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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關(guān)于基督教文明的觀點

李鴻章回憶錄 作者:(美)曼尼克斯


第二章 關(guān)于基督教文明的觀點

在半個世紀的時間里,李鴻章持續(xù)記錄著他對不同主題的各種看法。如果將他的文章悉數(shù)譯出,盡管涉及各不相同的內(nèi)容,但還是可以按年代順序關(guān)聯(lián)起來。在這些林林總總的主題里,李鴻章對于基督教的看法無疑是最有趣的一個。

正如在本書的前言中所描述的那樣,我從譯者手中接到了大量的資料,加以精心挑選,再以不同的章節(jié)和標題呈現(xiàn)出來。這個方式是非常適用的,這樣一來,讀者可以通過各個主題,對他做全面的了解。

然而,有一些宏大的論題,篇目冗長,且分別出現(xiàn)在日記的諸多條目中,或者出現(xiàn)在毫不相關(guān)的其他卷宗里。光光單個論題,都可以集結(jié)出版。例如,據(jù)權(quán)威估算,關(guān)于慈禧太后和宮廷生活的文字,譯成英文后要有五十萬字之多。有關(guān)外國人、傳教士和基督教的論題,也在資料中反復(fù)出現(xiàn)。李鴻章要么把所有的外國人當成基督徒,要么把所有的基督徒視為外國人。這位總督似乎從不厭倦地寫作這些論題,因此,我們精選的內(nèi)容只占回憶錄眾多條目中的一小部分。但是,我們所提出來的內(nèi)容極為嚴格謹慎,力圖把李鴻章對于外國人和基督教的看法體現(xiàn)清楚。在這個五十年的時間跨度里,他的看法是不斷改變并改進的。

1849年,李鴻章在北京擔任翰林院庶吉士的時候,第一次在他的文章中提及了基督教:

“我想,如果我能在我的書或者文章里,把洋鬼子們信奉的諸神真相和虛假的上帝告訴國人。這將是一件多么高尚和光榮的事情。同時,也會讓我們冥冥中的圣賢們和列祖列宗倍感欣慰。我可以確鑿無誤地掌握相關(guān)信息,向國人揭露這些騙子令人蒙羞的真面目。至少讓南方那些愚昧的底層苦力們明白。他們已經(jīng)沉淪于這些黑袍人的褻瀆言論當中,中蠱太深了?!?/p>

中年得志的李鴻章

“這些洋鬼子到我們中國來,并沒有做任何的好事。他們舉起雙手,高聲布道,聲稱他們是為中國人自身的利益而來。但是我聽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為外國那些別有用心的機構(gòu)所雇傭。他們來到中國,只是為了暗中監(jiān)視我們的政府?!?/p>

“我聽說,很多年來,一些黑袍人在我國西部傳播他們邪惡的教義,公然挑釁玉皇大帝和眾神。這些黑袍人屬于洋鬼子的某一個教派。我聽說他們分為很多教派,都為同一個被稱為‘天父’的神靈而布道。這些教派彼此間相互憎恨。如果真有這樣的一位天父,他是不會為自己有這樣的徒子徒孫而感到驕傲的。因為他們都是沒有文化的野蠻人?!?/p>

“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人的教義說,天父讓他的兒子來到人間,為了人類犯下的罪惡而贖罪獻身——未料世間竟然有如此荒唐的教義!即使他們的教義聽起來如此荒唐,我作為有頭腦的人,也禁不住對之認真思辨一番:若說天父之子的到來是為善良的人獻身,聽來也似乎合乎情理。但如果神是至善的,也希望人們好,難道他會允許自己的家人為了那些罪犯而像一個罪犯那些死去嗎?很久以前,一直有人暗示我,大多數(shù)的洋鬼子其實是瘋子?,F(xiàn)在,我開始相信了。奇怪的是他們竟有何種本事,怎能從我們古老的宗教和哲學中帶走如此之多的信眾?我無法理解,但是我堅信這種宗教狂熱很快會消失殆盡。”

1849年,他又寫道:“秦翰林告訴我說,他聽說在河南有幾個洋鬼子瘋狂傳道。這些人來自法國,屬于天主教派。這些鍥而不舍的洋鬼子,到我們國家傳教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甚至結(jié)成了團伙,成了很大的氣候。他們的信眾不斷發(fā)展壯大,不但愚弄我們的人民,還試圖愚弄我們的神靈!他們假扮成中國人,同時,又在不停地嘲笑中國人的宗教?!?/p>

“這些狂熱分子有非常古怪的念頭。他們說,越要尊重天父,就越要禁欲,不能娶妻,甚至連一個老婆都不能有。然而,他們又積極勸導人們早婚早育。這是些什么謬論?這些家伙要是死了,沒有人去吊唁,沒有人為他們守孝,沒有人為他們上墳。但我好奇的是,這個教派的人都不結(jié)婚,哪里來補充新的傳道人?或許,他們指望能從那些愚蠢的皈依者中,挑選出那些不結(jié)婚的人來傳教。也許,他們是對的,他們能夠成功,因為當那些頭腦簡單的人聽信了黑袍人的讕言,他們當然心甘情愿照著他們指示的去做?!?/p>

“秦翰林曾寫過一篇咨議遞交都察院,并上書圣上,肅清這些西方來的黑袍人。但是監(jiān)察御史回信說,朝廷是不會關(guān)注這些外國教派的,以免他們妄自尊大。此外,據(jù)說法國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王國,在亞洲的另外一端,而這些黑袍人其實全是法國政府官員假扮的。據(jù)說,他們并不靠百姓的貢奉為生,也沒有自己的衙門和舒適的官邸。他們的寺廟,是一個高大方正的建筑物,外形很丑,但建得很牢固。”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李鴻章似乎沒有怎么再寫關(guān)于基督教的內(nèi)容。可是,在1854年,他又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顯然,他還是那么憎恨基督教。當時,他正在中國中部的家鄉(xiāng)——合肥操辦團練。而剛剛興起的太平軍都自稱基督教徒。他們正攜帶槍炮和刀劍,朝著兩湖地區(qū)進軍。不過,太平軍上下根本弄不清楚“基督”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也不會去實踐哪怕是最為細微的一個小小教義。

“為什么我們的人民不敢起身反抗,把這股邪惡的敵人趕出我們的國家?先前,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可惡的洋鬼子能夠控制得了這么多的人?,F(xiàn)在看來,在南方,成千上萬的愚民甘愿聽從洪秀全的驅(qū)使。洪秀全大膽地吸取了異域宗教的教義。他們不但在摧毀這個國家,而且把這些邪惡的信仰強加在各地人民的頭上。如果傳聞屬實,還有成千上萬的狂熱分子,正準備從廣東及其周圍地區(qū)北上?!?/p>

“據(jù)可靠消息。這些長毛亂賊,在南京砍掉了成千人的頭顱,割掉了上萬人的耳朵。因為這些人沒有及時信奉他們邪惡的信仰。這就是那些拜上帝會成員的惡行。他們竟敢擅自稱這個國家為‘天國’?!?/p>

“我認為朝廷對這些狂徒的懲罰遠不夠嚴厲。當他們投降稱悔時,把他們納入大清帝國的軍隊是非常錯誤的。他們是永不會悔改的。這是一群瘋狗!他們就像是從廣州麻風病傳道士們那里跑來的病老鼠那樣,竄入中國的中部和北部地區(qū)的所有洞穴,傳播著可惡的病毒。所有贊同外國教義的人,都以各種方式幫助過這些掠食者。即使他們沒有跟他們一起行軍,也應(yīng)該被處死。在這個季節(jié)里,要不是我風濕的老毛病又犯了,胳膊用不上力,我真愿意親自去處死這些歹徒。不過,我為抵抗太平軍的愛國仁人志士們籌集財物。當中原的沃土不斷被這些掠食者毀滅之后,如何戰(zhàn)勝他們,將是越來越艱巨的任務(wù)?!?/p>

有關(guān)于這段光陰,李鴻章用詩歌的形式寫道:

It is truly the greatest sacred duty

Of all patriotic sons of the Middle Kingdom,

And all who bow to the mighty Throne,—

The glorious seat of ten thousand years,—

To strike to the black heart

The Long-Haired bandits;

And to let out their vitals upon the earth,

That the swine of our gutters

And the fowls of the barnyards

And the mongrel curs of the alleys

MSy lick up their blood and gnaw their bones.

These fierce Long-Hairs are wild in their heads.

They have crazy notions of Heaven.

They have a new god

And his Elder Brother

Whom they follow to deeds of darkness.

They have forsaken all our sacred gods,

And spat upon the images,

And upon the graves of our ancestors.

They are dogs of low order.

Devils of blackest darkness,

Lepers of the foulest ills,

Serpents with marks of the pox,

Fowl that limp with gangrene!

They are not men at all in human shape,

Nor in their minds—for such are gone;

Nor in their new speech,

For they ape the tones of the foreign masters

And talk loud, like barking dogs at night.

Let them be given no quarter!

It is a great work and blessing

To pluck out their lying tongues,

To burn deep the sockets of their eyes,

To rip open their vile bellies,

To rub salt into many cuts,

To trim close their ears,

To draw forth the nails,

To bury deep whilst yet alive.

To use the pole upon their skulls.

Oh!all patriotic sons of the Middle Kingdom,

Drive these rank fiends

Into the salty sea.

Or make their rotting bones

Manure the land

時艱知巨責,蠻夷引禍多。

家邦雖榮光,基業(yè)耀萬年。

奈何長毛亂,禽獸亂綱常。

喋血害人倫,犬食陌中骨。

野匪蓬長發(fā),尊天迷邪帝。

天兄作鬼魅,晦暗恒無際。

背棄圣人教,慘絕掘祖墳。

如惡犬橫行,魍魎傳鬼聲。

蟲豸布瘟疫,蛇蝎染腐疽。

不復(fù)有人形,良知俱成灰。

高亢隨夷狄,吠吠不可止。

毒舌播謬種,癲狂亂中華。

余愿興義兵,斬盡此羅剎。

剝舌墜九重,尸骨揚于野。

只手造玄黃,孝義定中原。

興起滄海水,滌盡腐與惡。

1865年,在清軍收復(fù)南京和太平軍全線崩潰兩年后,李鴻章在蘇州城里如是寫道:

“一個人面對一個問題,應(yīng)該持續(xù)地嚴肅思考,深思熟慮,最后做出決定。我探尋太平天國本質(zhì)時,這一個觀點尤為顯著。在那個漫長而艱苦歲月的大部分時間里,我一直堅信沿海地區(qū)的洋人,特別是上海、香港和廣州的洋人,對此次長毛叛亂應(yīng)負有重大的責任。但是我現(xiàn)在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我當時的想法和觀點是非常錯誤的?!?/p>

“我是通過許多方式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特別是收復(fù)南京后,我還記得‘常勝軍’參將戈登將軍不止一次試圖向我解釋基督教的教義。但是,我沒有任何耐心去傾聽。我對基督教這個名詞充滿了憎恨。因為,我聽到太多讓我憎恨它的口舌。”

“戈登當時想讓我明白,世界上沒有一個基督教國家同情長毛軍的作為。為了證實自己的所說的話,他提供了部分的證據(jù)。他坦陳,自己的國家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基督教國家,卻在第一時間內(nèi)給予大清國政府充分的援助,幫助我們一起鎮(zhèn)壓叛亂。我清楚地記得戈登的原話——當然是被翻譯過來的,因為戈登的中文講得很不流利。但是事有湊巧,當時,程學啟將軍正向我控告戈登,說他和太平軍的五王有聯(lián)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是否該信任他。因為這種情況,我就越來越懷疑他所說的話是否屬實。我相信這只是一個基督徒在努力幫助另一批基督徒。后來,我知道自己是完全錯了,這么看,對于如此優(yōu)秀且忠誠的戈登將軍是多么地不公平??!”

“但自從我當上總督以后,和平盛世給予我多年來無法享受的很多東西。我開始趁機仔細研究洪秀全的領(lǐng)兵之道和所謂的‘天啟’之道。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就像我本人和韃靼人毫不相干一樣,太平軍的領(lǐng)導者們與基督教徒相差甚遠。洪秀全與他的追隨者根本不知道西方真正的教徒們是如何在和平狀態(tài)之中生活的,如何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斗的,甚至我還見過最初給洪秀全傳福音的洋鬼子教士的弟弟。他告訴我,他的教士兄長并沒有鼓勵洪秀全和其他追隨者研究基督教的典籍。”

李鴻章官服照

“然而,長毛賊的猖狂給我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們的邪教四處宣揚,鼓動了四個省份幾十萬的信徒。每次行軍打仗掠奪時,他們都會念著洋鬼子神的名字,希望上帝保佑他們打勝仗,并招募到更多的新兵。在初期,他們很成功。無數(shù)人相信洪秀全是上天派來的救世主。連我都誤以為真,相信他們?nèi)缱约盒Q的那樣,是一群真正的基督教徒,所謂的天父和天兄(即上帝和耶穌基督)在給予他們無限的幫助和鼓勵。不過,讓我相信神靈遺棄了中原之地,不再保護朝廷,是非常困難的。但是,隨著叛軍的節(jié)節(jié)勝利,我先前堅定的信念一點點地發(fā)生了動搖。甚至,暗自責備我們杰出的先祖?zhèn)?,疑惑他們是否還在保佑膜拜他們的人。于是,日復(fù)一日,我更加憎恨這個外國宗教。特別是長毛賊橫掃環(huán)宇,并得以集結(jié)出更加龐大的軍隊時,我這種憎恨之情尤為強烈,覺得基督教比世界上任何其他災(zāi)禍都可惡。我們向上天祈禱,希望太平軍能全部被剿滅,還希望那些基督教國家統(tǒng)統(tǒng)都被地震、山崩和可怕的瘟疫給毀滅,最好無一人能得以幸存。”

“但是通過研究學習,我學到很多東西。首先,我得出這樣一個認識,在沒有長期勤勉研究之前,不要輕易對任何事情急于定論。遺忘其實是一件好事情。當一個人對某個問題尋求一個公正明確的見解時,你應(yīng)該當以前什么都不知道那般,仔細地去審視它。當腦海中同時出現(xiàn)事實與理論時,你最好首先抓住事實,而不是理論,因為理論如日月的變化那樣,隨著情況而變化。你要像法官審視犯人那樣,找出事物的真相和實質(zhì),而不受多余蕪雜的事物干擾。”

“自從擔任高職以來,我和洋人接觸的機會要比生平任何時候都多。事實上,我已經(jīng)不能確定,他們比我們的同胞更會用陰謀詭計來捉弄我。但是,洋人的驕橫確實蓋過了他們的誠實。據(jù)我了解,大多數(shù)的歐洲國家臣民在亞洲人面前會表現(xiàn)出優(yōu)越感。因此,在他們自己出生地沒有半點猶豫會奉行的禮節(jié),在自己國家之外的地方,他們會疏于去做。”

“我不能從他們的行為中看出任何的道德來,相反,他們只是試圖給他們眼中的弱國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我聽說,沿海地區(qū),特別是上海、香港和澳門的洋人,肯背井離鄉(xiāng),是因為他們欠下了一大筆的債務(wù)。要么還不起,要么不愿意還。然而,同樣是這群洋人,當他們在亞洲的某個港口安居下來,如果他們的仆人不及時把每個月應(yīng)得的酬勞領(lǐng)走,他們會非常生氣——我不相信他們會真的生氣,至少真的非常生氣。因為那樣毫無道理。干完了活的人,哪個不急于得到報酬?難道洋人為他們保管一兩天會有什么損失?假如能保管上兩個月或者兩年,那么利息豈不是很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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