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朱
第一 說這個人
郎家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參預過雕塑天王菩薩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給兒子了。族長兒子龍朱年十七歲,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這個人,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種種比譬全只為了他的美。其他德行則與美一樣,得天比平常人特別多。
提到龍朱相貌時,就使人生出一種卑視自己的心情。平時在各樣事業(yè)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為有次望到龍朱的鼻子,也立時變成小氣,甚至于想用鋼刀去刺破龍朱的鼻子。這樣與天作難的倔強野心卻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卻因為那個美,仍然把這神巫克服了。
郎家,以及烏婆、彝族、花帕、長腳各族,人人都說龍朱相貌長得好看,如日頭光明,如花新鮮,正因為說這樣話的人太多,無量的阿諛,反而煩惱了龍朱了。好的風儀用處不是得阿諛。(龍朱的地位,已就應當?shù)玫礁鳂尤说淖鹁挫Яw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動勇敢的悲歡,好的風儀全成為無意思之事。龍朱走到水邊去,照過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處,又時時用銅鏡檢察自己,覺得并不為人過譽。然而結果如何呢?似乎龍朱不像是應當在每個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因此反而與婦女們離遠了。
女人不敢把龍朱當成目標,做那荒唐艷麗的夢,不是女人的過錯。在任何民族中,女子們,不能把神作對象,來熱烈戀愛,來流淚流血,不是自然的事么?任何種族的婦人,原永遠是一種膽小知分的生物,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樣情人為合乎身份。縱其中并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從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種好教訓。相貌堂堂是女子傾心的原由,但一個過分美觀的身材,卻只做成了與女子相遠的方便。誰不承認獅子是孤獨獸物?獅子永遠孤獨,就只為了獅子全身的紋彩與眾不同。
龍朱因為美,有那與美同來的驕傲不?凡是到過青石岡的苗人,全都能賭咒做證,否認這個事。人人總說總爺?shù)膬鹤樱瑥牟挥玫匚慌按^人畜,也從不聞對長年老輩婦人女子失過敬禮。在稱贊龍朱的人口中,總還不忘同時提到龍朱的相貌。全寨中,年輕漢子們,有與老年人爭吵事情時,老人詞窮,就必定說,我老了,你青年人,干嗎不學龍朱謙恭對待長輩?這青年漢子,若還有羞恥心存在,必立時遁去,不說話,或立即認錯,作揖賠禮。一個婦人與人談到自己兒子,總常說,兒子若能像龍朱,那就賣自己與江西布客,讓兒子得錢花用,也愿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將來有個丈夫能與龍朱一樣。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婦人,說到丈夫時,總說你不是龍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龍朱,我做牛做馬也甘心情愿。
還有,一個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里約會,男子不失約,女人第一句贊美的話總是“你真像龍朱”。其實這女人并不曾同龍朱有過交情,也未嘗聽到誰個女人同龍朱約會過。
一個長得太標致了的人,是這樣常常容易為別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的。
龍朱在本地方遠遠近近,得到如此尊敬愛重。然而他是寂寞的。這人是獸中之獅,永遠當獨行無伴!
在龍朱面前,人人覺得是極卑小,把男女之愛全抹殺,因此這族長的兒子,卻仿佛永遠無從愛女人了。女人中,屬于烏婆族,以出產(chǎn)多情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從無一個敢來在龍朱面前,閉上一只眼,蕩著她上身,向龍朱調(diào)情。也從無一個女人,敢把她繡成的荷包,擲到龍朱身邊來。也從無一個女人,敢把自己姓名與龍朱姓名編成一首歌,來到跳年時節(jié)唱。然而所有龍朱的親隨,所有龍朱的奴仆,又正因為強壯美好,正因為與龍朱接近,如何在一種沉醉狂歡中享受這個種族中年輕女人小嘴長臂的溫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請求幫忙吧?!?/p>
使龍朱生長得如此壯美,是神的權力,也就是神所能幫助龍朱的唯一事。至于要女人傾心,是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設法使女人來在面前唱歌,瘋狂中裸身于草席上面獻上貞潔的身,只要是可能,龍朱不拘犧牲自己所有任何物,都愿意。然而不行。任怎樣設法,也不行。齊梁橋的洞口終于有合龍的一日,有人能說在高大山洞合龍以前,龍朱能夠得到女人的愛,是不可信的事。
民族中積習,折磨了天才與英雄,不是在事業(yè)上粉骨碎身,便是在愛情中退位落伍。這不是僅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種族中人,也總不缺少同樣的故事!不是怕受天責罰,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預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制,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將她的愛情給了一個男子,輪到龍朱卻無分了。
在寂寞中龍朱是用騎馬獵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下去的。
日子如此過了四年,他二十一歲。
四年后的龍朱,沒有與以前日子龍朱兩樣處,另一方面也許可以指出一點不同來,那就是說如今的龍朱,更像一個好情人了。年齡在這個神工打就的身體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像男子的東西,應長毛的地方生長了茂盛的毛,應長肉的地方添上了結實的肉,一顆心,則同樣因為年齡所補充的,更其能頑固地預備承受愛、給與愛了。
他越覺得寂寞。
雖說齊梁洞并未有合龍,二十一歲的人年紀算輕,來日正長,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時候是那補償填還時候呢?有人能做證,說天所給別的男子的那一分幸福與苦惱,過不久也將同樣分派給龍朱么?有人敢包,說到另一時,會有個初生之犢一般的女子。不怕一切來愛龍朱么?
郎家族男女結合,在唱歌。大年時,端午時,八月中秋時,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時,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們,各自穿了峒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時,大好天氣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濱,唱著歌,把男女吸到一塊兒來,即在太陽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著只有頂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習慣下,一個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種羞辱,一個女子不能唱歌她不會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愛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真實熱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壯樂觀,是憂郁,是怒,是惱,是眼淚,總之還是歌。一個多情的鳥決不是啞鳥。一個人在愛情上無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業(yè)上也全是無希望可言,這樣人決不是好人!
那么龍朱必定是缺少這一項,所以不行了?
事實又并不如此。龍朱的歌全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發(fā)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龍朱誓歌那一個韻。一個情人被對方的歌窘倒時,總說勝利人拜過龍朱作歌師傅。凡是龍朱的聲音,別人都知道。凡是龍朱唱的歌,無一個女人敢接聲。各樣的超凡入圣,把龍朱摒除于愛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為一種吃虧理由了。
有人拜龍朱作歌師傅的話,也是當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漢子,在求愛時腹中歌詞為女人逼盡,或為一種濃烈情感扼著了他的喉嚨,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來請教龍朱,龍朱總不辭。經(jīng)過龍朱的指點,結果是多數(shù)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婦;或者領導到山峒中,互相把心愿了銷。熟讀龍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傾心,也有過許多人。但是歌師傅永遠是歌師傅,直接要龍朱教歌的,總全是男子,并無一個年輕女人。
龍朱是獅子,只有說這個人是獅子,可以使平常人對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種解釋!
當?shù)啬贻p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給一些歌戰(zhàn)勝,全引誘盡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種癡處,所以女人寧愿減價賣出,無一個敢屯貨在家。如今是只能讓日子過去一個辦法,因了日子的推遷,希望那新生的犢中也有那不怕獅子的犢在。
龍朱是常常這樣自慰著度著每個新的日子,人事湊巧處正多著,在齊梁橋洞口合龍以前,也許龍朱仍然可以得著一種好運!
第二 說一件事
中秋大節(jié)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過去的事了。大節(jié)的來臨,反而更寂寞,也成了過去的事了。如今已到了九月。打完谷子了。拾完桐子了。紅薯早挖完下窖了。冬雞已上孵,快要生出小雞了。連日晴明出太陽,天氣冷暖宜人。年輕女子全都負了柴耙同篾籠上坡扒草。各處山坡上都有歌聲,各處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鋪就并撒有野花的臨時床鋪上并排坐或并頭睡。這九月是比春天還好的九月。
龍朱在這樣時候更多無聊。出去玩,打鳩本來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門,就聽到各處歌聲,到許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雙作對的人,于是大門也不敢出了。
無所事事的龍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這預備在冬天來剝豹皮的刀,是寶物,是龍朱的朋友。無聊無賴的龍朱,正用著那“一日數(shù)摩挲劇于十五女”的心情來愛這口寶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見人,鋒利到把頭發(fā)放近刀口,吹一口氣發(fā)就成兩截。然而他還是每天把這把刀來磨礪。
某天,一個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幫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黃黃的日頭照滿全村,龍朱仍然在陽光下磨刀。
在這人臉上有種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紋也變成了一條對生存感到煩厭的線。他時時凝神聽察堡外遠處女人的尖細歌聲,又時時顧望天空。黃日頭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溫暖。天是藍天,在藍天做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鵝排成人字或一字寫在那虛空。龍朱望到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龍朱變成這樣陰郁的人呢?郎家、烏婆族、彝族、花帕、長腳……每一族的年輕女人都應負責,每一對年輕情人都應致歉。婦女們,在愛情選擇中遺棄了這樣完全人物,是菩薩神鬼不許可的一件事,是愛神的恥辱,是民族滅亡的先兆。女人們對于戀愛不能發(fā)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選她頂歡喜的一個人,不論是什么種族,這種族都近于無用。
龍朱正磨刀,一個五短身材的奴隸走到他身邊來,伏在龍朱的腳邊,用手攀他主人的腳。
龍朱瞥了一眼,仍然不作聲,低頭磨刀。
這個奴隸撫著龍朱的腳也不作聲。
遠處正有一片歌聲飛來。過了一陣,龍朱發(fā)聲了,聲音像唱歌,在糅合了莊嚴和愛的調(diào)子中夾著一點兒憤懣,說:“矮子,你又不聽我話,做這個樣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p>
“難道你不想做朋友嗎?”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遠卑小。誰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誰人敢說他的尊嚴在美麗的龍朱面前還有存在必須!誰人不愿意永遠為龍朱做奴做婢?誰……”
龍朱用頓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句“誰個女子敢想象愛上龍朱?”恭維得不得體的話說畢,才站起來。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適宜做奴隸的。
龍朱說:“什么事使你這樣可憐?”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憐,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p>
“你人太聰明了。”
“經(jīng)過主的稱贊呆子也成了天才?!?/p>
“我說的是毫不必須的聰明。是令人討厭的廢話。我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為主在此事上又可見出神的恩惠?!?/p>
“你這個只會唱歌不會說話的人,真要我打你了?!?/p>
矮奴到這時才把話說到身上。這時他哭著臉,表明自己的苦惱和失望,且學著龍朱生氣時頓足的樣子。這行為,若在別人猜來,也許以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臍被山蜂所螫,所以做成這神氣,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龍朱,則早已明白,猜得出矮子的郁郁不樂,不出賭博輸錢或失歡女人兩件事。
龍朱不做聲,高貴地笑,于是矮子說: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是瞞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又被一個女子欺侮了!”
“得了,誰能欺負你?你是一只會唱諂媚曲子的鳥,被欺侮是不會有的事!”
“但是,主,愛情把仆人變成一只蠢鳥了?!?/p>
“只有人在愛情中變聰明的事?!?/p>
“是的,聰明了,仿佛比其他時節(jié)聰明了一點點,但在一個比自己更聰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一只豬?!?/p>
“你這土鸚哥平日的本事往什么地方去了?”
“平時哪里有什么本事呢!這只土鸚哥,嘴巴大,身體大,唱的歌全是學來的,不中用?!?/p>
“把你所學的全唱唱,也就很可以打勝仗。”
“唱雖唱過了,還是失敗?!?/p>
龍朱皺了一皺眉毛,心想這事怪。
然而一低頭,望到矮奴這樣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敗是在身體,不是在歌喉了。龍朱微笑說:
“矮東西,莫非是為你相貌把事情弄壞了?!?/p>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誰。若果她知道我是在美麗無比的龍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早被我引到黃虎洞做新娘子了?!?/p>
“我不信。一定是土氣太重。”
“主,我賭咒。這個女人不是從聲音上量得出我身體長短的人。但她在我歌聲上,卻一定把我心的長短量出了?!?/p>
龍朱還是搖頭,因為自己是即或見到矮人站在面前,至于度量這矮奴心的長短,還不能夠的。
“主,請你信我的話。這是一個美人,許多人唱枯了喉嚨,還為她所唱敗!”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應把喉嚨唱枯,為她吐血,才是愛?!?/p>
“我喉嚨枯了,才到主面前來求救?!?/p>
“不行不行,我剛才還聽過你恭維了我一陣,一個真真為愛情絆倒了腳的人,他決不會過一陣又能爬起來說別的話!”
“主啊,”矮奴搖著他那顆大頭顱,悲聲地說道:“一個死人在主面前,也總有話贊揚主的完全美好,何況奴仆呢。奴仆是已為愛情絆倒了腳,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氣勃勃了。主給人的勇氣比何首烏補藥還強十倍。我仍然唱去了。讓人家戰(zhàn)敗了,我也不說是主的奴仆,不然別人會笑主用著這樣一個蠢人,丟了郎家的光榮!”
矮奴于是走了。但最后說的幾句話,卻激起了龍朱的憤怒,把矮子叫著,問,到底女人是怎樣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臉、身以及歌聲,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語,正如他自己所稱,是用一支禿筆與殘余顏色涂在一塊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聲上,他就把所有青石岡地方有名的出產(chǎn)比喻凈盡。說到像甜酒,說到像枇杷,說到像三羊溪的鱖魚,說到像大興場的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東西。矮奴用口作畫的本領并不蹩腳。
在龍朱眼中,看得出矮奴有點兒饑餓,在龍朱心中,則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有點好奇,不相信,就同到一起去看看。
正想設法使龍朱快樂的矮奴,見說主人要出去,當然歡喜極了,就著忙催主人出寨門往山中去。
不一會兒,這郎家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堆干草后面的龍朱,要矮奴大聲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聞回聲。矮奴又高聲唱。過一會兒,在對山,在毛竹林里,卻答出歌來了。音調(diào)是花帕族中女子悅耳的音調(diào)。
龍朱把每一個聲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著待答歌人解釋。龍朱就告給矮奴答復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邊解釋。龍朱的歌意思:是凡是好酒就歸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應歸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嬌好美麗的女人應當歸誰?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來,就說出什么樣男子方是好男子。說好男子時,提到龍朱的大名,又提到別的兩個人的名,那另外兩個名字卻是歷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龍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龍朱,又不是××××,你與我對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你糊涂,你不用妄想。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罵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說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隸相交?!?/p>
龍朱說:“不行,不要唱了?!?/p>
“她胡說,應當要讓她知道她是只夠得上為主人擦腳的女子?!?/p>
然而矮奴見龍朱不作聲,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龍朱的心深沉到剛才幾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這樣大膽。雖然許多女子罵男人時,都總說,“你不是龍朱”,這事卻又當別論了。因為這時談到的正是誰才配愛她的問題。女人能提出龍朱名字來,女人驕傲也就可知了。龍朱想既然這樣,就讓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如何。
于是矮奴依照龍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說自己量大,沒有根底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認為摻了水的酒總比酒糟還行,那與龍朱的用人戀愛也就很寫意了。
誰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說,只有烏婆族的女人才同龍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論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為預備在郎家苗中與男子唱歌三年,再預備來同龍朱對歌的。
矮子說:“我的主,她尊視了你卻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釋我這無用用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知道了恥笑!”
龍朱對矮奴微笑,說:“為什么你不應當說‘你對山的女子,膽量大就從今天起始來同我龍朱主人對歌’呢?你不是先才說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羞辱她嗎?”
矮奴聽到龍朱說的話,還不很相信得過,以為這只是主人說的笑話。他想不到主人因此就會愛上這個狂妄大膽的女人。他以為女人不知對山有龍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縱不生氣,自己也應當生氣。告女人龍朱在此,則女人雖覺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龍朱見矮奴遲疑,不敢接聲,就打一聲吆喝,讓對山人明白,表示還有接歌的氣概,盡女人起頭。龍朱的行為使矮奴發(fā)急,矮奴說:“主,你在這兒我已沒有歌了?!?/p>
“你照到意思唱下去,問她膽子既然這樣大,就攏來,看看這個如虹如日的龍朱?!?/p>
“我當真要她來?”
“當真!要來我看看是什么樣女人,敢輕視我們說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龍朱,見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應下來了。他們歌唱出口后,于是等待著女子的歌聲,稍過一會兒,女子果然又唱起來了。所唱的意思是:對山的竹雀你不必叫了,對山的蠢人你也不必唱了,還是想法子到你龍朱王子的奴仆前學三年歌,再來開口。
矮奴說:“主,這話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龍朱的用人學三年歌,再開口,她還是不相信我是你最親信的奴仆,還是在罵我郎家苗的全體!”
龍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過去,那邊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嚨唱。回聲來了大罵矮子,說矮奴偷龍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龍朱這個人,卻是值得在走過的路上撒滿鮮花的。矮奴爛了臉,不知所答。年輕的龍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壓著了喉嚨,平平地唱了四句。聲音的低平僅僅使對山一處可以明白,龍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聽到,因此啞喉半天的。龍朱的歌中意思就是說:唱歌的高貴女人,你常常提到郎家苗一個平凡的名字使我慚愧,因為我在我族中是最無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獨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龍朱卻仍然是個獨身。
不久,那一邊像思索了一陣,也幽幽地唱和起來了,唱的是:你自稱為郎家苗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為這王子有銀鑼銀鐘的聲音,本來呢,拿所有花帕苗年輕女子供龍朱做墊還不配,但愛情是超過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極其委婉謙和,音節(jié)又極其整齊,是龍朱從不聞過的好歌。因為對山女人總不相信與她對歌的是龍朱,所以龍朱不由得不放聲唱了。
這歌是用頂精粹的言語,自頂純潔的一顆心中搖著,從一個頂甜蜜的口中喊出,成為頂熱情的音調(diào)。這樣一來所有一切聲音仿佛全啞了。一切鳥聲與一切遠處歌聲,全成了這王子歌時和拍的一種碎聲,對山的女人,從此沉默了。
龍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斷定了對山再不會有回答。這時節(jié)等了一陣,還無回聲,矮奴說:“主,一個在奴仆當來是勁敵的女人,不等主的第二個歌已壓倒了。這女人不久還說大話,要與郎家王子對歌,她學三十年還不配!”
矮奴不問龍朱意見,許可不許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說大話的女子,
大話以后不用再說了,
若你歡喜做郎家王子仆人的新婦,
他愿意你過來見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聞有回聲。矮奴說,這個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吧。矮奴說的原只是笑話,然而龍朱卻說過對山看看去。龍朱說后就走,沿上谷流水溝下去。跟到龍朱身后追著,兩手拿了一大把野黃菊同山紅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說,在龍朱王子面前,跛腳的人也能躍過闊澗。這話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這身長不過四尺的人,就決不會像騰云駕霧一般的飛!
第三 唱歌過后一天
“獅子,我說過你,永遠是孤獨的!”郎家為一個無名勇士立碑,曾有過這樣句子。
龍朱昨天并沒有尋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處的毛竹林中時,不見人。人走去不久,只遺了無數(shù)野花。跟蹤各處追,還是見不著。各處找遍了,山中不少好女子,各躺在草地唱歌歇憩,見到龍朱來時,識與不識都立起來怯怯地如為龍朱的美所征服,見到的女子,問矮奴是不是那一個人,矮奴總搖頭。
龍朱又重復回到女人唱歌地方,別無所有,只見一片落英灑在墊坐的干草上,望到這個野花的龍朱,如同嗅過血腥氣的小豹,雖按捺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惱矮奴走得太慢。其實那走在前面的是龍朱,矮奴則兩只腳像貼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像飛。矮奴無過錯。不過女人比鳥兒,這稱呼得實在太久了,不怕主仆二人走得怎樣飛快,鳥兒畢竟還是先已飛往遠處去了!
天氣漸漸夜下來,各處有雞叫,各處有炊煙,龍朱廢然歸了家。那想做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后面,把所有的花全丟了,兩只長手垂到膝下,還只說見了她非抱她不可,萬料不到自己是拿這女人在主人面前開了多少該死的玩笑!天氣當時原是夜下來了。矮奴又是跟在龍朱王子的后面,望不到主人臉上的顏色。一個聰明的仆人,即或怎樣聰明,總也不會閉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情的。
龍朱過了一個特別的煩惱日子,半夜睡不著,起來懷了寶刀,披上一件豹皮小褂,走到堡墻上去了望。無所聞,無所見,入目的只是遠山上的野燒明滅。各處村莊全睡盡了,大地也睡了。寒月涼露,助人悲思,于是這個少年王子,仰天嘆息,悲懷抑郁。且遠處山下,聽有孩子哭聲,如半夜醒來吃奶時情形,龍朱更難自遣。
龍朱想,這時節(jié),各地各處,那潔白如羔羊、溫和如鴿子的女人,豈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好夢?當?shù)氐那嗄?,在日里唱歌倦了的心,做工疲倦了的身體,豈不是在這時節(jié)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是那擾亂了自己心胃的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應當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夢。她不應當有睡眠。她這時應當來思索她所歆慕的王子的歌聲。她應當野心擴張,希望我憑空而下。她應當為思我而流淚,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兒?
煩惱中的龍朱,拔出刀來,向天作誓說:“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龍朱不能得到這女人做妻,我永遠不與女人同眠,承宗接祖事我不負責!若愛情必須用血來掉換時,我愿在神面前立約,我如得到她,斫下一只手也不翻悔!”
立過誓后的龍朱,回轉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后不久,就夢到女人緩緩唱歌而來,身穿白衣白裙,釘滿了小小銀泡,頭發(fā)紛披在身后,模樣如救苦救難觀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傾身膜拜。但是女人卻不理會,越去越遠了。白耳族王子就趕過去,拉著女人的衣裙。女人回過頭笑了。女人一笑龍朱就勇敢了,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連衣抱起飛向一個最近的山洞中去。龍朱做了男子。龍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純潔的血、最神圣的愛,全獻給這夢中女子了。
郎家的大神是能護佑青年情人的,龍朱所要的,業(yè)已由神幫助得到了。
日里的龍朱,已明白昨夜一個好夢所交換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實了一點,坐到那大石礅上曬太陽,在太陽下深思人世苦樂的分界。
矮奴愁眉雙結走進院中來,來到龍朱腳邊伏下,龍朱輕輕用腳一踢,就乘勢一個筋斗,翻身而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為你有時高興,用你尊貴的腳踢我,奴仆的筋斗決不至于如此純熟!”
“討厭的東西,你該打十個嘴巴。”
“那大約因為口牙太鈍,本來是在主跟前的人,無論如何也應當比奴仆聰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又在做戲了。我警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許這樣,難道全都忘記了么?你大約似乎把我當作情人,來練習一種精粹諂媚技能吧。”
“主,惶恐!奴仆是當真有一種野心,在主面前來練習一種技能,以便將來把主的神奇編成歷史的?!?/p>
“你近來一定賭博又輸了,缺少錢扳本。一個天才在窮時越顯得是天才,所以這時節(jié)的你到我面前時寡話就特別多?!?/p>
“主啊,是的。我賭輸了,損失不少。但輸?shù)牟皇墙疱X;是愛情!”
“我以為你肚子這樣大,愛情縱輸也輸不盡的!”
“用肚子大小比愛情貧富,主的想象真是歷史上大詩人的想象。不過……”
矮奴從龍朱臉上看出龍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說了。這據(jù)說愛情上賭輸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要出去走走的樣子,就改口說:
“主,這樣好的天氣,真是日頭神特意為主出游而預備的天氣,不出去像不大對得起這大神一番好意!”
龍朱說:“日神為我預備的天氣我倒好意思接受,你為我預備的恭維我可受不了?!?/p>
“本來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維阿諛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頭與雨一塊兒長在世界上的,贊美形容自然多余?!?/p>
“那你為什么還是這樣嘮嘮叨叨?”
“在美好的月光下野兔也會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當然比野兔聰明一點兒?!?/p>
“夠了!隨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見見那個女人。”
“主呵,我就是來報告這件事。我已經(jīng)探聽明白了。女人是黃牛寨寨主的姑娘。據(jù)說這寨主除會釀制好酒以外就是會養(yǎng)女兒。寨中據(jù)說姑娘有三個,這是第三個,還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來。不常出來的據(jù)說生長得更美。這全是有福氣的人享受的!我的主,我當聽到女人是這家人的姑娘時,我才知道我是一只癩蛤蟆。這樣人家的姑娘,為郎家王子擦背擦腳,勉勉強強。主若是想要,我們就差人搶來?!?/p>
龍朱稍稍生了氣,說:“給我滾了吧,矮子,白耳族的王子是搶別人家的女兒的么?說這個話不知羞么?”
矮奴當真就把身卷成一個球,滾到院中一角去。是這樣,算是知羞了。然而聽過矮奴的話以后的龍朱怎么樣呢?三個女人就在離此不到三里路的堡寨里,自己卻一無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多么愚蠢!到第三的小鳥也能出窠迎太陽與生人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讓好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運中遠方大風吹來的美男子作配,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這意思又是多么自私!龍朱如今既把情形探明白了,也不要風,也不要雨,自己馬上就應當走去!
龍朱不再理會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這時節(jié)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戲法娛龍朱,見龍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氣,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點,別太忙!在籠中蓄養(yǎng)的雀兒是始終飛不遠的。主,你白忙有什么用?”
龍朱雖聽到后面矮奴的聲音,卻仍不理會,如一支箭向黃牛寨射去。
快要到大寨邊,郎家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覺發(fā)熱了。這王子,一面想起許多事,還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去到一株大榆樹下的青石礅上歇憩。這個地方再有兩箭遠近就是那黃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門了。樹邊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著,溪水清明如玻璃。井邊有人低頭洗菜,龍朱顧望到這人的背影是一個青年女子,心就一動。一個圓圓肩膊,一個大大的發(fā)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黃花。龍朱就目不轉睛地注意這背影轉移,以為總可以有機會見到她的臉。在那邊大路上,矮奴卻像一只海豹匍匐氣喘走來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邊有人,只望到龍朱,深恐怕龍朱冒冒失失走進寨里卻一無所得,就大聲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失進去,里面的狗像豹子!雖說你是山中的獅子,無怕狗道理,但是為什么讓笑話留給這花帕族,說獅子會被家養(yǎng)的狗吠過呢?”
龍朱也來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話卻全為洗菜女人聽到了。聽到這話的女人,就嗤地笑了。且知道有人在背后了,才抬起頭回轉身來,望了望路邊人是什么樣子。
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過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郎家王子也同樣明白了這洗菜的女人是誰。平時氣概軒昂的龍朱,看日頭不?眼睛,看老虎也不動心,只略微把目光與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卻忽然覺得全身縮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頭發(fā)能系大象,女人的聲音能制怒獅,這青年王子屈服到這寨主女兒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
矮奴走到了龍朱身邊,見到龍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見了井邊女人的背影,情形已明白了五分。他知道這個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礅上的男子是龍朱。他有點慌張,不知所措,對龍朱做出一種呆樣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龍朱輕輕附到他耳邊說:“聰明的扁嘴,這時節(jié),是你做戲的時節(jié)!”
矮奴于是咳了一聲嗽。女人明知道了頭卻不回。矮奴于是把音調(diào)弄得極其柔和,像唱歌一樣的開口說道:
“郎家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錯事,今天特意來當?shù)剿魅嗽诠媚锩媲百r禮。不可恕的過失是永遠不可恕,因此我如今把姑娘想對歌的人引導前來了。”
女人頭不回,卻輕輕說道:“跟到鳳凰飛的烏鴉也比錦雞還好?!?/p>
矮奴說:“這烏鴉若無鳳凰在身邊,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說出這樣話的矮奴,毛雖不曾拔,耳朵卻被龍朱拉長了。小子知道了自己豬八戒性質(zhì)未脫,趕忙賠禮作揖。聽到這話的女人,笑著回過頭來,見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見女人掉回了頭,就又說道:“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錯事了?!?/p>
“為什么?”龍朱很奇怪矮奴有這種話,所以追問。
“你的富有與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著在一個尊貴的女人面前賞我的金銀,那本來不必需,你的良善喧傳遠近,所以你故意這樣教訓你的奴仆,別人也相信你不是會發(fā)怒的人。但是你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為那花帕族的尊貴姑娘把菜籃提回,表示你應當同她說說話呢?”
郎家的王子與黃牛寨主的女兒,聽到這個話全笑了。
矮奴話還說不完,才責備了主人又來自責。他說:
“不過郎家王子的仆人,照理他應當不必主人使喚就把事情做好,這樣他也才配說是龍朱好仆人——”
于是,不聽龍朱發(fā)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邊去,把菜籃拿來掛到屈著的手肘上,向龍朱眨了一下眼睛,卻回頭走了。
龍朱遲了許久才走到井邊去。
十天后,龍朱用三十只牛、三十壇酒下聘,做了黃牛寨寨主的女婿。
一九二九年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