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流涌動

那封來歷不明的尺素多年之后被證明是如妃的偽造之作，當然它隨后也就成為錦衣衛(wèi)的懸案不了了之。經(jīng)李連城明察暗訪最后虎頭蛇尾草草收場的懸案在紫禁城不勝枚舉，李連城后來也趨于麻木。這時候我在奶子府一夜崛起成為僅次于錢大媽媽的奶媽——不，應該說我比錢大媽媽還要尊貴還要顯赫。錢大媽媽雖然貴為奶子府的大管家，深受娘娘、太后寵幸，但她也只有兩個仆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而我，除了四個宮女貼身照顧外還有酸棗、翠柳、碧桃與如花四個奶子府的奶媽或仆人陪伴，包括范穩(wěn)婆、金穩(wěn)婆也幾乎全職為我服務。如此隆重與夸張讓我十分不習慣，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四個貼身宮女就一擁而上穿衣的穿衣、穿鞋的穿鞋、梳頭的梳頭、絞面的絞面，每一個人都手腳麻利生怕怠慢了我被人在娘娘那里說她的壞話。隨后我發(fā)現(xiàn)包括錢大媽媽和韋忠賢對我也是小心翼翼，其他奶子府的奶媽們更不用說了，與我說話盡力用巴結(jié)、討好的口氣，這讓我十分難受。我打心眼里不喜歡被他們?nèi)绱寺≈氐厥毯颍蚁Ｍ蠹移降认嗵?、自然談笑，但是我努力了很長時間實在沒有辦法做到。在奶子府，在宮中任何場合，大家本來有說有笑玩得好好的，只要我一出現(xiàn)所有的人馬上以我為中心，毫無來由地將話題轉(zhuǎn)到我身上轉(zhuǎn)到小皇上身上，包括張三姐也是這樣。她就有這種本事，將與我過去在靠山莊發(fā)生的種種不快一筆勾銷，立馬和我親如姐妹，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與親熱差點讓我相信，我和她就如同我和楊白桃一樣從來都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從內(nèi)心里來說，我其實愿意和她如此相處，畢竟來自同一山莊，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最好。但是張三姐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她是一個有明確方向和目標的人，別說我和她是同行，就算我們是性別不同的人，只要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內(nèi)，她一定要干掉所有對手哪怕你不是她的對手，因為她想的只是老娘天下第一，她不可能接受任何一個人坐得比她高、過得比她好。她在內(nèi)心深處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只允許別人抬頭仰望她。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我在奶子府、在紫禁城引發(fā)的轟動效應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她甚至根本不相信我的奶水會比她好會讓小皇上如癡如醉地迷戀。她肯定要對我下手，雖然她沒有辦法更進一步接觸到我，這一點根本難不倒她，她與如妃密商之后收買了我身邊的奶媽酸棗，而我和范穩(wěn)婆完全蒙在鼓里。一直到我第一次在奶子府弄出塌天大事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金碧輝煌、莊嚴雄偉的紫禁城表面上風平浪靜、一派祥和，實際卻是暗流涌動、波濤洶涌。

出事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看燈是順天府一大習俗。宮中雖然也有燈但是遠不及民間紅火熱鬧，何況宮中一向?qū)ο銦熁馉T特別小心。宮里人看燈都到東安門外去，那里有條街就叫花燈街。那里的店鋪、攤販做的全是宮里妃子、太監(jiān)、奶媽、宮女、雜役的生意。宮里元宵節(jié)除元宵外，御膳房還準備了一種只有元宵節(jié)才吃得上的美味：望燈雞。先在臘月底孵出雛雞養(yǎng)半個月到元宵節(jié)，早上宰了雛雞，腹內(nèi)塞滿豬肉餡，用線縫起來讓小雞恢復成整只，先煨后烤，外香里嫩鮮美無比，這種雞被稱為望燈雞。元宵節(jié)這日由娘娘派人送到宮中各處，凡宮里下人從太監(jiān)、奶媽到宮女、雜役每人可得兩只。那日范穩(wěn)婆新穿了一身豆殼青大襟衫，那是太后無事在宮中設蠶絲局織成的綢緞制作的，我照例在宮女與奶媽前呼后擁下從乾清宮哺乳出來，小皇上越來越白胖讓我十分開心。那日我穿的是一件娘娘送我的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剛剛從乾清宮廊檐下走過來，等候著與錢大媽媽說話的范穩(wěn)婆，奶媽們看我要和范穩(wěn)婆說話馬上就散了。這時候酸棗從坤寧宮后面一棵柏樹下閃身而出，現(xiàn)在回憶起來她一定在那里守候了很久很久，看到我一個人出現(xiàn)在乾清宮之外她像影子一樣飄過來：“奴家我替姊姊你領了望燈雞，放姊姊衣袋里，哺乳回來可以當夜宵吃?！彼龑芍宦槿杆频陌a箔的望燈雞往我衣袋中放，可是手卻在我腰帶上迅速撫摸了一遍，最后落在系于腰間的那只小葫蘆上，她死死攥住小葫蘆大喊大叫：“呀，你們看，你們快來看呀，如月腰帶上拴著什么寶貝？給我看給我看看?！彼@么突如其來的一通喊叫嚇了我一大跳，我這才知道所謂送我望燈雞是假，搜我身才是她真正的目的。我拼盡力氣推開她，站起來轉(zhuǎn)身想走，早就站在不遠處墻角的張三姐突然現(xiàn)身堵住了我的去路，她的聲音很大：“往哪走？什么寶貝看一下有什么要緊?！彼蝗怀鍪謥硭盐业难恚铱焖俎D(zhuǎn)身想擺脫她，酸棗卻從另一頭堵住了我，而錢大媽媽與錢如意后面跟著大批奶媽與女仆眨眼間將我圍得水泄不通。錢大媽媽沒有好臉色：“嚷嚷什么呀？”酸棗說：“她腰間掛著寶貝不許我們看，就在衣服下面?！睆埲憬舆^話頭：“什么東西如此見不得人！去給皇上哺乳莫非事先還得做一番手腳？”她這么一說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汗水馬上濕透了我的后背。而范穩(wěn)婆卻遲遲不肯出現(xiàn)，我感到頭頂?shù)那嗵飚斷ヒ宦曀榈袅艘淮髩K，然后稀里嘩啦掉下來全砸在我身上。錢大媽媽一步一步逼近了我，在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什么寶貝拿出來給大家看看?！蔽冶灸艿睾笸肆艘徊?，錢大媽媽與錢如意交換了一下眼色。錢如意心領神會，一個箭步上前揪住范穩(wěn)婆系在我腰間的那只小得像鼻煙壺的葫蘆。錢大媽媽接過來看了看：“這是什么？”我一言不發(fā)，錢大媽媽大聲呵斥：“范穩(wěn)婆，范穩(wěn)婆！”范穩(wěn)婆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人群后，腳步零亂地走上前來：“實在對不起，我今天一早上鬧了三次肚子，讓金穩(wěn)婆代替我一下?！北娔款ヮブ滤龔腻X大媽媽手里接過那只纏著紅絲線的小葫蘆，輕輕一擰葫蘆蒂就掉下——那是一個蓋子，她將蓋子打開，將葫蘆在眾人鼻子前掃了一圈：“別草木皆兵，老實人只做老實事，愛挑事的主兒應該多聞會兒?！彼龑⒑J放在張三姐鼻前：“你好好聞聞，我知道你是幕后策劃的主。聞到了是什么嗎？聞到了沒有？”張三姐一個接一個打起噴嚏來，范穩(wěn)婆說：“就是薄荷水，給皇上退火用的，綁在身上只為保溫。”

事情其實遠非范穩(wěn)婆所說的那樣輕描淡寫，這都是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的秘密。其實范穩(wěn)婆早就猜測到有人在我身邊布下眼線，她假裝偷偷在我腰上系上神秘的葫蘆其實只為引蛇出洞，果然引出一條蛇。她其實也沒有鬧什么肚子，只是故意躲著不出來讓這邊事件徹底發(fā)酵到最高潮，最后她才現(xiàn)身揭開老底，算是當著錢大媽媽面狠狠收拾了一下對手張三姐，也算當面敲打了錢大媽媽一下。只是錢大媽媽身為奶子府的大總管，她無法理解我神奇的奶水，對所謂的梅花乳她也將信將疑，在她看來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雖然范穩(wěn)婆巧妙地幫我化險為夷，但是我依然感到身邊危機四伏。在奶子府暫時確立了自己無可取代的地位，我還是無暇顧及與我接頭的那個人，或者說等待他主動找上門來。我只感到我的地位岌岌可危，隨時可能被人掀下臺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我分明感到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在背后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張三姐是出手最快的一個，她入宮時間比我早不了幾天，但是她現(xiàn)在無論在奶子府還是在東西宮都如魚得水、聲名鵲起。她說服碧桃、如花等少女用口涎潤澤如妃頭發(fā)，這是她推薦給如妃的獨家秘方，就是一大早叫醒睡意蒙眬的少女往一只青花瓷碗里不停吐口水，她堅持認定少女早晨的口水帶有香氣。她用梳子蘸著口水幫助如妃潤發(fā)，半個月后如妃枯澀開叉的頭發(fā)果然烏黑油亮如錦緞。這讓如妃欣喜不已，她自然歸功于張三姐，她也喜歡上活潑好動的碧桃，甚至賞她糖豆吃。但是每天早上碧桃和如花要趕到東六宮的鐘粹宮吐口水讓我非常不爽，因為如花和碧桃是娘娘安排了侍候我的，本來她借用一下也沒什么，但是她這種連招呼也不打的做法讓我不太能接受。她與我一會兒像春天般溫暖一會兒又像冬天般寒冷，我知道她有目的，只看她下一張牌怎么打。那幾天我偏偏在銀鈴侍候沐浴時被燙傷，銀鈴這個奶媽是新派到我身邊的，笨手笨腳，做事毛毛糙糙。我在站桶里洗浴認為水有點涼喚她加點熱水，她取來一桶滾燙的水全部傾倒而入，燙得我?guī)缀跆似饋?。身處站桶自然無法跳起，我大聲尖叫著攀在站桶沿上狼狽至極，我甚至懷疑她是受人指使有意為之。幾天后如妃讓張三姐協(xié)助她操辦四皇子朱春龍的五周歲生日宴，我只讓銀鈴、碧桃、如花去應個景，然后馬上回來。她們倒是聽從了我的話，張三姐卻惱羞成怒。晚上回到奶子府來睡覺偏偏又看到一大幫奶媽和女仆在侍候我如同眾星捧月，這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第二天晚上她徹底發(fā)飆，或者說她要給我一個下馬威。那天晚上其實我不在奶子府，我被朱六指請到了錦衣衛(wèi)。在宮中，男人與女人其實根本不能隨便接觸，被發(fā)現(xiàn)后輕則掌嘴、笞杖、窩腳心，重則剝皮、凌遲。笞杖我想很多人都知道，就是脫光衣服露出屁股、后背，讓刑罰太監(jiān)用小荊條和竹枝子狠命抽打，直打得皮開肉綻。另一種窩腳心雖然不是酷刑卻也讓人生不如死，就是將受刑者脫光了衣服綁在長板上，叫來秉筆太監(jiān)用毛筆蘸水在光腳底上寫字。腳底板上長的是癢癢肉，毛筆輕輕劃過讓受刑者癢得要死卻無法掙脫。剛想開口求饒卻因為腳底板太癢忍不住又哈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最后岔了氣或斷了氣，秉筆太監(jiān)依然不依不饒繼續(xù)在腳底上寫字，那真是活受罪，據(jù)說有受刑者就活活笑死。我和李連城的接觸不受宮中規(guī)矩限制，作為皇上恩準的特務機構(gòu)負責人，李連城的身份十分特殊。而作為在宮中受到特別保護的我來說，我得到他的特別保護更在情理之中。但是我明顯感覺到李連城在冰冷之外的一份警惕、一份知心，甚至一份暗示，我甚至認定他肯定就是我娘嘴里那個念著暗語與我接頭然后告訴我驚天秘密的人！但是我又想，即便他是的話也不會如此驀然和草率地與我接頭。他一定在觀望在迂回在等待，在確定萬無一失之后才會與我接觸。我懷著復雜的心情第一次進入錦衣衛(wèi)，那也是我第一次與他正面接觸。他意味深長地朝我笑了笑，然后說：“太后和娘娘的旨意，對顏姊妹的保護列為錦衣衛(wèi)頭等大事，一日十二個時辰都不敢怠慢，每日出行須由錦衣衛(wèi)安排并派隨員同行?！彼吹轿业姆磻⒖〉哪樕暇`放出燦爛的笑容，“一切由我來安排，顏姊妹請放心?！彼豢谝粋€姊妹讓我心生溫暖，我也隨口回復了一句客氣話：“又是太后和娘娘的安排，又是李大人精心調(diào)度，奴家心里只有滿滿的歡喜與感激。”李連城馬上制止：“別別別，顏姊妹，你這樣說就讓我食不甘味坐臥不安。姊妹入宮對紫禁城來說是福運當頭、福星高照，我皇有今日之幸全拜顏姊妹福與德啊。我第一眼見到顏姊妹就生出前世今生似曾相識之感，保護顏姊妹是我義不容辭之責?！蔽倚χf：“你本該叫我嬤嬤，卻開口叫我姊妹？”他微微一笑：“我本來想著叫嬤嬤的，一開口卻不知怎么就叫成了姊妹，我愿意有你這樣的姊妹?！彼〕鲈缇蛡浜玫囊还藓诤鹾醯挠椭f：“我知道你燙傷了，這是江南江寧道進貢的江豬油，專治燙傷。”我謝過了他，他似乎有意要替我在胳臂上涂抹，我嚇得收回了手，也就在這時候范穩(wěn)婆趕過來接我，告訴我張三姐剛剛大鬧了奶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