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瑪斯·莫爾(1478~1535)
莫爾(Sir Thomas More)生在16世紀,是英國文藝復興運動中的主要人物,寫了影響深遠的《烏托邦》(1516)一書,這是盡人皆知的。
人所不盡知的是:他也是英文散文的高手,而且是“發(fā)展出一種有力的散文的第一個英國人”。《烏托邦》按照16世紀歐洲學術著作的通例,是用拉丁文寫的;但是他也用英文寫作,作品中最有名的是《理查三世史》(1543)。
學者們認為這部史學著作是“一個精心設計、細心完成的整體,其中各部分比例恰當,絲毫不爽”。而其中所用的英文散文則有一種可貴的新風格:“既善辯論,又善敘述,能夠構(gòu)筑有持續(xù)說服力的段落,又能迅捷地開展對話,時而活潑,口語化,時而精雕細刻,甚至近乎綺麗?!獱柺堑谝粋€能滿足16世紀英國一切要求的散文風格的人?!?sup>
這里選譯的是《理查三世史》中的一個片斷,是關于前國王愛德華四世的情婦琪恩·肖厄的。
這是一段出色的文章,有清楚的敘述,但又不是純敘述,而含有評論以至諷刺,例如講當時還稱“護國公”的理查三世的為人和用心時就很明顯。細節(jié)的生動和戲劇化是另一特色,讀者很難忘記琪恩游街的情景。作者對這個女人是充滿同情的,寫她與一般得寵的國王情婦不同,不仗勢欺人,常助人為樂,并且著重寫她的美,通過今昔對比而更顯其美。最后作者還議論一番,表明他寫的雖是一個女人,用意卻在烘托理查三世的陰險詭詐。換言之,這里有歷史,也有史論,都寫得有深度——用美人的榮枯同人們對待善惡的態(tài)度并提,看出人世滄桑和人情冷暖的變化。
莫爾站在近代英文散文發(fā)展行列的首位,而所作又是歷史。這說明英文散文傳統(tǒng)久遠,而且范圍廣闊,其中品種甚多,不限于隨筆小品。這正是英文散文的優(yōu)點之一,它經(jīng)得起各種實際運用,而在運用中變得更有力也更見文采。
《理查三世史》片斷:琪恩·肖厄 From The History of King Richard Ⅲ:A King's Mistress
接著,逐漸地,似乎是出于憤怒而不是貪婪,護國公派人去到肖厄的媳婦家里(因為她丈夫并不與她同居),把她所有的財物搜刮一空,價值在三千馬克以上,并把她本人投進監(jiān)獄。然后按章對她進行了審問,說她到處奔走,想迷惑他,又說她同王室大臣合謀想殺害他;等到一看這些罪名無法成立,就惡毒地提出一條她本人無法否認,而且全世界都知道是確有其事的罪名,不過在這時突然地鄭重其事地提出只使所有的人聽了發(fā)笑罷了——這罪名就是她不貞。因此之故,他作為一位有節(jié)操、不亂來、潔身無垢的王爺,自命是上天派到這邪惡的世界上來糾正人們的道德的,下令倫敦區(qū)主教責成她當眾贖罪,方式是讓她在星期日手持蠟燭走在十字架前,跟隨一隊人游街。結(jié)果她走在隊里,面容嫻靜,步伐規(guī)矩,雖然身上只穿一件寬大的袍子,可是顯得十分秀美,連她那原本蒼白的雙頰也因眾人好奇的注視而出現(xiàn)了可愛的赭紅,于是她雖頂了可恥的罪名反而贏得群眾的贊美,尤其是那些看上了她的身體遠過于她的靈魂的人。不喜歡她的行為的良善的人對于罪惡得到糾正是高興的,但也對她的贖罪感到同情,而不是感到慶幸,因為他們考慮到護國公之所以這樣懲罰她并非出自道德感,而是另有卑劣用心的。
這個女人生在倫敦,來往都是體面人物,從小受到良好家教,婚姻也合適,只是嫁得早了一點,丈夫是良善市民,年輕,和氣,有錢。但由于他們結(jié)婚時她還不成熟,她并不熱愛他,對他從無懷戀之心。這可能是一個原因,使她容易在國王引誘她的時候,愿意滿足他的胃口。當然,對國王的尊敬,對美麗的衣飾,優(yōu)裕、愉快的生活和大量錢財?shù)闹竿材苎杆俚卮┩敢活w溫柔多情的心。當國王勾上了她,她丈夫天性良善,懂得怎樣對自己有利,不敢碰國王的小老婆一下,馬上把她完全讓給了國王。國王死后,宮廷大臣收納了她,其實國王在世之日他早垂涎于她,只是不敢接近,或是出于尊敬,或是由于一種友好的忠誠。她長得標致,白皙,身上無一處不合適,你只愿她長得略高。凡是在她年輕時見過她的人都這樣說。當然也有某些人現(xiàn)在看了她(因為她還活著),覺得她絕不可能那樣漂亮。我認為這種判斷類似把一個死了多年的人從墳墓里挖出頭骨,憑它來猜想此人過去是否美麗一樣,因為她現(xiàn)在老了,瘦了,干癟,枯縮了。但就是這樣,如果想重構(gòu)她的面容,還是可以看出只須把某些部分充實一下仍然可以現(xiàn)出美貌。喜歡她的人不僅愛她的美貌,更愛她的愉快的舉止。因為她有才智,能讀會寫,在客人面前顯得自在,問什么都有話說,既不一聲不響,也不嘮叨,有時還不傷和氣地開開玩笑。國王常說他有三妾,各有所長:一個最愉快,一個最有心計,一個最虔誠,這最后一個可稱是他那王國里最信神的娼婦,因為很難使她離開教堂,除非是為了立刻上他的御床。這三人中兩個是有身分的人,但由于謙虛,自愿做無名氏,也放棄別人對她們特長的贊美。最愉快的那位就是肖厄家的媳婦,國王也因這一點特別喜歡她。他有許多女人,但只愛她一個,而說實話(不然即使對魔鬼也是罪孽),她從不用她的影響去害人,而是使許多人得到了安慰或解救。國王不高興了,她會使他寬解,息怒;某些人失去國王的歡心了,她會使他們得到赦免。有些人的財產(chǎn)快被沒收,她能求國王收回成命。最后一點,她幫許多人遞過對國王的重要申請,不收任何報酬,或雖收小量也只是為了好玩而不是攢錢,像是她只要能將一件事做好也就心滿意足了,或者只為了表明她有能力左右國王,表明有錢的浪蕩女人并不都是貪婪的。
我料定會有人說,這個女人無足輕重,不值得浪費筆墨,不該將她夾在國務之間來一起追憶,特別是那些只憑她的現(xiàn)狀來估量她的人更會這樣想。但是我認為正因為她現(xiàn)在淪為乞丐,無人照料,缺朋少友,她更值得我們追憶。想當年她有錢有勢,得國王歡心,幫過多少人辦成過事情。許多別的人物也有過得意時候,由于干了壞事反而留名至今。她所做不比這些人少,但因沒干多少壞事就被人忘了。人們總是把作惡的人刻在大理石上,而行善的人則反而委名于塵土。這個女人的遭遇就是一個好例子,因為她今天所乞求的活著的人如果當年沒有她,則今天乞求的該是他們了。
- R.W.錢伯斯:《英國散文的連續(xù)性》,倫敦,1932,第Ⅳ頁。
- R.W.錢伯斯:《英國散文的連續(xù)性》,倫敦,1932,第CLXV~CLXVII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