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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稟與修養(yǎng)

談文學 作者:朱光潛 著


資稟與修養(yǎng)

拉丁文中有一句名言:“詩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边@句話本有不可磨滅的真理,但是往往被不努力者援為口實。遲鈍人說:“文學必須靠天才,我既沒有天才,就生來與文學無緣,縱然努力,也是無補費精神?!甭斆魅苏f:“我有天才,這就夠了,努力不但是多余的,而且顯得天才還有缺陷,天才之所以為天才,正在他不費力而有過人的成就?!边@兩種心理都很普遍,誤人也很不淺。文學的門本是大開的。遲鈍者誤認為它關(guān)得很嚴密不敢去問津;聰明者誤認為自己生來就在門里,用不著摸索。他們都同樣地懶怠下來,也同樣地被關(guān)在門外。

從前有許多迷信和神秘色彩附麗在“天才”這個名詞上面,一般人以為天才是神靈的憑借,與人力全無關(guān)系。近代學者有人說它是一種精神病,也有人說它是“長久的耐苦”。這個名詞似頗不易用科學解釋。我以為與其說“天才”,不如說“資稟”。資稟是與生俱來的良知良能,只有程度上的等差,沒有絕對的分別,有人多得一點,有人少得一點。所謂“天才”不過是在資稟方面得天獨厚,并沒有什么神奇。莎士比亞和你我相去雖不可以道里計,他所有的資稟你和我并非完全沒有,只是他有的多,我們有的少。若不然,他和我們在智能上就沒有共同點,我們也就無從了解他、欣賞他了。除白癡以外,人人都多少可以了解欣賞文學,也就多少具有文學所必需的資稟。不單是了解欣賞,創(chuàng)作也還是一理。文學是用語言文字表現(xiàn)思想情感的藝術(shù),一個人只要有思想情感,只要能運用語言文字,也就具有創(chuàng)作文學所必需的資稟。

就資稟說,人人本都可以致力文學;不過資稟有高有低,每個人成為文學家的可能性和在文學上的成就也就有大有小。我們不能對于每件事都能登峰造極,有幾分欣賞和創(chuàng)作文學的能力,總比完全沒有好。要每個人都成為第一流文學家,這不但是不可能,而且也大可不必;要每個人都能欣賞文學,都能運用語言文字表現(xiàn)思想情感,這不但是很好的理想,而且是可以實現(xiàn)和應(yīng)該實現(xiàn)的理想。一個人所應(yīng)該考慮的,不是我究竟應(yīng)否在文學上下一番功夫(這不成為問題,一個人不能欣賞文學,不能發(fā)表思想情感,無疑地算不得一個受教育的人),而是我究竟還是專門做文學家,還是只要一個受教育的人所應(yīng)有的欣賞文學和表現(xiàn)思想情感的能力?

這第二個問題確值得考慮。如果只要有一個受教育的人所應(yīng)有的欣賞文學和表現(xiàn)思想情感的能力,每個人只須經(jīng)過相當?shù)呐Γ伎梢赃_到,不能拿沒有天才做借口;如果要專門做文學家,他就要自問對文學是否有特優(yōu)的資稟。近代心理學家研究資稟,常把普遍智力和特殊智力分開。普遍智力是施諸一切對象而都靈驗的,像一把同時可以打開許多種鎖的鑰匙;特殊智力是施諸某一種特殊對象而才靈驗的,像一把只能打開一種鎖的鑰匙。比如說,一個人的普遍智力高,無論讀書、處事或作戰(zhàn)、經(jīng)商,都比低能人要強;可是讀書、處事、作戰(zhàn)、經(jīng)商各需要一種特殊智力。盡管一個人件件都行,如果他的特殊智力在經(jīng)商,他在經(jīng)商方面的成就必比做其他事業(yè)都強。對于某一項有特殊智力,我們通常說那一項為“性之所近”。一個人如果要專門做文學家就非性近于文學不可。如果性不相近而勉強去做文學家,成功的固然并非絕對沒有,究竟是用違其才;不成功的卻居多數(shù),那就是精力的浪費了。世間有許多人走錯門路,性不近于文學而強做文學家,耽誤了他們在別方面可以有為的才力,實在很可惜?!霸娙耸翘焐牟皇窃熳鞯摹边@句話,對于這種人確是一個很好的當頭棒。

但是這句話終有語病。天生的資稟只是潛能,要潛能成為事實,不能不借人力造作。好比花果的種子,天生就有一種資稟可以發(fā)芽成樹、開花結(jié)實,但是種子有很多不發(fā)芽成樹、開花結(jié)實的,因為缺乏人工的培養(yǎng)。種子能發(fā)芽成樹、開花結(jié)實,有一大半要靠人力,盡管它天資如何優(yōu)良。人的資稟能否實現(xiàn)于學問事功的成就,也是如此。一個人縱然生來就有文學的特優(yōu)資稟,如果他不下功夫修養(yǎng),他必定是苗而不秀,華而不實。天才愈卓越,修養(yǎng)愈深厚,成就也就愈偉大。比如說李白、杜甫對于詩不能說是無天才,可是讀過他們詩集的人都知道這兩位大詩人所下的功夫。李白在人生哲學方面有道家的底子,在文學方面從《詩經(jīng)》、《楚辭》直到齊梁體詩,他沒有不費苦心模擬過。杜詩無一字無來歷為世所共知。他自述經(jīng)驗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西方大詩人像但丁、莎士比亞、歌德諸人,也沒有一個不是修養(yǎng)出來的。莎士比亞是一般人公評為天才多于學問的,但是誰能測量他的學問的深淺?醫(yī)生說,只有醫(yī)生才能寫出他的某一幕;律師說,只有學過法律的人才能了解他的某一劇的術(shù)語。你說他沒有下功夫研究過醫(yī)學、法學等等?我們都驚訝他的成熟作品的偉大,卻忘記他的大半生精力都費在改編前人的劇本,在其中討訣竅。這只是隨便舉幾個例。完全是“天生”的而不經(jīng)“造作”的詩人,在歷史上卻無先例。

孔子有一段論學問的話最為人所稱道:“或生而知之,或?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這話確有至理,但亦看“知”的對象為何。如果所知的是文學,我相信“生而知之”者沒有,“困而知之”者也沒有,大部分文學家是有“生知”的資稟,再加上“困學”的功夫,“生知”的資稟多一點,“困學”的功夫也許可以少一點。牛頓說:“天才是長久的耐苦?!边@話也須用邏輯眼光去看,長久的耐苦不一定造成天才,天才卻有賴于長久的耐苦。一切的成就都如此,文學只是一例。

天生的是資稟,造作的是修養(yǎng);資稟是潛能,是種子;修養(yǎng)使?jié)撃軐崿F(xiàn),使種子發(fā)芽成樹,開花結(jié)實。資稟不是我們自己力量所能控制的,修養(yǎng)卻全靠自家的努力。在文學方面,修養(yǎng)包含極廣,舉其大要,約有三端:

第一是人品的修養(yǎng)。人品與文品的關(guān)系是美學家爭辯最烈的問題,我們在這里只能說一個梗概。從一方面說,人品與文品似無必然的關(guān)系。魏文帝早已說過:“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眲┖驮凇段男牡颀?程器》篇里一口氣就數(shù)了一二十個沒有品行的文人,齊梁以后有許多更顯著的例,像馮延巳、嚴嵩、阮大鋮之流還不在內(nèi)。在克羅齊派美學家看,這也并不足為奇。藝術(shù)的活動出于直覺,道德的活動出于意志;一為超實用的,一為實用的,二者實不相謀。因此,一個人在道德上的成就不能裨益也不能妨害他在藝術(shù)上的成就,批評家也不應(yīng)從他的生平事跡推論他的藝術(shù)的人格。

但是從另一方面說,言為心聲,文如其人。思想情感為文藝的淵源,性情品格又為思想情感的型范,思想情感真純則文藝華實相稱,性情品格深厚則思想情感亦自真純?!叭收咧造\如”,“诐辭知其所蔽”。屈原的忠貞耿介,陶潛的沖虛高遠,李白的徜徉自恣,杜甫的每飯不忘君國,都表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里面。他們之所以偉大,就因為他們的一篇一什都不僅為某一時會即景生情偶然興到的成就,而是整個人格的表現(xiàn)。不了解他們的人格,就決不能徹底了解他們的文藝。從這個觀點看,培養(yǎng)文品在基礎(chǔ)上下功夫就必須培養(yǎng)人品。這是中國先儒的一致主張,“文以載道”說也就是從這個看法出來的。

人是有機體,直覺與意志,藝術(shù)的活動與道德的活動恐怕都不能像克羅齊分得那樣清楚。古今盡管有人品很卑鄙而文藝卻很優(yōu)越的,究竟是占少數(shù),我們可以用心理學上的“雙重人格”去解釋。在甲重人格(日常的)中一個人盡管不矜細行,在乙重人格(文藝的)中他卻謹嚴真誠。這種雙重人格究竟是一種變態(tài),如論常例,文品表現(xiàn)人品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以一個人如果想在文藝上有真正偉大的成就,他必須有道德的修養(yǎng)。我們并非鼓勵他去做狹隘的古板的道學家,我們也并不主張一切文學家在品格上都走一條路。文品需要努力創(chuàng)造,各有獨到,人品亦如此,一個文學家必須有真摯的性情和高遠的胸襟,但是每個人的性情中可以特有一種天地,每個人的胸襟中可以特有一副丘壑,不必強同而且也決不能強同。

其次是一般學識經(jīng)驗的修養(yǎng)。文藝不單是作者人格的表現(xiàn),也是一般人生世相的返照。培養(yǎng)人格是一套功夫,對于一般人生世相積蓄豐富而正確的學識經(jīng)驗又另是一套功夫。這可以分兩層說。一是讀書。從前中國文人以能熔經(jīng)鑄史為貴,韓愈在《進學解》里發(fā)揮這個意思,最為詳盡。讀書的功用在儲知蓄理,擴充眼界,改變氣質(zhì)。讀的范圍愈廣,知識愈豐富,審辨愈精當,胸襟也愈恢闊。在近代,一個文人不但要博習本國古典,還要涉獵近代各科學問,否則見解難免偏蔽。這事固然很難。我們第一要精選,不浪費精力于無用之書;第二要持恒,日積月累,涓涓終可成江河;第三要有哲學的高瞻遠矚,科學的客觀剖析,否則食而不化,學問反足以梏沒性靈。其次是實地觀察體驗。這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或比讀書還更重要。從前中國文人喜游名山大川,一則增長閱歷,一則吸納自然界瑰奇壯麗之氣與幽深玄渺之趣。其實這種“氣”與“趣”不只在自然中可以見出,在一般人生世相中也可得到。許多著名的悲喜劇與近代小說所表現(xiàn)的精神氣魄正不讓于名山大川。觀察體驗的最大的功用還不僅在此,尤其在洞達人情物理。文學超現(xiàn)實而卻不能離現(xiàn)實,它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盡管有時是理想的,卻不能不有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性。近代寫實主義者主張文學須有“憑證”,就因為這個道理。你想寫某一種社會或某一種人物,你必須對于那種社會那種人物的外在生活與內(nèi)心生活都有徹底的了解,這非多觀察多體驗不可。要觀察得正確,體驗得深刻,你最好投身他們中間,和他們過同樣的生活。你過的生活愈豐富,對于人性的了解愈深廣,你的作品自然愈有真實性,不致如霧里看花。

第三是文學本身的修養(yǎng)?!肮び破涫拢叵壤淦鳌?。文學的器具是語言文字。我們第一須認識語言文字,其次須有運用語言文字的技巧。這事看來似很容易,因為一般人日常都在運用語言文字;但是實在極難,因為文學要用平常的語言文字產(chǎn)生不平常的效果。文學家對于語言文字的了解必須比一般人都較精確,然后可以運用自如。他必須懂得字的形聲義,字的組織以及音義與組織對于讀者所生的影響。這要包含語文學、邏輯學、文法、美學和心理學各科知識。從前人做文言文很重視小學(即語文學),就已看出工具的重要。我們現(xiàn)在做語體文比做文言文更難。一則語言文字有它的歷史淵源,我們不能因為做語體文而不研究文言文所用的語文,同時又要特別研究流行的語文;一則文言文所需要的語文知識有許多專書可供給,流行的語文的研究還在草創(chuàng),大半還靠作者自己努力去摸索。在現(xiàn)代中國,一個人想做出第一流文學作品,別的條件不用說,單說語文研究一項,他必須有深厚的修養(yǎng),他必須達到有話都可說出而且說得好的程度。

運用語言文字的技巧一半根據(jù)對于語言文字的認識,一半也要靠虛心模仿前人的范作。文藝必止于創(chuàng)造,卻必始于模仿,模仿就是學習。最簡捷的辦法是精選模范文百篇左右(能多固好;不能多,百篇就很夠),細心研究每篇的命意布局分段造句和用字,務(wù)求透懂,不放過一字一句,然后把它熟讀成誦,玩味其中聲音節(jié)奏與神理氣韻,使它不但沉到心靈里去,還須沉到筋肉里去。這一步做到了,再拿這些模范來模仿(從前人所謂“擬”),模仿可以由有意的漸變?yōu)闊o意的。習慣就成了自然。入手不妨嘗試各種不同的風格,再在最合宜于自己的風格上多下功夫,然后融合各家風格的長處,成就一種自己獨創(chuàng)的風格。從前做古文的人大半經(jīng)過這種訓練,依我想,做語體文也不能有一個更好的學習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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