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是曾經滄海的人。正是在沉浮中漸漸被人們接受和擁戴;中國革命也是在曲折中才逐步走向坦途。
歷數毛澤東在黨內早期的地位,歷史老人對他并不是情有獨鐘。
1924年,黨內有同志譏諷毛澤東是“胡漢民的秘書”;他不管,仍努力推進國共合作走向高潮。
1925年召開“四大”前夕,在黨內身負要職的毛澤東不知為什么卻回韶山養(yǎng)病去了,連中央候補委員都沒選上,他則埋頭搞農民運動,待他再回到廣州,已然是農民運動的權威。
1927年4月底5月初,在武漢召開的“五大”上,毛澤東只是候補代表,只有發(fā)言權,沒有選舉權。他關于土地分配的提案,被陳獨秀鎖進抽屜,拒絕拿到會上討論。毛澤東勉強被選為中央候補委員。
“八七”會議事先擬定的政治局委員、候補委員名單中沒有他,是蔡和森、李維漢等堅持,毛澤東才被選為政治局候補委員。
“八七”會議作出四省暴動的決議,毛澤東以中央特派員身份回湖南組織秋收起義。8月20日給中央寫信說:“中國客觀上早已到了1917年,……我們此刻應有決心立即在粵、湘、贛四省建立工農兵政權;此政權既建立,必且迅速取得全國勝利。”
毛澤東不是神,最初也受到瞿秋白發(fā)熱的頭腦影響。
秋收起義,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名正言順地打出了自己的旗幟:中國工農革命軍第一師。毛澤東任起義軍前敵委員會書記。22歲的原武漢國民政府警衛(wèi)團團長盧德銘任總指揮。
霹靂一聲秋收暴動,暴動也似一聲霹靂轟隆而過。不過10天光景,圍攻長沙的三路人馬接連受挫。沒想到敗得這么快。激動、亢奮的毛澤東,變得冷靜了。他是勇往直前的戰(zhàn)士,但更重實際。中國革命絕非高潮又至,奪取長沙和各省都市,無異于以卵擊石。
1927年9月19日,毛澤東在文家市里仁學校召集各路首腦討論“向何處去”,師長余灑渡等依然嚷嚷:“進攻長沙!進攻長沙!”否則便是違背中央方針。毛澤東堅持:“向萍鄉(xiāng)南撤?!痹谲婈犈e足輕重的盧德銘,投了關鍵一票??上?,四天后他便在萍鄉(xiāng)附近飲彈身亡。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毛澤東身邊第一次倒下了得力戰(zhàn)友。
打了敗仗的隊伍不好帶。人不滿一千,槍不滿五百。毛澤東則堅信自己的選擇。他告訴這些昨天還在地里拿鋤頭的戰(zhàn)士:我們現在力量不大,像塊小石頭,總有一天要打爛蔣介石那口大水缸。
可隊伍的軍事骨干們卻不愿等到將來。師長余灑渡、副師長余賁民、參謀長徐恕、團長蘇先駿、陳浩等,他們是清一色的黃埔軍官,參加過北伐戰(zhàn)爭。
毛澤東面臨隊伍內部的挑戰(zhàn)。
余灑渡在文家市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時,發(fā)現他遠非自己想象中的像葉挺那樣叱咤風云的將帥。一路上,他覺得這位白面書生缺少打大仗的膽略,連打小仗的勇氣也沒有。南撤時本來要打一下萍鄉(xiāng),聽說有三營敵兵,毛澤東便繞道蘆溪。
1927年9月26日打下蓮花縣城,余灑渡私自放掉了被俘虜的該縣保安大隊長,他是余的黃埔同學。毛朝他發(fā)了火。離開蓮花縣城,他們又吵了一架。太陽還早,余灑渡下令宿營,毛澤東建議再走一程,余灑渡大怒:媽的,我當個師長,連少走點路的權力都沒有嗎?
一路爭吵,到了江西永新三灣鎮(zhèn)。毛澤東下決心整編軍隊。他把隊伍縮編成一個團。讓陳浩當團長,明確決定由毛澤東為書記的前敵委員會統(tǒng)一領導。黨的支部建在連隊上。余灑渡仍是師長,卻被虛起來了。毛澤東這才完全掌握了軍權。
余灑渡、蘇先駿這些一心要拉起一軍人馬去橫行天下的正牌軍官坐不住了。毛澤東引兵井岡,他們找到了更充分的理由:放棄攻打大城市的中央路線在先,投靠綠林、落草為寇在后。于是不辭而別。
隊伍在井岡山落下了腳,但不少人的心卻落不下來。最高軍事長官陳浩領兵茶陵,拆掉了回井岡山的浮橋,試圖帶隊伍南下桂東,投靠他的老師方鼎英。毛澤東火速趕往前線,果斷處決了這個曾是他愛將的黃埔生。
秋收起義四個重要將領,一個犧牲,兩個開小差,一個被處決。大浪淘沙,險惡的處境迫使毛澤東成長為軍人。他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國工農革命軍第一師師長。
遠在上海的中央并不了解這一切。就在文家市轉兵這天,由共產國際代表羅米納茲主持的政治局會議作出決議:湖南失敗是臨陣脫逃,此事留在將來查辦。
立足井岡,并未給毛澤東帶來好運。1927年11月9日至10日中央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作出的《政治紀律決議案》赫然寫明:“開除毛同志中央臨時政治局候補委員。”這個處分由一個叫周魯的人傳達到井岡山時,已是1928年3月。糟糕的是,誤傳為開除了“毛同志”的黨籍。
這位黨的創(chuàng)始人成了“民主人士”。唯一的職務是工農革命軍第一師師長。
毛澤東背著處分,背著“工作太右”、“燒殺太少”的指責,走在下山的路上。黨命令他率隊伍遠征湖南。敵人乘虛而入,剛剛紅火起來的井岡山陷入白色恐怖之中,直到一個多月后重新打回來。
這時他身邊多了一位戰(zhàn)友,那是朱德。
在酃縣初次會面,雙方“久聞大名”。朱德握著毛澤東的手寒暄:“毛委員,你好!”這個稱呼使毛澤東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說自己已不是委員,連黨員都不是。朱德一愣,大聲說:“亂彈琴,我看了文件,只開除你的政治局候補委員,你還是中央委員嘛!”
朱毛會師,毛澤東出任湘贛邊區(qū)特委書記,紅四軍黨代表、軍委書記。成為幾個縣,幾個軍隊的最高領導者。
中共“六大”不久在萬里之遙的莫斯科舉行。布哈林在會上發(fā)表了一個演說,認為中國正規(guī)紅軍在農村無法生存,只能分散游擊。1929年2月中央政治局開會認為,朱毛紅軍很難搞成大局面,決定紅四軍分散行動。
糾正盲動情緒,又染上了悲觀色彩。革命的步伐如此大搖大擺,把山溝里的毛澤東推向進退維谷的境地。好在中央鞭長莫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毛澤東寫信據理申辯。
井岡山內部,究竟搞成什么局面,也在探索爭論。就連朱毛之間,也有不同意見。恰在這時,一位剛從蘇聯(lián)回國叫劉安恭的人,受中央委派跋涉上山。剛來乍到,便指手畫腳,輕率大發(fā)議論,引起混亂。反對毛澤東的呼聲開始高漲。有人說他搞黨管一切的家長制,只重根據地建設,不重軍事游擊,沒有貫徹中央分散行動的方針。
很多天了,毛澤東輾轉反側,焦急思慮。他激動地對人說:你們?yōu)槭裁粗幌嘈拧斑h方”,不相信自己面前同志的話呢?這些是非曲直對大多數人來說很難分清。再加上毛澤東對部下要求嚴格,一些人對他有意見。
結果,紅四軍第七次黨代表大會選舉前委書記時,中央指定的毛澤東落選,替代他的是陳毅。
毛澤東失去了兵權。這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被下級“造了反”。
他同賀子珍等一起到閩西上杭縣蛟洋做地方工作。從龍巖出發(fā)時,馬也被扣留了。一次到蘇家坡閩西特委途中,還被赤衛(wèi)隊員們當作壞人攔住去路,弄得毛澤東只好說:“往回走吧,興許在路上能遇上熟人。”事隔60多年,當時和毛澤東一起到蛟洋的江華回憶說:“那時我們一行人真有點灰溜溜的樣子。”
禍不單行,福建山區(qū)的瘧蚊也猛烈地襲擊了毛澤東,他患了惡性瘧疾。落選和患病的雙重打擊沒有使毛澤東消沉。地方工作搞得有聲有色,在10月11日重陽節(jié)這天,他還寫了首詩,說“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
失去毛澤東的紅四軍打了敗仗。在廣東梅縣損兵近三分之一。11月,赴中央匯報工作的陳毅,根據中央指示,三次寫信把毛澤東請回部隊,繼續(xù)主持前委工作。在紅四軍第九次代表大會上他拿出了著名的《古田會議決議》,解決了爭論,統(tǒng)一了思想。
毛澤東結束了危機,紅四軍結束了危機,朱毛緊密合作,又成了“朱毛紅軍”。此后一年多,毛澤東、朱德、陳毅、彭德懷等率軍馳騁贛南,接連打破蔣介石的三次“圍剿”,開創(chuàng)了以瑞金為中心的中央蘇區(qū),直到“欽差大臣們”的到來。
1931年11月7日,暮靄籠罩著贛東南重鎮(zhèn)瑞金。人們盼望著夜幕早點降臨。入夜,各式各樣的燈籠火把,涌上街頭,匯成一條光的河流,撲向城外小村葉坪的謝家祠堂。那里早已布置好一個莊嚴的會場。主席臺上站滿了人,正中是新任中共蘇區(qū)中央局書記項英,剛剛失去這個職務的毛澤東站得稍遠一些。
這天是蘇聯(lián)“十月革命”節(jié),被選定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成立日子。史無前例的“提燈游行”,就是為歡慶她的誕生。毛澤東被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兼人民委員會主席,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國家主席”兼“總理”?!懊飨边@一后來神圣而親切的稱謂,從這時開始。
誰能理解,他當時心里裝的并不是喜悅,而是苦澀。
10天前也是在這里召開的“中國共產黨中央蘇區(qū)第一次代表大會”上,他頭上突然被戴了三頂帽子:“狹隘經驗論”、“富農路線”、“一貫右傾機會主義”。在失去蘇區(qū)中央局代理書記的同時,還失去了紅一方面軍總政委之職。在軍事斗爭壓倒一切的形勢下,“國家主席”只是后方的一個閑差。
這一切,都是王明、博古在上海遙控指揮的。
半年前,毛澤東欣喜地繳獲那臺大功率收發(fā)報機,第一次架起“瑞金—上?!睙o線電之橋,他沒有想到,受惠最大的不是他自己。毛澤東發(fā)現自己又一次步入一個三角陣勢之中。大革命時期他在國民黨內任職,三角陣勢是共產國際—中國共產黨—中國國民黨,今天的三角是莫斯科—上?!鸾?。
共產國際派到中國的顧問們,一開始并不喜歡毛澤東。印度人羅易后來回憶,1927年在漢口的一次會議上,當一個身著長衫,長發(fā)向后梳卷的中年人,步伐沉著地走進屋里時,鮑羅廷悄聲對他說:這是毛澤東,很難對付,是個典型的中國人。
萬里之遙的共產國際未必有意要壓制毛澤東,相反,他們很尊重毛澤東在中國本土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但莫斯科畢竟是當時中國革命的大本營,在那里接受耳提面命的中國人,身價很不一般。他們一批一批地回到上海,又一批一批地來到蘇區(qū),毛澤東則一次又一次跌入低谷。王明、博古在共產國際代表米夫的扶持下進入政治局的時候,不過20多歲。毛澤東在他們這個年齡還沒有出過湖南。他們在莫斯科啃洋面包的時候,毛澤東正在這里鉆山溝。
當選蘇維埃共和國主席的那天,毛澤東只好帶著賀子珍來到瑞金東面20多里的東華山賦閑。他看中了山頂的古廟,住進里面的左邊耳房。
他耳邊不能沒有槍聲。人在山上,心在山下。他記掛著那新生的共和國的命運,更關注著紅軍的一次重大行動。上山前,他和中央代表團吵了一架。因為他們提出要打贛州,毛澤東情緒激動,堅決反對。贛州城內兵多將廣,三面環(huán)水,易守難攻,紅軍既無重炮,又無攻城經驗,加之國民黨視為重鎮(zhèn),必然死守和增派援兵。盲目去打,等于自取滅亡。
讓力量弱小的紅軍去攻打大城市,是一次又一次“左”傾路線繞不開的死結。毛澤東已非第一次吃這個苦頭。1930年那次打長沙,無法越過城外的電網,連古老的火牛陣戰(zhàn)法也用上了,誰知把牛趕去,離電網很遠就被打死。戰(zhàn)士們只好加勁吃牛肉。
無奈人雖不微,言卻輕了,決策者根本聽不進去。
紅軍浩浩蕩蕩開去圍贛州,33天無戰(zhàn)果,一部分反被敵軍包圍。周恩來想到了毛澤東,派項英請他前去解圍。他二話沒說,拖著病軀冒雨下山,給賀子珍留下一句話: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能坐視不管。事情一到他手里,似乎就變得簡單了。他致電前方,果斷起用剛由寧都起義改編過來的紅五軍團,攻城部隊很快脫離險境。一鼓作氣,又說服一軍團打下了漳州。
一敗一勝,前線離不開毛澤東。周恩來提議他再任總政委。毛澤東又回到了紅軍。好景不長,后方中央局要前方紅軍去打南城,威逼南昌。前方則提出撤兵休整,尋找戰(zhàn)機。無線電臺成為無休止的吵架工具,戰(zhàn)略意圖又如此南轅北轍,在紅軍戰(zhàn)史上實屬罕見。前方忍無可忍,朱毛這對老搭檔簽署了休整10天的訓令。
一場面對面的斗爭爆發(fā)了。這就是有名的“寧都會議”。老賬新賬一起算,首當其沖的是毛澤東。結果就是這樣一份文件:“會議中批評了澤東同志過去向贛東發(fā)展路線與不尊重黨領導機關與組織觀念的錯誤,……特別指出澤東同志等待觀念的錯誤。”贛州之敗,被認為是對的;漳州之勝,被認為是錯的。這是怎樣的窩囊氣呵!
會議決定,毛澤東回后方,前方由周恩來負戰(zhàn)爭領導責任。周恩來堅持:“毛同志在前方助理,或由毛同志負主持戰(zhàn)爭責任?!钡牵按蠖鄶低菊J為毛同志承認與了解錯誤不夠,如他主持戰(zhàn)爭,在政治與行動方針上容易發(fā)生錯誤”。毛澤東有他的“脾氣”,要他干,就要信任他尊重他的意見,讓他違心地否定自己,違心地服從別人,是很困難的。既然中央局如此不信任他,他也很難在前方“助理”。
他又一次失掉兵權,痛苦地回到了小源村一個叫曾棟材的老鄉(xiāng)的黃泥草屋。周恩來深知“毛同志”是位難得的帥才,來草屋看望,有意要為他的復出留好伏筆,給上海臨時中央發(fā)報稱:“澤東同志”沒有什么不積極的表示,他“答應何時電召便何時來”,目前確實需要治病。
復出的機會不僅沒有到來,毛澤東的處境更加不妙。1933年1月,以博古為首的臨時中央在上海待不下去,搬到了瑞金。還帶來了一個叫李德的洋顧問。一個不懂得中國革命規(guī)律的中國年輕人,加上一個不懂得中國革命戰(zhàn)爭規(guī)律的奧地利人,搭臺唱戲,彭德懷用湖南話罵他們“崽賣爺田不心疼”。這出戲幫了蔣先生的大忙。
他們不太喜歡已經失去黨權、軍權的毛澤東。因為他沒有留過洋,沒讀過幾本馬列原著,盡是些“子曰”“詩曰”的“封建古董”,打仗的參考竟是《三國演義》。甚至連毛澤東說的“革命者愛吃辣椒”一句玩笑話,也是一條罪名。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太有自己的見解,不大聽話,在蘇區(qū)各界仍有威望。
洛甫當了中央人民委員會主席,毛澤東只剩下禮儀性的政府主席一職。博古高興地說:“毛澤東成了加里寧。”加里寧雖多年任蘇聯(lián)國家元首,實權卻全然在斯大林手里。
毛澤東的工作是清查田地,號召植樹,檢查春耕,簽署《婚姻法》。后來,他被任命為蘇維埃大學校長,又操起了老行當,在那里給學生講《鄉(xiāng)蘇維埃怎樣進行工作》。每件事他都做得很認真又很有成效。遺憾的是,激動人心的軍號聲、馬蹄聲、槍炮聲,離他越來越遠。他等待著同志們的理解。
一軍團司令員林彪和政委聶榮臻,曾從前線回來看望他。問毛澤東對黨內斗爭的看法,他卻帶他們去看瞿秋白創(chuàng)辦的“紅色書店”。
平靜,不屬于毛澤東。他不是默認這一切,而是思考著這一切,準備著將來。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擺在他面前:你們說我是“狹隘經驗論”,沒有馬克思主義,山溝里沒有馬克思主義,城市里頭才有馬克思主義??赡銈兺浟耍銈兪窃诔鞘欣锎幌氯チ瞬诺缴綔侠飦淼?。
近20年后,他曾告訴人們他當時的這個心理活動。
在瑞金賦閑那幾年,他連獻三計,以打破第五次“圍剿”,均被置之不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一批批傷員從前方抬回來。當毛澤東重新聽到槍聲的時候,敵人已打到家門口。朱毛紅軍打出的共和國土地喪失殆盡。
最高決策機構“三人團”秘密安排著戰(zhàn)略轉移計劃。帶走的要員名單中,起初沒有毛澤東。這意味著他將像包袱一樣留給白色恐怖。后來不知是什么觸動了他們哪根神經,意識到他畢竟是一個政府的象征,在軍隊里享有崇高威望,這一誰也無法預料的歷史性差錯才終于沒有發(fā)生。
1934年10月25日,病重的毛澤東被人抬在擔架上渡過了于都河。他回頭深情地望著被夜幕掩蓋的山影,感慨地說了一句:從現在起,我們走出蘇區(qū)啦!
他離開了一個存在三年的紅色國家。多少往事,涌上心頭。為這片土地,他奮斗了整整七年。
此番山重水復的歷史,波譎云詭的歷程,該是抵得上太平日子里普通人的全部生命內容。此后的毛澤東是如何來咀嚼這段沉浮命運的呢?還是聽聽他在50年代的一次中央會議上的回憶吧:
有些話我過去也沒有講過,想在今天跟你們談一談。我在第五次代表大會上只有發(fā)言權,沒有選舉權。我這個人也是犯錯誤不少,但是當時他們又不講我的錯誤在哪個地方,只讓當個候補代表。第一次代表大會我到了。第二次代表大會沒有到。第三次代表大會是在廣州開的,又到了,被選為中央委員。第四次代表大會又沒有到,丟了中央委員。大概我這個人逢雙不吉利。第五次代表大會到了,當候補代表,也很好,被選為候補中央委員。這對于我有壞處沒有呢?我說是有好處,沒有什么壞處。至于其他,主要是三次“左”傾路線時期,給我的各種處分、打擊,包括“開除黨籍”、開除政治局候補委員,趕出紅軍等,有多少次呢?記得起來的有二十次。比如,不選作中央委員,只給發(fā)言權不給表決權;撤銷一些職務,如中央農民委員會書記、黨代表(井岡山時候)、前委書記等?!伴_除黨籍”了又不能不安個職務,就讓我當師長。我這個人當師長,就不那么能干,沒有學過軍事,因為你是個黨外民主人士了,沒有辦法,我就當了一陣師長。你說開除黨籍對于一個人是高興呀,我就不相信,我就不高興。井岡山時期一個誤傳消息來了,說中央開除了我的黨籍,這就不能過黨的生活了,只能當師長,開支部會我也不能去。后頭又說這是謠傳,是開除出政治局,不是開除黨籍。啊呀,我這才松了一口氣!那個時候,給我安了一個名字叫“槍桿子主義”,因為我說了一句“槍桿子里頭出政權”。他們說政權哪里是槍桿子里頭出來的呢?馬克思沒有講過,書上沒有那么一句現成的話,因此就說我犯了錯誤,就封我一個“槍桿子主義”?!箢^又被封為“一貫機會主義”。對我最有益處的,就是封我為“狹隘經驗論”?!畋淼臅r候不是要填過去受過什么處罰嗎?這些事情,現在填表我都不填,因為這樣多,要填一大堆,而且這些沒有一條是我承認的。我是犯過錯誤的。比如打仗。高興圩打了敗仗,那是我指揮的;南雄打了敗仗,是我指揮的;長征時候的土城戰(zhàn)役是我指揮的;茅臺那次打仗也是我指揮的。在井岡山時我提的那個土地法很蹩腳,不是一個徹底的土地綱領。肅反時我犯了錯誤,第一次肅反肅錯了人。如此等等。這些真錯誤他們不處罰,而那大約二十次左右的處罰打擊,都是沒有確實根據的。特別是那個“狹隘經驗論”刺激了我。似乎馬克思主義只有一家,別無分店,是不是分店也可以搞一點馬克思主義呢?我又不懂外國文,外國也沒有去過,只是看了一些翻譯的書。我總是跟一些同志講,馬克思列寧主義是可以學到的,即使學不到那么多,多少總可以學到一點。
說完以上過程,毛澤東接著總結道:我想同志們中間可能也有多多少少受過冤枉受過委屈的。對于那些冤枉和委屈,對于那些不適當的處罰和錯誤的處置(如把自己打成什么“機會主義”,撤銷自己的職務,調離自己的職務等),可以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態(tài)度是從此消極,很氣憤,不滿意;另一種態(tài)度是把它看作一種有益的教育,當作一種鍛煉。
事情隔了20多年,毛澤東的身份也今非昔比,講起來也平和多了。
但那股心勁是明朗的:受打擊,他不是“從此消極”,相反,而是“刺激”,是“當作一種鍛煉”——這是不是對人生態(tài)度的一種自我解剖呢?
他不是偶然說及此點,而是反復重申。
1959年4月5日,在一次中央全會上,毛澤東先說,一個人不痛苦,每天哈哈笑,你怎么得到經驗呢?接著又詳細述說了在中央蘇區(qū)挨整的事情。結論是:無論你們整我到什么程度,整錯了,對于我有極大的益處,激發(fā)我研究一下,激發(fā)我想一下,激發(fā)我來對抗這種意見。
我們知道,毛澤東“激發(fā)”出來的,就是《反對本本主義》,就是大量的調查研究等。這些成為整他的“左”傾路線最終垮臺的思想引線。
1962年1月七千人大會上,他向更多的干部宣稱:
降到下級機關去做工作,或者調到別的地方去做工作,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個人為什么只能上升不能下降呢?為什么只能做這個地方的工作而不能調到別個地方去呢?我認為這種下降和調動,不論正確與否,都是有益處的,可以鍛煉革命意志,可以調查和研究許多新鮮情況,增加有益的知識。我自己就有這一方面的經驗,得到很大的益處。不信,你們不妨試試看。司馬遷說過:“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仍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边@幾句話當中,所謂文王演周易,孔子作春秋,究竟有無其事,近人已有懷疑,我們可以不去理它,讓專門家去解決吧,但是司馬遷是相信有其事的。文王拘,仲尼厄,則確有其事。司馬遷講的這些事情,除左丘失明一例以外,都是指當時上級領導者對他們作了錯誤處理的。我們過去也錯誤地處理過一些干部,對這些人不論是全部處理錯的,或者是部分處理錯了的,都應當按照具體情況,加以甄別和平反。但是,一般地說,這種錯誤處理,讓他們下降,或者調動工作,對他們的革命意志總是一種鍛煉,而且可以從人民群眾中吸取許多新知識。
仍然是“鍛煉”。
可是,在有的時候,讓人接受這種鍛煉,對個人和集體來說,其代價都是沉重的。
蘇區(qū)時毛澤東受“鍛煉”的那幾年就是這樣。
不幾年,便把無數烈士用生命換來的“蘇區(qū)”倒騰殆盡,人們背著行囊往北走了,名義上是“戰(zhàn)略轉移”,實際上是被迫遠征。湘江之戰(zhàn)八萬遠行的紅軍將士又損失過半。漂流在水面上的勇士尸體,發(fā)出最悲壯的控訴;一江鮮血,給幸運者帶來空前的震動!
革命面臨著又一次危機,毛澤東又面臨一次選擇;革命者又面臨著一次意志考驗,毛澤東又面臨一次馳騁意志才華的機會。結果,就像人們熟知的那樣一目了然。
一場被西方人稱為擔架上的“陰謀”開始了。
毛澤東躺在擔架上被人抬離蘇區(qū)時,天賜良機,一位同樣被冷落的重要人物王稼祥也躺在擔架上與他同行。他們開始了推心置腹的交談。毛澤東的見識折服了王稼祥,隨后是張聞天,自然還有周恩來……
終于,在眾所周知的遵義會議上,毛澤東回到了領導崗位。
但是,他還不是最核心的成員。因為一下子徹底否定“左”傾路線,時機還未成熟。
毛澤東有他的策略。
他要讓大家逐步覺悟。開始只是糾正軍事路線,組織路線也沒有完全解決。政治、思想路線更須留待來日。
下一步怎么走?周恩來在70年代一次會議上,曾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回憶,從中可看出毛澤東在居于少數時,是怎樣堅持自己的主張,做大家工作的。他說:
遵義會議開了以后,要繼續(xù)前進。這個時候爭論又起來了,打仗如何打法也引起了爭議。那個時候困難羅,八萬人剩下三萬多人。每一個部隊里都減員,傷員病號都不少,的確有困難。在那種關頭,只有堅定不移地跟毛主席走。這時問題就出來了,一個比較小的問題,但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就是從遵義一出發(fā),遇到敵人一個師守在打鼓新場那個地方,大家開會都說要打,硬要去攻那個堡壘。只毛澤東一個人說不能打,打又是啃硬的,損失了更不應該,我們應該在運動戰(zhàn)中去消滅敵人嘛。但別人一致通過要打,毛澤東那樣高的威信還是不聽,他也只好服從。但毛主席回去一想,還是不放心,覺得這樣不對,半夜里提馬燈又到我那里來,叫我把命令暫晚一點發(fā),還是想一想。我接受了毛主席的意見,一早再開會議,把大家說服了。這樣,毛主席才說,既然如此,不能像過去那么多人集體指揮,還是成立一個幾個人的小組,由毛主席、稼祥和我,三人小組指揮作戰(zhàn)。從那個時候一直到渡金沙江,從一月、二月出發(fā),到了五月,這是相當困難的一個時期。走“之”字路,四渡赤水河。從土城戰(zhàn)斗渡了赤水河。我們趕快轉到三省交界即四川、貴州、云南交界地方,有個莊子名字很特別,叫“雞鳴三省”,雞一叫三省都聽到。就在那個地方,洛甫才做了書記,換下了博古。
1959年7月31日,在廬山中央常委會上,毛澤東曾說過,軍隊的經驗,頭天開會,無結果,睡一覺,辦法就出來了。人的認識是逐步發(fā)展的,不可能如同孔明那樣,事先安排定錦囊妙計。
這里說的,大概就是指遵義會議后在打鼓新場的這次會議。
這次會議,才真正使毛澤東成為軍事上的核心領導之一。
毛澤東,又可以騎在馬上調兵遣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