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詩的分期及各期不同的風貌
第一節(jié) 唐詩的分期
唐詩成就輝煌,是舉世公認的。從我國兩千多年詩歌史這樣一個宏觀的角度去看它,它是發(fā)展中的一條鏈索,一個階段。但唐代長達三百年之久,唐詩自身又有它發(fā)展、繁榮到衰落的過程,有它的內(nèi)在發(fā)展階段。光把唐詩看成一個混沌的整體是不夠的,深入到它的內(nèi)部,看看它發(fā)展的每一個階段有什么特征,是一些什么因素促成了它的繁榮,是一些什么因素使它趨向衰落,這不僅可以加深我們對唐詩規(guī)律性的認識,幫助我們更好地賞鑒和把握唐詩,而且對我們今天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也會有借鑒作用。
從宋代起,研究唐詩的人,就企圖揭示唐詩發(fā)展軌跡,開始給唐詩劃分階段。從宋代到目前,出現(xiàn)過各種分法。有三分法:分前期、中期、晚期,前期包括開國到開元前,中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盛唐一段,后期是指中晚唐一段,王士禛常用“三唐”(初、盛、晚)來表示。有二分法:分前后期,以“安史之亂”為劃分界線。有八分法:分八段,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選的《唐詩選》前言。但是影響最大、獲得公認的是“四分法”。
一、四分法的代表人物及先驅(qū)
元楊士弘《唐音》已用四分法。明高棅的《唐詩品匯》按照四期的劃分選唐詩,造成很大影響(有理論、有作品),后代許多詩論家都采用了這種分法,去進一步論證唐詩。
任何一種學說的提出,總是以前人的研究為先導(dǎo)的。高棅也不是憑空而來,他是繼承嚴羽的。嚴羽在詩歌鑒賞力、美的感受力方面,也許是唐以后、王國維之前第一人。嚴羽多次談到唐詩發(fā)展各個階段的不同。如說詩體有唐初體、盛唐體、大歷體、元和體、晚唐體。又說大歷以前分明是一副言語,晚唐分明別是一副言語。嚴羽實際上已揭示了四唐的不同,不過,第一,一般不提初唐;第二,沒有用中唐這個名詞,而是用“大歷體”“元和體”,或者用“大歷以還”這樣的話。高棅繼承了嚴羽,并在《唐詩品匯總敘》里,明確地用了初、盛、中、晚這樣的提法。
二、四分法的劃限
依照高棅的劃分法,時間劃分為:
初唐:唐初—玄宗先天元年(618—712);
盛唐:開元初—代宗永泰元年(713—765);
中唐:大歷元年—敬宗寶歷二年(766—826);
晚唐:文宗大和元年—唐末(827—904)。
三、嚴、高四分法的優(yōu)長
第一,能揭示唐詩從端正發(fā)展方向到發(fā)展、繁榮、消歇的過程。第二,能反映唐詩不同發(fā)展時期氣質(zhì)、風貌的不同。這一點是其他分法無法代替的。第三,能夠適當照顧到作家群的自然出現(xiàn)和消失。如初唐出現(xiàn)了“四杰”“沈宋”,盛唐出現(xiàn)了“王孟”“高岑”“李杜”,中唐出現(xiàn)了“韓孟”“元白”,晚唐出現(xiàn)了李、杜、溫。第四,不嫌過簡或過繁,中國社科院的八分法實際是四分法的變相,但卻嫌繁。
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見,這還是需要知道一點,可以做參考。如明末清初錢謙益為顧茂倫《唐詩英華》所作的序中曾提出反對,說孟浩然是盛唐詩人,但有的詩寫得像初唐,王維有的詩寫得像中唐。我們認為不能這樣機械地看問題,文藝上有的東西只能說個大概,不能絕對化。盛唐詩有一二濫觴于初唐,晚唐也有一二可入盛唐,這不足為怪,也不足以否定四分法。當然,四分法也不是沒有缺陷,四期的劃分中間也不是以鴻溝為界的。歷史的必然,通過個體的非自覺性來表現(xiàn),不可能那么劃一。嚴羽也只講“論其大概”,高棅也只說“略而言之”。
四唐的劃分,在唐詩的研究史上是有里程碑意義的。我們有時有點天真,覺得自己沒有生在高棅之前,如果在他之前,也許“四唐”的分法會首先由我們提出,不一定把這種發(fā)明權(quán)留給高棅了。這樣想,當然頗有志氣,不過也只能想想而已。而實際上,憑我們目前這點本事、這種能耐,即使生在高棅的時代,恐怕也提不出四分法。因為,只要我們深入研究四分法,就會感到,要能有這種見識,即看到唐詩有四個階段,首先得有個條件,就是要有靈敏而準確的藝術(shù)感受力,要有很高的詩歌鑒賞水平,要真正能清楚地看出四唐詩歌的區(qū)別??闯鰠^(qū)別,才能有勇氣分期。而要做到這一點,在高棅那個時代,在前人對唐詩研究材料還不夠豐富的情況下,雖然有《滄浪詩話》在前,也還是不容易的。我們現(xiàn)在在這個方面還沒有他那種水平。
正因為我們的水平不夠,我們根據(jù)嚴羽、高棅以及其他前人的研究成果,面對具體作品進行再認識,調(diào)動我們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去認識四唐詩歌的風貌,這對我們把握、理解唐詩,提高文學鑒賞能力、審美能力,還是不可少的、有益的。高棅在《唐詩品匯總敘》里,就曾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今試以數(shù)十百篇之詩,隱其姓名,以示學者,須要識得何者為初唐,何者為盛唐,何者為中唐、為晚唐?!?sup>[1]稍后的前七子領(lǐng)袖李東陽說:“試取所未見詩,即能識其時代格調(diào),十不失一?!?sup>[2]拿自己沒讀過的唐詩給它劃分時代,指出它是盛唐詩還是晚唐詩,要達到“十不失一”的程度,當然是困難的。單從這方面來鍛煉我們的能力,增長我們的見識,顯然是有用的、必要的。
我們現(xiàn)在就根據(jù)前人對四唐詩歌的評論,也結(jié)合我們自己的認識,聯(lián)系具體作品,來研究和品味四唐的詩歌。
第二節(jié) 初唐詩歌的藝術(shù)風貌
我們在學初唐四杰和陳子昂時可能講過,這時的唐代詩壇有兩個方面。有因襲齊梁的一面,也有逐漸走向新生的一面,前一面可以說是梁陳的靡艷,后一面可以說是大地回春的信息。
青春少年式的清新歌唱,這在唐代一開頭當然談不上,但到四杰登上詩壇,就有點像了。當時雖然一方面六朝形式主義的、不健康的詩風還彌漫文壇,但唐朝開國后整個社會是一種蓬勃的、萬象更新的局面,舊的污流濁水在蕩滌,健康的東西在發(fā)展,所以詩壇有一股新生力量在萌發(fā),在逐漸顯露。四杰、陳子昂,正是這方面的代表。
他們的詩有“冰澌溶洩,東風暗換年華”(秦觀《望海潮》)的意味,河冰解凍流淌后,水面上第一次出現(xiàn)漣漪,雖然比不上“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那種浩大聲勢,但不知不覺中就注入了一種新的生機與氣息。王勃《林塘懷友》:
芳屏畫春草,仙杼織朝霞。何如山水路,對面即飛花。
詩寫得很清新,結(jié)合四杰在詩歌史上的作用看,頗帶象征意味。美好的屏風上畫著春草,“仙杼”指女子的織布機,“朝霞”指美麗的像云霞樣的絲織品,在織布機上織出像云霞般的絲織品,哪里比得上山水路上,對面就翻飛著鮮艷芬芳的花朵呢?三個動詞,前兩個“畫”“織”是人工,后一個“飛”是天籟。如把前兩個比成初唐的宮體詩,那么后者正像四杰自己從江山塞漠得來的新詩,具有象征意味。我們讀這種詩有一種撲面而來的新鮮氣息。王勃《登城春望》:
物外山川近,晴初景靄新。芳郊花柳遍,何處不宜春。
一方面清新,有春天的氣息;另一方面又比較稚嫩,正是帶一點新變的意味。劉希夷《晚春》:
佳人眠洞房,回首見垂楊。寒盡鴛鴦被,春生玳瑁床。
庭陰暮青靄,簾影散紅芳。寄語同心伴,迎春且薄妝。
沈德潛評曰:“六朝風致,一語百媚。”[3]前四句,寫洞房佳人、鴛
鴦、玳瑁,有六朝的味道,但垂楊和春天的氣息卻是新鮮的。冬去春來,這些少女少婦,要走出閨房去迎接絢爛的春天,迎接良辰美景。杜審言《贈蘇綰書記》:
知君書記本翩翩,
為許從戎赴朔邊。
紅粉樓中應(yīng)計日,
燕支山下莫經(jīng)年。
書記,唐代元帥府和節(jié)度下都有掌書記一人,主管文書。書記是掌書記的簡稱。詩中的“書記”是指寫文件、起草公文的人?!爸龝洷爵骠妗?,“翩翩”本形容鳥飛得輕快,這里形容寫東西很輕松而又很快;當然也有雙關(guān)意義,即風度翩翩。句子說,我知道你是很有文采的,寫起東西來輕松又快當。同時,這句也帶有另一種意思——我知道你這位書記是風度翩翩的,很不平凡的?!盀樵S從戎赴朔邊”,為許,為什么;從戎,從軍;朔邊,北邊。為什么要從軍去北方邊疆呢?這是問句,但答案在上一句中就已經(jīng)包含了。為什么要去從軍、走向北方邊塞呢?就是因為書記翩翩,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所以才被主帥看重,把你聘去擔任書記。作者是要通過這個問題達到突出書記翩翩的目的,同時在這樣的問句中,也包含對他的戀戀不舍,蕩漾著一種惜別的情緒?!凹t粉樓中應(yīng)計日”,用化妝品指代女子,代指蘇書記的妻子。你這一走,你的妻子一定想念得不得了,一定是一天一天都在繡樓上計算著分離的日子,盼望著你盡快回來?!把嘀较履?jīng)年”,燕支山在甘肅境內(nèi),是蘇書記要去的地方。這一帶漢唐時代多民族雜居,土地肥沃,水草豐美,據(jù)說多出美女。匈奴曾有民謠,說:“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4]燕支,是一種草名,汁液可做化妝品。燕支山這個名字也就是因為其地出美女,而女子用燕支做化妝品來輾轉(zhuǎn)命名的。意思說,希望蘇書記能想到家中妻子每天都在思念他,在完成任務(wù)后早點回來,不要為他鄉(xiāng)的美女所迷。經(jīng)年是一年,本來不算長,但和“計日”對照,就覺得很長了?!澳?jīng)年”,正表現(xiàn)迫切盼望他早回來。這首詩表現(xiàn)送別時的留戀和盼望對方早日歸來的心情,但不從自己著筆,而是從蘇書記的妻子方面著筆,很婉曲。
從體現(xiàn)初唐詩歌風貌看,這首詩歌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寫紅粉佳人,寫胭脂,本是初唐、六朝的常調(diào),但詩中卻降居陪襯地位,主要方面是從戎朔邊的倜儻俊邁之氣。表現(xiàn)蘇書記那種翩翩的風度,詩中寫人物用“翩翩”一詞,“翩翩”在首句出現(xiàn),是一篇中唯一直接形容主要人物的詞,居于宮調(diào)的地位,這個詞一用,就有一種輕健、活潑的氣息,就像敦煌壁畫開始出現(xiàn)的早期飛天一樣,與書記“翩翩”相配合,詩的境界也擴展了,擴展到了塞上,出現(xiàn)了燕支山、朔邊。像這樣把脂粉氣降居到次要陪襯地位,突出倜儻俊邁之氣,突出人物的翩翩風度,就顯出新氣息,纏綿與剛健相糅合,有一股清新、健舉的氣息吹進了詩壇。第二,寫女子思念,主要不是寫男女之情,而是借此寫朋友別情,曲折而又有風趣。這種風趣,也與板滯的宮體詩不同,這也是一種新氣息、新面貌。
以上是就初唐詩歌,從開始出現(xiàn)新鮮氣息的一面來說的,它所呈現(xiàn)的風貌,還比較單薄、稚嫩,不怎么深厚,但很清新。胡應(yīng)麟說:“審言‘風光新柳報,宴賞落花催’,摩詰‘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皆佳句也。然‘報’與‘催’字極精工,而意盡語中,‘換’與‘多’字覺散緩,而韻在言外。觀此可知初、盛次第矣。”[5]胡氏認為審言煉字,意盡語中,王維散緩似不著意,而韻在言外,有進展的軌跡可觀,有等次。
第三節(jié) 盛唐詩歌風貌特征
一、為什么說“盛”
第一,不只是因為有開天盛世。這一階段詩歌用“盛”字來標題,并不全因為有開天盛世。因為它在時間上包括“安史之亂”發(fā)生以后的十年,已經(jīng)是亂世而不是盛世。相反,我們講初唐,包括“貞觀之治”,包括武則天時期,整個社會都還是不錯的,倒真可以叫盛世。但是我們講的是詩歌的盛世,而不是歷史家們所謂的盛世。所以唐太宗到武則天時代被稱為初唐,而開元、天寶和“安史之亂”以后十年被稱為盛唐。
第二,不只是因為作家作品多。用盛唐來標這一階段詩歌,也并不完全因為這一時期作家作品特別多。其實,論作家作品的數(shù)量,這一段還沒有中唐多。有人對《全唐詩》四個時期的作家作品做過統(tǒng)計,情況是這樣的:
初唐 270人 2757首 100年
盛唐 274人 6341首 50年
中唐 578人 19020首 60年
晚唐 441人 14744首 70年
以中唐和盛唐相比較看,中唐比盛唐時間長不了多少,而作品數(shù)量竟然是它的三倍,可見盛唐的“盛”,絕不是數(shù)量上的“盛”。
第三,主要在于質(zhì)量高。在于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在健康發(fā)展時期那種盛大的精神力量、恢宏的氣度、進取的精神。這種表現(xiàn),隨著唐帝國的衰落,一去不復(fù)返了。以至后世的人讀這種詩,就無限地緬懷那樣一個時代,以至把這一時期的詩歌,稱為“盛唐之音”。
二、盛唐詩歌的主要風貌特征
(一)盛唐詩歌的主要風貌特征是什么
從盛唐時代的詩評家殷璠開始,盛唐詩歌的主要風貌特征在歷代都是人們感興趣并加以探討的課題,不少人都在這方面發(fā)表過有益的見解。但我覺得到目前為止,抓得最準的還是嚴羽。別人所講的往往帶有局部性或者某一個側(cè)面、某一種特質(zhì),不像嚴羽提的更帶概括性,更具本質(zhì)性。
1.嚴羽把盛唐詩歌的特質(zhì)概括為“雄壯渾厚”。
嚴羽自己的探索看來也有個過程,他的《滄浪詩話》對盛唐詩的特征講了很多有見解的話,但用一兩句話更高、更準確地概括,卻是在《滄浪詩話》以后的《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說的:“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6]實際上只用四個字把盛唐詩歌的特質(zhì)概括了——雄壯渾厚。
2.“雄壯渾厚”的內(nèi)涵。
筆力雄壯,這種筆力有別于其他時代的萎靡纖弱,而與題材、體裁沒有必然聯(lián)系。不僅僅是內(nèi)容的廓大或深厚,給人的外在印象是“雄辭健筆”(岑參《送魏升卿擢第歸東都因懷魏校書陸渾喬潭》),而更本質(zhì)的特質(zhì),是指具有風骨,反映了精神的健旺、充沛,顯得元氣淋漓?!皻庀鬁喓瘛保沃^氣象?陶明濬說:“氣象如人之容儀。”[7]敏澤說即指“詩的風神氣度”[8]。何謂渾厚?指具有整體的藝術(shù)美,美得勻稱,美得渾厚,不是某一句好,某一方面好。對于具體作品來講:
(1)氣象渾厚首先就是要讓人感到像面對高山長河、深潭懸瀑,看上去有一種氤氳的景象,而不是沒有靈氣、沒有生命的死文字。而盛唐氣象更常有一種蓬勃的朝氣、青春的旋律。
(2)氣象渾厚,還要求表達上自然、樸實、含蓄,不管有多美、多動人,也不見人工雕琢的痕跡。
(3)跟六朝雕琢與漢魏混沌的區(qū)別:首先,六朝跟晚唐以后都不乏雕琢,一些作品內(nèi)容比較貧乏,專門在形式上下工夫,失去了自然美,與盛唐的樸實自然而又含蓄深厚顯然不同。其次,與漢魏時代的混沌也不一樣,漢魏時代文學還未發(fā)展到唐朝的地步,詩人們還不是很有意地捕捉形象,他們的作品猶如沒有開采的礦山,還是“氣象混沌”。漢魏有內(nèi)在的東西,但七竅還未張開。南海帝與北海帝謀報中央帝,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莊子·應(yīng)帝王》)盛唐時,詩人捕捉和創(chuàng)造形象更為自覺,作品深入淺出,展開了鮮明動人的形象,因而可以說是精金美玉,已經(jīng)脫離了混沌階段而且渾厚了。如果以人為喻,混沌美跟粗糙的東西常?;煸谝黄穑辣容^原始,且不容易被發(fā)覺。雕琢美是三分姿色七分打扮,未免做作而不夠自然。渾厚美是整體的,有風韻有魅力,但讓人感到自然渾厚,不靠穿著打扮,用李白的話說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以上講的是嚴羽用雄壯渾厚概括的盛唐詩歌所擁有的內(nèi)涵。但我一開始就說過,想要對盛唐詩歌作出概括的人很多。從殷璠起,就開始進行把握和概括了,而且殷璠的話,還被許多人一再引用,認為是對盛唐詩歌風貌的概括?,F(xiàn)在別人我們暫且不管,但要拿殷璠和嚴羽的話進行對照,把有些問題澄清一下。
(4)殷璠的“聲律風骨兼?zhèn)洹焙蛧烙鸬摹靶蹓褱喓瘛敝畢^(qū)別。二者實質(zhì)上有一致處,都是說盛唐詩歌內(nèi)容充實、形式美好,但是角度不同,殷璠是站在盛唐人的角度,估價當代詩歌在對前代文學遺產(chǎn)進行繼承革新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而言。他認為盛唐詩歌滌蕩了六朝綺靡之風,恢復(fù)了建安風骨,但對六朝的聲律卻加以繼承了,所以是“聲律風骨兼?zhèn)洹?。這樣說是好的,但不是從概括藝術(shù)風貌方面講的,后來把它作為對盛唐藝術(shù)風貌的概括,不免移花接木。其次,正因為角度不同,“聲律風骨兼?zhèn)洹睂嶋H上講的是兩種成分的相加或融合,而不同于集中、統(tǒng)一的藝術(shù)風貌。再次,殷璠是拿盛唐詩歌跟前朝相比,得出兩種長處融為一體的結(jié)論。他還沒有來得及看到中晚唐詩,他的“兼?zhèn)洹敝f,用到中晚唐也可以通得過,不專屬盛唐,不能突出盛唐個性,而嚴羽是拿四唐互相比較的?!靶蹓褱喓瘛蓖怀隽耸⑻苽€性,中晚唐借用不到。所以,要講盛唐詩歌對前代文學遺產(chǎn)的吸收、融化、批評、繼承,應(yīng)依照殷璠;講藝術(shù)風貌,應(yīng)依照嚴羽。
(二)從作品中認識盛唐詩歌的風貌特征
只是說說盛唐詩歌具有筆力雄壯、氣象渾厚的特征,難免近于抽象。盛唐詩歌風貌特征如何,在我們頭腦里仍然不能構(gòu)成鮮明、具體、深刻的印象。現(xiàn)在我們要講些作品,來加深這種印象,從不同側(cè)面來認識這種藝術(shù)風貌特征。
先講幾首別人已經(jīng)提出來的用來標志盛、中、晚區(qū)別的詩。胡應(yīng)麟說:“盛唐句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中唐句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晚唐句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皆形容景物,妙絕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斬然。故文章關(guān)氣運,非人力。”[9]高仲武說:“侍御(于良史)詩體清雅,工于形似。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吟之未終,皎然在目。”[10]
1.盛唐前期詩歌舉例。
(1)王灣《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王灣,先天進士,開元中卒。在盛唐詩人中,屬于年輩比較早的。他家在洛陽,任過洛陽尉,曾往來吳楚間。北固山在鎮(zhèn)江北,長江邊。古代把行路住宿某地叫“次”。這里指在長江一帶旅游,把船停到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據(jù)別的本子(《河岳英靈集》)的異文,這一次作者是順江水東行。“青山”指北固山,“綠水”指長江。兩句用大體對稱的句式合起來表達一個意思:舟行在北固山下的長江邊。所謂“客路”,指的就是舟行的水路。說“青山外”,是因為山在水邊,水在山外。這兩句寫詩人放舟長江,用平穩(wěn)的句法對稱,顯得心情平靜,他看著眼前的山山水水,一邊看一邊帶點欣賞的意味,這從他把山水的顏色點出來,用“青山”“綠水”這樣的詞是可以體會出來的,這種詞不僅沾染上了大自然的色彩,而且染上了春的色彩。首句實際上已透露了一個“春”字。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眱删涑猩稀翱吐贰薄靶兄邸?。“平”,主要意思是指江水漲得高,看上去幾乎要與岸齊平。由于水漲潮平,所以兩岸看上去就顯得格外廣闊浩渺?!帮L正”,這是船上人的感覺,“正”,對船來講是順風,而同時這風又是不緊不慢的和暢之風。正因為風正才一帆高懸。如果是逆風,或者是過猛的風,都懸不起來?!耙环钡摹耙弧辈皇枪聠蔚囊馑迹怯袕娬{(diào)的意味,有自我欣賞的意味,自得的意味。這兩句寫景物,同時滲透著很深的感情,它寫出長江下游無限廣闊、江水浩蕩、風帆高舉的情狀,而且人在盡情覽眺這種景象的同時,視野的闊大、心胸的開敞,也是可以體會得到的。同時,“風正”“一帆”高懸,還透露了詩人對于這趟行程的暢快感。天遂人意,居然風都是正的,帆都是鼓鼓的。平野開闊,波平浪靜,大江直流,如果在曲曲折折的小河或三峽里,是不會這樣的。景色是這樣的,而人的感覺也與此相應(yīng)。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边@是天將明時詩人覽眺大江的感受,當殘夜還未消盡之時,海上一輪紅日已經(jīng)噴薄欲出,當舊年還沒有過盡,春天的氣息已經(jīng)預(yù)先進入大江,從青山綠水間顯露了出來。這兩句照說寫的是一年將盡而又是一夜將盡,詩人又是在他鄉(xiāng)作客,要是其他時代的人,很難免會有悲觀情緒,但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卻是一種展望的情緒,欣欣向榮的情緒,辭舊迎新的情緒。何以能表現(xiàn)出這種情緒呢?第一,詩人把海日、江春這樣的新生事物,作為主語,提到句首的位置,又給它們配上“生”“入”這樣的動詞,讓它們給人以生命感、動感,使它們顯得更加突出。第二,把空間里的新生事物引渡到舊的時間里去,讓極光明的海日、極新鮮的江春等事物,出現(xiàn)在殘夜、舊年這樣的舊軀殼里,就顯得生生不已、舊去新來。第三,而這一切又出現(xiàn)在這樣廣闊的畫面之前,就更給人帶來無限的展望。作者無意說理,卻在景物、節(jié)令描寫中蘊含著一種新陳代謝、生生不已的生活哲理。作者無意于歌唱他那個時代,但透過詩人的感受,透過那廣闊的背景,透過那種新的趕在舊的前面,那種早春的黎明的信息,那種無限的展望,卻讓人感受到時代脈搏的躍動,甚至讓人感到所寫的,可以作為時代的象征性的圖景。
“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由于作者是在客路上,同時節(jié)令又趕在一年將盡、新春即將到來之際,所以自然會產(chǎn)生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思念。所以從寫節(jié)令的轉(zhuǎn)換,自然轉(zhuǎn)到想捎封信給故鄉(xiāng)的親人。也恰好在這時,有一群雁兒自南而北飛來。這雁也是較早地得到了春天的信息,在新年還未正式到來之前就往北飛了。跟“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樣,是春天的信息。相傳雁可以傳信,世人看到北去的大雁,想起“雁足傳書”的故事,就說:雁兒你北飛的時候,打洛陽城過一下吧,給我?guī)Х庑艈柡蛞幌录依锶税??!班l(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新的一年快要來到了,我的行蹤如此,家書應(yīng)該如何寄呢?啊,正好托這一群大雁,帶到洛陽邊上去。這一句寫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但沒有凄涼的鄉(xiāng)愁,同時把境界拉開了,拉向如花似錦的洛陽,拉向唐帝國的政治中心——東都洛陽。和前面那種闊大的胸襟、平正之氣,還是一路的。
由此可見,第一,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境界是闊大的。從“青山外”“綠水前”知道傍山臨水,又從“海日”“江春”知道是長江下游近海處,大江直流,視野開闊。第二,詩人的心境是開闊、平靜、愉悅的。而且,這種開闊和愉悅,不是一時的賞心樂事就能使之如此。一時的賞心樂事,只能寫出“春風得意馬蹄疾”,心里像裝個兔子活蹦亂跳,節(jié)奏快,從舌根上一卷就過去了一類的詩句。這種開闊和愉悅,需要一個盛大升平的社會來培養(yǎng)。當詩人在吟哦“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時,該需要多么雍容博大的氣度,如改為“風勁帆若箭”是帶勁兒,但沒有這種雍容氣度。戲劇舞臺上表示人的氣度時,也往往用不緊不慢的步履動作來表現(xiàn)。第三,詩中的氣象,帶著無窮的生機、無限的展望,光明暢快,生生不已?!昂H丈鷼堃?,江春入舊年”,這是富有青春旋律的詩句,又富有生生不已的哲理性和充沛的精神力量。第四,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殷璠說:“‘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娙艘詠恚儆写司?。張燕公(說)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sup>[11]張說是開元的宰相,他正是以他的文才、政治敏感,感受到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盛唐氣象、時代氣息、充沛的精神力量。那種景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欣欣向榮的唐帝國,成為民族的、國家的、時代的象征。第五,這首詩盡管內(nèi)容極不平凡,在表達上又是那樣自然、樸實,好像是寫景敘事,意象豐美,意在言外。無意于說理,卻帶有哲理,無意于歌唱時代,卻躍動著時代的脈搏。所以,這首詩能表現(xiàn)盛唐詩筆力雄壯、氣象渾厚的特點。我們可以多吟哦吟哦“海日”兩句,“潮平”兩句,這里面所體現(xiàn)的就是盛唐氣象。
(2)晚唐溫庭筠《商山早行》與王灣《次北固山下》的對比。
商山早行
溫庭筠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商山,在陜西東南的商縣,是從陜西東南經(jīng)河南西部到湖北去的一條路。作者當時離開長安到湖北一帶去,詩是扣住“早行”二字來寫的。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闭?,行路;鐸,指系在車上和馬身上的鈴鐺。征鐸,車馬走動起來的鈴聲。清晨起來,整整車馬,響起了鈴鐺聲。鈴鐺聲,在古代就是長途旅行的一種伴奏。可以想象,作者昨天正是伴著這種單調(diào)的鈴鐺聲趕了一天的路,到晚上才投奔山村小店的?,F(xiàn)在,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又聽到這種單調(diào)的聲音了。“客行悲故鄉(xiāng)”,這次趕路,是離開故鄉(xiāng),離開繁華的首都長安到偏遠的外地,所以一聽到這種征鐸的聲音,想到自己客行在外,就不由得要為離別故鄉(xiāng)而悲。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痹娙舜蟾啪椭蜔簦聪茨?,弄點吃的,就趕快上路了。這時附近傳來了雞叫聲,看看天色,時間還早,一輪孤月,照在荒涼的茅店上空。走出茅店不遠,大概就是一座板橋,橋上的霜,比地上霜來得厚,橋面比較平,行人從上面走過,印下清晰的足跡。這種足跡,就是不想走而又不得不走的“悲故鄉(xiāng)”的游子的足跡,看著這種足跡,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有什么感受呢?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槲,喬木,樣子像橡栗樹,葉子比較大,冬天枯了,不少還殘留在枝上,直到第二年春天發(fā)芽時,才紛紛下落。枳,枸杞,形狀像菊花,春天開白色的一叢叢小花。驛,驛站,也泛指旅客投宿的地方。驛墻,即茅店旁的矮墻。枸杞長不高,在村落旁邊,靠著矮墻,開著白色的小花。因為天還沒怎么亮,白色的花,有驛墻做背景,就比較明顯,白亮白亮的,所以說是“明驛墻”。槲葉紛紛落下,枳花開得很明亮,正是初春的景象。
由于是早行,而且接觸的景象是春天,又有離開故鄉(xiāng)之悲,所以作者想到昨夜的回鄉(xiāng)之夢:“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倍帕?,在長安附近,這里代表詩人的家。杜陵夢,指恍恍惚惚回到家里的夢。鳧,野鴨。鳧雁,不能看得太死,也可以代表家鴨家鵝?;靥?,堤岸曲折的池塘。
總之,作者看到的是途中春天的景象,因為想到昨晚所做的夢,也是故鄉(xiāng)春天的夢。這里的路上的春是這樣的荒冷,而故鄉(xiāng)杜陵的春天來了,回塘水暖,野鴨野雁、家鴨家鵝,高高興興地在水上嬉戲、追逐,滿回塘都是,自由自在地聚集在一起飛,自己卻是不自由的孤身一人。人往前走,夢卻往回做,這是一種什么情緒呢?精神狀態(tài)顯然和“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充滿著的展望是不同的。
這首詩最著名的是“雞聲”兩句。第一,不用動詞或其他關(guān)聯(lián)詞,全用名詞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意境。兩句用十個名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十個名詞有的合成在一起,如“雞聲”“茅店”,但原來詞根的形象,仍然沒有消失,會在一起構(gòu)成鮮明的形象。第二,寫出古代投宿客店,早晨起早趕路的典型情景與感受。早晨起來,在農(nóng)村野店里響得最厲害、傳得最遠的,當然是雞聲,同時雞聲是報時的,要趕早行路當然也注意雞聲,注意天上的月亮星辰。而天未大明,趕路時要辨認路途,也得靠月色。古代的板橋,途中時時可以見到,行人把足跡印在板橋的霜上,也是習見的。所以,這兩句寫由山村茅店出發(fā)早行的情景,如人親耳所聽,親眼所見,非常典型具體,有聲有色。我們要注意詩中以這兩句為代表所表現(xiàn)的風貌、抒情主人公的心境及情緒。
與王灣《次北固山下》作比較:從時間來看,都是寫天剛明未明時景象。一寫給人帶來無限展望的、光明的、初升的海日;一寫給人以迷茫之感的、比較暗淡的殘月,還寫了枳花,枳花寫花明,但正襯托了環(huán)境的暗淡,它只不過有茉莉花那么大,居然明起來了,可見暗淡。從季節(jié)來看,《次北固山下》是冬殘,《商山早行》是初春。冬殘的寫春的萌動,寫江春入舊年;初春的反而寫尚未消失的寒霜、落葉。從精神面貌看,前首作者充滿展望,一帆風正,奔向前程;后首行蹤是向前的,而精神卻是向后的,“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無限低回,做著還鄉(xiāng)夢。于是,我們仿佛看到作者帶著懷鄉(xiāng)之情,帶著遠行的疲憊,漠然地出現(xiàn)在寒冷、蕭條、暗淡的山野的茅店旁。對于上路早行,他有些勉強。他感到環(huán)境寂寞暗淡,目光視線是比較低的,看著枳花、山路、落葉、板橋之霜,不像前者抬頭放眼遠眺;因為早晨有霜,還有幾分寒意,他甚至是輕輕地咳了一聲,踏上那座板橋的。沈德潛說:“于‘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下接‘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便覺直塌下去?!?sup>[12]這種“塌”,不是技巧問題,而是精神上的塌所導(dǎo)致。至于技巧,從溫庭筠要表現(xiàn)他的思想情緒看,技巧還是很高的。所以這兩句環(huán)境的暗淡、情緒的索寞,視野不是開展的,而是顯得比較貼近具體,都顯示了晚唐的詩歌風貌。比較退縮,比較纖弱,比較索寞。“明驛墻”,表面上是寫枳花的明,實際卻顯示環(huán)境的暗淡。
以上,我們拿晚唐的溫庭筠詩跟盛唐王灣詩作了比較,兩者在氣象上、藝術(shù)風貌上的區(qū)別是很明顯的,這種區(qū)別主要是精神、氣質(zhì),一是健康飽滿,元氣淋漓;一是較為低沉暗淡。抓住這種區(qū)別,有些盛唐詩和晚唐詩,我們是能區(qū)分的。如王諲《除夜》:“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本褪鞘⑻圃姟?/p>
以上我們將王灣和溫庭筠的詩歌進行比較,認識了盛唐詩和晚唐詩在氣象上的區(qū)別,對我們無疑是有啟發(fā)的。盛唐詩歌體現(xiàn)的盛唐氣象是多方面的,王灣那一首是行旅詩,內(nèi)容上對盛唐社會幾乎帶有象征性。
(3)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我們再舉一首送別詩來看盛唐氣象,它在內(nèi)容上沒有象征性,只是普通的送別詩,但氣象更濃,也明顯體現(xiàn)盛唐的那種藝術(shù)風貌。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黃鶴樓,是唐代的名勝之一。黃鶴樓建筑在武昌西的黃鶴磯上,面對著長江。黃鶴磯伸展峭立在長江中,俯瞰江漢,極目千里。廣陵,揚州,在唐代是長江下游最繁華、最大的都市,其繁榮的程度,僅次于長安、洛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惫嗜耍该虾迫?。西辭,向西辭別。意思是說,故人是向東去。煙花三月,暮春三月,是降雨量較多的季節(jié),又是在長江邊,空氣中含著過多的水分,彌漫著霧氣,花木繁茂,煙水迷蒙,所以說是“煙花三月”。就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故人順長江到揚州去游玩?!肮路h影碧空盡”,是說目送著孟浩然的船,看到帆影越去越遠,一直在藍天中消失。盡,指帆影消失?!拔ㄒ婇L江天際流”,只見長江浩浩蕩蕩流向遙遠的天邊,流向水天交接處。讀詩要注意辨別詩味,唐代有很多優(yōu)秀的送別詩,各有各的特征。就我們所熟悉的來講,如果說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寫的是一種少年剛腸的離別,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寫的是一種深情的、依依不舍的離別,那么,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這首詩,則是一種特別富有詩情的離別,而這種充沛的詩情,可以說它把離別詩化了。把包括離別在內(nèi)的各種生活加以詩化,正是盛唐詩歌的特征,它是形成盛唐詩歌那種氤氳氣氛的重要方面。
第一,富有詩情的離別。之所以特別富有詩情,是因為從人方面講,這是兩位詩人的離別,而且是李白和孟浩然這樣兩位風流瀟灑的詩人的離別。從時間和地域看,這次離別是跟一個繁華的時代、繁華的季節(jié),并且是一個繁華的地區(qū)相聯(lián)系的。還因為這次離別,在愉快的告別中,帶著詩人李白的向往。有這幾種因素,就使得這次離別充滿了詩意。李白和孟浩然的交游,是在李白剛走出四川不久,正當年輕快意的時候。他眼里的世界都還幾乎像黃金一般美好。而孟浩然呢?他比李白大十多歲,這時已經(jīng)詩名滿天下了,他可能在追求功名方面,已經(jīng)感到一些不愉快,但在李白這樣天真的后輩詩人面前不一定吐露過,不一定愿意破壞李白對時代的幻想。他給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間,很愉快。所以李白在《贈孟浩然》詩中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彼哪恐械拿虾迫痪褪沁@樣的,那簡直不比神仙差多少。再說這次離別的時代、季節(jié)、地點。時代正是開元盛世,太平而又繁榮。季節(jié)是煙花三月,春意最濃的時候。而地區(qū)又是美麗繁華的長江中下游。從黃鶴樓到揚州,這一路都是繁花似錦。而揚州呢?又是當時東南地區(qū)最繁華的大都會,晚唐詩人杜牧曾用“春風十里揚州路”來形容它。當時提起揚州,人們心目中所喚起的感覺,大概就像我們今天提起北京、上海和香港一樣。這樣,這次離別,給李白帶來的情緒就不用說了。李白是那樣一個浪漫、愛好游玩的人,送的又是他非常羨慕和景仰的詩人,對方去的更是那樣一個繁華之所,所以,這次離別,完全是在抒情詩和暢想曲的氣氛中進行的。李白覺得孟浩然這趟旅行快樂得不得了,他向往揚州,又向往孟浩然,所以一邊送別,一邊心也就跟著飛動。就像今天年輕一點沒到過北京的人,送一位敬仰的前輩去北京,心也幾乎就要跟著飛一樣。這種詩情蕩漾,幾乎要叫人心飛起來,情緒飛起來,正是盛唐詩歌的特色。
第二,由語言渲染所造成的氣氛。正因為在李白的感覺中這次離別是富有詩味的,所以他就免不了要渲染。而他的渲染不是走向雕琢,是經(jīng)過他的生花妙筆,詩意更濃郁了,更有一種氤氳的氣氛。何以見得詩人有渲染?可以通過增減詩句來發(fā)現(xiàn)問題。我們看這首詩,要是單純敘事而不渲染,可以改為五絕。頭一句,“故人西辭黃鶴樓”,實際上是兩人在黃鶴樓作別,孟浩然辭別李白而去,因而不妨改為“故人辭我去”。第二句“煙花”二字可省,改為“三月下?lián)P州”。第三句“孤帆遠影”,“孤”“遠”可省,可寫成“帆影碧空盡”。第四句“唯見”二字可省,改為“長江天際流”。這就成了:“故人辭我去,三月下?lián)P州。帆影碧空盡,長江天際流。”應(yīng)該說,意思幾乎沒變,但是氣氛和情味沒有了,謫仙人李白筆下那種靈氣也沒有了。
可見,氣氛是在渲染中出來的,現(xiàn)在我們就來看看這些地方被減掉的語言的渲染功夫,那種特有的氣氛。不用“辭我去”,而用“西辭黃鶴樓”,不只是為了點明題目,而是因為黃鶴樓是天下的名勝,是文人雅士經(jīng)常流連聚會之所,一提黃鶴樓,就帶來一種特有的感情色彩和氣氛。而與此同時,黃鶴樓又傳說是仙人乘鶴飛去的地方,這又增加了孟浩然這次去揚州的那種暢想曲的氣氛?!盁熁ㄈ隆?,在“三月”前面加“煙花”二字,這把詩的氣氛色調(diào)涂抹到了最濃的程度。煙花者,煙霧迷蒙,繁花似錦也。給人的感覺絕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使人看不盡的、看不透的、大片的陽春煙景。三月,固然是煙花之時,開元時代的長江下游又何嘗不是煙花之地呢?春風十里的揚州,又何嘗不是煙花中的煙花呢?這樣“煙花三月”的語言和分量就達到了最足的程度,不僅再現(xiàn)了暮春時節(jié)繁華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透露了時代氣息。“孤”“遠”“唯見”,黃鶴樓旁邊,就是長江、漢水會合之處,是長江水路中心,登在黃鶴樓上,所見的帆影就絕對不止一個。用這些字眼,正有“風正一帆懸”的味道,同時是要突出孟浩然,突出李白此時心中唯有“風流天下聞”的孟浩然,以及心隨孟浩然而去的那種情景,可見詩人渲染語言的功夫。正是這種渲染,把這次離別進一步詩化了,使我們讀起來更感到一種詩意的陶醉,感到特別愉快。
第三,表現(xiàn)出心神向往、情感飛動的細節(jié)描寫。這個細節(jié)就是后兩句所寫兩人分手后李白目送故人孤帆遠去的情景。我們想,兩位朋友肯定已經(jīng)開懷暢飲過了,深情的話已經(jīng)說過了。李白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經(jīng)揚帆而去。但他又一口氣從江邊登上黃鶴樓,目送遠去的風帆。古代人的帆船是走得很慢的,黃鶴樓看長江又是看得遠的。但李白的目光就落在帆影上,一直到帆影逐漸縮小,消失在碧空盡頭。由于帆影已經(jīng)消失,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浩浩蕩蕩地向天邊流去?!拔ㄒ婇L江天際流”,是春水在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詩人的深情、詩人的心潮、送別而又神往的感情,不也像這浩蕩的一江春水嗎?到這里,融情入景,浪漫詩人李白、春水浩蕩的長江、煙花三月的陽春風光,以及孟浩然的一葉扁舟,在讀者的心目中,已融成了一個飛動的、氣象氤氳的畫面。
已故著名導(dǎo)演鄭君里拍攝電影《林則徐》,拍到林則徐的得力助手,也是林則徐的好友鄧廷楨被調(diào)走,他為鄧廷楨送行時有一個著名的細節(jié),就是當鄧廷楨和林則徐握手告辭、揚帆起航后,林則徐又異常激動地一口氣登上虎門炮臺,遙望鄧廷楨的船帆。趙丹(飾林則徐)也做了出色表演,為了快上,他把長衣襟牽起來,走上炮臺后,胸口起伏,臉上微微出汗,但什么也顧不上,馬上用目光去搜索鄧廷楨的船帆,一直目送帆影消失。這一連串鏡頭的設(shè)計,就是受到李白這首詩的啟發(fā)。鄭君里是李白詩的愛好者。不過,《林則徐》這部電影主要是表現(xiàn)林則徐對鄧廷楨的深厚情誼和當時受清政府壓抑的無限感觸,而李白詩的這個細節(jié)除表現(xiàn)朋友情感外,則借遠眺大江寫出一片展望和向往飛動的心情,調(diào)子并不一樣。
總之,像這樣一首普通的送別詩,題材被這樣地詩化了,被寫得這樣風流瀟灑,被融合進了陽春三月的絢爛景色、放舟長江的寬闊畫面,通過目送孤帆遠影的細節(jié),寫得這樣壯采飛動,寫出一片展望和向往飛動的心情,就顯得富有盛唐氣象。如果與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相比,王詩在感情上還有掙扎的痕跡,自是初唐本色,而這首詩則是一片氤氳,自然流露,而且充沛之極。這就是典型的盛唐色彩和氣氛。
這首詩和王灣的詩,都表現(xiàn)了盛唐氣象。它們把生活詩化了,反過來也可以講,他們反映的生活,本來就是富有詩意的生活。但不能因為這兩首詩我們就把盛唐詩都理解為愉快的、光明的,不言愁,不抒恨,不觸及社會陰暗面。盛唐詩并不是不言愁,不抒恨,相反地,盛唐詩更加空前廣泛地觸及各種社會矛盾。關(guān)鍵是即便是這樣,即便反映出陰暗面來,我們?nèi)阅芨杏X到那一個時代、那一個社會還是闊大的社會,人們心理上還是健康的,有充沛的精神力量和堅強的心態(tài)。(4)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