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載誕于緱氏 終西屆于高昌
【題解】
本卷的記載,從法師在洛州緱氏誕生開始,到法師西行到達高昌為止(602—627),大體可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敘述法師的家世、幼年事跡及少年出家之因緣。玄奘生于隋文帝仁壽二年(602),幼而圭璋特達,聰悟不群。八歲的時候,父親給他講授《孝經(jīng)》,講到曾子避席時,他忽然整衣而起,父親問其緣故。他回答說:“曾子聞師命避席。某今奉慈訓(xùn),豈宜安坐?”父親很高興。但是,玄奘幼年的幸福生活非常短暫,母親宋氏大約在其五歲時亡故,父親大約在其十歲那年亦棄他而去,道宣說玄奘“少罹窮酷”,可謂錐心之語。在父親去世后不久,玄奘就隨其二哥前往東都凈土寺,學習佛教經(jīng)、論。不久,大理卿鄭善果奉敕來洛陽度僧,法師因為年幼不在預(yù)選之列;然善于鑒識人才的鄭善果“見而奇之”,問其志向,答以“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遂成千古勵志之言。當時,玄奘年僅十一歲。出家后,玄奘更加潛心佛典,廢寢忘食,至十三歲時,已經(jīng)可以升座說法了。
第二部分敘述在武德元年(618)至貞觀元年(627)期間,玄奘四處游學,遍參講筵的情況。隋朝末年,天下大亂。武德元年(618),玄奘和他二哥前往長安,因長安沒有講席,又前往漢中,進而轉(zhuǎn)進成都。凡有經(jīng)、論,無不盡學,二三年間,究通諸部。武德五年(622),法師年滿二十,即在成都受具足戒。四川地區(qū)的經(jīng)、論已經(jīng)全部學完,遂又泛舟三峽,沿江而下,到達荊州天皇寺;后又北上游學,遍訪高僧大德,先后游歷相州、趙州等地,大約在武德八年(625)又回到長安。先后學習《俱舍論》、《攝大乘論》等,皆一遍而盡其旨。當時長安佛教領(lǐng)袖法常、僧辯二位大德稱贊法師為“釋門千里之駒”。自此法師譽滿京邑。
第三部分敘述法師從長安出發(fā),到達伊吾的經(jīng)歷。貞觀元年(627,本《傳》作“貞觀三年”)八月,玄奘冒越憲章,私往天竺,開始了他西行求法之旅。本部分依次介紹了法師所經(jīng)過的秦州、涼州、瓜州、玉門關(guān)、五烽、莫賀延磧、伊吾。法師在前行途中,屢有緝捕公文追至,但在僧人和信眾的幫助下,都化險為夷。過了五烽后,大自然的挑戰(zhàn)又橫亙在玄奘面前。莫賀延磧,長八百余里,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fù)無水草。更糟糕的是,玄奘迷失道路,不僅沒有找到先前所說的野馬泉,而且還不慎打翻了水囊,本欲回第四烽取水,但想到自己的誓愿,“寧可就西而死,豈歸東而生”,于是決然向西而行。經(jīng)四夜五日無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幾將殞絕,幸有老馬引路,覓得一小片綠洲,才得以保全性命。又走了兩天,方才到達西域第一個小國——伊吾。
第四部分敘述了法師到達高昌的情況。到達伊吾后,玄奘在高昌王的盛情邀請下,前往高昌。時高昌國力衰微,高昌王麹文泰意欲玄奘能留下來,幫助其治理國家,雖軟硬兼施,但玄奘不為所動,并以死相抗。高昌王欽佩之至,遂結(jié)為兄弟,誠請玄奘開講《仁王般若經(jīng)》,相約歸國時留住三年接受供養(yǎng)。臨行時,高昌王傾全國之力資助玄奘西行求法,并卑辭修書兼附厚禮至西域諸國,請他們沿途予以關(guān)照。玄奘深受感動,寫下了著名的《啟謝高昌王表》,揮淚而別。
法師諱玄奘,俗姓陳,陳留人也[1]。漢太丘長仲弓之后[2]。曾祖欽,后魏上黨太守[3]。祖康,以學優(yōu)仕齊[4],任國子博士[5],食邑周南[6],子孫因家,又為緱氏人也[7]。父慧,英潔有雅操,早通經(jīng)術(shù),形長八尺[8],美眉明目,褒衣博帶[9],好儒者之容,時人方之郭有道[10]。性恬簡,無務(wù)榮進,加屬隋政衰微,遂潛心墳典[11]。州郡頻貢孝廉及司隸辟命[12],并辭疾不就,識者嘉焉。有四男,法師即第四子也。
【注釋】
[1]陳留:在今河南開封東南。
[2]太丘長:太丘縣縣長。太丘,在今河南永城西北。長,縣的行政長官。仲弓:東漢陳寔(shí)的字?!傲荷暇印钡牡涔始闯鲎躁悓仯笫莱S谩瓣悓佭z盜”比喻善行義舉。傳見《后漢書》卷六十二。
[3]后魏:指北魏。上黨:今山西長治及周圍地區(qū)。太守:郡的行政長官。
[4]齊:指北齊。
[5]國子博士:國家教育機構(gòu)國子監(jiān)中負責教授儒家經(jīng)典的官員。
[6]周南:周王都城的南面,今河南西部地區(qū)。
[7]緱(gōu)氏:在今河南偃師東南。據(jù)說因系春秋時代周靈王緱氏皇后的誕生地而得名。
[8]形長:身高。尺:《隋書·律歷志》推重荀勖(xù)之尺,即周尺,長23.1厘米。
[9]褒衣博帶:寬衣闊帶。為古代儒生的服裝。《漢書·雋不疑傳》:“佩環(huán)玦,褒衣博帶,盛服至門上謁?!卑?,衣襟寬大。
[10]方:比作。郭有道:指郭泰。郭泰(128—169),字林宗,太原郡介休縣(今山西介休)人。東漢名士,被譽為“介休三賢”之一。
[11]墳典:“三墳”、“五典”的合稱,泛指古代典籍。三墳,指伏羲、神農(nóng)、黃帝之書;五典,指少昊、顓頊、高辛、堯、舜之書。
[12]辟命:征召,任命。
【譯文】
玄奘法師,俗姓陳,河南陳留人。東漢太丘長陳寔的后裔。曾祖父陳欽,在北魏做過上黨太守。祖父陳康,憑學問優(yōu)異在北齊做過國子博士,食邑在周南,子孫因而定居這里,所以又成為緱氏人了。父親陳慧,品行純潔,操守高尚,年輕時就通達經(jīng)術(shù),身高八尺,眉眼俊朗,穿寬袍,系闊帶,喜愛儒生的裝束,時人稱贊他像東漢的郭有道。陳慧性情恬淡,不慕官爵,加上隋朝政局衰微,于是辭官隱居,潛心研讀典籍。地方州郡屢次舉孝廉和任命司隸,他都稱病不出,有識之士都稱贊他的氣節(jié)。陳慧有四個兒子,玄奘法師是第四子。
幼而圭璋特達,聰悟不群。年八歲,父坐于幾側(cè)口授《孝經(jīng)》,至曾子避席[13],忽整襟而起。問其故,對曰:“曾子聞師命避席。某今奉慈訓(xùn),豈宜安坐?”父甚悅,知其必成,召宗人語之,皆賀曰:“此公之揚烏也[14]!”其早慧如此。自后備通經(jīng)典,而愛古尚賢,非雅正之籍不觀[15],非圣哲之風不習;不交童幼之黨,無涉阛阓之門[16];雖鐘鼓嘈于通衢[17],百戲叫歌于閭巷,士女云萃,亦未嘗出也。又少知色養(yǎng)[18],溫凊淳謹[19]。
【注釋】
[13]曾子避席:典故出自《孝經(jīng)》?!缎⒔?jīng)·開宗明義章第一》:“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參不敏,何足以知之?’”
[14]揚烏:西漢揚雄之子,幼年以聰慧著稱。
[15]雅正:典雅純正。
[16]阛阓(huán huì):街市,鬧市。
[17]嘈(zá):喧鬧。
[18]色養(yǎng):和顏悅色奉養(yǎng)父母或承順父母。
[19]溫凊(qìng):冬溫夏涼之義。冬天溫被使暖,夏天扇席使涼,泛指子女侍奉父母之道。
【譯文】
法師幼年就人品出眾,聰慧超群。八歲時,父親坐在案幾旁向他講授《孝經(jīng)》,講到曾子避席時,他忽然整理衣服,離座肅立。父親問他原因,他回答道:“曾子聽聞老師的教誨時要離開坐席,我如今聽父親的訓(xùn)導(dǎo),又怎能安坐不動呢?”父親十分高興,知道他將來一定會有成就,請來族人講了這件事,眾人都向他祝賀說:“這是您的揚烏啊!”法師就是如此早慧。此后法師通讀經(jīng)典,愛古尚賢,不是典雅純正的書籍不看,不是圣賢哲人的行為不學;不和別的兒童游玩,不去喧鬧的場所;即使大街上鐘鼓震響,坊巷里百戲喧囂,男女云集,他還是連門都不出。此外,法師從小就懂得承順父母,小心侍奉。
其第二兄長捷先出家,住東都凈土寺[20],察法師堪傳法教,因?qū)⒃劦缊?sup>[21],教誦習經(jīng)業(yè)。俄而有敕于洛陽度二七僧[22],時業(yè)優(yōu)者數(shù)百,法師以幼少不預(yù)取限,立于公門之側(cè)。時使人大理卿鄭善果有知士之鑒[23],見而奇之,問曰:“子為誰家?”答以氏族。又問曰:“求度耶?”答曰:“然。但以習近業(yè)微,不蒙比預(yù)?!庇謫枺骸俺黾乙夂嗡鶠椋俊贝鹪唬骸耙庥h紹如來,近光遺法?!惫罴纹渲?,又賢其器貌,故特而取之。因謂官僚曰:“誦業(yè)易成,風骨難得。若度此子,必為釋門偉器,但恐果與諸公不見其翔翥云霄[24],灑演甘露耳。又名家不可失?!币越裼^之,則鄭卿之言為不虛也。
【注釋】
[20]東都:洛陽。隋煬帝以洛陽為東都。
[21]詣(yì):往,到。道場:原指佛成道之處,后泛指修習佛法的場所,此處指寺院。
[22]俄而:不久。
[23]大理卿:中央審判機構(gòu)大理寺的長官。鄭善果(569—629):鄭州滎澤(今河南鄭州西北)人。歷任隋沂州刺史、魯郡太守,隋煬帝大業(yè)年間任大理寺卿。
[24]翔翥(zhù):飛翔。
【譯文】
法師的二哥長捷先已出家,住在洛陽凈土寺,看到法師可以傳授佛法,就把他帶到寺院,教授他誦習佛經(jīng)。不久朝廷詔令在洛陽剃度十四名僧人,當時學業(yè)優(yōu)秀者有數(shù)百人,法師因年齡幼小不在候選之列,站在公衙門邊。當時被委派主持此事的大理卿鄭善果善于識別人才,看見法師神態(tài)不凡,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法師回答了自己的家族。鄭善果又問道:“你想要剃度嗎?”法師回答道:“是的。但是因為修習時短,道業(yè)微淺,不能參加這次選拔?!编嵣乒謫柕溃骸澳愠黾沂菫榱耸裁??”法師回答道:“我想繼承如來家業(yè),在當今光大佛法。”鄭善果對他的志向極為欣賞,又看重他的相貌氣度,因而破格錄取了他。并對旁邊的官員同僚們說:“誦讀好佛經(jīng)容易,風度氣骨實在難得。如果剃度了這位少年,他將來必定會成為佛門偉器,只怕我與諸公看不到他飛翔云霄,敷演佛法甘露了。何況他又是出自名門,決不能把他漏掉?!爆F(xiàn)在看來,鄭公的預(yù)言果真不虛啊。
既得出家,與兄同止。時寺有景法師講《涅槃經(jīng)》[25],執(zhí)卷伏膺[26],遂忘寢食。又學嚴法師《攝大乘論》[27],愛好逾劇。一聞將盡,再覽之后,無復(fù)所遺。眾咸驚異,乃令升座覆述,抑揚剖暢,備盡師宗。美聞芳聲,從茲發(fā)矣,時年十三也[28]。
【注釋】
[25]《涅槃經(jīng)》:全稱《大般涅槃經(jīng)》,四十卷,共十三品。本經(jīng)以釋迦牟尼在拘尸那伽涅槃為題材,著重宣揚法身常住、涅槃之常樂我靜、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及“一闡提”(斷絕善根的人)皆可成佛的大乘涅槃佛性思想。本經(jīng)的譯出,對鳩摩羅什以來占統(tǒng)治地位的般若性空思想以極大沖擊,同時將佛性問題的討論引向深入。最初在中土流傳的是六卷本《泥洹經(jīng)》,經(jīng)中在強調(diào)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的同時,又提出了一闡提人無佛性的說法,引起了佛學界的爭論。晉竺道生“孤明先發(fā)”,認為一闡提人雖斷善根,但不斷佛性,主張一闡提人亦有佛性,也可成佛。后來,曇無讖譯的大本《涅槃經(jīng)》傳到建康,經(jīng)中果然說一闡提人悉有佛性,于是眾人服膺。人人皆有佛性的思想經(jīng)過竺道生等人的大力倡導(dǎo)和弘傳而逐漸成為中國佛性論的主流?!赌鶚劷?jīng)》對中土佛教影響較大的有三個譯本:一是東晉義熙十三年(417)法顯與佛陀跋陀羅在建康譯出的《大般泥洹經(jīng)》(或稱《方等大般泥洹經(jīng)》)六卷,內(nèi)容相當于《大般涅槃經(jīng)》的前五品。二是北涼曇無讖于玄始十年(421)譯出的《大般涅槃經(jīng)》四十卷,又稱大本《涅槃經(jīng)》,或北本《涅槃經(jīng)》。三是由南朝慧觀、謝靈運等人依六卷本將傳入江南的四十卷本潤色改定的三十六卷本,稱為南本《涅槃經(jīng)》。通常所說的《涅槃經(jīng)》主要是指曇無讖譯的四十卷本的《大般涅槃經(jīng)》。
[26]膺(yīng):胸。
[27]《攝大乘論》:簡稱《攝論》。本論是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主要論著之一,因其內(nèi)容賅攝大乘佛教一切圣教法門要義,故稱《攝大乘論》。無著撰,南朝陳真諦譯。凡三卷,共十品。漢文異譯本有:北魏佛陀扇多譯《攝大乘論》二卷、唐玄奘譯《攝大乘論本》三卷。本論是對《大乘阿毗達磨經(jīng)》的“攝大乘品”的論釋,對比小乘教義,著重論述了大乘瑜伽行派的理論。《依止勝相品第一》著重論述了阿賴耶識為諸法之所依;《應(yīng)知勝相品第二》論述了三性、四意趣、四秘密;《應(yīng)知入勝相品第三》論述了由大乘多聞熏習而修習四尋思、四如實智觀,通達唯識義,從而說明聲聞與菩薩見道的十一種差別;《入因果勝相品第四》論述了依止六波羅蜜而入唯識地;《入因果修差別勝相品第五》敘述了對治十種無明而建立十地;《依戒學勝相品第六》敘述了菩薩的三聚凈戒,并論述了聲聞戒與菩薩戒的差別;《依心學勝相品第七》總結(jié)了此前關(guān)于禪定的各種學說,論述了能拔除本識中一切粗重障、具有大神通的正確禪定;《依慧學勝相品第八》論述了根本智與后得智,說明了聲聞智、菩薩智的區(qū)別;《學果寂滅勝相品第九》論述了無住涅槃及六種轉(zhuǎn)依;《智差別勝相品第十》論述了法身、變化身、受用身等三身。本論在南北朝時甚為流行,是攝論學派的基本論典,后來成為法相宗的基本論典之一。玄奘在國內(nèi)受學的十三法師中,有八位是屬于攝論學派,可見其受《攝論》影響之大。
[28]時年十三:這是說玄奘播揚嘉名美謄之時年十三歲,并不一定是其出家年齡。
【譯文】
法師得以出家之后,和二哥同住凈土寺。當時寺里有位景法師講授《涅槃經(jīng)》,他伏案捧讀,廢寢忘食。又從嚴法師學習《攝大乘論》,更為愛好。聽過就掌握要旨,再看一遍就能完全理解。大家都感到驚異,就讓他升座復(fù)述;他的講解語調(diào)抑揚,剖析流暢,盡得老師宗旨。美謄芳名,從此播揚,當時法師才年僅十三歲。
其后隋氏失御,天下沸騰。帝城為桀、跖之窠[29];河、洛為豺狼之穴。衣冠殄喪[30],法眾銷亡[31],白骨交衢,煙火斷絕。雖王、董僭逆之舋[32],劉、石亂華之災(zāi)[33],刳斮生靈[34],芟夷海內(nèi)[35],未之有也。法師雖居童幼,而情達變通,乃啟兄曰:“此雖父母之邑,而喪亂若茲,豈可守而死也!今聞唐主驅(qū)晉陽之眾[36],已據(jù)有長安,天下依歸如適父母,愿與兄投也?!毙謴闹?,即共俱來,時武德元年矣[37]。
【注釋】
[29]桀:夏桀,夏朝最后一位君主,是歷史上有名的暴君。跖(zhí):盜跖,據(jù)說是春秋時期的大盜,聚眾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
[30]衣冠:指縉紳、士大夫、名門世族。殄(tiǎn)喪:滅亡。殄,滅絕。
[31]銷亡:消亡,消失,滅亡。
[32]王、董:王莽、董卓。王莽(前46—23),字巨君,魏郡元城(今河北邯鄲大名)人。新朝開國皇帝。西漢末年,社會矛盾空前激化,王莽為朝野所歸,被視為“周公再世”。公元8年,王莽代漢建新,建元“始建國”,推行新政,史稱“王莽改制”。但是,王莽改制并沒有解決日益嚴峻的社會問題,反而進一步激化了社會矛盾。至其統(tǒng)治末期,天下大亂,新莽地皇四年(23),更始軍攻入長安,王莽死于亂軍之中。董卓(?—192),字仲穎,隴西臨洮(今甘肅定西)人。東漢末年,先后參與平定羌亂、黃巾之亂、涼州之亂等戰(zhàn)役,頗有威名。中平六年(189),受大將軍何進、司隸校尉袁紹所召,率軍進入都城洛陽,隨后廢黜少帝,改立獻帝。初平二年(191),裹挾獻帝遷都長安。翌年,董卓被部下呂布所殺。舋(xìn):同“釁”。
[33]劉、石:劉曜、石勒。劉曜(?—329),字永明,新興(今山西忻州)人。匈奴人。是十六國時前趙最后一位國君,被石勒所殺。石勒(274—333),字世龍,初名石,小字匐勒,上黨武鄉(xiāng)(今山西榆社)人。羯族。十六國時期后趙建立者,史稱“后趙明帝”。二人皆以殘暴聞名。
[34]刳斮(kū zhuó):砍殺。刳,割,剖,殺。斮,斬,砍。
[35]芟夷(shān yí):斬除,殺戮。
[36]晉陽:今山西太原。
[37]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大業(yè)十三年(617)五月,李淵在晉陽(今山西太原)起兵,十一月攻入隋都長安,擁立楊侑為皇帝。第二年,李淵廢黜楊侑,自立為帝,建國號“唐”,改元“武德”。
【譯文】
此后隋朝統(tǒng)治失控,天下大亂。東都洛陽成為夏桀、盜跖的巢穴;河、洛流域成為豺狼的洞窟??N紳蕩盡,僧侶消亡,白骨遍野,煙火斷絕。即使王莽、董卓僭政叛逆之禍,劉曜、石勒侵擾中原之害,也比不上當時的殺戮遍野,涂炭生靈啊。法師雖然年幼,卻能洞察世情而知道變通,于是對他二哥說:“這里雖是父母之鄉(xiāng),但是已喪亂如此,我們怎能坐以待斃呢!我聽說唐主已率領(lǐng)晉陽之眾,據(jù)有長安,天下依歸如同投奔父母,我愿意和兄長一起前去投靠?!彼缤饬?,于是就一起來到長安,這時已經(jīng)是唐高祖武德元年了。
是時國基草創(chuàng),兵甲尚興,孫、吳之術(shù)斯為急務(wù)[38],孔、釋之道有所未遑,以故京城未有講席,法師深以慨然。初,煬帝于東都建四道場,召天下名僧居焉。其征來者,皆一藝之士,是故法將如林,景、脫、基、暹為其稱首。末年國亂,供料停絕,多游綿、蜀[39],知法之眾,又盛于彼。法師乃啟兄曰:“此無法事,不可虛度,愿游蜀受業(yè)焉?!毙謴闹?。又與兄經(jīng)子午谷入漢川[40],遂逢空、景二法師,皆道場之大德,相見悲喜。停月余,日從之受學,仍相與進向成都。
諸德既萃,大建法筵。于是更聽基、暹《攝論》、《毗曇》及震法師《迦延》[41]。敬惜寸陰,勵精無怠,二三年間,究通諸部。時天下饑亂,唯蜀中豐靜,故四方僧投之者眾,講座之下常數(shù)百人。法師理智宏才,皆出其右,吳蜀荊楚,無不知聞,其想望風徽亦猶古人之欽李、郭矣[42]。
【注釋】
[38]孫、吳之術(shù):指用兵方略。孫,指孫武(約前545—前470),齊國(在今山東北部)人。春秋軍事家。后由齊至吳,經(jīng)伍子胥舉薦,向吳王闔閭進呈自己撰寫的兵法十三篇,被任命為吳將。公元前506年,孫武率軍大破楚軍,攻入楚國郢都。他的《孫子兵法》十三篇被譽為“兵學圣典”,置于《武經(jīng)七書》之首。吳,吳起(前440—前381),衛(wèi)國左氏(今山東菏澤)人。戰(zhàn)國初期軍事家、政治家、改革家。吳起一生歷仕魯、魏、楚三國,在內(nèi)政、軍事上都有極高的成就。公元前389年,吳起率領(lǐng)魏國五萬步卒、戰(zhàn)車五百輛、騎兵三千大敗秦國五十萬軍隊。在楚國時,吳起主持變法,使楚國強大起來。后因變法得罪貴族被殺。后世將他的《吳子兵法》與孫武的《孫子兵法》合稱為《孫吳兵法》,也是《武經(jīng)七書》之一。
[39]綿、蜀:綿州和蜀郡。綿州,在今四川綿陽東一帶。蜀郡,指今四川成都及周圍地區(qū)。
[40]子午谷:在今陜西長安南秦嶺山中,是關(guān)中到陜南的交通要道。漢川:今漢中地區(qū)。隋煬帝大業(yè)年初廢梁州復(fù)置漢川郡,郡治為南鄭。
[41]《毗曇》:毗曇,又作“阿毗曇”、“阿毗達磨”等,意譯“對法”、“無比往”、“大法”、“論”等。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七:“此譯云‘勝法’,或言‘無比法’,以詮慧故;或云‘向法’,以因向果故;或名‘對法’,以智對境故?!奔匆晕淖终Z言分析概念的形式,詮釋教理。《大毗婆沙論》卷一列舉種種理由,說明其為“阿毗達磨”的原因:“于諸法相,能善決擇,能極決擇”;“于諸法性,能善覺察,能善通達”;“能于諸法,現(xiàn)觀作證”;“法性甚深,能盡原底”;“諸圣慧眼,由此清凈”。小乘佛教各派都有阿毗曇論著,一般有作者署名,如《阿毗達磨俱舍論》、《舍利弗阿毗曇》等。大乘瑜伽行派等亦沿習此風,如《阿毗達磨集論》、《雜集論》等。創(chuàng)制和研究阿毗達磨的作者,稱“阿毗達磨論師”。在中國介紹和研習阿毗達磨向流派,稱“毗曇學”或“毗曇宗”,其學者稱“毗曇?guī)煛?,但集中在說一切有部范圍內(nèi)。又據(jù)《大智度論》卷二載,當佛臨般涅槃、大迦葉初結(jié)集時,即作“三法藏”,以使佛法久住,所謂“修多羅”(經(jīng))、“毗尼”(律)和“阿毗曇”(論)。后者稱“阿毗曇藏”,或稱“阿毗達磨藏”、“對法藏”等,即今“三藏”典籍中的“論藏”。然而作為一種闡發(fā)佛教教義理論的文體,阿毗曇有三種:“一者阿毗曇身及義,略說三十二萬言;二者六分(阿毗曇),略說三十二萬言;三者蜫勒,略說三十二萬言?!贝巳?,“皆是廣解佛語”。此中“阿毗曇”的特色在于分析法相,及其在世與出世中的性能等。震法師:一說道振?!跺妊印罚杭础栋⑴野岁日摗?,又稱《阿毗曇經(jīng)八犍度論》、《阿毗曇犍度》、《迦旃延阿毗曇》,為玄奘所譯《阿毗達磨發(fā)智論》的舊譯本。迦旃延撰,凡三十卷,苻秦僧伽提婆與竺佛念共譯。犍度,意譯為“聚”,積聚之義。本論共有八聚,故稱“八犍度論”。本論的注釋本即《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
[42]想望:仰慕。風徽:風范,美德。南朝劉宋謝瞻《于安城答靈運》:“綢繆結(jié)風徽,煙煴吐芳訊。”李、郭:東漢李膺與郭泰,皆一時名士。
【譯文】
當時唐朝剛剛建立,忙于用兵,孫、吳之術(shù)是當務(wù)之急,儒、釋之道尚無暇顧及,因此京城未開講席,法師深為感慨。當初隋煬帝在東都建立了四個道場,召集天下名僧,應(yīng)征而來者都有專長,所以人才濟濟,其中慧景、智脫、道基、寶暹四位大德尤為杰出。煬帝末年天下大亂,供應(yīng)斷絕,這些高僧大都去了綿、蜀地區(qū),高僧大德遂云集于綿、蜀地區(qū)。于是法師對他二哥說道:“這里不講佛法,不可虛度光陰,應(yīng)該去蜀中求學?!彼缏爮牧怂慕ㄗh。兄弟倆又經(jīng)過子午谷來到漢川,遇到了空、景兩位法師,都是道場的大德高僧,相見后悲喜交集。兩兄弟在這里停留了一個多月,每天都向這二位法師請教受學,然后相伴前往成都。
成都高僧薈萃,大開講席。于是法師又聽了道基、寶暹法師講授的《攝論》、《毗曇》,又聽聞了震法師講授的《迦延》。他珍惜時光,精進不怠,兩三年里,就精通了各部經(jīng)典。當時天下饑荒動亂,只有蜀中豐收安寧,所以四方僧侶來此者眾多,講座下面的聽眾常常有數(shù)百人。法師的智慧才學都遠遠超過他們,吳蜀荊楚地區(qū)的人們都知道他的聲名。他們仰慕法師風范,猶如東漢之人仰慕李膺與郭泰一樣啊。
法師兄因住成都空慧寺,亦風神朗俊,體狀魁杰,有類于父。好內(nèi)、外學,凡講《涅槃經(jīng)》、《攝大乘論》、《阿毗曇》,兼通《書傳》[43],尤善《老》、《莊》,為蜀人所慕,總管、酂公特所欽重[44]。至于屬詞談吐[45],蘊藉風流[46];接物誘凡,無愧于弟。若其亭亭獨秀,不雜埃塵,游八纮[47],窮玄理,廓宇宙以為志,繼圣達而為心,匡振隤綱[48],苞挫殊俗,涉風波而意靡倦,對萬乘而節(jié)逾高者,固兄所不能逮也。然昆季二人懿業(yè)清規(guī)[49],芳聲雅質(zhì),雖廬山兄弟無得加焉[50]。
【注釋】
[43]《書傳》:有關(guān)《尚書》經(jīng)義的傳述解釋。當時通行的是偽托孔安國的書傳。
[44]總管:高級軍政長官。韋云起時任遂州(今四川遂寧)都督、益州行臺兵部尚書。酂公:酂國公竇軌。時任益州道行臺左仆射。
[45]屬(zhǔ)詞:指文章、寫作。
[46]蘊藉(jiè)風流:形容含蓄內(nèi)秀,瀟灑雅致。蘊藉,含蓄雅致。
[47]八纮(hóng):八方極遠的地方。常用來指代天下。
[48]隤(tuí):墮落,敗壞。
[49]昆季:兄弟。懿(yì):美好。
[50]廬山兄弟:慧遠和慧持二兄弟?;圻h(334—416),本姓賈,雁門樓煩(今山西原平)人?!吧贋橹T生,博綜六經(jīng),尤善莊、老”。永和十年(354),慧遠和其弟慧持在恒山從道安出家,時年慧遠年二十一歲,慧持年十八歲。公元381年,慧遠與弟子數(shù)十人南適荊州,后欲往羅浮山(今廣東東江北岸),途經(jīng)潯陽(今江西九江),見廬山清凈,足以息心,便停留在此,始住龍泉精舍。后來江州刺史桓伊為之建東林寺,慧遠便遷住于此,修道弘法,從事著述,直至去世?;圻h在廬山居住長達三十多年,“率眾行道,昏曉不絕”,形成了一個與北方羅什僧團遙相呼應(yīng)的廬山僧團,他率眾行道的廬山被譽作“道德所居”而成為當時南方佛教的中心。又因為他奉行念佛三昧,期望往生阿彌陀佛西方凈土,從而推進了凈土信仰在中土的流傳,因此后世凈土宗將其尊奉為初祖?;鄢郑?37—412),俗姓賈,雁門樓煩人。是廬山慧遠大師的弟弟。東晉名僧。少聰敏,善文史,巧才制,年十八與兄慧遠一起從道安出家。遍學三藏,及諸外典。道安在襄陽派慧遠東下,慧持隨兄同行。初止荊州上明寺,后共入廬山?!俺中伍L八尺,風神俊爽,常躡草屣,納衣半脛。廬山徒屬,莫匪英秀,往反三千,皆以持為稱首?!焙笠蚬手两禆|安寺,晉衛(wèi)軍瑯琊王珣對他頗為器重。時西域沙門僧伽羅叉譯出《中阿含經(jīng)》,慧持為之校閱詳定。后還廬山,講說《法華經(jīng)》、《阿毗曇論》。后來,慧持聽說成都地沃民豐,遂于晉隆安三年(399)西行至蜀郡,止龍淵精舍,大弘佛法,信眾皆望風推服?!坝猩痔谜?,皆號‘登龍門’”。義熙八年(412)示寂,世壽七十六。臨終謂弟子曰:“經(jīng)言:戒如平地,眾善由生。汝行住坐臥,宜其謹哉!”傳見《高僧傳》卷六。
【譯文】
法師的二哥長捷法師駐錫成都空慧寺,也是風度俊朗,體格魁偉,頗似其父。他喜好佛學和儒學,能講授《涅槃經(jīng)》、《攝大乘論》和《阿毗曇論》,又通曉《尚書孔傳》,尤為喜歡《老子》、《莊子》,為蜀人所仰慕,總管韋云起、酂國公竇軌都對他十分看重。長捷法師的文章談吐,含蓄內(nèi)秀,瀟灑飄逸;在待人接物、開導(dǎo)愚凡方面,都不亞于法師。但法師已經(jīng)亭亭獨秀,不染塵埃,神游八極,窮盡玄理,志廓天地意趣高遠,承繼圣學追慕圣賢,志振佛法,匡救世俗,經(jīng)歷風波而意志不倦,面對人君而節(jié)操愈高,這就不是他二哥所能企及了。不過,兄弟二人的懿業(yè)清規(guī),芳聲雅質(zhì),就是廬山慧遠、慧持兄弟也不過如此。
法師年滿二十,即以武德五年于成都受具[51],坐夏學律[52],五篇七聚之宗[53],一遍斯得。益部經(jīng)、論研綜既窮[54],更思入京詢問殊旨。條式有礙,又為兄所留,不能遂意。乃私與商人結(jié)侶,泛舟三峽,沿江而遁,到荊州天皇寺。彼之道俗承風斯久,既屬來儀,咸請敷說。法師為講《攝論》、《毗曇》,自夏及冬,各得三遍。時漢陽王以盛德懿親,作鎮(zhèn)于彼,聞法師至,甚歡,躬身禮謁。發(fā)題之日,王率群僚及道俗一藝之士,咸集榮觀。于是征詰云發(fā),關(guān)并峰起,法師酬對解釋,靡不辭窮意服。其中有深悟者,悲不自勝。王亦稱嘆無極,嚫施如山[55],一無所取。
【注釋】
[51]受具:指受具足戒。具足戒,即佛教比丘、比丘尼受持的戒律,因與沙彌、沙彌尼所受的十戒相比,戒品具足,故名。其戒條數(shù)目說法不一。中國佛教在隋唐以后大都依《四分律》說比丘戒250戒,比丘尼戒348戒。依戒法規(guī)定,出家人受了具足戒,即正式取得了僧尼的資格。
[52]坐夏:也叫“夏坐”、“夏安居”,即在夏季里靜坐以修行佛法。夏安居開始階段叫“結(jié)夏”,結(jié)束叫“解夏”或“解安居”。坐夏期間,僧人不許外出,而且須與僧眾和合共居。安居期約為三個月,中國及日本佛教則以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為安居期。坐夏結(jié)束,僧人的出家年齡即可增長一歲,因此坐夏也被稱為“坐臘”。
[53]五篇七聚:比丘、比丘尼所持戒律的總稱。比丘、比丘尼所學的戒律,分為篇門與聚門。“篇門”依結(jié)成之罪果及急要之義而區(qū)別為五篇;“聚門”則類聚其罪性及因罪而為六聚、七聚、八聚。
[54]益部:即益州部。漢代所設(shè),轄區(qū)遠大于唐代益州。泛指四川一帶。
[55]嚫(chèn):梵語“達嚫”的簡稱,指布施財物給僧尼。
【譯文】
武德五年,法師年滿二十周歲,就在成都受具足戒,坐夏學習戒律,五篇七聚的宗旨,學習一遍就能掌握。蜀中所傳經(jīng)、論研習探討已盡,又想要再去長安求問更高深的學問。因受到朝廷條令的約束,又為二哥所勸留,沒能如愿。于是私下和商人結(jié)伴,乘船穿過三峽,沿江而下,來到荊州天皇寺。此地僧侶俗眾久聞法師大名,現(xiàn)在法師親臨,就都來請他演說佛法。法師給他們講說《攝論》、《毗曇》,從夏天講到冬天,各講了三遍。當時漢陽王李瓌是李唐宗室,德高望重,坐鎮(zhèn)荊州,聽說法師來臨,十分欣喜,親自拜謁。開講之日,他率領(lǐng)屬下官員和善于佛理的僧俗,前來觀聽。講席中時有問答來往,機鋒迭起,法師的解釋無不令人滿意,有詰難者亦莫不辭窮心服。其中有深悟要旨者,甚至感動而泣。漢陽王也稱嘆不已,施舍的東西堆積如山,法師一件也不領(lǐng)受。
罷講后,復(fù)北游,詢求先德。至相州[56],造休法師,質(zhì)難問疑。又到趙州[57],謁深法師學《成實論》[58]。又入長安,止大覺寺,就岳法師學《俱舍論》[59]。皆一遍而盡其旨,經(jīng)目而記于心,雖宿學耆年不能出也。至于鉤深致遠[60],開微發(fā)伏,眾所不至,獨悟于幽奧者,固非一義焉。
【注釋】
[56]相州:今河南安陽。
[57]趙州:今河北趙縣。
[58]《成實論》:訶梨跋摩著,鳩摩羅什譯。凡二十卷(或十六卷)。作者原是印度說一切有部的僧人,后受大眾部的影響而著此論批判有部的理論?!皩崱敝浮八闹B”,“成實”意為成立“四諦”真實的道理。其主要思想是人、法兩空,皆無自性,反對說一切有部“諸法實有”的觀點,并在有部對世界萬法分析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五位八十四法”。在佛教史上,此論被認為是一部由小乘空宗向大乘空宗過渡的重要著作,也有人稱此論為“小乘空宗”的論典,受到相當?shù)闹匾?。南北朝時一度出現(xiàn)過專講此論的成實宗。
[59]《俱舍論》:又稱《阿毗達磨俱舍釋論》、《阿毗達磨俱舍論》,世親著,南朝陳真諦譯,唐玄奘重譯。二十二卷(或三十卷),共六百頌?!鞍⑴币鉃椤皩Α?,“達磨”意為“法”,“俱舍”意為“藏”,總稱之為“對法藏”,亦稱“大法”或“無比法”,故又稱《對法藏論》、《總明論》?!毒闵嵴摗芬浴拔逦黄呤宸ā眮砀爬ㄊ澜缰T法,主張我空法有,對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等作了系統(tǒng)的論證,是小乘有部向大乘有宗(瑜伽行派)過渡之作,基本反映了當時流行于迦濕彌羅(今克什米爾)的說一切有部關(guān)于世界、人生和修行的主要學說,但也吸收了經(jīng)量部許多觀點。本論共分九品,前二品論述諸法之體用及因果之理;次三品論述“迷”之因、果、緣,從而闡述輪回業(yè)報的理論;再三品論述“悟”之因、果、緣,從而闡述修行解脫之道;最后一品專論“無我”義,系附錄性質(zhì)。由于此論在諸阿毗曇中體系特別完整,名相解說也最為簡明,所以在真諦首譯后便受到歡迎,毗曇學派的一些學者逐漸轉(zhuǎn)向?qū)Α毒闵嵴摗返难芯?,成為俱舍論師。玄奘重譯后又掀起了對此論的研習高潮,成為一派,稱“俱舍宗”。玄奘的門人普光、法寶、神泰分別作了疏記,稱“俱舍三大家”。
[60]鉤深致遠:探取深處的,使遠處的到來。比喻探討深奧的道理。《周易·系辭上》:“探賾索隱,鉤深致遠?!?/p>
【譯文】
講論結(jié)束后,法師又去北方游學,訪求先輩高僧。到達相州,謁見慧休法師,請教疑難問題。又到趙州拜謁道深法師,從學《成實論》。又到長安,住大覺寺,跟岳法師學習《俱舍論》。都是一遍就能窮盡要旨,過目就能牢記在心,即使飽學多年的長者也比不過他。至于探析佛理,開發(fā)奧旨,常人不能認知而為法師獨自領(lǐng)悟出來的深奧義理,更是不止一處啊。
時長安有常、辯二大德[61],解究二乘,行窮三學[62],為上京法匠,緇素所歸[63],道振神州,聲馳海外,負笈之侶從之如云。雖含綜眾經(jīng),而遍講《攝大乘論》。法師既曾有功吳、蜀,自到長安,又隨詢采,然其所有深致,亦一拾斯盡。二德并深嗟賞,謂法師曰:“汝可謂釋門千里之駒,其再明慧日當在爾躬,恨吾輩老朽恐不見也?!弊允菍W徒改觀,譽滿京邑。
【注釋】
[61]常、辯:法常和僧辯。法常(567—645),俗姓張,南陽白水(今屬河南)人。唐代僧人。少游儒林而厭其喧雜,遂立愿出家,奉戒自守。十九歲時依止曇延法師出家,不逾年即能宣講《涅槃經(jīng)》,受到曇延法師的贊賞。二十二歲時學《攝大乘論》,并博考《華嚴》、《成實》、《毗曇》、《地論》等經(jīng)、論之異同。曾應(yīng)齊王之請,為眾開講。隋大業(yè)初年,奉敕住于長安大禪定寺。貞觀年間,參與波羅頗迦羅蜜多羅之譯場。太宗造普光寺,召師居之,并下敕令為太子受菩薩戒。貞觀九年(635),奉敕為皇后戒師,又奉敕兼任空觀寺上座。法?!皳峤涌团f,妙識物心,弘導(dǎo)法化,長鎮(zhèn)不絕”,常講《華嚴》、《成實》、《毗曇》、《攝論》、《十地》等經(jīng)、論,學者數(shù)千,四方風從。貞觀十年(636),新羅王子金慈藏遠道至京城,從其受菩薩戒。貞觀十九年(645)示寂,世壽七十九。著有《攝論義疏》、《觀無量壽經(jīng)疏》、《涅槃疏》、《維摩疏》、《勝鬘疏》等十余種。傳見《續(xù)高僧傳》卷十五。僧辯(568—624),俗姓張,南陽(今屬河南)人。唐代僧人。七歲時,日誦千言。時人奇之,揚聲鄉(xiāng)里。十歲時,欣仰道法,思欲出家,因法度所限,未蒙剃落。乃聽《維摩》、《仁王》二經(jīng),文義俱收。開皇初年,敕遣蘇威簡取三千人剃度,僧辯雖年幼,高才特許,遂得出家。受具后專尋經(jīng)、論,曾從智凝法師學《攝大乘論》。道岳講《俱舍論》時,師亦親臨聽法。隋代大業(yè)初年,受召入大禪定道場。唐代武德初年,盛弘《攝大乘論》。貞觀年間,被征為證義,參與譯場(非玄奘譯場)。后受敕住于弘福寺,講學不輟。雖譽滿天下,然謙沖自牧。著有關(guān)于《俱舍論》、《攝大乘論》、《辯中邊論》等注疏。貞觀十六年(642)示寂,世壽七十五。傳見《續(xù)高僧傳》卷十五。
[62]三學:即戒學、定學和慧學。戒、定、慧“三學”通常被認為是對早期佛教修持的全部內(nèi)容的概括。
[63]緇(zī)素:僧俗?!熬l”是黑色,指穿黑衣的僧徒;“素”是白色,指穿白衣的居士。
【譯文】
當時長安有法常、僧辯兩位高僧,深解大、小二乘,精通戒、定、慧三學,是京城法門宗匠,為僧俗所皈依,道振神州,名揚海外,負笈求學者從之若云。雖然博通眾經(jīng),而專講《攝大乘論》。法師在吳、蜀已經(jīng)對此論下過功夫,到長安后又追隨二位高僧詢問采擇,對他們的獨到之處也就全部吸取。二位法師對他極為贊賞,說:“你真稱得上是佛門的千里駒,重振佛法就得靠你了,遺憾的是我們年邁恐怕見不到了?!睆拇饲髮W者對法師刮目相看,法師譽滿京城。
法師既遍謁眾師,備餐其說,詳考其義,各擅宗涂,驗之圣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游西方以問所惑,并取《十七地論》以釋眾疑,即今之《瑜伽師地論》也[64]。又言:“昔法顯、智嚴亦一時之士[65],皆能求法導(dǎo)利群生,豈使高跡無追,清風絕后?大丈夫會當繼之?!庇谑墙Y(jié)侶陳表,有詔不許。諸人咸退,唯法師不屈。
【注釋】
[64]《瑜伽師地論》:簡稱《瑜伽論》。瑜伽師地,意即瑜伽師修行所經(jīng)歷的境界(十七地),故亦稱《十七地論》。相傳為古印度彌勒口述,無著記錄。凡一百卷,唐玄奘譯。為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和中國法相宗的根本論書。全書分五部分:(一)“本地分”(卷一至卷五〇),把瑜伽禪觀境界分為“十七地”,即五識身相應(yīng)地、意地、有尋有伺地、無尋唯伺地、無尋無伺地、三摩呬多地、非三摩呬多地、有心地、無心地、聞所成地、思所成地、修所成地、聲聞地、獨覺地、菩薩地、有余依地、無余依地,內(nèi)容可歸納為境、行、果三相;(二)“攝決擇分”(卷五一至卷八〇),論述十七地的要義;(三)“攝釋分”(卷八一至卷八二),解釋諸經(jīng)的儀則;(四)“攝異門分”(卷八三至卷八四),解釋經(jīng)中諸法的名義和差別;(五)“攝事分”(卷八五至卷一〇〇),論述三藏的要義。五分中以“本地分”為重點,后四分主要是解釋其中的義理。全書論釋眼、耳、鼻、舌、身、意六識的自性及其所依,禪觀漸次發(fā)展過程中的精神境界,以及修行瑜伽禪觀的各種果位。認為世界萬有不過是心識“阿賴耶識”的暫時顯現(xiàn),要人離棄有無、存在非存在等各種名相,而悟入“中道”。玄奘之前有不少異譯本,但只是其中一部分,如北涼曇無讖譯《菩薩地持經(jīng)》十卷和南朝宋求那跋陀羅譯《菩薩戒經(jīng)》九卷相當于卷三五至卷五〇的“菩薩地”,南朝陳真諦譯《決定藏論》三卷相當于卷五一至卷五七的“五識身相應(yīng)地意地”等。
[65]法顯(約337—約422):本姓龔,平陽武陽(今山西襄垣)人。東晉僧人。三歲出家做沙彌,二十歲受具足戒。他慨嘆當時律藏殘缺,誓志尋求,遂于東晉隆安三年(399)和同學慧景、道整、慧應(yīng)、慧嵬等人從長安出發(fā),西度流沙,越蔥嶺,赴天竺“尋求戒律”。遍歷北、西、中、東天竺,最后只剩下他一人,獲《方等般泥洹經(jīng)》、《摩訶僧祇律》、《薩婆多律鈔》、《雜阿毗曇心論》、《摩訶僧祇阿毗曇》等梵本。后搭乘商船到師子國(今斯里蘭卡),住了兩年,又獲《彌沙塞律》、《長阿含》、《雜阿含》及《雜藏》等梵本。再由海路歸國,途經(jīng)耶婆提國(在今印度尼西亞的爪哇),于東晉義熙八年(412)到達青州長廣郡牢山(今山東青島嶗山)。前后歷時十四年,游經(jīng)三十余國,攜回很多梵本佛經(jīng)。第二年到達建康(今江蘇南京),后于道場寺與佛陀跋陀羅共同譯出《大般泥洹經(jīng)》、《摩訶僧祇律》、《方等般泥洹經(jīng)》、《雜藏經(jīng)》、《雜阿毗曇心論》等,對中國佛教思想界的影響很大。又根據(jù)自己的旅行見聞,撰《佛國記》(即《高僧法顯傳》),為研究古代中亞、南亞諸國歷史、宗教和中外交通提供了寶貴資料。永初三年(422)卒于荊州辛寺。智嚴(350—427):涼州人,晉、宋間僧人。弱冠出家,以精勤著稱。后為博訪名師,廣求經(jīng)法,遂周游西域。在罽賓遇佛陀跋陀羅(覺賢),誠請東來,住長安大寺。后佛陀跋陀羅在長安被擯南下,智嚴亦出關(guān),居于山東精舍,精修禪思。東晉義熙十三年(417),劉裕西伐長安,智嚴應(yīng)邀至建康,住始興寺,后住枳園寺。宋文帝元嘉四年(427),與沙門寶云等人共譯出《普曜經(jīng)》、《廣博嚴凈經(jīng)》、《四天王經(jīng)》、《無盡意菩薩經(jīng)》等。后為詢問是否得戒之事,重往天竺,途中卒于罽賓,世壽七十八。譯有經(jīng)、論十部三十一卷(一說十四部三十六卷)。
【譯文】
法師既遍謁各位大師,廣泛吸取各家學說,詳加推究,發(fā)現(xiàn)各有所主,驗之佛經(jīng),隱顯有異,無所適從。于是決心遠游印度求教疑惑,并同時取得《十七地論》來解釋各種疑問,這《十七地論》就是現(xiàn)在的《瑜伽師地論》。法師還說:“昔日法顯、智嚴大師也是一時英杰,都能西去求法,利益眾生,怎能使他們的高尚事業(yè)無人追隨,清風志節(jié)就此斷絕?大丈夫應(yīng)當繼續(xù)他們的事業(yè)?!庇谑撬c志同道合者聯(lián)名上表朝廷請求西行,朝廷下詔不許。其他人都退出了,只有法師不為所屈。
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艱險,乃自試其心,以人間眾苦種種調(diào)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啟請,申其意志,愿乞眾圣冥加,使往還無梗。初法師之生也,母夢法師著白衣西去[66]。母曰:“汝是我子,今欲何去?”答曰:“為求法故去?!贝藙t游方之先兆也。
【注釋】
[66]白衣:指居士服裝。意指玄奘要喬裝西行。
【譯文】
法師既然準備單身遠行,又得知西去道路艱險,于是先試煉意志,以人間種種苦難調(diào)伏自心,感到自己都能承受而不退縮。然后才進入佛塔向佛菩薩啟請,表明心志,懇請眾圣暗中加持護佑,使自己往來西方不要遇到阻礙。起初,法師出生之時,母親夢見他穿白衣向西而去。母親問道:“你是我的孩子,如今想要去哪里???”法師回答說:“為求佛法要去西方?!边@個夢正是西行的先兆啊。
貞觀三年秋八月[67],將欲首涂,又求祥瑞。乃夜夢見大海中有蘇迷盧山[68],四寶所成[69],極為嚴麗。意欲登山,而洪濤洶涌,又無船橃[70],不以為懼,乃決意而入。忽見石蓮華踴乎波外,應(yīng)足而生,卻而觀之,隨足而滅。須臾至山下,又峻峭不可上。試踴身自騰,有摶飆颯至[71],扶而上升,到山頂,四望廓然,無復(fù)擁礙。喜而寤焉[72],遂即行矣。時年二十六也[73]。
【注釋】
[67]貞觀三年:即629年。一說貞觀元年(627)。
[68]蘇迷盧山:即須彌山,意為“妙高山”、“善積山”等,是印度古代神話中屹立于世界中央金輪上的高山。佛教認為須彌山是聳立于一小世界中央的高山,其周圍有八山、八海環(huán)繞,從而形成一個世界。
[69]四寶:構(gòu)成須彌山的金、銀、琉璃、水晶四寶。須彌山稱“妙高山”,因此山是由金、銀、琉璃、水晶四寶所成,所以稱“妙”;諸山不能與之相比,所以稱“高”。
[70]橃(fá):同“筏”,船筏。
[71]摶飆(tuán biāo):向上卷的暴風。颯:形容迅速而至。
[72]寤(wù):睡醒。
[73]時年二十六:若玄奘于貞觀元年(627)西行,時年則為二十六歲。若玄奘于貞觀三年(629)首途,則為二十八歲。關(guān)于玄奘之生年說法有多種,以隋文帝開皇二十年(600)和仁壽二年(602)可能性最大。若按前者,則貞觀三年,玄奘已三十歲,故不取其說。
【譯文】
貞觀三年八月,法師準備出發(fā),再次祈求祥瑞。夜里夢見大海之中有蘇迷盧山,由金、銀、琉璃、水晶四種寶物結(jié)成,極為莊嚴華麗。自己想要登山,然波濤洶涌,又沒有船筏,但他并不畏懼,決意投身入山。忽然看見有石蓮花從波浪中涌出,腳踏下去就隨之涌現(xiàn),抬腳觀看,石蓮花又隨之消失。片刻之間來到山下,山勢峻峭無法登攀。試著向上跳躍,有一股旋風托著自己飄然而上,升到山頂,四望遼闊,毫無障礙。法師高興得醒了過來,于是決定立即動身西行。這一年法師二十六歲了。
時有秦州僧孝達[74],在京學《涅槃經(jīng)》,功畢還鄉(xiāng),遂與俱去。至秦州,停一宿,逢蘭州伴,又隨去至蘭州。一宿,遇涼州人送官馬歸[75],又隨去至彼。停月余日,道俗請開《涅槃》、《攝論》及《般若經(jīng)》,法師皆為開發(fā)。
涼州為河西都會[76],襟帶西蕃、蔥右諸國[77],商侶往來,無有停絕。時開講日,盛有其人,皆施珍寶,稽顙贊嘆[78],歸還各向其君長稱嘆法師之美,云欲西來求法于婆羅門國[79],以是西域諸城無不預(yù)發(fā)歡心,嚴灑而待。散會之日,珍施豐厚,金錢、銀錢、口馬無數(shù),法師受一半然燈,余外并施諸寺。
【注釋】
[74]秦州:今甘肅天水。
[75]涼州:今甘肅武威。
[76]河西:指甘肅、青海兩省黃河以西地區(qū),包括河西走廊和湟水流域。
[77]西蕃:指今新疆一帶。蔥右:蔥嶺以西的地區(qū)。
[78]稽顙(qǐ sǎng):古代的一種跪拜禮。屈膝下跪,雙手朝前,以額觸地,表示極度的虔誠。后世稱為“五體投地”。
[79]婆羅門國:即印度。以婆羅門為印度四種姓之首,故稱。
【譯文】
當時有位秦州僧人孝達法師,在京城學習《涅槃經(jīng)》,完成學業(yè)后準備返鄉(xiāng),法師就與他結(jié)伴同行。到了秦州,停留一晚,遇到蘭州人做伴,又同行到蘭州。又停宿一晚,遇到?jīng)鲋萑怂屯旯亳R返回,又跟隨著到達涼州。停留了一個多月,僧俗請求法師講授《涅槃》、《攝論》及《般若經(jīng)》,法師都為他們開講。
涼州是河西走廊的重要都會,控制著西域各國往來的交通要道,商旅絡(luò)繹不絕。在開講那天,來了很多商人,都施舍珍寶,禮拜贊嘆,回去后還向他們的君長稱頌法師的美德,并說他要西去天竺求取佛法,因此西域諸城無不歡欣期待,準備迎接玄奘的到來。講法結(jié)束后,聽眾布施豐厚,金錢、銀錢、牲口馬匹不計其數(shù),法師接受了一半,用于燃燈供佛,余外都施舍給其他各個佛寺。
時國政尚新,疆埸未遠[80],禁約百姓不許出蕃。時李大亮為涼州都督,既奉嚴敕,防禁特切。有人報亮云:“有僧從長安來,欲向西國,不知何意?!绷翍郑贩◣焼杹碛?。法師報云:“欲西求法?!绷谅勚?,逼還京。
彼有慧威法師,河西之領(lǐng)袖,神悟聰哲,既重法師辭理,復(fù)聞求法之志,深生隨喜[81],密遣二弟子,一曰慧琳,二曰道整,竊送向西。自是不敢公出,乃晝伏夜行,遂至瓜州[82]。時刺史獨孤達聞法師至,甚歡喜,供事殷厚。法師因訪西路?;蛴袌笤疲骸皬拇吮毙形迨嗬镉叙?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8/06/11372122726484.jpg" alt="" />河[83],下廣上狹,洄波甚急[84],深不可渡。上置玉門關(guān)[85],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關(guān)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無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賀延磧[86],伊吾國境[87]。”聞之愁憒[88],所乘之馬又死,不知計出,沉默經(jīng)月余日。
未發(fā)之間,涼州訪牒又至[89],云:“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縣宜嚴候捉。”州吏李昌,崇信之士,心疑法師。遂密將牒來呈云:“師不是此耶?”法師遲疑未報。昌曰:“師須實語。必是,弟子為師圖之?!狈◣熌司邔嵍稹2?,深贊希有,曰:“師實能爾者,為師毀卻文書?!奔从谇傲褖闹栽疲骸皫燀氃缛??!?/span>
【注釋】
[80]疆埸(yì):疆界,疆土,領(lǐng)土。《左傳·桓公十七年》:“疆埸之事,慎守其一,而備其不虞?!?/p>
[81]隨喜:隨順歡喜之意。即見他人所做善根功德,隨之心生歡喜。
[82]瓜州:今甘肅安西東南。
[83]瓠(hù lú)河:即疏勒河,在今甘肅西北部。
[84]洄波:回旋而流的水。
[85]玉門關(guān):故址位于今甘肅安西。
[86]莫賀延磧(qì):又叫“流沙”、“沙河”,即戈壁沙漠。在今瓜州馬蓮井以北至哈密北山。磧,沙漠。
[87]伊吾:今新疆哈密。
[88]愁憒(kuì):憂悶煩亂。漢賈誼《旱云賦》:“湯風至而含熱兮,群生悶滿而愁憒。”
[89]牒:公文。
【譯文】
當時大唐基業(yè)新創(chuàng),疆域尚未開拓到遠方,朝廷嚴禁百姓出國。當時李大亮任涼州都督,已奉禁令,嚴密防守。有人向李大亮報告說:“有個僧人從長安來,要去西國,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崩畲罅潦志o張,追問法師來由。法師回答說:“要去西方求取佛法?!崩畲罅谅犅?,逼迫法師返回京城。
當?shù)赜形换弁◣煟呛游鞯貐^(qū)的佛教領(lǐng)袖,聰明睿智,既看重法師的文辭義理,又聽聞求法志愿,深生隨喜,秘密派遣兩名弟子,一名慧琳,一名道整,偷偷送法師西行。從此他們不敢公開露面,白天躲藏,夜晚趕路,這樣來到瓜州。瓜州刺史獨孤達知道法師來到,十分欣喜,殷勤接待,供給豐厚。法師探詢西去的路程。有人告訴他說:“從此北行五十余里有條瓠河,下寬上窄,水流湍急,深不可渡。河邊設(shè)置玉門關(guān),西行必經(jīng)此關(guān),是大唐西境的咽喉要道。關(guān)外西北又有五座烽火臺,由軍隊鎮(zhèn)守,彼此相距百里,其間沒有水草。再過去又要穿行八百里的五烽之外的莫賀延磧才能到達伊吾國境?!狈◣熉犅労螅纳類?,所乘的馬又死了,一時無計可施,只得在這里默默停留了一個多月。
法師還沒有動身,涼州追捕的公文又到了,上面寫道:“有個僧人法名玄奘,要去西蕃,所在各州縣應(yīng)嚴加搜捕?!惫现葜堇衾畈?,是個崇信佛教的人,對法師產(chǎn)生懷疑。于是私下拿出追捕文牒給法師看,并問道:“法師是不是此人?”法師遲疑沒敢答復(fù)。李昌又說道:“請法師說實話。如果您真是玄奘,弟子當為法師想辦法?!狈◣熡谑侨鐚嵪喔?。李昌聽后,稱贊不已,嘆為稀有,說道:“法師真是這樣,我為法師銷毀文書?!碑敿淳桶淹核核?,并對法師說:“法師務(wù)必盡早動身?!?/span>
自是益增憂惘[90]。所從二小僧,道整先向敦煌,唯慧琳在,知其不堪遠涉,亦放還。遂貿(mào)易得馬一匹,但苦無人相引。即于所停寺彌勒像前啟請,愿得一人相引渡關(guān)。其夜,寺有胡僧達磨夢法師坐一蓮華向西而去。達磨私怪,旦而來白。法師心喜為得行之征。然語達磨云:“夢為虛妄,何足涉言?!备氲缊龆Y請,俄有一胡人來入禮佛,逐法師行二三匝[91]。問其姓名,云姓石字槃陀[92]。此胡即請受戒,乃為授五戒[93]。胡甚喜,辭還。少時赍餅果更來[94],法師見其明健,貌又恭肅,遂告行意。胡人許諾,言送師過五烽。法師大喜,乃更貿(mào)衣資為買馬而期焉。明日日欲下,遂入草間,須臾彼胡更與一胡老翁乘一瘦老赤馬相逐而至,法師心不懌[95]。少胡曰:“此翁極諳西路[96],來去伊吾三十余反,故共俱來,望有平章耳[97]?!焙蛘f西路險惡,沙河阻遠,鬼魅熱風,過無免者。徒侶眾多,猶數(shù)迷失,況師單獨,如何可行?愿自斟量,勿輕身命。法師報曰:“貧道為求大法,發(fā)趣西方,若不至婆羅門國。終不東歸??v死中涂,非所悔也?!焙淘唬骸皫煴厝?,可乘我馬。此馬往反伊吾已有十五度,健而知道。師馬少,不堪遠涉。”法師乃竊念在長安將發(fā)志西方日,有術(shù)人何弘達者[98],誦咒占觀[99],多有所中。法師令占行事,達曰:“師得去。去狀似乘一老赤瘦馬,漆鞍橋前有鐵?!奔榷煤怂笋R瘦赤,漆鞍有鐵,與何言合,心以為當,遂即換馬。胡翁歡喜,禮敬而別。
【注釋】
[90]憂惘:憂愁迷惘。
[91]匝:圈。
[92]字:名字。胡人有名無字。
[93]五戒:在家男女所受持的五種制戒,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94]赍(jī):帶著。
[95]不懌(yì):不高興。
[96]諳(ān):熟悉。
[97]平章:商量,商議。
[98]術(shù)人:會巫祝占卜之人。
[99]占觀:占卜看相。
【譯文】
自此法師更為憂慮。跟隨他的兩個小僧,道整已先去了敦煌,只有慧琳還在,法師知道他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也讓他回去了。然后法師買了一匹馬,卻苦于無人帶路。就在所住寺中彌勒像前祈告,希望能找到一位向?qū)蛇^玉門關(guān)。當夜寺中有一位胡僧達磨夢見法師坐在一朵蓮花上向西而去。達磨暗自驚奇,一早就來告訴法師。法師心生歡喜,以為這是自己得以西行的征兆。但口中卻對達磨說道:“夢中虛幻之事,不值得說?!庇谑窃俚剿吕锒Y拜祈告,忽而有一個胡人也進來禮佛,跟著法師繞行二三圈。法師問他姓名,他說叫石槃陀。這個胡人請求受戒,法師授他五戒。胡人很高興,辭別而去。不一會兒又帶著餅果回來,法師見他明達事理,身體強健,態(tài)度又很恭順,就告以西行之意。胡人許諾,說送法師過五烽。法師大喜,賣掉一些衣服雜物,又買好馬匹等待出行。第二天太陽將落時,法師就藏入草叢中,一會兒那個胡人就和一位乘著老瘦紅馬的老年胡人相隨而至。法師見了心中不太高興。年輕的胡人說:“這位老者極其熟悉西去的道路,在瓜州與伊吾之間往返三十多次,所以我請他一起前來,好有個商量?!崩夏旰司蛯Ψ◣熤v說西路險惡,沙河阻隔,路途遙遠,還有鬼魅、熱風,恐怕難以到達。同伴眾多還常常迷失方向,何況法師孤身涉遠,怎么能前往呢?希望法師仔細思量,切勿輕易以身犯險。法師答道:“貧僧為求佛法發(fā)愿西行,若不到達印度決不東歸,縱然死在途中也無所悔恨。”老年胡人說:“法師一定要去,可以騎我的馬。這匹馬往返伊吾國已有十五次了,腳力強健而且認得道路。法師的這匹馬太稚嫩,不能長途跋涉。法師暗想在長安發(fā)愿要去西方時,有一個術(shù)人名叫何弘達,念咒占卜都很靈驗。法師讓他占卜西行之事,他說:“法師可以去。去時似乎乘一匹老赤色瘦馬,漆過的鞍橋前面有鐵。”法師看到胡人所乘之馬確是又紅又瘦,鞍橋油漆過而且前面又有鐵,與何弘達所說正好相符,心想必妥,便與老人交換了馬匹。老年胡人歡喜禮敬,作別而去。
于是裝束,與少胡夜發(fā)。三更許到河,遙見玉門關(guān)。去關(guān)上流十里許,兩岸可闊丈余,傍有胡桐樹叢。胡人乃斬木為橋,布草填沙,驅(qū)馬而過。法師既渡而喜,因解駕停憩[100],與胡人相去可五十余步,各下褥而眠。少時胡人乃拔刀而起,徐向法師,未到十步許又回。不知何意,疑有異心,即起誦經(jīng),念觀音菩薩。胡人見已,還臥遂眠。天欲明,法師喚令起取水盥漱,解齋訖欲發(fā)。胡人曰:“弟子將前涂險遠,又無水草,唯五烽下有水,必須夜到偷水而過,但一處被覺,即是死人。不如歸還,用為安穩(wěn)?!狈◣煷_然不回。乃俛仰而進[101],露刀張弓,命法師前行。法師不肯居前,胡人自行數(shù)里而住,曰:“弟子不能去。家累既大而王法不可忤也?!狈◣熤湟?,遂任還。胡人曰:“師必不達。如被擒捉,相引奈何?”法師報曰:“縱使切割此身如微塵者,終不相引?!睘殛愔厥?,其意乃止。與馬一匹,勞謝而別。
【注釋】
[100]憩(qì):休息。
[101]俛(fǔ)仰:同“俯仰”,舉動,舉止?!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罚骸胺饿驴?,未敢言內(nèi),先言外事,以觀秦王之俯仰?!?/p>
【譯文】
于是整理好行裝,與年輕胡人趁夜出發(fā)。過了三更到達河邊,遠遠就望見玉門關(guān)。離關(guān)上游十里之處,河兩岸相距只有一丈多寬,河邊有胡桐樹叢。胡人砍樹造橋,鋪草墊沙,然后牽馬過河。法師過了河心中喜悅,于是解鞍休息,和胡人相距五十余步,各自鋪開褥墊睡眠。一會兒胡人拔刀而起,慢慢走向法師,距離法師只有十步又轉(zhuǎn)身回去。法師不知道胡人是何用意,擔心他有異心,就起身誦經(jīng),念觀音菩薩。胡人見了,又躺下睡覺。天將拂曉,法師喚醒他,叫他去取水來洗漱,吃完齋飯準備出發(fā)。胡人說:“弟子思量前去路途險惡遙遠,又沒有水草,只有五烽下有水,必須夜晚到達烽下偷水而過,只要在一處被發(fā)覺,就必死無疑。不如返回穩(wěn)妥?!狈◣煴硎緢詻Q不回。胡人就步步進逼,拔刀張弓,要法師走在前面。法師不肯居前,胡人走了幾里路又停下來,說:“弟子不能再往前走了。實在是因為家里拖累大,不敢觸犯王法??!”法師知道他的心意,就聽任他回去。胡人說:“法師肯定到不了的。倘若被擒捉,牽連到我怎么辦呢?”法師回答道:“縱使把我的身體切割成微塵一樣,也不會讓你受到牽連?!辈l(fā)下重誓,他才放心。法師給他一匹馬,慰謝后分手作別。
自是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馬糞等漸進,頃間忽見有軍眾數(shù)百隊滿沙磧間,乍行乍息,皆裘褐駝馬之像及旌旗矟纛之形[102],易貌移質(zhì),倏忽千變[103],遙瞻極著,漸近而微。法師初睹,謂為賊眾;漸近見滅,乃知妖鬼。又聞空中聲言“勿怖,勿怖”,由此稍安。
經(jīng)八十余里,見第一烽。恐候者見,乃隱伏沙溝,至夜方發(fā)。到烽西見水,下飲盥手訖,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颯來,幾中于膝。須臾更一箭來,知為他見,乃大言曰:“我是僧,從京師來。汝莫射我。”即牽馬向烽。烽上人亦開門而出,相見知是僧,將入見校尉王祥。祥命爇火令看[104],曰:“非我河西僧,實似京師來也?!本邌栃幸?。法師報曰:“校尉頗聞涼州人說有僧玄奘欲向婆羅門國求法不?”答曰:“聞承奘師已東還,何因到此?”法師引示馬上章疏及名字,彼乃信。仍言:“西路艱遠,師終不達。今亦不與師罪,弟子敦煌人,欲送師向敦煌。彼有張皎法師,欽賢尚德,見師必喜,請就之。”法師對曰:“奘桑梓洛陽[105],少而慕道。兩京知法之匠,吳、蜀一藝之僧,無不負笈從之,窮其所解。對揚談?wù)f,亦忝為時宗,欲養(yǎng)己修名,豈劣檀越敦煌耶[106]?然恨佛化,經(jīng)有不周,義有所闕[107],故無貪性命,不憚艱危,誓往西方,遵求遺法。檀越不相勵勉,專勸退還,豈謂同厭塵勞,共樹涅槃之因也[108]?必欲拘留,任即刑罰,玄奘終不東移一步以負先心。”祥聞之,愍然曰[109]:“弟子多幸,得逢遇師,敢不隨喜。師疲倦且臥,待明自送,指示涂路。”遂拂筵安置。至曉,法師食訖,祥使人盛水及麨餅[110],自送至十余里,云:“師從此路徑向第四烽,彼人亦有善心,又是弟子宗骨[111],姓王名伯隴,至彼可言弟子遣師來。”泣拜而別。
既去,夜到第四烽,恐為留難,欲默取水而過。至水未下間,飛箭已至,還如前報,即急向之,彼亦下來。入烽,烽官相問,答:“欲往天竺,路由于此,第一烽王祥校尉故遣相過?!北寺剼g喜留宿,更施大皮囊及馬麥相送[112]。云:“師不須向第五烽。彼人疏率,恐生異圖??捎诖巳グ倮镌S,有野馬泉,更取水?!?/span>
【注釋】
[102]矟(shuò):長矛。纛(dào):古代軍隊里的大旗。
[103]倏忽:忽然之間,瞬息之間。
[104]爇(ruò):點燃。
[105]桑梓:家鄉(xiāng),故鄉(xiāng)。
[106]檀越:指施主。越,指布施的功德已超越貧窮大海之義。
[107]闕(quē):缺。
[108]涅槃:梵語音譯。意譯為“滅度”、“寂滅”、“圓寂”等,意謂已斷盡煩惱,超越生死,達到了不生不滅、常樂我凈的解脫境界,是佛教修行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標。
[109]愍(mǐn):憐憫,哀憐。
[110]麨(chǎo)餅:一種用炒熟的米粉或面粉制成的干糧。
[111]宗骨:同宗,本家。
[112]馬麥:馬吃的麥子。
【譯文】
從此法師就孑然一身孤獨地行走在沙漠之中。只能望著一堆堆白骨和馬糞逐步前進,忽然間,看見有軍眾數(shù)百隊布滿沙磧之中,忽行忽止,都身披裘褐騎著駝馬,舉著旌旗拿著矛槊,形貌游移不定,瞬息千變?nèi)f化,遠看極其清楚,走近卻又消失。法師剛看到時,以為是盜賊,走近后發(fā)現(xiàn)消失了,才知道是妖鬼。又聽見空中傳來聲音說“莫怕,莫怕”,這才稍稍定下神來。
走了八十多里,見到第一烽。法師怕被守衛(wèi)看到,就藏在沙溝中,到夜晚才出發(fā)。到烽臺西側(cè)見有泉水,俯身喝水洗手后,準備拿出皮囊盛水,忽然一箭飛來,差點兒射中膝蓋。接著又有一箭飛來,法師知道已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就大聲叫道:“我是僧人,從京城來。你不要射我!”隨即牽馬向烽臺走過去。烽臺上的人也開門出來,看到確是僧人,就帶他去見校尉王祥。王祥命人點火照看,說道:“不是我們河西的僧人,確實像是從京城來的。”又詢問法師欲往何處。法師回答道:“校尉是否聽到?jīng)鲋萦腥苏f起有僧人玄奘要去天竺求取佛法嗎?”王祥回答道:“聽說玄奘法師已經(jīng)東歸,怎么會來到這里呢?”法師拿出馬上的章疏及名字給他看,他才相信。但仍說:“西去道路艱險遙遠,法師終究不能到達。如今也不把法師治罪,弟子是敦煌人,打算送您去敦煌。那里有位張皎法師,欽慕賢德之士,見到法師必然喜歡,還是請法師到他那里去?!狈◣熁卮鸬溃骸靶使枢l(xiāng)在洛陽,從小就仰慕佛法。兩京通達佛理的宗師,吳、蜀有所專長的高德,我無不帶上書籍向他們學習,通曉了他們的學問。談?wù)撈鸱鸱▉?,也可算是一時的宗師了,如果只是為了謀求自己的名聲,難道在京城還比不上你所說的敦煌嗎?只是遺憾佛陀的教化,在中土經(jīng)典不全,義理有缺,所以不惜性命,不畏艱險,誓往西方,尋求遺法。施主你不但不加勉勵,還一意勸我退縮返回,這能說是同厭塵世煩惱,共樹涅槃因緣嗎?如果定要拘留,任憑施加刑罰,但玄奘決不東移一步而違背自己的初心?!蓖跸槁犃藗械卣f:“弟子有幸遇上法師,怎會不心生歡喜。法師已經(jīng)疲倦,請先休息,待到天明自當相送,指示路途?!庇谑钦埛◣熡蔑埿?。到了拂曉,法師吃完飯,王祥派人裝滿水囊,備好麨餅,親自送出十多里外,說道:“法師從這條路直接去第四烽,那里的人也有向善之心,又是弟子的本家,姓王名伯隴,到那里后可說是弟子讓法師來的?!闭f罷揮淚拜謝而別。
法師前行,當夜到達第四烽,怕被留難,想悄悄取水過去。到了水邊還未下馬,箭又飛至。法師還像上次那樣通報身份,急忙走向烽臺,烽臺上的人也下來。法師進入烽臺,烽官詢問法師,法師回答道:“要去天竺,路經(jīng)此地。第一烽臺王祥校尉讓我從這里通過?!狈楣俾勓陨跏菤g喜,留法師住宿,又送給法師盛水的大皮囊和喂馬的馬麥。對法師說道:“法師不要去第五烽。那里的人粗魯輕率,恐怕會有惡念。從這里西行百里有野馬泉,可到那里再取水。”
從此已去,即莫賀延磧,長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fù)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心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jīng)》。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污,愍將向寺,施與衣服飲食之直。病者慚愧[113],乃授法師此《經(jīng)》,因常誦習。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后。雖念觀音不得全去,即誦此《經(jīng)》,發(fā)聲皆散。在危獲濟,實所憑焉。
時行百余里,失道,覓野馬泉不得。下水欲飲,袋重,失手覆之,千里行資一朝斯罄[114]。又失路盤回[115],不知所趣,乃欲東歸還第四烽。行十余里,自念:我先發(fā)愿,若不至天竺終不東歸一步,今何故來?寧可就西而死,豈歸東而生!于是旋轡[116],專念觀音,西北而進。是時四顧茫然,人鳥俱絕。夜則妖魑舉火[117],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雖遇如是,心無所懼,但苦水盡,渴不能前。是時四夜五日無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幾將殞絕,不復(fù)能進。遂臥沙中默念觀音,雖困不舍。啟菩薩曰:“玄奘此行不求財利,無冀名譽,但為無上正法來耳。仰惟菩薩慈念群生,以救苦為務(wù)。此為苦矣,寧不知耶?”如是告時,心心無輟。至第五夜半,忽有涼風觸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馬亦能起。體既蘇息,得少睡眠。即于睡中夢一大神長數(shù)丈,執(zhí)戟麾曰[118]:“何不強行,而更臥也!”法師驚寤進發(fā)[119],行可十里,馬忽異路,制之不回。經(jīng)數(shù)里,忽見青草數(shù)畝,下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轉(zhuǎn),又到一池,水甘澄鏡徹。下而就飲,身命重全,人馬俱得蘇息。計此應(yīng)非舊水草,固是菩薩慈悲為生。其至誠通神,皆此類也。即就草池一日停息,后日盛水取草進發(fā)。更經(jīng)兩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此等危難百千,不能備敘。
【注釋】
[113]慚愧:感激。
[114]罄(qìng):盡,空。
[115]盤回:蜿蜒盤曲。
[116]轡(pèi):駕馭牲口的嚼子和韁繩。
[117]魑(chī):妖怪。
[118]麾(huī):指揮。
[119]驚寤(wù):驚醒。寤,醒。
【譯文】
從這里西行,就是莫賀延磧,長達八百多里,古稱“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更沒有水草。行走在路上,只有自己的身影與其相伴,法師心中默念觀世音菩薩及《般若心經(jīng)》。起初,法師在成都時,見到一個病人,身長膿瘡,臭穢不堪,衣服破污。法師心生憐憫,將他帶入寺中,并施給他購置衣服飲食的費用。病者感激,傳授法師《般若心經(jīng)》,法師因而時常誦習。行至沙河之中,每當遇到各種惡鬼,千奇百怪,環(huán)繞前后。法師稱念觀世音名號也不能統(tǒng)統(tǒng)驅(qū)散時,就念誦《般若心經(jīng)》,剛一發(fā)聲惡鬼就消失得影蹤全無。陷于險境而得獲救,實在是有所依憑。
走出一百多里后,迷失了方向,沒有找到野馬泉。取下水囊想要喝水,皮囊沉重,失手掉在地上,把準備跋涉千里的貯水,一下都流光了。加之迷路蜿蜒盤曲,不知該往哪里走好,于是打算向東返回第四烽。走了十多里,心中思量:我當初發(fā)愿,若不到印度,決不東歸一步,如今怎能折回?寧可向西而死,豈能東歸而生!于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心專念觀世音菩薩,向西北行進。這時四顧茫茫,人鳥絕跡。夜間妖魑舉火,燦爛若天上繁星,白天狂風挾著飛沙,撒落如雨。法師對此無所畏懼,只是苦于水盡,口渴無力,不能前行。經(jīng)歷了四夜五日,滴水未沾唇喉,這時法師口干腹焦,幾乎斃命,實在是無法前進。只好臥倒在沙中默念觀世音菩薩,即使困乏也念個不停。法師祈告菩薩:“玄奘此行不求財利,不為名譽,只為無上正法而來。菩薩慈念眾生,以救苦為務(wù)。我如今遭此苦難,菩薩難道不知道嗎?”如此祈告,念念不輟。到第五天夜半,忽然有涼風吹到身上,清涼得如同冷水沐浴一樣。于是眼睛明亮,馬也能站起來了。體力漸漸恢復(fù),就稍睡一會兒。在睡眠中夢見一位大神,身高數(shù)丈,持戟叱喝道:“為什么不努力前行,卻還躺在這里!”法師驚醒,馬上進發(fā),走了約十里,馬忽然走上岔路,拉它不回。這樣又走了幾里路,忽然看見幾畝青草,法師下來任馬飽食。離開草地十來步遠,準備回轉(zhuǎn),又發(fā)現(xiàn)一水池,池水甘洌,澄清如鏡。法師下去取飲,才得以保全性命,人和馬都得以休息恢復(fù)體力。法師心想此處本無水草,一定是菩薩慈悲變化出來的。法師至誠感動神靈,都是這樣的啊。于是就在草池邊休息了一天,然后盛水取草,繼續(xù)前進。又經(jīng)過兩天,方才走出流沙到達伊吾。法師經(jīng)歷的這類危難有百千次之多,實在難以詳細敘述。
既至伊吾,止一寺。寺有漢僧三人,中有一老者,衣不及帶,跣足出迎[120],抱法師哭,哀號哽咽,不能已已[121],言:“豈期今日重見鄉(xiāng)人!”法師亦對之傷泣。自外胡僧、王悉來參謁。王請屆所居,備陳供養(yǎng)。
時高昌王麹文泰使人先在伊吾[122],是日欲還,適逢法師,歸告其王。王聞,即日發(fā)使,敕伊吾王遣法師來,仍簡上馬數(shù)十匹,遣貴臣馳驅(qū),設(shè)頓迎候。比停十余日,王使至,陳王意,拜請殷勤。法師意欲取可汗浮圖過[123],既為高昌所請,辭不獲免,于是遂行,涉南磧,經(jīng)六日至高昌界白力城。
時日已暮,法師欲停,城中官人及使者曰:“王城在近請進,數(shù)換良馬前去,法師先所乘赤馬留使后來?!奔匆云湟拱霑r到王城。門司啟王,王敕開門。法師入城,王與侍人前后列燭,自出宮迎法師入后院,坐一重閣寶帳中,拜問甚厚,云:“弟子自聞師名,喜忘寢食,量準涂路,知師今夜必至,與妻子皆未眠,讀經(jīng)敬待?!表汈?,王妃共數(shù)十侍女又來禮拜。是時漸欲將曉,言久疲勚欲眠[124],王始還宮,留數(shù)黃門侍宿[125]。方旦,法師未起,王已至門,率妃已下俱來禮問。王云:“弟子思量磧路艱阻,師能獨來,甚為奇也。”流淚稱嘆,不能已已。遂設(shè)食,解齋訖[126],而宮側(cè)別有道場,王自引法師居之,遣閹人侍衛(wèi)。彼有彖法師曾學長安,善知法相[127],王珍之。命來與法師相見。少時出,又命國統(tǒng)王法師,年逾八十,共法師同處;仍遣勸住,勿往西方。法師不許。
【注釋】
[120]跣(xiǎn)足:赤腳,光著腳。
[121]已已:休止。迭用以加重語氣。
[122]高昌:在今新疆吐魯番一帶,都城在吐魯番東南六十里處。后漢時為車師前部高昌壁,東晉時為高昌郡。公元439年,北魏滅北涼,沮渠無諱西行至高昌,公元443年,沮渠無諱自立為涼王,是為高昌建國之始。公元460年,柔然滅沮渠氏,以闞伯周為王,遂以高昌為國號。公元499年,國人推舉麹嘉為高昌王,是為麹氏高昌之始。麹氏統(tǒng)治高昌,凡九世十王,共一百四十一年。貞觀十四年(640),高昌國為唐所滅,置高昌縣。麹(qū)文泰(?—640):高昌國國王,624—640年在位。漢族,祖籍金城(今甘肅蘭州一帶),據(jù)說其祖先為漢代尚書令鞠譚。
[123]可汗浮圖:今新疆吉木薩爾以北的護堡子,位于天山北麓東部地區(qū)。
[124]疲勚(yì):疲勞。
[125]黃門:指宦官。
[126]解齋:飯后誦經(jīng)。
[127]法相:諸法的相狀。包括體相(本質(zhì))與義相(意義)二義;諸法一性殊相,由外可見,謂之“法相”。泛指宇宙一切事物的形象及其本質(zhì)等等。
【譯文】
到達伊吾,住進一寺中。寺里有漢僧三人,其中一位老者,聽說法師到來,披上衣服,帶子都來不及系好,光著腳跑出來迎接,抱住法師痛哭,哀號哽咽不止,說道:“想不到今日再見到故鄉(xiāng)人?!狈◣熞矠橹畟穆錅I。其余當?shù)氐暮秃跻捕记皝韰⒁姟:跽埛◣熯M宮,供養(yǎng)極為周全齊備。
當時高昌王麹文泰的使者已先來伊吾,這天正打算回去,正好遇上法師,回去后就報告給國王。國王聽說后,當天就派遣使者,命令伊吾王送法師前來。并挑選好馬幾十匹,派遣重臣趕到路上,在途中設(shè)站迎候。法師在伊吾國停留了十幾天,高昌王使者來到,陳述了國王的心意,殷勤懇請法師前去高昌國。法師本想取道可汗浮圖,因受到高昌王的邀請,推辭不得,只好前往,越過南磧,走了六天到達高昌境內(nèi)的白力城。
這時天色已晚,法師準備停宿,城里的官吏和使者都說:“王城就在前面,請輪番更換良馬趕路,法師原先所乘的赤馬留給使者,隨后送來?!本驮诋斖戆胍箷r分到達王城。守城門官稟告國王,國王命令開啟城門。法師入城,國王與侍從前后持燭,親自出宮迎接法師進入后院,坐進一重閣寶帳之中,殷勤問候,說道:“弟子自從聽聞法師之名,高興得廢寢忘食,計算行程,知道法師今夜必到,和妻子和孩子都沒睡覺,誦經(jīng)敬待?!币粫?,王妃與幾十位侍女又前來禮拜。這時天將拂曉,言談久了疲倦欲眠,王才回宮,留下幾名宦官侍奉法師休息。天剛亮,法師尚未起身,高昌王已來到門外,率領(lǐng)王妃以下都來禮拜問安。高昌王說道:“弟子思量磧路艱險,法師能獨自前來,真是奇跡啊?!绷髦蹨I,贊嘆不已。于是設(shè)下齋飯,飯后誦經(jīng)畢,宮側(cè)另設(shè)有道場,高昌王親自引領(lǐng)法師住下,并派宦官侍衛(wèi)。這里有位彖法師曾在長安學習,通曉法相,深受國王敬重。高昌王叫他前來與法師相見。一會兒,高昌王離開,又叫年過八十的國統(tǒng)王法師,與法師共處;還讓他勸說法師留在這里,不要前往西方。法師沒有同意。
停十余日,欲辭行。王曰:“已令統(tǒng)師咨請,師意何如?”法師報曰:“留住實是王恩,但于來心不可。”王曰:“泰與先王游大國[128],從隋帝歷東、西二京及燕、代、汾、晉之間[129],多見名僧,心無所慕。自承法師名,身心歡喜,手舞足蹈,擬師至止,受弟子供養(yǎng)以終一身。令一國人皆為師弟子,望師講授;僧徒雖少,亦有數(shù)千,并使執(zhí)經(jīng)充師聽眾。伏愿察納微心,不以西游為念?!狈◣熤x曰:“王之厚意,豈貧道寡德所當。但此行不為供養(yǎng)而來,所悲本國法義未周,經(jīng)教少闕,懷疑蘊惑,啟訪莫從,以是畢命西方,請未聞之旨,欲令方等甘露不但獨灑于迦維[130],決擇微言庶得盡沾于東國。波侖問道之志[131],善財求友之心[132],只可日日堅強,豈使中涂而止!愿王收意,勿以泛養(yǎng)為懷?!蓖踉唬骸暗茏幽綐贩◣?,必留供養(yǎng),雖蔥山可轉(zhuǎn),此意無移。乞信愚誠,勿疑不實。”法師報曰:“王之深心,豈待屢言然后知也?但玄奘西來為法,法既未得,不可中停,以是敬辭,愿王相體。又大王曩修勝福[133],位為人主,非唯蒼生恃仰,固亦釋教悠憑,理在助揚,豈宜為礙?”王曰:“弟子亦不敢障礙,直以國無導(dǎo)師,故屈留法師以引迷愚耳?!狈◣熃赞o不許。王乃動色,攘袂大言曰[134]:“弟子有異涂處師,師安能自去?;蚨ㄏ嗔簦蛩蛶熯€國,請自思之,相順猶勝。”法師報曰:“玄奘來者為乎大法,今逢為障,只可骨被王留,識神未必留也!”因嗚咽不復(fù)能言。王亦不納,更使增加供養(yǎng)。每日進食,王躬捧盤。
法師既被停留,違阻先志,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漿不涉于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覺法師氣息漸惙[135],深生愧懼,乃稽首禮謝云:“任法師西行,乞垂早食。”法師恐其不實,要王指日為言。王曰:“若須爾者,請共對佛更結(jié)因緣。”遂共入道場禮佛,對母張?zhí)卜◣熂s為兄弟,任師求法;還日請住此國三年,受弟子供養(yǎng);若當來成佛,愿弟子如波斯匿王、頻婆娑羅等與師作外護檀越[136];仍屈停一月講《仁王般若經(jīng)》[137],中間為師營造行服。法師皆許。太妃甚歡,愿與師長為眷屬,代代相度。于是方食。其節(jié)志貞堅如此。
后日,王別張大帳開講,帳可坐三百余人,太妃已下王及統(tǒng)師大臣等各部別而聽。每到講時,王躬執(zhí)香爐自來迎引。將升法座,王又低跪為隥[138],令法師躡上,日日如此。
講訖,為法師度四沙彌以充給侍;制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襪等各數(shù)事[139];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綾及絹等五百匹,充法師往還二十年所用之資;給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歡信送至葉護可汗衙[140];又作二十四封書,通屈支等二十四國[141],每一封書附大綾一匹為信;又以綾綃五百匹、果味兩車獻葉護可汗[142],并書稱:“法師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羅門國,愿可汗憐師如憐奴,仍請敕以西諸國給鄔落馬遞送出境[143]?!?/span>
【注釋】
[128]泰:原作“朕”,誤。
[129]燕、代、汾、晉:泛指河北、山西一帶。燕,指今河北北部和遼寧南部一帶。代,指今山西東北(大同)與河北西北(蔚縣)一帶。汾,指汾水流域,亦特指山西太原地區(qū)。晉,指太原地區(qū),亦泛指山西一帶。
[130]迦維:“迦維羅衛(wèi)”的略稱。是釋迦牟尼出生之地,迦葉尊者結(jié)集之所。
[131]波侖:又作“波倫”,“薩陀波侖菩薩”的略稱,意譯為“常啼菩薩”,為求般若七日七夜啼哭,故稱。
[132]善財:即善財童子,《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里的求道菩薩。他受文殊菩薩的指點,參訪了五十三個善知識而成為菩薩,為后世佛教徒提供了一個學佛的典范。
[133]曩(nǎng):過去,從前。
[134]袂(mèi):衣袖。
[135]惙(chuò):通“輟”,停止。
[136]波斯匿王:又作“缽邏犀那恃多王”、“缽啰洗曩喻那王”,意譯“勝軍王”、“勝光王”等。他是釋迦時代中印度憍薩羅國國王,住舍衛(wèi)城,是釋尊教團的大外護,兼領(lǐng)有迦尸國,和摩揭陀國并列為當時的大國。頻婆娑羅:又作“頻毗娑羅王”、“頻頭娑羅王”等,意譯“影勝王”、“影堅王”等。他是釋迦時代摩揭陀國王,為西蘇納加王朝第五世,是佛教最初的外護?;屎鬄轫f提希夫人,生一太子,即阿阇世王。晚年太子阿阇世王篡奪王位,而卒于獄中。外護:指為出家者供給所需以保證其修成道業(yè)的親屬檀越。
[137]《仁王般若經(jīng)》:亦稱《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經(jīng)》、《仁王般若波羅蜜護國經(jīng)》、《仁王般若波羅蜜經(jīng)》等,簡稱《仁王經(jīng)》。后秦鳩摩羅什譯。凡二卷,共八品。主要內(nèi)容是佛陀為十六位大國國王宣示守護佛果、十地之行,及守護國土之因緣。本經(jīng)認為,如果講說受持此經(jīng),可以消災(zāi)得福,因此其與《法華經(jīng)》、《金光明經(jīng)》并稱“護國三經(jīng)”,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重視,各地都有以“護國仁王”為名而敕建的寺廟。異譯本有唐不空的《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二卷。
[138]隥:臺階。
[139]面衣:面罩。手衣:手套。
[140]可汗:古代北方突厥等部族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號。衙:謂天子所居之處。
[141]屈支:又作“龜茲”,在今新疆庫車一帶。
[142]綾綃:一種絲織品。
[143]鄔落馬:古代突厥語“驛馬”的音譯。
【譯文】
住了十多天,打算辭行。高昌王說道:“已令國統(tǒng)王法師請您留下,不知法師尊意如何?”法師回答道:“留住這里實在是大王的恩德,但自問此次西行的心意,卻不能遵從?!备卟跽f:“我曾與父王游歷大國,隨從隋朝皇帝到過東、西二京和燕、代、汾、晉等地,見到過很多名僧,無所仰慕。自從得知法師大名,身心歡喜,手舞足蹈,打算法師到此留住,受弟子終身供養(yǎng),并讓舉國之人都做法師弟子,期望法師講授;本國僧徒雖少,也有數(shù)千,都讓他們手捧經(jīng)卷做法師的聽眾。祈愿法師憫念弟子至誠之心,不要以西行為念?!狈◣煷鹬x道:“大王的厚意,豈是貧僧寡德所能承當。只是我此行不是為求供養(yǎng)而來,所憂慮的是本國法義尚不周全,經(jīng)教缺少,心存疑惑,而又無從請教,所以不惜生命前往西方,求取未曾聽聞的佛法要旨,要讓大乘佛法甘露,不只獨灑于西土,微言奧義,也能盡傳于東國。波侖問道之志,善財求友之心,只能日益彌堅,豈能半途而廢!愿王收回心意,不要以供養(yǎng)為念?!备卟跽f道:“弟子仰慕敬愛法師,定要留下法師供養(yǎng),即使蔥山可轉(zhuǎn),我這心意也不會改變。乞求法師相信我的誠意,切勿懷疑。”法師回答道:“大王的誠心,何須屢次申明我才能明白?只是玄奘西行是為求法,法尚未得,不可中止,所以敬辭,愿大王體察。再說大王您過去廣修福業(yè),故位至人君,不僅為百姓所仰賴,也是佛教的依靠,理應(yīng)弘揚佛法,怎能阻礙求法呢?”高昌王說道:“弟子也不敢阻礙,只是因為國中沒有導(dǎo)師,所以要委屈法師留下引導(dǎo)愚迷?!狈◣焾赞o不許。高昌王勃然變色,挽起衣袖大聲說道:“弟子有別的方法來處置法師,法師怎能自行前去?;蛘邚娦辛粝拢蛘咚头◣熁貒?,請您認真考慮,還是順從為好。”法師回答道:“玄奘前來是為了求取佛法,如今遇到阻礙,大王也只能留下我的骸骨,卻留不住我的識神啊!”因傷心哽咽說不出話來。高昌王也不聽,只是增加供養(yǎng)。每日送飯時,他都親自手捧食盤呈進。
法師既被強留,違背初衷,于是發(fā)誓絕食來感化國王。于是端坐,三天不進水漿。到了第四天,國王發(fā)覺法師氣息漸絕,深感慚愧恐懼,就向法師稽首致歉,說道:“任憑法師西行,祈求法師早用齋飯?!狈◣熍滤圆粚?,要國王指日為誓。國王說道:“如果必須如此,請一起到佛面前,再結(jié)因緣?!庇谑且黄疬M入道場禮佛,在母親張?zhí)媲芭c法師結(jié)為兄弟,聽任法師西去求法;返回之時請法師在高昌國留住三年,接受弟子供養(yǎng);若法師將來成佛時,弟子愿如波斯匿王、頻婆娑羅那樣作為護法施主;請法師再屈尊停留一月講授《仁王般若經(jīng)》,在這期間為法師制作出行所需衣物。法師都一一應(yīng)允。張?zhí)彩指吲d,發(fā)愿與法師生生皆為眷屬,世世相為引度。法師這才進食。法師的志節(jié)就是如此堅貞。
又過了一天,高昌王另設(shè)了大帳請法師開講,帳中可坐三百多人,太妃以下包括國王、國統(tǒng)法師及大臣們按班次列坐聽講。每次開講時,國王親持香爐迎接法師。當法師將登法座時,國王又跪下作為臺階,讓法師踏身登座,每天都是如此。
講完之后,高昌王又剃度四個沙彌作為法師的侍從;制作了三十套法服;鑒于西土寒冷,又為法師縫制了面衣、手衣、靴子、襪子等各種物件;施以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以及綾綃五百匹,充作法師往返二十年所用的花費;撥給馬三十匹,力役二十五人,派遣殿中侍御史歡信護送法師到西突厥葉護可汗居處;又寫了二十四封國書分送給屈支等二十四國,每封國書都附上大綾一匹作為信物;又以綾綃五百匹,果味兩車獻給葉護可汗,并致信說:“法師是我的弟弟,要去婆羅門國求法,希望可汗憐愛法師如同憐愛我一樣,還請可汗敕令以西諸國,供給法師良馬,順次護送過境。”
法師見王送沙彌及國書綾絹等至,慚其優(yōu)餞之厚,上啟謝曰:
奘聞:江海遐深[144],濟之者必憑舟楫;群生滯惑,導(dǎo)之者實假圣言。是以如來運一子之大悲,生茲穢土;鏡三明之慧日[145],朗此幽昏。慈云蔭有頂之天[146],法雨潤三千之界[147]。利安已訖,舍應(yīng)歸真。遺教東流,六百余祀。騰、會振輝于吳、洛[148],讖、什鐘美于秦、涼[149];不墜玄風,咸匡勝業(yè)。但遠人來譯,音訓(xùn)不同;去圣時遙,義類差舛[150]。遂使雙林一味之旨[151],分成當、現(xiàn)二常[152];大乘不二之宗[153],析為南、北兩道[154]。紛紜諍論,凡數(shù)百年。率土懷疑,莫有匠決。
玄奘宿因有慶,早預(yù)緇門;負笈從師,年將二紀。名賢勝友,備悉咨詢;大小乘宗,略得披覽。未嘗不執(zhí)卷躊躇,捧經(jīng)侘傺[155]。望給園而翹足[156],想鷲嶺而載懷。愿一拜臨,啟申宿惑。然知寸管不可窺天,小蠡難為酌海[157]。但不能棄此微誠,是以束裝取路,經(jīng)涂荏苒,遂到伊吾。
伏惟大王[158],稟天地之淳和[159],資二儀之淑氣[160]。垂衣作王,子育蒼生。東祗大國之風[161],西撫百戎之俗。樓蘭、月氏之地[162],車師、狼望之鄉(xiāng)[163],并被深仁,俱沾厚德。加以欽賢愛士,好善流慈;憂矜遠來[164],曲令接引。既而至止,渥惠逾深[165];賜以話言,闡揚法義。又蒙降結(jié)娣季之緣,敦獎友于之念[166]。并遺書西域二十余蕃,煦飾殷勤,令遞餞送。又愍西游煢獨[167],雪路凄寒,爰下明敕,度沙彌四人以為侍伴;法服、綸帽、裘毯、靴襪,五十余事,及綾絹、金銀錢等,令充二十年往還之資。伏對驚慚,不知啟處。決交河之水,比澤非多;舉蔥嶺之山,方恩豈重?懸度凌溪之險,不復(fù)為憂;天梯道樹之鄉(xiāng)[168],瞻禮非晚。儻蒙允遂,則誰之力焉?王之恩也。
然后展謁眾師,稟承正法;歸還翻譯,廣布未聞。翦邪見之稠林[169],絕異端之穿鑿[170];補像化之遺闕,定玄門之指南。庶此微功,用答殊澤。又前涂既遠,不獲久停;明日辭違,預(yù)增凄斷。不任銘荷,謹啟謝聞。
王報曰:“法師既許為兄弟,則國家所畜,共師同有,何因謝也?”
【注釋】
[144]遐(xiá):遠。
[145]三明:指宿命明、天眼明、漏盡明。宿命明,指明了自身及一切眾生過去世種種生死因緣的智慧;天眼明,指明了自身及一切眾生未來世種種生死因緣的智慧;漏盡明,指斷盡一切煩惱的智慧。
[146]蔭:遮蔽。有頂之天:音譯作“阿迦尼吒”,又稱“色究竟天”,乃是色界四禪天的第九天,為有形世界之最頂端,故稱“有頂”?!斗ㄈA經(jīng)》卷一《序品》:“下至阿鼻地獄,上至阿迦尼吒天。”即為“從阿鼻獄,上至有頂”。此外,“有頂天”亦指無色界的第四天,即非想非非想處天,以其為三有(三界)之絕頂,故稱“有頂”?!洞笈派痴摗肪硪话倨呤模骸巴许斦呷粝鹊脽o色而退,若先不得彼欲界歿生梵眾天,皆能往非想非非想處?!薄毒闵嵴摗肪矶模骸耙虿顒e者,此于靜慮由有雜修無雜修故。果差別者,色究竟天及有頂天為極處故?!贝颂幍摹坝许斕臁眲t指無色界的第四天,即非想非非想處天。
[147]三千之界:即三千大千世界。所謂“一須彌山、一日月、一四天下、一欲界天、一初禪天”為一世界,一千個這樣的世界為一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名為一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名為一大千世界。一大千世界即一佛剎,內(nèi)在包含大千、中千、小千世界,故又稱“三千大千世界”。
[148]騰、會:指攝摩騰和康僧會。攝摩騰,見前注??瞪畷ǎ俊?80),祖籍康居(古西域國名。在今巴爾喀什湖和咸海之間),世居天竺,其父因商賈移居交趾(今越南)。三國時期僧人。十歲時,父母雙亡,孝事完畢后即出家。他篤志好學,“明解三藏,博覽六經(jīng),天文圖緯,多所綜涉”。三國吳赤烏十年(247)至建業(yè)(今江蘇南京),因請得舍利而令孫權(quán)嘆服,為之造建初寺,是為江南佛寺之始??瞪畷越ǔ跛聻橹行膹氖伦g經(jīng)和傳教活動。他在傳教時還特別注意用傳統(tǒng)儒家的經(jīng)典和善惡報應(yīng)理論來擴大佛教的影響。據(jù)說他曾以善惡報應(yīng)之說勸喻孫皓。他譯出《阿難念彌陀經(jīng)》、《鏡面王經(jīng)》、《察微王經(jīng)》、《六度集經(jīng)》等,又注解了《安般守意》、《法鏡》和《道樹》三經(jīng),并為之作序。卒于吳天紀四年(280)。他的佛學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將大乘六度的菩薩行和儒家仁政學說相結(jié)合,改造成為佛家的“仁道”理論,使之成為改良現(xiàn)實社會和國家的指導(dǎo)原則;二是繼承和發(fā)展了安世高的小乘禪學,對中土禪學的形成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149]讖、什:指支婁迦讖和鳩摩羅什。支婁迦讖,亦作“支樓迦讖”,簡稱“支讖”,東漢僧人。本為月支人,“操行淳深,性度開敏,稟持法戒,以精勤著稱。諷誦群經(jīng),志存宣法”。東漢桓帝末年,游于洛陽,在靈帝光和、中平之間,翻譯出《道行般若經(jīng)》、《首楞嚴三昧經(jīng)》和《般舟三昧經(jīng)》等十四部二十七卷佛經(jīng)。后不知所終。支婁迦讖所譯介的佛經(jīng)基本上都是大乘佛教的經(jīng)典,被視為佛教大乘典籍系統(tǒng)傳入中國之始,對整個中國佛教的理論產(chǎn)生過巨大的影響。鳩摩羅什(343—413),意譯為“童壽”,原籍天竺,出生于西域龜茲國(今新疆庫車、新雅之間),其祖上為婆羅門。羅什自幼聰敏,于七歲隨他的母親一同出家,游學天竺,遍訪名師,博聞強記,辯才無礙,譽滿五印。后來,龜茲王親自來迎他回歸故國,奉為國師。前秦苻堅聞其德,于建元十八年(382)遣將呂光率兵迎之。呂光于建元二十年(384)陷龜茲,遂迎羅什。然于途中聞苻堅被殺,遂割據(jù)涼州,自立為涼王。羅什于是隨呂光至涼州。后來姚萇稱帝長安,建立后秦,慕羅什高名,誠心邀請,而呂光父子忌妒他智謀過人,才華出眾,不肯放他東行。羅什羈留涼州達十六七年之久,無法弘傳佛法。到了姚興嗣位,于弘始三年(401)出兵西攻涼州,涼主呂隆兵敗投降,羅什才被迎入關(guān),東至長安,這時他已經(jīng)五十八歲了。姚興對羅什十分敬重,待以國師之禮。宗室顯貴都信奉佛法,盡力維護,公卿以下莫不歸心。羅什居于逍遙園,與僧肇、僧嚴等從事譯經(jīng)工作。姚興使沙門八百余人前往受學,協(xié)助譯經(jīng),自己也常親臨聽講,參與校譯。羅什是中國佛教史上“四大譯經(jīng)家”(鳩摩羅什、真諦、玄奘、不空或義凈)之一,共譯有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一說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佛教經(jīng)籍,他所譯的主要是般若類經(jīng)典及闡揚緣起性空思想的《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中觀學派著作,第一次有系統(tǒng)地介紹了根據(jù)般若經(jīng)類而成立的大乘性空緣起之學。在譯經(jīng)的文體上,他憑借扎實的中文基礎(chǔ),一改過去樸拙的古風,使所譯佛經(jīng)內(nèi)容卓拔、明白流暢、優(yōu)雅可讀,對后來的佛教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150]差舛(chuǎn):差錯。舛,錯誤,錯亂。
[151]雙林:即堅固林,佛陀涅槃之處,借指佛陀。一味:指佛陀的教法,亦指一乘之教。如來的教法,譬如甘味;教法之理趣,唯一無二,故名“一味”?!斗ㄈA經(jīng)·藥草喻品》:“如來說法,一相一味?!薄赌鶚劷?jīng)》卷五:“又解脫者,名為一味。”佛于第五時說《法華》、《涅槃》,故常以“一味”喻《法華》、《涅槃》一乘之教法。
[152]當、現(xiàn)二常:當常和現(xiàn)常。南北朝時期,佛性思想的重心不再是有性無性的問題,而是轉(zhuǎn)向了本有與始有(即現(xiàn)常與當常)之爭。本有說,是指眾生本來具有佛性,將來必定成佛,此現(xiàn)常之謂;始有說是指當果而言,眾生佛性須成佛后方有,此當常之謂。地論師一般兼通《涅槃》,注重佛性問題,然南、北二道對佛性問題看法不同,故有當常、現(xiàn)常之說。在地論師中“常”是佛性之異名。南道地論師以阿賴耶識為法性,即是真如佛性,以之為諸法的依持,生一切法。此法性真如即如來藏(佛性依《楞伽》等經(jīng)說)本來具足一切功德,就是說眾生的佛性與生俱來,先天而有,這就是現(xiàn)常之說。北道地論師以眾生的根本意識,即阿賴耶識為諸法的依持,說一切法從阿賴耶識生起。阿賴耶識雖和如來藏(佛性)無別,但并不具足一切功德(《楞伽經(jīng)》說具足者,是對斷見人方便說的)。一切功德必待新熏而后生,亦即說眾生的佛性必須成佛后始得,當果而現(xiàn),后天所有,這就是當常之說。當常與現(xiàn)常之爭,即佛性始有與本有之辯。南道以法性、真如為依持,故說佛性本有;北道以阿賴耶識為依持,認為有漏種子有待新熏,故說佛性始有。
[153]不二:指空性、法性、“一實之理”。一實之理,如如平等,而無彼此差別,謂之不二。菩薩修行的目的就是悟入這一真實平等之理,謂之入不二法門。
[154]南、北兩道:地論師的南道和北道。勒那摩提與菩提流支分別為地論師南、北二道的始祖。由于二人所習并不盡同,因而對《地論》發(fā)生了異解,從而形成南、北兩道。南、北兩道地論師在魏都洛陽時期已經(jīng)分裂,可能是由于勒那摩提與菩提流支分別居住在當時御道街的南、北,因而成為南道、北道兩系。這是對南、北道的一種解釋。另一種說法是,從相州(鄴都)去洛陽的通道,有南有北,兩家學徒即沿著兩道各自發(fā)展而得名。如湛然的《法華文句記》中說,所謂南、北二道,乃是指從相州通往洛陽的南、北二道:道寵系散布在北道一帶,慧光系散布在南道各地。南道系傳自勒那摩提。勒那摩提(譯為“寶意”),中印度人。北魏永平元年(508)到洛陽弘法,譯出《十地經(jīng)論》、《寶性論》等二十余卷。勒那摩提門下有兩個方面,因為他兼?zhèn)鞫▽W,禪定方面?zhèn)鹘o了道房、定義;教學方面?zhèn)鹘o了慧光,慧光又兼習律學?;酃猓?68—537)是南北朝時期的義學高僧,地論宗南道派之祖,世稱“光統(tǒng)律師”。俗姓楊,定州(今屬河北)人。年十三隨父至洛陽,皈依佛陀扇多,不久,從佛陀扇多出家,常為人講經(jīng),有“圣沙彌”之稱。佛陀扇多以戒律為智能的根本,使之初習律部,不久受具足戒,四年后講摩訶僧祇律。北魏永平元年(508),勒那摩提、菩提流支(一說佛陀扇多為三家)各譯出《十地經(jīng)論》。慧光會通兩譯,親閱梵本,悟其綱領(lǐng),校對異同,合為一本。后受教于勒那摩提,撰成《十地經(jīng)論疏》,發(fā)揮經(jīng)、論的奧旨,地論學派由此流傳。慧光的著作雖多不傳,但在他的再傳弟子慧遠所撰《大乘義章·八識義》中,看得出這派學說的特別主張,是說阿賴耶識即是如來藏自性清凈心,亦即真如、法性,而為一切諸法緣起的本源?;酃獾牡茏雍芏?,有“地論”、“四分”兩派:傳承他的四分律學的,有洪理、道暉、道云等。由道云三傳至道宣,律宗乃完全建立。傳承他的地論學說的,有法上、僧范、道憑、慧順等,其中以法上為上首。法上十二歲出家,十五歲就開講《法華》,轉(zhuǎn)而專究《涅槃》,不以凍餒為意,后來入慧光門下受具足戒。慧業(yè)精進,道譽日隆,應(yīng)眾人的要求輪流講《十地》、《楞伽》、《涅槃》等經(jīng),當時人說:“京師極望,道場法上?!狈ㄉ系闹茏佑袃粲八禄圻h,他對《大乘義章》作了詳細的注疏,闡述了地論師南道的教說,并集南北朝佛學之大成,在教理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道憑的再傳弟子智正,著有《華嚴疏》十卷,其弟子智儼是華嚴宗的實際創(chuàng)立者賢首法藏之師,開辟華嚴立宗的端緒,為后世華嚴宗人推尊為第二祖,所以說華嚴宗淵源于地論宗的南道派,也可視之為南道地論師系統(tǒng)的發(fā)展。因賢首建宗,《華嚴》之說大張,《十地經(jīng)論》原為大經(jīng)之一品,《地論》精義又悉為賢首家所汲取,便無獨立宣揚的余地,于是南道系也終于沒有傳承了。地論師北道系傳自菩提流支。菩提流支(約5—6世紀間),又譯作“菩提留支”,意譯“道?!?,原北印度人。北魏僧人。佛經(jīng)翻譯家。為大乘瑜伽系之學者,資性聰敏,深悉三藏,顯密兼通,夙懷弘法廣流之志。北魏永平元年(508)攜大量梵本,經(jīng)蔥嶺來洛陽,居永寧寺。當時,該寺有印度、西域僧人七百,而以菩提流支為翻譯之宗主。后隨東魏遷到鄴城(今河北臨漳),繼續(xù)翻譯。到天平二年(535),前后二十余年,翻譯經(jīng)、論共三十九部,一百二十九卷(一說三十部,一百零一卷;一說三十九部一百二十七卷)。其翻譯偏重大乘瑜伽行派的學說。菩提流支因與勒那摩提共譯《十地經(jīng)論》,故被尊為地論宗之祖,主張阿賴耶識為諸法緣起的根本。又相對于勒那摩提、慧光法系之相州南道派,他和弟子道寵號稱相州北道系,為地論學派內(nèi)兩個對立的流派之一。所譯《入楞伽經(jīng)》,對于北方禪師的修禪,有一定的影響。菩提流支又被尊為凈土宗之初祖,他譯有《無量壽經(jīng)論》,并曾傳授曇鸞以《觀無量壽經(jīng)》,對于凈土宗的建立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菩提流支的最杰出弟子是道寵。道寵,俗姓張,名賓,為儒學大家熊(雄)安生的弟子。以才藝著稱,后來歸心佛法而出家。受具足戒后,廣泛研尋三藏十二部,后從菩提流支學《十地經(jīng)論》,受教三年,隨聞出疏,名揚鄴下。道寵門下英才甚多,其中以志念、僧休、法繼、誕禮、牢宜、儒果等最為有名。但除志念外,余皆無傳記可考。志念(535—608),冀州信都(今河北冀州)人。出家后,初從道長學《智論》,后依道寵學《十地經(jīng)論》,撰《迦延雜心論疏》及《廣疏》各九卷,盛行于世。北道系的人才,沒有南道系多,因而在學說傳播上,遠不如南道之盛。由于他們的學說與攝論師相通,所以在攝論師勢力發(fā)展到北方之后,二者合流,遂為攝論師所掩,融成一派,成為唯識宗思想淵源之一。南、北兩道學說的主要區(qū)別體現(xiàn)在對阿賴耶識的不同理解上,從而表現(xiàn)為“八識九識說”與“當?!?、“現(xiàn)?!敝疇?。阿賴耶識的稱謂雖多,然其基本意思是指它含藏一切種子,既是出世涅槃之根據(jù),又是世間萬法之本源;既有無漏種子,又有有漏種子;既是不滅之真,又是生死之妄;既清凈又雜染。正是由于阿賴耶識的特殊內(nèi)涵與地位,因而對其不同的界定常常引起激烈爭論。南道主張八識說,阿賴耶識是凈識,即真如、法性之謂;北道主張九識說,第八識阿賴耶識為妄識,第九識為真識、凈識,亦即真如、法性等。
[155]侘傺(chà chì):失意的樣子。戰(zhàn)國屈原《九章·哀郢》:“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感?!?/p>
[156]給(jǐ)園:即祇樹給孤獨園,又作“祇園精舍”、“勝林”等,是古印度重要的佛教圣地。位于中印度憍薩羅國舍衛(wèi)城之南,相當于今尼泊爾南境,即拉普地河南岸的沙赫馬郝。最初是舍衛(wèi)國祇陀太子的花園,后為給孤獨長者(須達多)買下來獻給佛陀。傳說他以黃金鋪滿園林為條件才將該園買下來,為佛陀建造精舍,太子感其誠,遂將園中所有林木也施給佛陀。給孤獨園與王舍城的竹林精舍并稱為佛教最早的兩大精舍。
[157]蠡(lí):用葫蘆做的瓢?!稘h書·東方朔傳》:“以筦窺天,以蠡測海?!?/p>
[158]伏惟:下對上陳述自己的想法時用的敬詞。
[159]淳和:淳正凝合之質(zhì)。
[160]二儀:指天和地,日和月,陰和陽。淑氣:指天地間神靈之氣。
[161]祗(zhī):敬,恭敬?!豆茏印つ撩瘛罚骸绊樏裰?jīng),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廟,恭祖舊?!?/p>
[162]樓蘭:西域古國,國都樓蘭城(遺址在今新疆羅布泊西北岸)。西南通且末、精絕、扜彌、于闐,北通車師,西北通焉耆,東當白龍堆,通敦煌,扼絲綢之路之要沖。國人屬印歐人種,語言為印歐語系的吐火羅語。西漢時,漢匈爭霸,樓蘭處于兩大國之間,屢遭兵鋒,國事艱難,時附時叛。元鳳四年(前77),大將軍霍光派遣傅介子到樓蘭,刺殺其王,立王弟尉屠耆為王,改國名為鄯善,遷都扜泥城(在今新疆若羌),臣屬漢朝,原國都樓蘭城則由漢朝派兵屯田。公元448年,鄯善被北魏所滅?!稘h書·西域傳》:“鄯善國,本名樓蘭,王治扜泥城,去陽關(guān)千六百里,去長安六千一百里。戶千五百七十,口萬四千一百,勝兵二千九百十二人?!鞅比ザ甲o治所(今甘肅張掖)千七百八十五里,至山國千三百六十五里,西北至車師千八百九十里。……民隨畜牧逐水草,有驢馬,多橐它(駝),能作兵,與婼羌同。”月氏:匈奴崛起以前居于河西走廊、祁連山一帶的古代游牧民族,其起源說法不一。戰(zhàn)國時期,月氏人驅(qū)逐了居住在敦煌一帶的烏孫人,統(tǒng)一河西,建都昭武城。公元前二世紀,月氏為匈奴所敗,西遷伊犁河、楚河一帶,后又敗于烏孫,月氏王戰(zhàn)死。月氏遂西擊大夏,占居媯水(阿姆河)兩岸,建立大月氏王國。后來月氏又南下恒河流域建立貴霜王朝?!稘h書·西域傳》:“大月氏本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叵沂嗳f,故強輕匈奴。本居敦煌、祁連間,至冒頓單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乃遠去,過大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都媯水北為王庭。其余子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薄按笤率蠂?,治監(jiān)氏城,去長安萬一千六百里?!瓥|至都護治所四千七百四十里,西至安息四十九日行,南與罽賓接?!?/p>
[163]車(jū)師:西域古國,亦作“姑師”,國都交河城(遺址在今新疆吐魯番西北)。車師國東南通敦煌,南通樓蘭,西通焉耆,西北通烏孫,東北通匈奴,扼絲綢之路之要沖。國人屬印歐人種,語言為焉耆—龜茲語?!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罚骸皹翘m、姑師小國耳,當空(孔)道,攻掠漢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時時遮擊使西國者?!谑翘熳右怨是矎尿姾钰w破奴將屬國騎及郡兵數(shù)萬……破奴與輕騎七百余先至,虜樓蘭王,遂破姑師?!崩峭褐感倥?。《漢書·匈奴傳》:“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顏師古注:“匈奴中地名也?!币徽f謂狼煙候望之地。《資治通鑒·漢哀帝建平四年》引此文,胡三省注云:“余謂邊人謂舉燧為狼煙。狼望,謂狼煙候望之地?!?/p>
[164]矜(jīn):憐憫,同情。《詩經(jīng)·大雅·桑柔》:“倬彼昊天,寧不我矜?”《左轉(zhuǎn)·僖公十五年》:“吾怨其君,而矜其民?!?/p>
[165]渥惠:深厚的恩惠。渥,深厚?!稘h書·外戚傳下·孝成班倢伃》:“蒙圣皇之渥惠兮,當日月之盛明。”
[166]敦獎:推崇褒揚?!端鍟さ奂o第三》:“講信修睦,敦獎名教?!?/p>
[167]煢(qióng)獨:孤獨。
[168]天梯:通天的梯子,指劫比他國的三道寶階,佛從前在忉利天為母親摩耶夫人說法完畢后,沿此寶階返回南贍部洲。亦可比喻佛法。本書卷二:“城東二十余里有大伽藍,院內(nèi)有三寶階,南北列,面東西下,是佛昔于忉利天為摩耶夫人說法訖,歸贍部洲下處。中是黃金,左是水精,右是白銀。如來起善法堂,將諸天眾躡中階而下,大梵天王執(zhí)白拂,履銀階,處右,天帝釋持寶蓋,蹈水精階,居左。是時百千天眾、諸大菩薩陪隨而下?!钡罉洌杭雌刑針洌L刂羔屽任虻乐刑針?,在摩揭陀國境內(nèi)。亦可比喻智慧。詳見本《傳》卷三。
[169]稠林:密林。漢劉向《說苑·敬慎》:“吾嘗見稠林之無木,平原為谿谷?!?/p>
[170]穿鑿:牽強附會。
【譯文】
法師見國王送來沙彌及國書綾絹等,感激他贈送之物太過厚重,于是上表致謝道:
玄奘聽說:江海深闊遼遠,渡之者必須憑借舟楫;群生滯礙困惑,教導(dǎo)之實應(yīng)借助圣言。所以如來視眾生如一子,運無量大悲之心降生于這五濁穢土;通達智法之三明,以智慧之光照朗此幽暗愚癡。慈云蔭庇有頂之天,法雨潤澤三千世界。待利物安生之功已經(jīng)完成,便舍棄應(yīng)身而入于涅槃。佛教流布東土六百多年,攝摩騰、康僧會振輝于吳、洛,支婁迦讖、鳩摩羅什鐘美于秦、涼;不失玄宗奧旨,都來匡扶偉業(yè)。但佛經(jīng)為遠來僧人譯介,注音解義各有不同;距離佛陀時代又已遙遠,教義理解分歧錯亂。于是使得佛法一味歸旨,分成當常和現(xiàn)常;大乘不二法門,析為南道和北道。爭論紛紛,已數(shù)百年。四海之內(nèi)疑惑不解,無法決定。
玄奘宿緣有幸,早入僧門;負笈求學近二十年。名師良友,都詳細請教;大小二乘,皆概已閱覽。然未嘗不執(zhí)卷躊躇,捧經(jīng)郁郁。翹足遙望給園,念念不忘鷲嶺。祈愿能夠拜謁圣地,解除長久以來的困惑。雖然知道寸管不可以窺天,小瓢難以量海,但是不能放棄此一念至誠,所以整裝出發(fā),輾轉(zhuǎn)多地才到伊吾。
伏愿大王,稟承天地淳和之質(zhì),借助日月神靈之氣。垂衣而治,澤育蒼生。東邊親近大國之風尚,西邊安順百戎之習俗。樓蘭、月氏之地,車師、狼望之域,同受深恩,俱沾厚德。加上大王敬賢愛士,樂善好施,仁慈流布;悲憫我這遠來之人,宛轉(zhuǎn)接引。已經(jīng)至此安住,恩惠愈加深厚;大王圣言垂詢,闡揚法義。又蒙屈尊結(jié)兄弟眷屬之善緣,念念不忘勉勵貧僧。并寄書信給西域二十多個國家,情誼殷殷,讓他們順次護送。又憐惜我西行孤獨,雪路凄涼,于是下達敕令,剃度四個沙彌,以為侍伴;制作法服、綿帽、裘毯、靴襪,五十多件;以及綾絹、金銀錢等,充作二十年往返的費用。玄奘驚恐慚愧,無以言表。傾交河之水,怎如大王的恩澤;盡蔥嶺之山,豈能重于大王的情誼?攀越險山惡水,不復(fù)為憂;瞻禮天梯道樹之鄉(xiāng),為時不遠。倘若此行能夠成功,那么是誰的功勞呢?當然是大王的恩德了。
然后遍謁眾師,稟承正法;回來后翻譯佛典,使未聞之經(jīng)廣為流布。消除各種各樣的邪見,斷絕穿鑿附會的異端;彌補佛教的遺缺,勘定佛門的宗旨。愿以此微功報答您殊勝的恩澤。又因前路遙遠,不能久留;明日辭別,已增凄傷。實不堪任如此厚意,謹奉此書至誠感謝!
高昌王回答說:“既然與法師結(jié)為兄弟,則國家所有的財富與師共有,何必言謝呢?”
發(fā)日,王與諸僧、大臣、百姓等傾都送出城西。王抱法師慟哭,道俗皆悲,傷離之聲振動郊邑。敕妃及百姓等還,自與大德已下各乘馬送數(shù)十里而歸。其所經(jīng)諸國王侯禮重,皆此類也。
從是西行,度無半城、篤進城后[171],入阿耆尼國[172]舊云“烏耆”,訛也。
【注釋】
[171]無半城:在今新疆吐魯番以南。篤進城:在今新疆托克遜。
[172]阿耆尼:梵文音譯。在今新疆焉耆西南,都城即今焉耆縣城西南的博格達沁古城。
【譯文】
出發(fā)那天,國王和高僧、大臣、百姓等傾城而出,送出城西。國王抱住法師慟哭,僧俗都深感悲傷,傷心離別之聲振動郊野。國王敕令王妃與百姓回城,自己與諸位高僧乘馬送出數(shù)十里方才返回。此后,法師所經(jīng)諸國,王侯禮待深重,都是這樣的。
從此西行,過無半城、篤進城后,進入阿耆尼國舊稱“烏耆”,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