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寫“大家”
我寫的這個題目似乎多馀無味,誰不知道這部書寫的是榮、寧二府,是特定的主題內(nèi)容,二府是“大家風(fēng)范”,非“小門小戶”所能比擬……
這都說得對。只是我要問一句:什么是“大家”?夠個“大家”的因素、特征又是什么?是否人人會答,是否一句話簡單可了?恐怕就不一定敢保了。
有人說,族大人眾,故稱大家。
有人說,世代仕宦,生活富厚,是為大家。
這也都是不錯的??墒侵皇侨甭┝艘粋€更重要的內(nèi)核沒說清楚——即文化教養(yǎng),詩禮熏陶。
看看《紅樓夢》,族大人眾,似乎如此,其實真正的“人眾”不過赦、政、璉、玉、珍、蓉屈指可數(shù)而已,其他蕓、薔、菖、葛等等,實皆配角,不占主位。故賈府之為“大家”者,并不在此。
再看仕宦,那更不怎么樣,遠遠夠不上王公將帥,督撫宰卿,只是個(內(nèi)務(wù)府)員外郎和捐資的虛銜罷了。這比起真正的大富大貴的清代高官來差得太懸殊了。
那么可知,賈府的成為“大家”者正在于他家的世代文化教養(yǎng),詩禮熏陶——正如書中明寫的,是“詩禮簪纓之族”。
試看以下幾個例證——
賈母史太君,似乎不識字,游園至藕香榭,叫湘云念對聯(lián)聽。但她的藝術(shù)審美水平高極了。
她見寶釵屋里太素,立即為之“布置”陳設(shè),只消幾件古玩,便改換了環(huán)境氣氛,又大方,又典雅。這就是文化素養(yǎng)熏陶,俗人是不具備這種眼光才氣的。
再看這位老太太調(diào)理出來的貼身大丫鬟鴛鴦。她的牙牌令,是代老太太發(fā)令的“令官”,你看那所發(fā)的牌副兒,出口成章,沒有文化教養(yǎng)行嗎?
鴛鴦遭了事,“大老爺”要討她當(dāng)小老婆,氣憤得以死相抗?fàn)帯驮谶@樣的情勢和心境下,她對來作“說客”的嫂子還嘴相斗時,卻還說出了這樣的話:
(嫂子自辯說的是“好話”,她立刻還話——)“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話)!”
這真令人絕倒,同時也令人傾倒。一個沒有深厚文化陶冶的家庭,其丫鬟侍女,能說得出半句這樣的妙語來嗎?試比一比《金瓶梅》里女流的聲口氣味,就真是云泥懸隔了。
老太太的評說戲文、彈唱,講解特級珍貴織品“霞影紗”“軟煙羅”的名色、質(zhì)地、用場,都包含著非常超眾的審美文化因素在內(nèi),絕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賈府的丫鬟、小廝的名字,也是文化的表現(xiàn)之一面。麝月、檀云、晴雯、綺霞(或作霰xiàn),引泉、鋤藥、伴鶴、挑云……不從文化上品味,看《紅樓》就無甚趣味——因為沒有文化的“大家”,是俗不可耐的家族,包括文物、器用、語言、舉止……都無例外。
至于起詩社,制燈謎,行酒令等等之類,在我看來,反倒不如上述的幾個方面更為耐人尋味。因為那些弄文索句,是文人游戲消遣之事,固然不懂文化不行,然而真正的文化教養(yǎng),又在“文字”之外,不一定有跡可求,而是一種素質(zhì)、品格、氣味的“無形”之事情。
有教養(yǎng)的人,可以不識字,不讀書,一樣可欽可愛,可友可師。這是個風(fēng)范的大問題。書中寫“薛大傻子”種種可笑,并非是說他就是個壞人,不是的,目的就在寫他的缺少文化教養(yǎng)——就成了趨向下流的紈袴子弟,聲色是求,飽食終日,為社會之蠹蟲,造物之浪費。
探春三姑娘為何把迎、惜比得大大遜色?雖說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的文化修養(yǎng)高,文化要求也強——試讀她寫給寶玉的小柬就可曉悟。她舉出古人在沒有好條件之下還要尋求“些山滴水”。這是何義?不是別的,實即文化的向往,超物質(zhì)的精神生活才是真的“生活”。物質(zhì)的豐足雖好,也只是為了更能“生存”,而不一定等于“生活”也。
詩曰:
中華文化在何方?
試展《紅樓》細忖量。
識得鴛鴦宣酒令,
也如畫卦有羲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