,賣大黃牛所得的錢早就扔在了醫(yī)院里了,而稻田里的稻谷還遠沒到收割的季節(jié),如果在這些天里弄不到買糧食的錢,半個月之后,他和阿媽就只能挨餓。
水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背著書包來到阿爸的墳前,跪在墓碑前,點燃一把紙錢,一邊對著睡在黃土下的阿爸喃喃地說著話,一邊將課本一頁一頁撕下來扔進火堆里。
他的臉在紅紅的跳動的火苗映照下,閃閃發(fā)光。
每撕下一頁課本,水生就知道,他離學校就遠了一步,自己以前的夢想就在進一步破滅。
火苗漸漸變小,直至熄滅,一陣風將灰燼卷上空中,灰燼就像漫天飛舞的黑色的蝴蝶。
水生抹了一把眼淚,朝著墓碑磕了三個響頭,說:“阿爸,你放心,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顧阿媽!”
他的身影很快就融進沉沉的夜色中,仿佛,他未曾來過,這里也未曾發(fā)生過任何事。
第二天,水生就拿著柴刀進了山。
離寨子二十多公里遠的地方有一片連綿的毛竹林,竹林里倒著許多枯竹。把枯竹撿回家,剖成許多小條塊,曬上一兩天,就變得干干爽爽的,再將它們捆成一小捆一小捆,在晚上點著用來打魚。這種毛竹厚實,含竹油量多,火大,耐燒,老屋寨的人晚上打魚所用的火把就是用這里的枯毛竹做成的。
實際上,竹林近處稍好一點兒的枯竹都被寨子里的人撿走了,要想撿到更好更長的枯竹,只能走入竹林深處。
竹林里堆著厚厚的竹葉,踩在上面沙沙作響。水生跟著阿爸來過一次竹林,阿爸告訴他,劇毒的五步蛇喜歡藏在竹葉下,行走時要注意。
水生砍來一根小竹棍,一邊拍打地上的竹葉,一邊小心翼翼向前走。竹林生長著無數(shù)個頭很大的蚊子,這種蚊子的尖嘴很長,隔著一層衣服也能刺進皮膚里。它們就像蜜蜂一樣,嗡嗡的,成群結隊向他襲來。
沒走多遠,水生就被咬出許多包來,又痛又癢。但他顧不上這么多,他只想多找點枯竹。
到中午的時候,終于找到兩捆枯竹。他砍下一根生的毛竹,將兩捆枯竹穿起來,就變了一副擔子,然后挑著晃晃悠悠往回走。
水生從沒有挑過東西,肩膀細皮嫩肉,擔子一壓在上面,就鉆心地痛。他將擔子不斷地在左右肩膀上輪換,兩只肩膀漸漸地紅腫,然后破皮,絲絲血跡滲出衣服。
有那么好幾次,他將擔子擱在一邊,蹲在地上,撫摸著肩膀號啕大哭??墒牵斔肫鸫采系陌?,就咬著牙,挑起擔子繼續(xù)往家里趕。
第二天,水生拖著又酸又脹的雙腿繼續(xù)往竹林走……
幾天下來,他的肩膀消了又腫,腫了又消,最后結成一塊厚厚的痂皮,擔子壓在上面就不再痛了;他的臉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得黑黢黢的,也消瘦了不少,兩只眼睛變大了,但閃閃發(fā)光,頭發(fā)像一堆枯草一樣罩在腦袋上。
水生已經(jīng)完全沒有當初城里孩子的模樣,活脫脫一個大山里的孩子的典型模樣。
枯竹堆得像小山一樣,水生就不再進山了,他要把這些枯竹剖成小條塊曬干。又花了幾天時間,所有的枯竹都被剖開,整個院子里,曬滿了白色的竹塊,好像下了一地的霜。
一個晚上,水生背著魚簍,舉著火把,拿著打魚的竹子下河了。
河里有很多人在打魚,到處星星點點的火光,到處是竹子啪啪拍擊水面的聲音。
水生找了個地方,開始用竹子拍擊水面,可是,那些魚只管往前躍動,并不跳上岸,他醒悟過來,前面沒有東西堵著,魚兒怎么會跳上岸呢?
第二天,水生找到侯大龍,說:“大龍叔,你缺打魚用的竹子不?”
侯大龍看了一下院子:“用光了,得上山去弄枯竹?!?/p>
水生說:“不用去,我有?!?/p>
“你有,是你的啊?!?/p>
“我可以給你,而且都已剖好曬干做成了火把?!?/p>
侯大龍覺得水生的話很有意思,就笑了起來:“我猜,你一定有什么交換條件吧?!?/p>
水生說:“有。我給四支火把,你陪我打一個晚上的魚?!?/p>
說完之后,水生就抿著嘴,望著侯大龍。
“好的,就今晚吧。”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侯大龍點點頭。
水生走后,侯大龍?zhí)吡艘幌略诘厣隙何浵佂娴膬鹤右榜R的屁股:“你瞧你,這么大了,還在玩這種小把戲!”
晚上,侯大龍與水生下了河。來到河里,侯大龍告訴他一些打魚的基本知識和姿勢,就與兒子站在上游等候。
“啪啪啪!”在火光下,河水濺出一朵朵好看的水花,魚兒的躍動也帶出無數(shù)朵水花,這些花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蒙蒙的薄霧。
這個晚上,水生打了四斤多魚。
第二天,水生又準備去找另一個人陪他打魚時,野馬找上門來。
野馬說:“麒麟,今晚你不用找其他人陪你去打魚,我陪你去?!?/p>
水生看著他說:“你阿爸叫你來的吧?!比缓笏謫柕溃骸澳悴缓尬伊??”
野馬說:“是我自己來的。不恨,事情都過去了那么久了,還有什么好恨的?”
水生的眼睛在閃光,但他沒有說話。
“就這么說定了,我得去上學。”野馬走到門口,朝他揮揮手說,“再見,麒麟。”
水生追上去,說:“我不叫趙麒麟,我叫水生,以后你們就叫我水生?!?/p>
晚上,野馬果然來陪他去打魚,他帶著寨子里所有的孩子們,有十來個。
在河里,他們分成兩撥兒,一撥兒守,一撥兒打。
大約是魚兒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人追打,紛紛往岸上跳。白花花的魚兒在岸邊的沙灘上、草叢里跳著,此起彼落,撲撲聲和孩子們的笑聲交匯在一起,在金鱗河的上空飄蕩著。
撿著撿著魚兒,水生就有了想唱歌的沖動。于是他就唱了起來:
我不愁,
吃了紅薯有芋頭。紅薯芋頭吃完了,高粱苞谷又低頭。
《文學少年》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