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飯局酒色山河文章
憤青曾國藩的自我完善之路
曾國藩牛逼。
飽暖后,思淫。精溢后,希望如何能死而不朽。魯叔孫豹在《左傳》里這樣給不朽分類和定義:“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倍恍嗟降子惺裁从?,沒人說得清楚,就像為什么姑娘長成那個樣子就好看,沒人說得清楚一樣。應該又是上天造人的時候,在人腦操作系統(tǒng)里留下的一個命門,同名利財色福壽祿等等幻象一樣貓抓狗刨人心,什么時候捅,都是腫痛。對于一些所謂刀槍不入的人,不朽甚至比名利財色福壽祿更厲害,不用鴉片或者大麻之類的生物堿,也讓這類人上癮和入迷。
曾國藩牛啊,把自己的肉身當成蠟燭,剁開兩節(jié),四個端點,點燃四個火苗燃燒,在通往牛逼的仄仄石板路上發(fā)足狂奔。一個人在短短六十一年的陽壽中實現(xiàn)了全部三類不朽。有個對聯(lián)高度概括曾國藩的一生: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為師為將為相一完人。
立德。如果拋開時代限制,曾國藩彌補了諸多孔丘的不足,比孟軻更有資格評選亞圣??浊疬@個倔老頭創(chuàng)建儒學的時候,辦公條件簡陋,手下三千門徒既懶惰又沒出息,造成以《論語》傳世的二萬四千字理論體系有三個明顯的不足。第一,沒有成功人士作為理論的形象代言人。孔丘自己作為一個政治咨詢顧問游走各個諸侯國,被君王們懷疑沒有速效,被地痞追打,業(yè)務開展始終乏力??浊鹚篮?,也沒有什么人因為身體力行其理論,吃上最大的黃花魚坐上最豪華的五花牛車,沒有超級成功個案的勵志型理論缺乏實踐吸引性。第二,沒有很好地編寫理論教材。《論語》是本優(yōu)點和缺點同樣明顯的書。優(yōu)點是孔丘這個倔老頭的教導和體會,干貝魚翅鮑魚燕窩,一句是一句,全是干貨,不摻一點水分,幾乎每句都能通過灌水成為一部長篇小說。缺點是毫無組織,毫無主題。胡亂將這些干貨分了二十章,然后從每一章第一句話中隨便挑出兩個字,當成本章的題目,比如“學而”,比如“八佾”,太懶惰了吧?孔丘給自己的定位畢竟不同于亨利·米勒,不能用同樣的寫法吧?第三,沒有很好地與時俱進,根據(jù)時代的要求豐富理論的應用。孔丘那時候,沒有想象到工業(yè)革命、外族入侵、邪教猖獗、帝國官僚體系龐大、鴉片梅毒隨風飄揚等等一系列困擾近現(xiàn)代中國人的問題。后學青年曾國藩在苦修敏行孔丘儒學的基礎上,拿莊周老聃來瀉火,平衡心態(tài),拿大禹墨翟來強筋,增加實用性。用他位極人臣的事實和修訂精良的《曾文正公全集》,證明儒學可以致事功,儒學可以更豐富更實用,儒學可以與時俱進,漂亮地解決現(xiàn)代問題,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孔丘時代儒學的三方面不足。盡管談不上像德國哲學家那樣構建完整邏輯理論體系,至少,普及本《曾文正公嘉言鈔》有了大致準確的歸類:治身,治學,治家,治世,治政,治軍。而曾國藩自己在三十八歲時編寫的《曾氏家訓》,也按修身、齊家、治國三門,分成了三十二目。
立功。曾國藩的簡歷明擺著:二十八歲,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后授檢討(官名,正處級吧),后在京十年七遷,連升十級。先后任四川鄉(xiāng)試正考官、翰林院侍講學士、內閣學士等(應該算正廳局級吧)、禮部右侍郎,歷署兵、工、刑、吏等部侍郎(應該算副部級吧)。四十三歲,組建湘軍。十一年之后,曾國藩五十四歲,湘軍攻陷天京。五十五歲,創(chuàng)建江南制造總局。六十歲處理天津教案。六十一歲,提出在美國設立“中國留學生事務所”,病死于兩江督署。曾國藩為師為將為相的經歷驗證了兩個事情:第一,通才是存在的,人事練達,世事洞明,依靠常識百事可做。無論是抓黃賭毒還是整飭經濟外交軍事教育,里面貫穿著一條永遠閃光的金線。第二,做事是硬道理。如果想立事功,不要總在集團總部務虛,到前線去,到二級公司去,真正柴米油鹽醬醋茶,對付痞子混子傻子瘋子,對一張完整明確的損益表負責。我唯一好奇的是,曾國藩有沒有想過進一步做秦皇漢武,仿照趙匡胤,找件黃坎肩披披。曾國藩破天京之后,有條件:天下能打的兵百分之八十是他直接或間接帶出來的。有說法:“春秋大義別華夷”,“志在攘夷愿未酬”。有人教唆:野史講,李秀成被俘后,很快和曾國藩進行了對話節(jié)目,在對話中涉及聯(lián)合湘軍和李秀成能控制的太平天國力量,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并寫了幾萬字的心得。最后的結果是,曾國藩在俘獲李秀成之后十六天,沒有請示總部,殺了李秀成,上報總部的數(shù)萬字供詞,真?zhèn)坞y辨。曾國藩培養(yǎng)出來的李鴻章是極少數(shù)有見識又有膽量能指出他缺點的人之一,“少荃論余之短處,總是儒緩”。
立言。曾國藩初到京城,太平天國還沒火爆,立德又太遙遠太近乎扯淡。他最初的理想是以文章聞名于朝野,一掃文壇的頹風,做個憤怒的文青:“少年不可怕丑,須有狂者進取之趣,此時不試為之,則后此將不肯為矣?!彼哪繕撕芨撸骸坝兴^躬行實踐者,始知范、韓可學而至也,馬遷、韓愈亦可學而至也,程、朱亦可學而至也?!笨傊?,聽上去像我們小時候常唱的歌詞:當陽光照耀的時候,就該夢想,就該歌唱。但是,如果心平氣和地剝離開曾國藩事功道德造就的光環(huán),他的文字文采平平。一個原因是天分有限,老天不可能把所有好事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而且?guī)缀跛械暮檬露际请p刃劍,一個人語緩行遲老成持重,很容易成就事功,但是很難心騖八極筆驚天地。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俗務纏身,一直沒能當上職業(yè)作家:“古文一事,平日自覺頗有心得,而握管之時不克殫極思,作成總不適意。安得屏去萬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適,然后作文一首,以擄胸中奇趣?!痹鴩獩]有時間專業(yè)寫專欄,但是還是能擠時間讀書:“早歲有志著述,自馳驅戎馬,此念久廢,然亦不敢遂置詩書于不問。每日稍閑,則取班、馬、韓、歐諸家文舊日所酷好者,一一溫習之,用此以養(yǎng)吾心而凝吾神?!薄啊敦ト贰访咳兆x十頁,雖有事不間斷?!遍L期紀律嚴格的閱讀造成曾國藩對文字的見識強于他的寫作能力,他編的文字比他自己寫的文字強,他的評論比他的創(chuàng)作強,他的說明文(書信、日記和奏議)比他的其他文字強。曾國藩堪稱說明文的大師,有話才說,意盡則止,辭足則止,決不多添一筆。機場的書店最是勢利,沒市場的決不稍留書架上。身死百年的曾國藩長了一張青瓜臉,不是美女也不是美男,一張裸照也沒有傳世,也沒用下半身流水寫作也沒用胸口沾水寫作,還能長期占領各地機場書店的書架。無論文字如何,這本身就證明他已經立言而不朽了。
憤青曾國藩走過的是一條自我完善之路。這條路說來老套: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第一步,也是第一個修煉的要點,是誠心正意?!胺浇裉煜麓髞y,人懷茍且之心。出范圍之外,無過而問焉者。吾輩當立準繩,自為守之,并約同志共守之,無使吾心之賊,破吾心之墻?!睕Q心一輩子同自己心中的賊作斗爭,即使心中的賊像小雞雞一樣豎起來,也決不安撫,決不自摸?!肮蓮娏?,名可強成。不為圣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獲,但問耕耘?!?/p>
第二個要點,是好習慣。在生活學習上,曾國藩給自己定了一系列的規(guī)矩,而且一執(zhí)行就是一輩子。比如,敬:“整齊嚴肅,無時不懼?!北热?,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戀?!北热?,讀史:“丙申年購《廿三史》,大人曰:‘爾借錢買書,吾不惜極力為爾彌縫,爾能圈點一遍,則不負我矣?!煤竺咳杖c十頁,間斷不孝?!倍遥€強制家人共同營造氣氛:“吾家子侄半耕半讀,以守先人之舊,慎無存半點官氣。不許坐轎。不許喚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糞等事須一一為之。插日蒔禾等事亦時時學之?!?/p>
第三個要點,是好心境。不問收獲,禁不住不夢見收獲。無人的夜晚,不自摸心中的小賊,明天早上,小賊和小雞雞還會“咯咯”叫著迎著朝陽起床。長期的“抑然”和對名利的向往,會讓人瘋狂。曾國藩依靠心理暗示活下來,反復念叨:“花未全開月未圓”,“有福不可享盡,有勢不可使盡”,“恬靜書味”,“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修德不求報,為文不求傳”。曾國藩還有物質幫助:“閱陶詩全部,取其太閑適者記出,將鈔一冊,合之杜、韋、白、蘇、陸五家之閑適詩纂成一集,以備朝夕諷誦,洗滌名利爭勝之心?!狈路鸾ㄖと苏眍^下面壓著的《人體藝術攝影精選》。到了真的功成名就了,可以張牙舞爪了,這種心理暗示已經根深蒂固。滅了太平天國,曾國藩馬上自銷湘軍,自樹對手淮軍。兩年后,五十五歲,上疏請求解除一切職務,注銷爵位,提前退休。
并不是說,能一輩子做到上述三點,誠心正意,以好心境遵循好習慣就能成曾國藩。做到以上三點,即使再加上生而神靈,也只是做到了人和。其他的,還有地利,如果曾國藩的江東是上海而不是倔強狠霸的湖南,我不信能有三千漢子放棄小籠包子,揮舞梭鏢長矛,和曾國藩開赴那一條近乎死路的戰(zhàn)天京之旅。其他的,還有天時,如果沒“拜上帝教”鬧太平天國,不是太子黨不是世家子不是海歸的曾國藩最多能做上一兩屆國務委員而已。這點,曾國藩自己也承認,曾氏自撰墓志銘也說:“不信書,信運氣。”總之,就好像一顆精子,即使你誠心正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在千萬顆一起出發(fā)的精子中拿到正齊治平所有四門功課的最高分,沖在最前面,如果想要和卵子受精產出不朽的兒子,你還要看造化,這次有沒有戴避孕套,那個重要的卵子有沒有在這次按時排放。
我知道的巴金
我最早知道巴金是因為小學語文課本。那時候的課本充滿弱智信息,主要編撰目的是方便弱智老師出弱智問題,讓學生逐漸走向弱智。小學語文老師考試前暗示重點,最喜歡提巴金。圍繞巴金,可以出三四道填空題:巴金,原名(李堯棠),字(芾甘),其代表作《愛情三部曲》和《激流三部曲》分別是(《家》《春》《秋》,《霧》《雨》《電》)。
我還知道巴金有一身真功夫。從個人興趣出發(fā),我喜歡李白,不喜歡杜甫,喜歡古龍,不喜歡金庸,喜歡錢鍾書沈從文,不喜歡茅盾巴金。但是作為寫字的,我無法否認茅盾巴金身上的真功夫,他們不行氣如空,不行神如虹,他們隔山打牛、寥寥長風。真功夫的感覺還來自數(shù)量,巴金三四個三部曲,有沒有人看,都是一種高度。真功夫的感覺還來自于創(chuàng)作的持續(xù),三十歲之前噴出三四本長篇,四十歲之后還能寫出他最好的作品《寒夜》,還能悟到文字上的偉大不是來自題材的宏大和敘事的雄偉,反而是來自小人物瑣碎事里透出的恒久微光。
我還知道巴金有一席真話。巴金八十歲寫作《隨想錄》,不夠痛快,不夠兇狠,但是至少不是假話。當時,文人基本可以分為兩類,說假話的和不說話的。巴金繞著彎彎的真話,在那時候,已經是雷、是電、是雨。
我還知道巴金有一本雜志。百分之八十的文學男青年和文學女青年飄蕩在北京,但是最好的文學雜志《收獲》卻在上海,一本雜志就是一本中國當代文學史。我過去有過一個文學青年女友,最大的興趣愛好是讀小說和談戀愛。她說,如果我能在《收獲》發(fā)表一篇長篇小說,她就收心,戒掉戀愛,替我一輩子煎茶煮飯。
我最近幾天知道,巴金去了,1904年到2005年,他生命最后的三十四年和我生命最初的三十四年重合。我想,最真實的,最現(xiàn)世的,也就是最恒久的。我想,我再使勁兒活,也活不過百歲,我還有六本長篇小說要寫,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想,我就剩這么一點理想了,我要用文字打敗時間。
大片王朔
拉著箱子走過機場書報亭,瞥到2007年第四期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王朔好大一張臉,側仰望虛空,占了封面的四分之三,視線躲都躲不過。《三聯(lián)生活周刊》是本雞賊雜志,從五塊一本到八塊,從半月刊到周刊,腳步扎實地圈眼球圈錢。但是,它和《財經》是少有的精耕細作的兩本北京雜志,“炮制雖煩必不敢省人工,品位雖貴必不敢減物力”,勉強在同仁堂的祖訓面前臉不紅。《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封面故事尤其不取巧,聽常主刀的人說,寫起來殘人,和寫長篇小說一樣,治療精神病,導致陽痿。王朔同樣也是著名品牌,比《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品牌創(chuàng)建得還早。“文革”之后,王朔和王小波兩個人平衡南方余華、蘇童、格非的陰濕文字,和美女下半身寫作、韓寒郭敬明大賣構成過去二十年來三大社會文化現(xiàn)象;和趙本山、郭德綱構成過去二十年來三大民間藝術大師。就個人而言,我認為王朔有氣質,華文出版社出的四本《王朔文集》,我讀完了前兩本,第三本讀不下去,第四本是垃圾。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紅樓夢》,我讀完了上中兩冊,下冊讀不下去,說不好是不是垃圾。三十歲之后,陌生人最常問我的三個問題,第一個,為什么念到博士之后不做婦科了?第二個,你的工作單位麥肯錫和麥當勞什么關系?第三個,你寫的東西和王朔和王小波有什么關系?我的標準答案是,第一,我不再熱愛婦女了;第二,麥肯錫和麥當勞都是源于美國的公司;第三,我和王朔和王小波都在北京長大,都用北方漢語碼字。
理由足夠了,掏錢買雜志,花時間,看。
連圖帶文字,二十二頁,飛機上一小時看完,腦子里浮現(xiàn)出關于王朔的三個關鍵詞:名利、轉身、精明。
名利亂神。有氣質的人,點正,一腳踩上塊西瓜皮,很快輝煌。長坂坡的趙云,挑滑車的高寵,青年王朔一年寫了上百萬字后,發(fā)現(xiàn)一個字可以掙十塊錢了,一個劇本可以賣一百萬了,在整個文學界、影視界乃至文化界可以入朝不趨、奏事不名、片兒鞋菜刀上殿了,不知道個人能力的上限在哪兒了,于是說不留神寫個《紅樓夢》,于是除了垃圾影視劇本之外,好久看不到他寫的東西了。還好沒說不留神寫個《史記》,否則《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封面上的特寫就更沒胡子了。
轉身困難。寫小說“噴”的是腦力和體力。寫小說的人,如果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百分之一百該寫;如果為了記錄不能被其他方式記錄的人類經驗,百分之九十九不該寫。這百分之一該寫的人當中,百分之九十左右的人,就三到五毫升的刻骨銘心、三到五毫升的銷魂斷腸、三到五毫升的腦漿童尿,噴一二本書、三五十萬字,剛好。曹禺、錢鍾書、沈從文、凱魯亞克、芥川龍之介都是例子。之后,轉身,可以像曹禺那樣守節(jié)緘口,可以像錢鍾書那樣做《管錐編》之類瑣細縝密的學問,可以像沈從文那樣把對婦女的熱愛噴到對古代服飾的研究上,可以像凱魯亞克那樣飲酒嗑藥,可以像芥川龍之介那樣了斷。另外中氣足的百分之十,要充分了解自己,要順應自己的氣質,這和立功立德讀書游走嗑藥打架喝酒泡女明星去云南西藏聽古典音樂練瑜伽背《金剛經》信邪教都沒關系。氣質偏陽的,比如亨利·米勒、菲利浦·羅斯、海明威、王小波,就應該舉杯邀明月,死守爛打一個“我”。氣質偏陰的,比如勞倫斯、納博科夫、庫爾特·馮尼格,就該用小人之心小人之眼,臆想意淫一下“非我”。內心里,我一直期望看到好的漢語的有禪味的小說,本來寄希望于阿城,但是原計劃寫八王的阿城寫了三王之后,或許是名利害人,也去寫劇本了,或許是“言語里斷”,決定殺死文字,反正不寫小說了。到現(xiàn)在,還是《邊城》最靠譜,還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千只鶴》《名人》更接近。王朔是個氣質偏陽的人,這次轉身,聽吆喝,仿佛是要探討時間,涉及生物堿,把自己和眾生往高層次帶。我覺著,難。
精明滿溢。青年王朔到了中年王朔,沒變的是他氣質里的精明。那是一種北京街面上的精明,屬于天資加幼功,過了十來歲,基本學不來,相比劉邦和朱元璋的那種精明,小些,溫柔些,局限些,和韋小寶的類似。相比江浙滬一帶的精明,大些,隱蔽些,明快決斷些。所以估計新書出來,王朔不會像余華宣傳《兄弟》一樣,是媒體就見,是書城就支張桌子去簽售。中年王朔上了《三聯(lián)生活周刊》,洋洋灑灑二十多頁,讀上去像聽道行高的國企領導講話,螳螂形意八卦太極,三四個小時,表面看毫無結構章法,其實該點到的都點到了,該埋的伏筆都埋了,表面看鋒利狷狂,其實不該得罪的都沒得罪,不該說的一句都沒說。中年王朔罵的不是半截入土的就是正在發(fā)育的。被罵的半截入土的,念過大學本科都能看出是垃圾;被罵的正在發(fā)育的,仔細挑選,想扒拉出來半個二十六歲寫出《妻妾成群》的蘇童,都不可能。
拿著這期沒開苞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上飛機,我心理陰暗地期望,又有裸奔的可看了,街上圍了這么多人,應該好看。擠進人堆一看,又有負責燈光的,又有負責錄音的,還有維持秩序的,裸奔的穿著金褲頭,戴著金面罩,原來又是個拍大片的。
關于美女作家鼻祖的文字研究
在開說之前,首先承認,我是狐貍。
自己也寫文字,雖然從小到現(xiàn)在,竭盡全力不想靠文章糊口,但是認定文章千古事,提筆從來按專業(yè)水準要求自己。文人相輕,同行說同行的文字,就是狐貍說葡萄。
《伊索寓言》記載:狐貍說,葡萄是酸的。
衛(wèi)慧在《上海寶貝》中的文字除了通順,談不上任何可取處。魯迅的文字如青銅器,張愛玲的文字如珠玉盆景,沈從文的文字如明月流水,川端康成的文字如青花素瓷,亨利·米勒的文字如香檳開瓶。這些大師不提,衛(wèi)慧連平實清楚都談不上。眼睛掃過去,半干不濕的,好像腹瀉沒痊愈。至于書里常識性的英文拼寫錯誤,不知道是編輯的責任還是倪可(半拉衛(wèi)慧)沒睡美國人的關系。歐洲猛男睡起來可能更時尚、更有款,那個地方神秘遙遠,文化和他們磚石結構的建筑一樣堅實。但是,美國沒文化的生意人可能不懂太繁復的床上姿勢,可是會教你如何用MS Word里的拼寫檢查功能。衛(wèi)慧中短篇的文字明顯強過長篇。初讀挺唬人,有一絲張愛玲的眉眼。多讀幾篇就露出馬腳,沒有了張式的尖酸刻薄古怪精靈,眉眼仿佛張式的文字便沒有了神采,好像珠玉盆景沒有了珠玉風景,只剩下了盆。這和衛(wèi)慧上沒上復旦中文系沒有關系。我上醫(yī)學預科的時候,和北大中文系的幾個壞孩子住對門,一塊寫假古龍騙錢。他們說,中文系主任剛入學的時候就明確告訴他們,北大中文系的任務不是培養(yǎng)作家,北大中文系的任務是培養(yǎng)小官吏。
衛(wèi)慧的結構除了完整,沒有任何新意。那么多的名人名言看來是白列了。不知道到底讀過沒讀過。如果沒讀過,列在那兒,唬誰吶?如果都讀過還寫成這樣,智力水平就有限了。北京土話,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話糙理不糙。隨便支一招。那個叫天天的陽痿死得稀里糊涂。笑笑生寫來,一定會讓天天勃起一次,拼死一搏,最后死在倪可的肚皮上,精液陰冷潤滑,像是死神的口水。
衛(wèi)慧的內容是她走紅的原因。盛名之下無虛士,衛(wèi)慧是市場營銷天才。她描寫了一種中國普通百姓無從接觸的生活,她把頭發(fā)散下來照了相當封面,她起了《上海寶貝》這樣的好名字,她把好些張自己的明星照貼到網上。衛(wèi)慧如果寫平常生活,她就死定了。你跟賣菜的說,西紅柿能賣兩百一斤,他肯定說你扯淡。你跟他說,兩萬塊睡一宿名妓,他的口水會滴滴答答流下來。亨利·米勒要是知道有這樣一個中國俗媚崇拜他,他會自己把自己的書禁了的。亨利·米勒沒一分錢在巴黎窮混,永遠不知道下頓飯在哪里,把土雞操成萬里挑一的萬人迷。亨利·米勒不知道什么派對、上流社會或是白領生活。
衛(wèi)慧的公關,獨步天下。她的做勢能力異常強悍,第一個提出美女作家這一概念,第一個為了捍衛(wèi)這一概念不惜亮出胸膛。宋朝柳永寫的“忍把浮名,換了低斟淺唱”,被皇帝看了,說以后就讓他低斟淺唱吧,功名利祿就不要想了。從此柳永就成了“奉旨填詞”,到處臭牛逼。史料暗表,這件事,柳永使了老大的銀子,托了七八個知名太監(jiān)才辦成。衛(wèi)慧的牛逼不讓柳永:盜版賣得火爆,國際版權賣得盆滿缽滿,借著名聲以學者身份講學硅谷、紐約,吸引了當?shù)厝A人社區(qū)所有著名的老色鬼和意淫愛好者。
同時代作家可以放心的是,衛(wèi)慧紅不了很久。寫文章光靠脫,靠市場營銷和公關,是不行的。脫第一次,大家叫好。再脫就是露陰癖,大家會叫警察的。讓同時代作家羨慕的是,衛(wèi)慧一定會在文學史上占據(jù)一定位置。衛(wèi)慧的歷史地位,是社會的發(fā)展階段造就的,其文化史的地位將遠遠高于其文學史的地位。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人家搶占了先機?希臘先哲早就告訴過我們,不要做第二個在月亮上行走的人,因為人們只會記得第一個。
衛(wèi)慧這種質量的文字存在反映了這個年代。外國作家中也有美女:睡遍黑白兩道(包括亨利·米勒在內)的安納寧(Anais Nin),睡遍千山萬水(包括30年代上海灘闊少文人邵洵美在內)的項美麗(Emily Hahn)。但是這些女作家知書達理恪守婦道知白守黑,從不把女人的美麗和文字的美麗摻在一塊兒練。她們明白,女人的美麗,一分姿色二分打扮三分聰明四分淫蕩,文字的美麗和這些不搭界。以前物質生活條件不好的時候,一間屋子又當客廳,又當餐廳,又當臥室,又當書房?,F(xiàn)在物質生活好了,客廳、餐廳、臥室、書房,可以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四間房。但是現(xiàn)在,精神生活條件還有限,沒有公開賣的《花花公子》,沒有選美比賽,沒有合法的三級片,衛(wèi)慧之類的文字只能又當小說又當色情雜志又當毛片,真是辛苦她了。
狐貍自信能吃到葡萄,但是說到底,葡萄還是酸的。
你一定要少讀董橋
在走過的城市里,香港最讓我體會后現(xiàn)代。我對后現(xiàn)代的定義非常簡單:不關注外在社會,不關注內在靈魂,直指本能和人心,仿佛在更高的一個物質層次回到上古時代。
在長江中心的二十五層看中環(huán),皇后大道上,路人如螞蟻,耳朵里塞著耳機,面無表情,汽車如甲蟲,連朝天的一面都印著屈臣氏和湯·告魯斯(大陸譯為湯姆·克魯斯)新片《最后的武士》的廣告。路人和汽車,都仿佛某個巨型機器上的細小齒輪,高效率高密度地來來往往,涌來涌去,心中絕對沒有宏偉的理想和切膚的苦難。絕大多數(shù)人的目的簡潔明了:衣食住行,吃喝嫖賭,團結起來為了明天,明天會更美好。
所以很容易說香港沒文化,是個錢堆起來的沙漠。這個我不同意。香港至少還有大胖子才子王晶、陳果,還有酷哥黃秋生、曾志偉。但是,這樣的地方不容易長出像樣的文字。李碧華是異數(shù)。即使中非某個食人部落,幾十年也出一個女巫,善夢囈,句式長短有致,翻譯成漢語,才情不輸李清照。
有人會說,香港有金庸??墒?,金庸有文化嗎?除去韋小寶的典型性直逼阿Q,其他文字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略同《七俠五義》,低于《水滸傳》,而且,金庸的幼功是在內地時練成的,到了香港以后,基本是輸出。
還有人會說,香港有董橋。
董橋的背景燦爛:臺灣外國語文學系的科班、倫敦大學的訪問學者、美國新聞處《今日美國》叢書編輯、英國BBC時評員、《明報月刊》總編輯、《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中年藏書家、英國藏書票協(xié)會會員。在海外,有蘇柳鼓吹,在大陸,有陳子善吶喊。蘇柳寫過一篇文章,陳子善編過一本文集,題目都叫《你一定要讀董橋》。如果評小資必讀作家,董橋必列其中。
董橋的好處,反反復復說,無非兩點:文字和古意。
董橋的文字,往好了說,仿佛涂鴉癖乾隆的字,甜膩。仿佛甜點,吃一牙,有滋味。吃幾坨,倒胃口,壞牙齒。比如:“筆底斑駁的記憶和蒼茫的留戀,偶然竟?jié)B出一點詩的消息?!北热纾骸按爸駬u影,野泉滴硯的少年光景揮之不去,電腦鍵盤敲打文學的年代來了,心中向往的竟還是青簾沽山,紅日賞花的幽情?!北热鐚憛切张吖伲骸澳菢拥男帐?,描畫的注定是唐朝當風的吳帶。圜轉的美姿,飄舉的美服,不像出水的曹衣那般又緊又窄,像的是蘇曼殊筆下靜子手持那幀繢絹的仕女,一襲碧羅散發(fā)萬種消息,怨不得記者會上那個俄羅斯大胡子記者忍不住問她可不可以吻她一下,她立刻用俄語說:‘當然可以!’”比如寫張國榮:“古典的五官配上玲瓏的憂郁,造就的是庸碌紅塵中久違的精致:柔美的圍巾裹著微燒的嬌寵,矜貴的酒杯搖落千載的幽怨;暮色里,晚春的落花凝成一出無聲無色的默片,沒有劇本,不必排練,只憑一個飛姿,整座抱恙的悉城頓時激起一串凄美的驚夢……”
其實寫這種東西,用不著董橋。我見過幾個以寫青春美文出名的東北糙漢,經常在《希望》《女友》之類的時尚雜志上發(fā)文章。聽說冬天三個星期洗一次澡,夏天兩個星期洗一次澡,腋臭撲鼻,鼻毛濃重。他們張口就是:“紫色的天空上下著玫瑰色的小雨,我從單杠上摔了下來,先看見了星星,然后就看見了你。”
董橋小六十的時候,自己交代:“我扎扎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彼欢ǖ靡馑奈淖郑瑢戇^兩篇散文,一篇叫《鍛句煉字是禮貌》,另一篇叫《文字是肉做的》。這些話,聽得我毛骨悚然。好像面對一張大白臉,聽一個六十歲的藝伎說:“我扎扎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每天畫我的臉,一絲不茍,筆無虛落,我沒有辜負見過我臉蛋上的肉的每一個人?!?/p>
文字是指月的手指,董橋缺個禪師幫他看見月亮。意淫的過程中,月上柳梢頭,在董橋正指點的時候,禪師手起刀落,剁掉他指月的手指。大拇指指月就剁大拇指,中指指月就剁中指,董橋就看見月亮了。
董橋刻過一枚“董橋依戀舊時月色”的閑章,想是從鍛句煉字中感覺到舊時的美好。舊時的美好還延伸到文字之外的東西,比如“魯迅的小楷,知堂的詩箋,胡適的少作,直至郁達夫的殘酒,林語堂的煙絲,徐志摩的圍巾,梁實秋的眼鏡,張愛玲的發(fā)夾”。這些“古意”,又反過來滲入董橋的文章,叫好的人說恍惚間仿佛晚明文氣重現(xiàn)。
學古者昌,似古者亡。宋人寫不了唐詩,元人寫不了宋詞。忽必烈說:文明只能強奸掠奪,不能撫摸沉溺。周樹人的文字,凌厲如青銅器,周作人的文字,內斂如定窯瓷器。他們用功的地方不是如皮肉的文字本身,而是皮肉下面的骨頭、心肝、腦漿。
其實,香港的飲食業(yè),天下第一。對于香港,不要苛求。少讀董橋肉肉的文字,多去灣仔一家叫“肥肥”的潮州火鍋,他們肉肉的牛肉丸實在好吃。
黃老邪收集偉大的語詞
收藏是動物和人共有的天性。
看過一個紀錄片,勤勞的公鳥在樹杈上造巢,然后收集各種五顏六色、不同質地的東西點綴,從玻璃珠子到塑料紙,什么都有。然后請母鳥來看,母鳥左看右看,前后踱步,仿佛縣級城市夢嬌嬌發(fā)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門口,踟躕徘徊的一個中年出差男子。如果母鳥覺得公鳥的收藏還不錯,就進巢搞公鳥一下,否則就飛走了之。紀錄片最后出現(xiàn)了一只懶惰的公鳥,它不事收藏,它看著母鳥鉆進有收藏的鳥巢,它生氣,它趁著有收藏的公鳥離開,它舞動雙翅和雙腳,它把人家的鳥巢都攪和了。
人對收藏,也一樣。小時候是合成磁片,煙盒,火柴皮。一呂二趙三典韋,這三個人力氣大,能打,他們的火柴皮級別最高,最難找到,偶爾要動用暴力,大嘴巴抽低年級小屁男生的嘴巴才能得到。大了,飽暖食色之后,還剩兩三個錢,青花瓷,紅山玉,明清家具。一黃二黑三紅四白,黃花梨和紫檀在舊家具里級別最高,品相好的,要拎著AK-47從四大銀行提取成麻袋的鈔票才能湊夠錢。
黃老邪集偉不去古玩城和潘家園,黃老邪集偉收藏品相怪力亂神的語詞。從1999年起,每年將他的語詞收藏,配上插圖和文字,到2002年已經有四本語詞筆記問世(書的出版一般都要滯后一年到一年半):《請讀我唇》《媚俗通行證》《非常獵艷》和《冒犯之美》。
沒聽說黃老邪集偉有過其他不良的敗家愛好,包括狹義的腐敗收藏,所以,他一定是個悟性極高的人。黃老邪集偉對收藏的主要竅門一清二楚。
比如竅門之一,劍走偏鋒,人走偏門,從垃圾中揀到珍寶,從北京街頭找到一籮筐章子怡。古玩城的壞蛋仗義行俠玉商小崔,談起古玉收藏如同巴菲特談起買賣股票:不要跟風,現(xiàn)在清中期玉牌子貴得離譜,這時候還往上沖,有病。要挑價值被低估的東西?,F(xiàn)在,我告訴你,收三種貨,第一,種好沁好的劍飾;第二,高古文化期的素器;第三,十厘米以下的玉環(huán)。
就我所知,收藏語詞,黃老邪集偉是古往今來第一人。馮夢龍在明末收集過民間黃色情色歌曲,比如《五更轉》《十八摸》之類,最后結集為《掛枝兒》。周作人在民國期間收集過市民的黃色笑話,立志比過《笑林廣記》,但是沉吟良久,最終沒敢結集出版,私印冊數(shù)不詳。但是,這些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語詞收集,格調還普遍低下,黃老邪集偉不只盯著黃色,甚至不主要盯著黃色。
比如竅門之二,堅持就是勝利,堅持體現(xiàn)力量。黃老邪集偉已經寫了六年,出了四本。厄普代克寫一本《兔子快跑》,就是一本《兔子快跑》。但是等到他再寫出《兔子歸來》和《兔子富了》,厄普代克就是人物了。等之后再出七本關于兔子的書:《兔子嫁人》《兔子傷心》《兔子老了》……是垃圾還是珠玉不論,厄普代克就逼近不朽了,百年后,別人一提起兔子,就會想起厄普代克。產量高,藏品豐富還有其他好處,按壞蛋仗義行俠玉商小崔說,劍飾當中,劍首、劍格、劍鼻、劍珌四個一套,如果你有四五十塊劍飾,你很容易配成套,配成套就能賣得很貴,這是常識,比如那個叫“十二樂坊”的十二個女的,拆開了就成洗頭妹了。而且,如果別人四個一套缺一個,你能給他配上,你也能賣出大價錢。我先在黃老邪集偉那里體驗了一下配套。我買了《非常獵艷》,黃老邪集偉送了我《冒犯之美》,在東四的中國書店,看到《請讀我唇》和《媚俗通行證》,舊書比原來定價高一倍,還是買了,四本一套啊,而且全是初版,到時候我再都弄上黃老邪集偉的親筆簽名,有收藏價值。
比如竅門之三,確定一個簡單實用的收藏標準。黃老邪集偉收藏語詞的標準只有三個字:好玩兒。生命太短,還是找些自己喜歡吃的,多吃一些,找些好玩兒的,多玩兒一些。不好玩兒的,再有用,不可能不朽,不值得收藏。只要好玩兒有趣,黃老邪集偉沒有忌諱,照單收:大街標牌,小報標題,電視解說員的口誤,二逼歌手的歌詞,互聯(lián)網上絲毫不講章法的文章和靈光閃爍的簽名檔,手機上的黃色笑話和惡作劇短信,就像孫中山還沒名滿天下、到處拉贊助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書生,眼里沒高低貴賤,不肯接見不給贊助不把家里藏著的黃花閨女嫁給我,是王侯商賈們沒長眼。黃老邪集偉的好玩兒是個廣義的好玩兒,能挑戰(zhàn)你的頭腦,沖擊你的情感,就是好玩兒,就像艾未未說的,人有七情六欲,歡樂舒服只是一種情緒,人不應該永遠追求和體會歡樂舒服。
黃老邪集偉有個極其普通的小相機(數(shù)碼還是光學的,不詳),他晃蕩在北京的街道,看到諸如“人革制品經銷部”和瘦金體黑底白字的“禪酷”之類,就停下來照一張,留著將來配插圖?,F(xiàn)在東三環(huán)的“禪酷”已經被拆了,黃老邪集偉的照片已經有了史料價值。我問過黃老邪集偉為什么不買個好點的相機,他的回答近似于布勒松(布勒松一輩子只用50毫米定焦標準鏡頭),“重要的不是機器,重要的是我的視角牛逼”。
黃老邪集偉有支很專業(yè)的筆。北師大漢語科班出身,主持專欄多年,筆力韌利如刀,明月流水,俯仰皆是。黃老邪集偉的解說,為他收集來的語詞,配些框架,交代背景,點撥妙處,讓滿街晃悠的不帶著相機、眼睛和腦袋的人,也能馬馬虎虎悠悠心會。講文字本身妙處的文字極其難寫,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文字不像數(shù)字。數(shù)字是婊子,是叛徒,花花錢,上上大刑,數(shù)字能做你想讓它做的任何事,能給你想要的任何證據(jù)。文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幻象,修禪宗的歷代高人早就定論,得意忘言,得言忘意,直接描寫是死路一條。黃老邪集偉是骨灰級的人物,他常用的辦法是不夸姑娘漂亮,而說迎面走過來的老頭偷看姑娘一眼,舌頭尖尖禁不住舔了舔上嘴唇。
除了在街上,網上,手機上,報紙上,人心上收集好玩兒的語詞,黃老邪集偉還在自己的院子里種玫瑰送給他媳婦,最新的想法是不用藍墨水也能整出藍色的花朵。黃老邪集偉還教育他一對分別叫黃佐思和黃佑想的活寶兒子:“我們夫婦讓佐思大聲朗誦下面這條‘手機短信’:岸是綠,岸是茂綠,岸是依透茂綠……佑想,你來,你念下面這條……”黃老邪集偉還出版《小豬麥兜》和《雞皮疙瘩》之類好玩兒好賣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