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湘軍崛起

曾國藩傳 作者:張宏杰 著


|第五章| “曾剃頭”的長沙之辱

1.赴任江西遭遇家庭變故

咸豐二年(1852)七月二十五日,深夜兩點半鐘(丑正二刻),正在安徽小池驛驛站酣睡的曾國藩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曾國藩春風得意馬蹄疾,急著赴江西主持鄉(xiāng)試,白天貪趕路程,晚上睡得特別沉,沒想到在睡得最香的時候被叫醒了。

貼身仆人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披上衣服,打開了房門。依稀的月光下,站著一個鄉(xiāng)間打扮的年輕人,通報自己是從湘鄉(xiāng)白玉堂來。

聽到這話,曾國藩大吃一驚,立刻睡意全無。

湘鄉(xiāng)白玉堂,是他的老家。老家派人來在深更半夜叫醒他,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家里出現(xiàn)了重大變故!

果然,那人告訴他,曾國藩的母親,江太夫人去世了。

曾國藩真如五雷轟頂,一陣眩暈,天旋地轉。旁邊已經紛紛起來的仆人們忙一把攙住了他,扶他坐在椅子上。他淚如雨下,完全想不到,“一出家輒十四年,吾母音容不可再見,痛極痛極”!

母親是曾家的功臣。江氏嫁到曾家之時,上面有公公婆婆、太公公太婆婆,下面有兩個未成年的小叔子。公公性格暴烈,動不動就開口罵人,很難侍候。曾麟書性格內向懦弱,又常年以讀書為業(yè),因此家中內政大小事情都要靠江氏一個人操持。她又為曾家生下養(yǎng)大五個男孩、四個女孩,一生勞苦,可以想見。

在她的支撐之下,丈夫四十多歲終于考上了秀才,讀書一生,總算是有了個交代。更主要的是,長子曾國藩居然中了進士,做了高官。自己也因為曾國藩為官而獲封為“一品夫人”。如果沒有她的一生辛苦,曾家不可能這樣興旺發(fā)達。

所以,她也算有福之人。但是她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再見到長子曾國藩和離家時才一歲的長孫曾紀澤。曾國藩后來在京又生了七個孩子,她都沒有見到過。

雖然不識什么字,但是江氏生活中最高興的事,就是長子來信,聽丈夫讀給她聽。有時候長子長時間不來信,她就寢食不安,生怕出什么意外,甚至到神像面前去祈禱。道光二十九年(1849)七月初八日,曾國荃在信中說:“前次有五十余天未接兄信,(母親)不勝系懷,常常祝禱神明,祈佑兄體?!?sup>

哪怕她老人家再多活幾個月,等曾國藩完成主考任務回家見上一面,曾國藩也不會如此難過。事后曾國藩推算日子,母親去世那一天,正是他接到鄉(xiāng)試主考任命的同一天。

冥冥中真似有天意。

傳統(tǒng)時代,官員父母去世,必須回家守孝。因此這個主考是做不成了。曾國藩很快平靜下來。他畢竟理學修養(yǎng)深厚,長于克制情緒。天將亮時,他已經把整個事情計劃了一遍,首先坐在桌前,給北京的家人寫了一封信,安排他們如何返回湖南的事宜。既然已不能繼續(xù)為官,家人也無法在北京長住了。

接著計劃自己如何返回湖南。他一開始計劃從小池驛走二百里,到長江邊上,沿長江坐船到達武昌,再由武昌轉赴湖南。這是最快捷的路徑。

但后來盤算之下,還是決定先繞道江西,再由江西回轉湖北。因為這樣可以打一次“秋風”:他既到了江西,表明他是在江西主考任內中途守制,仍然可以名正言順地收取奠金和程儀等項。如果曾母晚去世幾個月,則曾國藩會因為江西主考收入數(shù)千兩。如今這項收入落空,而辦理喪事及京師家屬回南又需要大筆費用。曾國藩想來想去,除了收取奠金,別無他法。

曾國藩到了江西,在九江耽擱兩日,收到江西省城奠金千兩。

江西送奠儀千兩,外有門包百金。

正是這千兩奠金救了他的急。手里有了錢,三十日他從九江開船赴湖北,八月十四日在湖北起行,二十三日到家,撲到母親棺前伏地大哭?!霸谘镄挛?,痛哭吾母?!?sup>

2.為什么出山?

傳統(tǒng)時代,辦一次喪事需要耗費巨大精力。

在那個時候,幾乎人人都重視風水,而尋找一塊上好的吉地,非數(shù)月不可。因此九月十三日,曾家將江太夫人暫時葬在腰里屋后的山上,準備將來尋找到吉地再正式安葬。

喪事料理粗畢,曾國藩就把隨他回到湖南的三個仆人丁貴、孫福和王荊七都打發(fā)回了各自的老家。在給兒子的信中他說:“蓋居鄉(xiāng)即全守鄉(xiāng)間舊樣子,不參半點官宦氣習?!?sup>

然后他在家里自己動手,打掃干凈一間書房,靜下心來開始讀書。

十三年的京官,做得太累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實際上,即便不是母親去世,他也不想再繼續(xù)在京為官了。他已經看出來,在現(xiàn)在這個官場的大背景下,自己是做不成什么事的?,F(xiàn)在自己官居二品,已經完成了光大家門、光宗耀祖的任務。他一生對學術都有強烈興趣,追慕王引之父子,只苦于沒有時間研究學問。如今,他終于有了大把的時間,接下來,他想轉換人生重點,展開自己的學者生涯。

就在曾國藩決心息影山林的時候,朝廷卻又想起他來了。

咸豐二年(1852)十二月十三日這天下午四點,天已黃昏,曾國藩正打算掩上書卷到書房外走一走的時候,聽到門口有馬嘶聲。一會兒,家人來報,巡撫大人專差送來一封公文。

曾國藩打開夾板,取出公文,原來是湖南巡撫衙門遣人送來一封咨文。咨文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

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xiāng),聞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xiāng)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盡力,不負委任。

原來,咸豐二年(1852)四月,太平軍揮師北上,湖南湖北各地,紛紛糜爛。咸豐皇帝情急之下,命各地在籍官員協(xié)助地方官員興辦“團練”。

前面說過,早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太平天國起義爆發(fā)六年前,曾國藩就曾經預測,數(shù)年后將天下大亂。果然,道光三十年(1850)底,就在咸豐即位不久,太平天國起義在廣西金田爆發(fā)了。這支一開始并不為人注意的隊伍表現(xiàn)出驚人的戰(zhàn)斗力。不久就建號稱王,并且從廣西打到湖南,又攻入湖北,越戰(zhàn)越強,人數(shù)發(fā)展到近三十萬人,竟然攻克了湖北省城武昌。

咸豐皇帝“吃睡不安”,所以除了命各地官員拼死抵抗外,還詔命曾國藩這樣的在籍官員出山,興辦“團練”,以保衛(wèi)鄉(xiāng)里。如今雖然太平軍已經進入湖北,但仍然隨時可能南下,因此加強防務是當務之急。

接到這道咨文,毫無思想準備的曾國藩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對各地的軍事戰(zhàn)況,曾國藩當然是非常關心的。武昌陷落,曾國藩的朋友、湖北巡撫常大淳在城門上吊死,他的妻子、長子和大孫女一并自殺,二兒子兒媳皆被太平軍掠去。常大淳也是湖南人,和曾國藩很熟,兩家來往很密切,八年前曾國藩還一度想和他結為兒女親家。因此曾國藩聞聽這個消息自然不勝驚悼,說:“恐常氏遂無遺類矣。慘哉!”湘鄉(xiāng)雖然地處偏遠,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王朝覆滅,曾氏家族也不可能獨完。按理他應該挺身而出。

然而曾國藩并不打算出山。

第一,中國歷來講究“以孝治天下”,為父母守孝是天大的事。

第二,即使他沒有重孝在身,他一個文官,從來沒有帶過一天兵,打過一次仗。由文轉武,帶兵打仗,豈是那么容易的?在皇帝命令之前,劉蓉就曾請他參加地方辦理團練事務,曾國藩在回復他的信中說:“國藩于用兵行軍之道,本不素講,而平時訓練,所謂拳經棍法不尚花法者,尤懵然如菽麥之不辨。”

第三,也是更關鍵的,他對于咸豐皇帝已經失去信心,判定他不是大有為之主。作為官場上的一只倦鳥,剛剛歸巢,怎肯復出?

所以他沒有遲疑,當天就開始起草奏折,準備辭去這個差事?!安菔钁┱埥K制,并具呈巡撫張亮基代奏,力陳不能出之義?!?/p>

但是,就在曾國藩寫好了奏折還沒有送出的時候,他的好友郭嵩燾到家里來吊孝。郭嵩燾與曾國藩相識多年,相知甚深,他力勸曾國藩出山。郭嵩燾說:“公素具澄清之志,今不乘時自效,如君父何?”

也就是說,你以前總在信里抱怨承平時代,朝廷按部就班,死氣沉沉,沒法興革,你的政治理想沒法實現(xiàn)。亂世出英雄,現(xiàn)在天下大亂,豈不正是你建功立業(yè),施展自己的才華,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大好時機?你成天抱怨上天不給機會,現(xiàn)在,不正是上天給的機會嗎?

曾國藩一聽,也恍然驚醒。是啊,在正常情況下,像他這樣的人在官場上是得不到施展的。但是天下大亂,秩序崩解,皇帝對各地的控制力已經大不如前,豈不就為他赤地立新、開創(chuàng)局面提供了難得之機嗎?曾國藩自當官第一天起,就立下了內圣外王、拯救天下之志?,F(xiàn)在怎么能放過這個試驗自己經世之才再造這個世界的機會?

曾國藩最終決定,出來給皇帝賣命。

3.在長沙,成為眾矢之的

十二月二十一日,曾國藩來到了長沙。

他不出山則已,出來就想大干一場,所以一到長沙,就設置了一個“協(xié)辦團練大臣公館”,以個人名義向全省發(fā)布公文,要把全省的社會治安工作管理起來。

皇帝的諭旨傳到湖南時,太平軍已經揮師湖北。湖南雖暫獲喘息,形勢卻依然危急。湖南歷來是會黨之淵藪,太平軍一走,串子會、紅黑會、半邊錢會、一股香會等名目繁多的會黨土匪勢力不斷發(fā)難,試圖步太平軍后塵以求一逞,各地地痞流氓、散兵游勇,也跟著興風作浪,因此湖南境內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穩(wěn)定社會治安成了當務之急。

皇帝命他幫同辦理團練的諭旨原文是“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xiāng)民,搜查土匪諸事務”,所以出山伊始,曾國藩即以“剿匪”為首要任務。

他說:“方今之務,莫急于剿辦土匪一節(jié)。會匪、邪教、盜賊、痞棍數(shù)者,在在多有?!?sup>

一到長沙,曾國藩就展現(xiàn)出雷厲風行的辦事風格。他把全省各地民間團練武裝召集到一起,加以訓練,然后四出搜“剿”土匪。土匪大多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咸豐三年(1853)正月二十二日,曾國藩接到湖南耒陽縣的稟報,說附近有土匪嘯聚,曾國藩當即派團練八百人前往圍剿,土匪即聞風而散。這年五月,江西的土匪又竄入湖南,曾國藩派部防堵,斬刈俘獲數(shù)百人,余者作鳥獸散。七月,團練在興寧剿匪,一戰(zhàn)斃俘二百余人,聲名大振。隨著這幾次戰(zhàn)役,各地土匪不敢再出頭活動,湖南的形勢穩(wěn)定了下來。

接下來,曾國藩又把工作重點放在除暴安良,打擊地方黑惡勢力上。

到長沙后不久,他就在館內設了一個審案局,實際上就是成立了一個湖南省社會治安嚴打指揮中心。他在審案局內發(fā)布了一道《與湖南各州縣公正紳耆書》,宣示除了土匪外還要嚴辦三種人。

第一,素行不法,慣為猾賊造言惑眾者。

第二,逃兵、逃勇,“經過鄉(xiāng)里劫掠擾亂者”。

第三,匪徒、痞棍,“聚眾排飯(即吃大戶),持械抄搶者”。

曾國藩說,這幾類人,行為惡劣者,可以“格殺勿論”,“就地正法”。這道蓋著“欽命幫辦團練大臣曾”的紫花官鈐的布告,遍布湖南大小城市的大街小巷,一股恐怖氣氛在湖南全省蔓延開來。

曾國藩可不只是嚇唬嚇唬人,他是真敢動手。在這個指揮中心里,曾國藩“拿獲匪徒,立予嚴訊。即尋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訟師、光棍之類,亦加倍嚴懲,不復拘泥成例”?!胺祟惤獾?,重則立決,輕則斃之杖下,又輕則鞭之千百。敝處所為止此三科?!薄熬薨竸t自行匯奏,小者則惟吾專之,期于立辦,無所掛礙牽掣于其間。案至即時訊供,即時正法,亦無所期待遷延?!?sup>也就是說,曾國藩命令,凡有地方土匪、流氓、搶劫犯被抓獲,不必經過州縣,直接送到這里。只要捆送來者,一不需要參照法律,二不需要任何實際證據,只以舉報者口辭為信,稍加訊問,立即砍頭。

在審案局內,才四個月,他“或簽派兵役緝拿,或札飭紳士踩捕,或著落戶族勒令跟交,或令事主自行擒縛。一經到案訊明,立予正法。計斬決之犯一百四名,立斃杖下者二名,監(jiān)斃獄中者三十一名”。也就是說,他親自殺掉了一百三十七人。至于他指示各地殺掉的人數(shù),應當幾倍于此。比如巴陵縣一案就拿獲土匪但其仁等七十一名,在他指示下先后訊明正法。

他還命人制作了一批木籠,放在車上,那些罪不至死的地痞流氓,抓獲之后,枷入木籠游街。游罷了也不取出,還是關在里面,直到站死、餓死為止。

曾國藩從此成了“曾剃頭”。他的鐵腕和殘忍令人吃驚。儒家本教人以“好生之仁”,曾國藩為什么一出山就殺人如麻呢?

曾國藩認為,他現(xiàn)在殺的這些人,正是以前那些年早就應該殺掉的。太平天國起義,正是因為各地地方官不負責任,拖延放任治安案件不及時處理,對那些地痞流氓殺得太少,讓地方黑惡勢力不斷發(fā)展壯大,才造成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在寫給咸豐的匯報中說:“蓋緣近年有司亦深知會匪之不可遏,特不欲其禍自我而發(fā),相與掩飾彌縫,以茍且一日之安,積數(shù)十年應辦不辦之案而任其延宕;積數(shù)十年應殺不殺之人而任其橫行,遂以釀成目今之巨寇。”就是說,近年來,各級政府都知道會匪早晚要叛亂,但每個人都不想在自己任內出事,所以就敷衍了事,以求太太平平完成任期。所以幾十年來,應辦不辦的案子太多了,應殺不殺的人也太多了,讓他們橫行山野,才釀成今日之禍。

在給老友馮卓懷(樹堂)的信中,曾國藩也解釋說:“三四十年來,應殺不殺之人充滿山谷,遂以釀成今日流寇之禍,豈復可姑息優(yōu)容,養(yǎng)賊作子,重興萌孽而貽大患乎?”也就是說,現(xiàn)在土匪橫行,正是因為過去三四十年,地方官殺的人太少。那些應該嚴懲的人得不到懲處,反而四處游蕩,所以才釀成了太平軍起義。所以他才要對土匪痛下殺手,防止再釀成另一次大禍。

另一個想法,是治亂世要用重典。

曾國藩對皇帝匯報說:“今鄉(xiāng)里無賴之民囂然而不靖,彼見夫往年命案、盜案之首犯逍遙于法外,又見夫近年粵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為法律不足憑,官長不足畏也。……臣之愚見,欲純用重典以鋤強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殘忍嚴酷之名亦不敢辭。”也就是說,現(xiàn)在各地土匪之所以很囂張,是因為以前的命案盜案首犯多年逍遙法外,現(xiàn)在太平天國勢力又橫行天下無法對付,所以亂民們以為法律和官府都不足畏。在這種情況下,要樹立官府的威信,就要實行恐怖統(tǒng)治。如果天下能太平,我不怕大家罵我殘忍殘酷。

在給江忠源的信中,曾國藩也自言“札各處紳士縛著名之痞匪,差為響應,至則斬刈,不敢復言陰騭。書生好殺,時勢使然耳”。陰騭者,報應也。上天有好生之德,殺人太多,會遭報應。曾國藩則說,我不怕報應。他這番話,既是種自嘲,更表明了豁出去的決心。

恐怖政策確實收到了一時之效,各地土匪不敢再輕舉妄動,社會秩序迅速安定下來。

但是,關于曾國藩的非議也漸漸浮起。曾國藩勇于任事,湖南全省的地方官不但不感激他,相反都開始厭惡他,認為他過于殘酷。出山幾個月后,謗名滿城,“曾屠戶”“曾剃頭”之類的綽號流傳開來。長沙城中“文法吏大嘩”,都視他為仇敵。甚至當時的一些老朋友如李瀚章、魁聯(lián)、朱孫詒、郭嵩燾、歐陽兆熊等都給他寫信,表示了對他種種作為的不理解和擔心。李瀚章為此專門寫信給他,“勸其緩刑”。

成為眾矢之的的原因,是曾國藩動了別人的奶酪。

權力是封建官員們的眼珠,是官員們的生命,是官員們的精神支柱,也是官員們灰色收入的主要來源和得到他人尊敬、巴結、攀附的唯一資本。因此官員們視自己的權力范圍就如同狗看著自己食盆里的骨頭,寡婦看著自己的獨子,或者美女守著自己的敏感地帶一樣,絕不許他人觸碰。他們可以允許自己無所作為,“占著茅坑不拉屎”,卻絕不允許別人在這里有所作為。

曾國藩悍然成立了不倫不類的“審案局”,將自布政使到各府州縣長官的社會治安權收歸自己名下,“巨案則自行匯奏,小者則惟吾專之”。他對那些貪鄙畏葸的地方官吏本來就極不信任,他說:“地方官明明知之而不敢嚴辦?!?sup>所以常常越過他們,直接下達命令。他辦案不走正常司法程序,規(guī)定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捆送土匪流氓到他這里來,不必經過過去那些層層手續(xù)?!皵刎孜植凰?,尚何牽拘文義之有?”“一切勘轉之文、解犯之費,都行省去,寬以處分,假以便宜?!?sup>他辦案不尊重行政程序,總是徑自決定,從速處理,以免有人來說情糾纏:“期于立辦,無所掛礙牽掣于其間。案至即時訊供,即時正法,亦無所期待遷延。”有一次,他甚至直接從湖南首縣善化縣衙提走人犯。事后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得意地說:

昨城內捆獻土匪,本交善化縣。敝處聞信即提來,已立梟二人矣。

這就惹惱了通省文官。案子就是錢,不是現(xiàn)錢也是天大的人情。你把抓捕、審判、監(jiān)禁、處決權通通收歸自己所有,別人還有什么活路?

曾國藩視湖南通省官員如無物,更是大傷文官們的面子。你要當好官,出成績,這可以理解,誰不想往上爬?但能不能別把我們踩得這樣狠,反襯得這樣無能?你半年里辦的事,超過了湖南幾十年的工作成績,這樣的干法,別人的面子往哪里擺?

咸豐皇帝任命的“幫辦團練大臣”,并非曾國藩一人。從咸豐二年(1852)十一月至三年二月,他一口氣任命了十個省共四十三位退休或者丁憂在家的前官員為團練大臣。

絕大多數(shù)團練大臣行事都很明智。他們的做法有三類。潔身自好者深知自己不受地方官員歡迎,他們接到命令后,在省城找間空辦公室,掛塊牌子敷衍兩天,最后像大多數(shù)紳士那樣,給團練捐些錢了事。

精于打小算盤者則視皇帝的圣旨為假公濟私的好機會。他們在地方上果真辦起一支小小的民兵,不過主要目的是保衛(wèi)自己的莊園不受土匪搶劫。一旦太平軍大股部隊到來,則立刻“逃遁”或“托病藏匿”了。

胃口更大者則把這個差事當成中飽私囊的絕佳機會。他們扯著皇帝的幌子,以籌款練兵為借口,大肆敲詐地方富戶,“假公濟私,百端紛擾,或逼勒州縣供應,或苛派民間銀錢,或于官設捐局之外,團練再設捐局,或于官抽厘金之外,團練再抽厘金”。

只有曾國藩一個人,一不要錢,二不要利,只想真正為國家分憂。這就觸犯了官場潛規(guī)則。

曾國藩混跡官場多年,當然不是不通世故之輩。他自己說:“今歲以來,所辦之事,強半皆冒侵官越俎之嫌?!彼啡徊活?,一意孤行,自有他的道理:“只以時事孔艱,茍利于國,或益于民,即不惜攘臂為之,冀以補瘡痍之萬一,而扶正氣于將歇?!?sup>

在曾國藩看來,官場風氣敗壞已極,隨波逐流,斷難成功。在給翰林院同事龍啟瑞的信中,他道及自己這樣做的原因:

二三十年來,士大夫習于優(yōu)容茍安,榆修袂而養(yǎng)姁步,昌為一種不白不黑、不痛不癢之風。見有慷慨感激以鳴不平者,則相與議其后,以為是不更事,輕淺而好自見。國藩昔廁六曹,目擊此等風味,蓋已痛恨次骨。今年承乏團務,見一二當軸者,自藩彌善,深閉固拒,若恐人之攘臂而與其間也者,欲固執(zhí)謙德,則于事無濟,而于心亦多不可耐,于是攘臂越俎,誅斬匪徒,處分重案,不復以相關白。

就是說,我在北京做京官,對如今的官風非常了解。二三十年以來,官僚集團都爭著做老好人,養(yǎng)成了一種不黑不白、不痛不癢之風。誰要是對國家有些責任感,敢做一些事,就會被批評為不成熟、好表現(xiàn)自己。我就是要破一破這種官風。

確實,要想挽救天下,首先就要改變官場風氣,“痛懲而廓清之”。他希望以自己至剛至猛的辦事風格,給渾渾噩噩的湖南官場一個震動,打破這個死氣沉沉的鐵屋。

其實早在入仕之初,曾國藩就從學理上給出了解決天下問題的思路。他說:

至于仕途積習,益尚虛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飾。聊以自保,泄泄成風,阿同駭異。故每私發(fā)狂議,謂今日而言治術,則莫若綜核名實;今日而言學術,則莫若取篤實踐履之士。物窮則變,救浮華者莫如質。積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

現(xiàn)在皇帝授權給他,不啻給了他一個將多年以來的想法付諸實施的機會,曾國藩當仁不讓,開始了他“以猛振玩”的實踐?;实蹖λ淖龇ńo予了有力的支持,在他《嚴辦土匪以靖地方折》的末尾,加了“辦理土匪,必須從嚴,務期根株凈盡”的朱批。

得到了皇帝的支持,曾國藩信心滿滿。他哪里知道,這些地方官員,雖然辦起正事昏聵糊涂,但是壞起事來,個個都是行家里手。一場大風波不久就到來了。

4.遭遇真正挫折:差點兒被兵痞殺了

風波的觸發(fā)點是練兵。

皇帝給曾國藩的命令,頭一條是辦理團練,也就是訓練小型地方武裝。但是曾國藩卻不想這樣辦。因為面對嚴重的形勢,小打小鬧是不管用的。要練,就練一支強大的軍隊出來。所以曾國藩到了長沙,在抓治安的同時,還著手創(chuàng)建了一支嶄新的軍隊“湘軍”。

晚清的國家軍隊是一支沒有“天良”、沒有精神力量的軍隊。而曾國藩建立湘軍,注意給軍隊注入“良心”和“靈魂”。因此創(chuàng)立湘軍之后,每逢三日、八日,他要把軍隊召集到操場上,進行政治動員。他親自訓話,用“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孔孟之道和“不要錢,不怕死”的岳飛精神激勵將士,教育他們忠君愛國,不得擾民。

這當然是好事,沒想到這件事引發(fā)了一場大禍。

和過去一樣,在練兵問題上,曾國藩又一次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權力范圍之外。

和各地的國家軍隊一樣,駐長沙的綠營軍,軍紀廢弛、四處擾民,讓全長沙頭疼。曾國藩命令駐省的正規(guī)軍隊每月三日、八日,與湘軍一起“會操”。反正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多讓他們聽一聽有什么壞處呢?曾國藩自己說“傳喚(綠)營兵,一同操演,亦不過令弁委前來聽我教語”,開啟他們的天良。

這一利國利軍之舉,卻差點讓曾國藩送了命。

大清政治慣例是文官不管軍隊的日常事務,更何況皇帝命令曾國藩辦的是團練,是民兵,他沒權把手伸到綠營這里。文官們雖然痛恨曾國藩,但也只能形于辭色。性情粗野的軍人們卻沒有這么好的脾氣,他們立刻付諸行動。

帶頭鬧事的,是長沙副將清德。他在太平軍進攻湖南時曾臨陣脫逃,此時面對曾國藩卻很勇敢。他不僅帶頭抵制會操,“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而且搖唇鼓舌,四處鼓動各軍不要受曾國藩的擺弄。

行事至剛的曾國藩立刻給皇帝上了個折子,彈劾清德。曾國藩說:

長沙協(xié)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理營務。去年九月十八日賊匪開挖(長沙)地道,轟陷南城,人心驚惶之時,該將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所帶兵丁,脫去號褂,拋棄滿街,至今傳為笑柄。

也就是說,清德這個人平時貪圖安逸,不管理軍營事務。去年九月十八日,太平軍進攻長沙,挖地道放炸藥轟塌了南城。就在城里人心惶惶的時候,清德竟然偷偷摘掉軍官的官帽,藏到民房里。他所帶領的士兵,也脫去軍裝,扔了一大街,到今天仍然是長沙人的笑柄。

在奏折中,曾國藩還猛烈抨擊湖南駐軍“將士畏葸疲玩,已成痼習,勸之不聽,威之不懼,竟無可以激勵之術”??嗫谄判牡貏駥Р宦牐瑖樆K麄円膊慌?,對他們竟然沒有任何辦法。

咸豐皇帝最恨的就是臨陣逃脫的將領,而且他也認為曾國藩這個人比較誠實,不會在這樣的問題上說謊話。于是六月二十九日,咸豐皇帝下旨,將清德革職拿辦。這是曾國藩出山之后,與湖南官場發(fā)生的第一次正式沖突。

從表面上看,曾國藩在這次沖突中取得大勝,實際上,失敗的隱患已根植在這場“大勝”之中。

晚清官場最重要的潛規(guī)則是“官官相護”。常在河邊走,誰能不濕鞋?只有彼此掩蓋,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大家的集體安全。動輒咬人,足以令人人自危。湖南官員從此對曾國藩更加恨之入骨。清德的上司、湖南提督,也就是駐湖南最高軍事長官鮑起豹更是伺機報復,而機會也很快就來了。

綠營軍看著曾國藩招來的這些湘勇土包子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經常借故與湘勇發(fā)生械斗。八月初四日,鮑起豹的衛(wèi)隊又尋釁攻打湘勇,雙方各有負傷。

軍隊沒有紀律,何以平賊,何以安民?曾國藩向鮑起豹發(fā)去文書,要求他逮捕帶頭鬧事的綠營兵,以杜私斗之風。

鮑起豹決意要借這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曾國藩。他故意將幾名肇事士兵五花大綁捆起來,大張旗鼓地押送到曾國藩的公館,同時派人散布曾國藩要嚴懲這幾個綠營兵的消息,鼓動軍人鬧事。綠營一傳二,二傳三,越聚越多,群情激憤,紛紛上街,游行示威,要求曾國藩釋放綠營兵。長沙城中一時大亂。

張亮基調走之后,湖南通省官員都和曾國藩氣味不投。出了這個事,滿城官員都關起大門,袖手旁觀,心中暗喜?!盃I兵既日夜游聚城中,文武官閉門不肯誰何。”等著看曾國藩的笑話。綠營兵見狀,膽子更大,居然開始公然圍攻曾國藩的公館。

曾國藩的公館就臨時設在巡撫衙門的射圃里,與巡撫駱秉章的辦公室僅一墻之隔。曾國藩以為綠營兵膽子再大,也絕不敢武裝攻擊他這個二品大員。所以被綠營兵包圍后,他還若無其事地處理公文。不料綠營兵竟然破門而入,連傷了他的幾個隨從,連曾國藩自己都差點挨刀。曾國藩奪門而逃,幾步跑到隔壁巡撫辦公室門前,連連急叩。

綠營兵在門外鬧事,巡撫駱秉章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裝聾作啞,暗暗發(fā)笑。他早應該出來調停,卻一直假裝不知。直到曾國藩來叩門,他才故作驚訝,出來調停。綠營兵一見巡撫駕到,馬上規(guī)矩了。

駱秉章的調處辦法是命人把鮑起豹捆送來的那幾個綠營兵帶過來,他親自上前松綁,還連連向他們道歉,說讓兄弟們受委屈了!

綠營兵面子掙足,興高采烈地擁著這幾人而去。

只剩下駱曾二人了,駱秉章一句安慰的話也沒對曾國藩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將來打仗,還要靠他們啊!”就轉身走了。

曾國藩氣得啞口無言。

湖南官員們眼見前一段飛揚跋扈的二品大員這次被狠狠地修理,個個眉開眼笑,把這事當成笑話,四處飛傳。一時間,滿城都是對曾國藩的譏笑之聲?!八镜廊汗俳愿`喜,以謂可懲多事矣。”看你以后還敢多事嗎?

清人所繪駱秉章畫像

這是曾國藩出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真正的挫折。進秀才的艱難,畫稿遭人嘲笑的尷尬,比起這次挫辱來,完全不在同一個檔次。堂堂“副部級”官員,差點讓鬧事的兵痞殺了,還沒處講理。這種難堪在整個大清朝的歷史上也不多見。我們可以想象曾國藩是如何心血上沖,夜不能寐。

曾國藩的第一反應當然是向皇上控告。干脆,借這個機會把到省辦事以來所受的所有排擠、委屈都痛快淋漓地向皇帝陳述一番!

然而細一想,他就知道這種做法行不通。這一道奏折上去,頂多打倒一個鮑起豹,能把湖南全省官員都扳倒嗎?如果扳不倒全省官員,那么以后他在湖南的處境豈不是更寸步難行?

經過幾夜不眠的反思,曾國藩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好漢打脫牙和血吞?!边@是一句湖南土話,好漢被人家打掉了牙,不要吐出來讓別人看到,要咽到肚子里,繼續(xù)戰(zhàn)斗。他不再和長沙官場糾纏爭辯,而是卷起鋪蓋,帶著自己募來的湘軍,前往僻靜的衡陽。全省官員瞧不起我,我不爭一日之短長。等到我在衡陽練成一支勁旅,打幾個勝仗給你們看看,那時自會分出高下。這才是挽回面子的最好辦法!

  1. 《曾國藩全集·家書》1,岳麓書社,2011年,第207頁。
  2. 曾國荃撰,梁小進主編:《曾國荃集》5,岳麓書社,2008年,第20頁。
  3. 但是江氏從不叫苦,為人豁達,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樂觀。曾家年年添人進口,曾麟書因常以“人眾家貧為慮”,江氏夫人卻總是“好作自強之言”,或用“諧語以解劬苦”。她常對丈夫說:“吾家子女雖多,但某業(yè)讀,某業(yè)耕,某業(yè)工賈。吾勞于內,諸兒勞于外,豈憂貧哉?”雖然沒日沒夜地操勞,但是江氏總是興興頭頭,精神飽滿。曾國藩從祖父身上遺傳了剛烈,從父親那里學到了韌性,從母親身上則繼承了倔強和詼諧。曾國藩曾經說:“吾兄弟皆稟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币簿褪钦f,他們兄弟大多數(shù)都繼承了母親的性格特點,最突出的一點是倔強。
  4. 母親是因為突然中風去世的。曾國潢說,這一天恰好家里接到曾國藩托人送回的朝廷賜給曾家的九軸誥封,其中江氏夫人因曾國藩為官而受封為“一品夫人”。也許是因為過于興奮,幾個小時后江氏就發(fā)病了。
  5. 《曾國藩全集·家書》1,岳麓書社,2011年,第213頁。
  6. 《曾國藩全集·家書》1,岳麓書社,2011年,第215頁。
  7. 《曾國藩全集·家書》,岳麓書社,1994年,241頁。
  8. 《曾國藩全集·家書》1,岳麓書社,2011年,第217頁。
  9. 《曾國藩全集·奏稿》1,岳麓書社,2011年,第68頁。
  10. 見道光二十四年(1844)五月十二日家書:“常南陔之世兄,聞其宦家習氣太重。孫男孫女尚幼,不必急于聯(lián)婚。且男之意,兒女聯(lián)姻,但求勤儉孝友之家,不愿與宦家結契聯(lián)婚,不使子弟長奢惰之習,不知大人意見何如?”
  11.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68頁。
  12.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97頁。
  13. 《清史稿》13,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172頁。
  14.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95頁。
  15.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101頁。
  16. 《曾國藩全集·奏稿》1,岳麓書社,2011年,第73頁。
  17.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130頁。
  18. 《曾國藩全集·奏稿》1,岳麓書社,2011年,第84頁。
  19. 《曾國藩全集·奏稿》1,岳麓書社,2011年,第72頁。
  20.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109頁。
  21. 《曾國藩全集·奏稿》1,岳麓書社,2011年,第72頁。
  22.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115頁。
  23. 王闿運、郭振墉等:《湘軍志 湘軍志評議 續(xù)湘軍志》,岳麓書社,1983年,第20頁。
  24.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130頁。
  25. 《曾國藩全集·日記》1,岳麓書社,2011年,第95頁。
  26. 《曾國藩全集·批牘》,岳麓書社,2011年,第35頁。
  27.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95頁。
  28.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130頁。
  29. 王先謙編:《東華續(xù)錄(同治朝)》卷二,“咸豐十一年十一月辛亥條”。轉引自傅衣凌:《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557頁。
  30.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200頁。
  31.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397頁。
  32.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5頁。
  33. 《曾國藩全集·奏稿》1,岳麓書社,2011年,第73頁。
  34. 《曾國藩全集·書信》1,岳麓書社,2011年,第200頁。
  35. 《曾國藩全集·奏稿》1,岳麓書社,2011年,第89頁。
  36. 王闿運、郭振墉等:《湘軍志 湘軍志評議 續(xù)湘軍志》,岳麓書社,1983年,第41頁。
  37. 王闿運、郭振墉等:《湘軍志 湘軍志評議 續(xù)湘軍志》,岳麓書社,1983年,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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