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人師
思聰
從師姐手上接了漢語五級班，雖說只有五個學生，但也為了能開始正常授課，傳播知識，作為人師而高興很久了。
班上的五個學生：大為、馬德蘭、郭一夫、夢敏、思聰。
大為，50歲，是個生意人，很忙，能來的時候都會遲到，缺席算是最正常的現(xiàn)象。一學期沒見上幾面，沒什么印象。
馬德蘭，20歲，是個很漂亮的女生，身材出奇的好，大胸翹臀，四肢卻又很瘦，她特地告訴我她是個兼職模特。
郭一夫，20歲，是個靦腆的小伙子。漢語不怎么好，但是學習非常努力。下課的時候喜歡跟馬德蘭竊竊私語。我問他有什么事情這么有意思，可以說出來大家一起開心一下，他就臉紅，動不動就把頭埋到書里去。
夢敏，24歲，漢語非常好，基本交流無障礙，發(fā)音上有些小瑕疵。
思聰，36歲，驚人的漢語詞匯量，卻最不愛表達，口語很差。我和他講話的時候，經(jīng)常不敢看我的眼睛。
夢敏經(jīng)常在課間開玩笑說，“思聰很怕女人?！?/p>
“是的，我很害怕女人，特別是陌生女人?！彼悸敵姓J。
有一次我對他說，“思聰，你可以把老師當作你的媽媽，不用怕老師?！?/p>
思聰?shù)椭^，看著手里的筆尖，用另一只手指輕輕摳著鉛筆削皮處，“老師，我沒有媽媽，媽媽已經(jīng)死了?！?/p>
“老師，生他的媽媽死了，但他還有一個媽媽的。因為他爸爸有兩個老婆。”夢敏抬起頭來，看著我補充說。
“哦，對不起，思聰，那你另一個媽媽，你怕她嗎？”我又問。
“嗯，我怕的?！彼悸敯杨^低得更低了。
“為什么呢？”我追問起來，心想，這世界上后母戲碼真是不分國界的。
思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低著頭說，“她經(jīng)常打我?！?/p>
“為什么？你已經(jīng)長大了，為什么還要打你？”我更為不解。面對著這個臨近四十的男人，那種小心翼翼地卻像個10歲做了錯事的男孩，我迷惑不解，“你為什么不反抗呢？”
思聰沒聽懂，愣在那里。夢敏在后面用尺子戳他背。他往后靠了靠，視線仍停在那筆尖上。夢敏用法語給他解釋了“反抗”的意思。
他驚恐地抬起頭看了看我，視線又迅速地回到筆尖，搖了搖頭。
“那我們換個話題吧”，我意識到氣氛的凝重，“思聰，你有女朋友嗎？”我笑著問他。
他搖了搖頭。
“老師，他說了他怕女人，怎么會有女朋友呢?！眽裘敉嶂^笑。
郭一夫在一旁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是不是你有女朋友了？”我把矛頭指向了郭一夫。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他，他又開始害羞了，“我沒有女朋友。”然后又把頭埋到書里去。
聽到郭一夫也沒有女友，思聰轉(zhuǎn)過身去，看著他，也跟著大家咯咯地笑起來。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又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頭回到書里去。
“你們可以把我當作媽媽，也可以當作朋友，有什么話都可以直接跟我說，高興的和不高興的都可以告訴我。我也會把在喀國，開心的不開心的和你們分享。”我表達了自己的友善。
周末在家包餃子。師姐搟著餃子皮說，思聰前一周天天跑去辦公室找她，想換到師姐的四級班上課。師姐問他是Amanda老師教得不好，還是他自己跟不上。他告訴師姐不習慣適應新老師。過了兩天，他下課又跑去找?guī)熃悖f不要換老師，也不要換班級，Amanda老師很好。
師姐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思聰很可憐的，有個家暴的后媽；不過他還是很天真很單純，雖說36歲了，但是當他認定了你是可以依賴、信任的朋友時，他就會事事認可你，你也會覺得他特別可愛?！?/p>
有一次講到中國的四季，那種風花雪月、傷春悲秋、風霜撲面的情懷他們是無法體會的。
我靈機一動，問道，“那你們家里有沒有冰箱？冬天就是冰箱冷凍柜里的那個溫度。”
“我很喜歡冰箱，如果中國的冬天跟冰箱一樣，那真的很有意思?！彼悸敐M懷憧憬地說。
“思聰，想想那些在冰箱冷凍柜里的魚，如果你冬天的時候沒有穿很多衣服，就像那些魚兒一樣了?！蔽遗闹X門無奈地說。
“哦，那真的太嚇人了?！彼悸旤c頭說，“我下次要去買一條活魚，給它穿很多很多衣服，然后放到冷凍柜里，再看看它會不會死？”他興奮地用法語記下他偉大的實驗課程。
“在中國冬天是會有暖氣的，所以思聰，你下次做這個實驗的話，先把魚放到一個有暖氣的盒子里，然后再放到冰箱冷凍柜里，這樣更加科學。”我認真地說。
夢敏和郭一夫已經(jīng)笑得不能自已，馬德蘭一邊照著鏡子，一邊捋著頭發(fā)，咧開那快開到耳根的大嘴說，“哦啦啦，思聰，老師的實驗很難呢?！?/p>
思聰轉(zhuǎn)過頭去，尷尬地看著他們，“其實，其實，我們家沒有冰箱?！?/p>
馬德蘭放下鏡子，“老師，我們喀麥隆也有四季的，12月、1月、2月是大旱季，3月、4月、5月、6月是小雨季，7月、8月是小旱季，9月、10月、11月是大雨季?！?/p>
“哦，那我們現(xiàn)在是小雨季？”我迷惑地問。
“是的，老師，所以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會有水?！惫环蜓a充說。
中國人與喀國人的“有水”，概念是不一樣的：中國人24小時不停水就是“有水”，喀國人是周一至周五正午前不停水就是“有水”。
“那么，請問一下，旱季的時候會停水嗎？”我緊張起來。
“大旱季的時候停水很厲害，有時候會停一星期，但是政府會提前告訴你的，所以你的家里要準備一個很大的蓄水桶?！眽裘糗E起了二郎腿說。
那堂課縈繞心頭的一直是停水這個問題，下了課我便跑回家去問師兄。
“是啊，我們?nèi)ツ昃陀龅竭^停了五天的水。主要是因為法語不好，路口貼的告示沒看懂。所以那幾天過得比較窘迫。男生們跑到外面荒草地里解手，家里不開火，都出去吃喀餐。女生們都去超市買純凈水洗臉，那品質(zhì)絕對是土豪的節(jié)奏啊?！睅熜职褤v爛的蒜泥拌到新剝的煮雞蛋里，攪碎放了點醬油，吃起來。
“師兄，這是你新發(fā)明的吃法嗎？”
“我天生中國胃，吃不慣喀餐，哎，每天就倒騰點新花樣騙自己就餐唄。你要不要嘗嘗，還真好吃?！彼f著拿起一個煮雞蛋給我。
我搖了搖頭，繼續(xù)沉浸到自己的停水憂愁里去。
“這個國家有大雨季和小雨季，難道就不能把這些水蓄起來留到旱季用嗎？”我開始埋怨國家的無作為。
“雅溫得的供水系統(tǒng)是法國人在20世紀60年代做的，1960年喀麥隆獨立，這么多年了，他們也沒有過要發(fā)展和改造的念頭啊，高官大腹便便中飽私囊。所以很多老法就經(jīng)常辯論，這喀國殖民地交還給喀麥隆，是對的還是錯的?！?/p>
也曾聽使館的同胞講過?？溌∈浅隽嗣闹貍F國，每年需要舉債進行基建，什么項目都拜求國際支援，還自豪地到處為援建國在城內(nèi)插上國旗以示尊重和感謝。這倒是不假，坐摩的在雅溫得環(huán)城游的時候，隨處可見高高飄揚的法國國旗和中國國旗。
“當然，Bastos那塊兒絕不會停水，二十四小時穩(wěn)定供給?！睅熜终f著，見我又要發(fā)問，馬上跟著說，“Bastos是富人區(qū)，那兒有總統(tǒng)府、各國使館、貴族子弟學校、奢靡的大酒店……”
Bastos富人區(qū)就在那時成了我心中的向往之地。
大雨為誰而泣
我的日子就這樣，在雨季中過著。
說是雨季，但更像是陣雨的季?？藳]有帶傘的習慣，下雨了不是在雨中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行走，就是暫避到街邊廊下停歇。
要說喀國的天空是裝了閥門開關(guān)的水箱，應是最為貼切的。中國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說，雨來前總會印些景跡。而在喀麥隆的雨只能改作“秒停秒下”式。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碰上沒課的日子，坐在屋外廊下賞天便是件特別有情調(diào)的事情。
烈陽高照，墻外油綠的芭蕉耷拉著腦袋，湛藍色的天空，白亮的浮云，還有一枝從墻外探進頭來，艷得異常的不知名紅花。這樣的天氣，如果加點知了的聒噪應該是極美的。只是在喀麥隆從未聽到過知了的叫喊，于是知了聲便成了我心中的一種鄉(xiāng)音，每每想起便會撩起一絲惆悵來。
這里的云，白亮得異常，像是能捕捉相機閃光燈中那刺眼的一瞥，然后將這種刺眼的白亮凝在這云朵中。稍稍盯久一會，不禁打起連環(huán)噴嚏來。這些大朵大朵的云群，你追我趕似的來了，又走了，像追逐羚羊的餓豹，又像是逃亡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的野靈。接著就慢慢移來一些染了灰亮眼影的云朵，許是與天空之間摩擦拉扯的原因，臨近了，看著有些疲憊，重了神色，遲了步伐，有些陰郁濃重。這些灰朵兒過去之后，就迎來了些腦滿腸肥、大腹便便的烏將客，這些烏將客果然是有來頭的，像大人物一般有分量，有氣場。這樣的氣氛壓得遠近高低的房子都縮起身來。正盯著細看時，突然像開玩笑般，在頭頂開了閥門，像噴泉般任雨花飛濺。打在房頂上，像是《森林之王》曲目中歡快、密集的鼓聲，這種節(jié)奏引得房頂也開始整片整片熱情地舞動起來。
平民區(qū)的屋頂大多數(shù)是鋁鐵皮和塑料片相間鋪蓋成的。雨一來，便哆嗦得厲害，也似歡舞得厲害。屋外高大的芭蕉和木瓜樹也頓時有了精神，探著腦袋的花也開始拼命點頭。這天賜的節(jié)奏是如此地歡快，連雨滴也不甘示弱，沖擊到地面坑洼處，重重地濺起啤酒色的水花。遠處的棕櫚樹，好似跟著節(jié)奏，用無數(shù)的手打著拍子。如果一個男子在這時想跟一位女子表白，一訴衷腸，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雨聲大得連你在一米之內(nèi)叫救命都聽不見。
這雨也染著喀麥隆及時行樂的文化因子。這一秒下得天崩地裂，下一秒便是艷陽萬里，平靜如初?？溌∪司褪侨绱?，即使明天窮得沒有米湯、赤豆和beignet
吃，今天也要把最后一中非法郎花在啤酒和音樂中，并且忘我地跳舞，發(fā)自內(nèi)心地狂歡。
雨的美好只是留給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shù)家或是忘卻一切的詩人的，對于老老實實、本分謹慎且苦心經(jīng)營生活的喀國人來說，雨未必美好，許是愁煞人的一遭。看著鐵皮房頂跳得如此帶勁，底下不知又有多少家的鍋碗瓢盆在這時要被頻繁地派上用場。有時候我很想在高級班上教一堂杜工部的“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聽聽喀麥隆對此的感慨與沉思，但又有幾個能樂觀地理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慷慨希冀。
有一次下課回家，本想步行閑逛著看看沿途的風景，誰知道碰上了一場突襲的雨，連忙就近躲到一家網(wǎng)吧的屋檐下，任憑雨在屋檐上肆無忌憚地敲打著。網(wǎng)吧那天沒有營業(yè)，門鎖得死死的，善心的老板在門口留了一條破木長凳，可以供過路人歇腳，有時甚至還可以成為流浪漢暫時的床鋪。
雨像哭上癮的孩子，越下越來勁，不遠處的房頂，街道的線條，像是孩子臉上的輪廓，在哭聲中變得扭曲，我內(nèi)心是喜歡這種感覺的，可以大聲地瘋唱，大聲地嘲罵，大聲地怒吼，亦或者大聲地笑。我卻什么也沒有做，沉浸在大雨帶來的暗喜中。
突然，跑過來一個急促的身影，氣喘吁吁地挨到我身邊來，看了我一眼，又屏住呼吸，像是怕驚擾我的矜持，又輕輕地往外退了退。二十來歲、頭上套著劣質(zhì)的假發(fā)，濃密翹卷的長睫毛沾著雨絲，豐厚的嘟唇，扁平寬大的鼻子，眼睛卻是亮著的，身材前凸后翹得恰到好處，左手拎著一只癟癟的塑料編織袋，右手輕拭著額頭和假發(fā)。再從編織袋里掏出一團東西，打開，然后將之套在頭上。
她頂著一頭黑色的塑料袋兒！
這種情景其實非常常見，我以前強忍著牙縫里的笑意，皺著眉頭裝作很認真地問過幾個學生，學生說喀國女人，是不留長頭發(fā)的，一般家里基因好，家境好到常年不停水的人家，頭發(fā)最長也只到齊肩，平時看到的大粗麻花頭是外接的。男人時興剃光頭和板寸，女人則喜歡隔幾個月?lián)Q個發(fā)型。講到這兒，有個學生眼里充滿渴望地說，從中國進假發(fā)到喀國來賣，甚至可以跑去整個非洲賣，都是一個絕好的商機。
我突然想起我每每披頭散發(fā)走在路上的場景，幾個十一二歲的女學生會跟在身后，有時會大膽地過來摸我的頭發(fā)，然后驚叫，“上帝啊，我摸到了?！薄斑@是真的嗎？”“嗯～～好質(zhì)量”“馬達姆，你可以把它送給我嗎？”當時的我有些納悶，而現(xiàn)在看著眼前這位護發(fā)達人，這強忍的干笑實在是憋不住，不爭氣地從牙縫里擠出來，然后化成了“噗嗤”一聲。幸得有這絕好的大雨，吞咽了我尷尬的行為。
她的眼睛從躲進這個屋檐以后就一直盯著遠方，保持著往外的雕像式姿勢。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用手示意她可以再站進來一點兒。她微笑著露出留有門縫的板牙，很白，但顯得很憨實，就往里挪了挪。
這樣的氣氛有些兒尷尬，我靠近她耳邊，大聲地說了句“這雨真大！”她轉(zhuǎn)過頭來又笑了，俯到我耳邊說，“在喀國這是常事，你應該學著習慣?！苯又覀兊脑掝}在“咬耳朵”中慢慢地聊開了：她是西部人，家里的父母都得瘧疾死了，沒有兄弟，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小妹妹。她大學學的是法律，但是在雅溫得找不到工作，快待不下去了，想著再過些日子就帶著妹妹回西部農(nóng)村去……我心里很是酸楚，問她是否可以向喀國政府申請一些特困人員的生活補助；是否可以問問親戚朋友，可否接濟她一些；又或者她可以找一個雅溫得的男人結(jié)婚，讓自己的生活改善一些。她沒有說話，只是笑笑，然后很嚴肅地跟我說，“我不想回西部去，我想讓我的妹妹能在雅溫得接受教育，你能幫我找一個工作嗎？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能給我一份工作，讓我留在雅溫得，我可以做你的保姆，洗衣工，廚娘，你希望的什么都可以……”她是用充滿希望的眼睛看著我的，而我卻什么都不能回復。我告訴她，我只是來這里實習教學的一個小小志愿者老師，除了為她禱告，我什么都不能為她做！接下來，我們各自默默地望著混沌的遠方，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對人生的無奈！我想把口袋里的兩百中非法郎給她，但卻是杯水車薪根本不夠！我伸手去摸口袋，轉(zhuǎn)而又怕給了，她賴上我了，該怎么辦！
如果不能為別人解決實質(zhì)性的問題，那么同情與憐憫并不是最好的安慰；相反如果對方本有人性懶寄的劣根，那么給予希望的救濟反而成了一種扼殺自強的縱容。
這一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做。就像孤獨地站在岸邊，看著一個掙扎在水中的活人，聽著她一聲聲無助的慘叫。而我不會游泳，手里只捏著一根柔軟無力的柳枝。我想跑去求助，但沿途時不時都有這樣的慘景。
最后，我能做的就只有與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看著雨，然后靜靜地等待它的停歇。
我一直以為不公平的是人類社會、一切人為而成的體制，而愚笨地認為人生是公平的。卻忘了，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因為無從選擇自己的出處，呱呱墜地那一刻其實就已知道人生大致的方向會在何處。
就如這雨，打在Bastos富人區(qū)的房檐上，就是澆不滅房檐下的歌舞升平；打在泥瓦木棚的鐵皮頂上，就像滾燙的焊烙鐵抽打著寂涼與凄苦。
夢敏
早就聽說過喀麥隆有六所公立大學，雅一大Université de YaoundéI、雅二大Université de Yaoundé II、布埃亞大學Université de Buéa、杜阿拉大學Université de Douala、德尚大學Université de Dschang和恩岡代雷大學Universitéde Ngaoundéré，很想去參觀了解一些喀國當?shù)馗咝５慕逃闆r。也經(jīng)常在課堂上拋出這種想法，想著這樣一塊“紅磚”不知道有哪塊“美玉”會應和著出來。夢敏真是個善解人意的中國通，她看出了我的用意，便自告奮勇要帶我去雅一大走走。于是，邀上幾個好友跑去了。
雅一大前身是雅溫得大學，雅溫得大學是喀麥隆最重要的大學之一，坐落于首都雅溫得。1962年在法國的幫助下得以建立，那時被命名為“雅溫得聯(lián)邦大學”。1972年喀麥隆國家獨立，“雅溫得聯(lián)邦大學”也在那時將“聯(lián)邦”二字摒棄，開始叫作“雅溫得大學”。1993年，由于國家要求大學體制改革，雅溫得大學就分成了現(xiàn)在的雅一大和雅二大；當時在巴黎大學的倡導下，開始設立學科分支的模型教學。雅一大被選為泛非大學研究生培養(yǎng)的一個點，并為之設立了一個學院，專門研究社會、人類科學和管理學科，學院于2011年9月正式啟動教學。
在夢敏的引導下，我們來到了雅一大大學門口，說實話，這校門口不算大。走進校園內(nèi)，便看到一座座帶喀式風格的樓房，低矮、單層、綠樹環(huán)繞，顯得格外有喀國風情。拾級而下，滿眼的綠意，遍地的綠蔭，有一種清雅幽靜的氣氛，確實是個能讓人潛心鉆研學問的好地方。夢敏告訴我，因為是星期六，所以學校里人很少，當時是下午兩點多，很多學生也已經(jīng)下課了。來來往往的人并不多，都是非常安靜地從我們身邊繞過，偶爾有幾個用不流利的漢語跟我們打聲招呼，“你好”，就微笑著離去。
走進一個階梯教室，里面設備并不齊全，沒有投影儀，沒有麥克風，只有講臺和黑板。但是教室打掃得很干凈，有幾個學生坐在角落里學習。
經(jīng)過中心圖書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圖書館前面有長長的一道墻，我問夢敏，這是不是學校社團張貼海報、廣告的地方。夢敏說不是，這道長長的墻是成績公告欄，期末的時候，全校每一位學生的各科成績都會出現(xiàn)在這堵墻上。這與中國很不同，中國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只有十佳學子、風采人物這種光彩的事情才會出現(xiàn)在公告上，而不是每一個人的。夢敏告訴我，學生們私下里叫這堵墻“悲喜墻”，因為出成績的時候有人會在這里哭，也有人會在這里笑。
中心圖書館是由較現(xiàn)代化的4層樓高的玻璃構(gòu)成。它約能容納980個座位，只對教師、學生和研究人員開放。位于主校區(qū)校長辦公室及藝術(shù)、人文和社會科學學院之間。
雅一大分為5個校區(qū)，主校區(qū)Ngoa－Ekelle（包括校長室和中心服務區(qū)，F(xiàn)ALSH，F(xiàn)S，BC，CUTI，CMS，Cité Universitaire），Ngoa-Ekelle偏心校區(qū)（ENSP，F(xiàn)MSB），高等師范校區(qū)，Nkolbisson（CBT）校區(qū)。分別有三大主系：醫(yī)學和生物醫(yī)學科學系，藝術(shù)、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系，理學系。各個系又有各自不同的專業(yè)。我的學生夢敏就是英法雙語專業(yè)，屬于藝術(shù)、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系。各校區(qū)內(nèi)又設有其他學校的合作學院，如國立高等理工學院、高等師范學院。
雅一大的運作主要分為五個部門管理：基礎設施、規(guī)劃和發(fā)展部，學術(shù)著作研究部，行政和財政事務部，學術(shù)事務和合作部以及專業(yè)中心。雅一大也是唯一一個擁有裝備良好的現(xiàn)代化計算機中心的公立大學，其他五所大學都缺乏基本的信息系統(tǒng)。雅一大有5個學生社團和20個不同的俱樂部。
經(jīng)過學生宿舍的時候，夢敏告訴我，雅一大的學生宿舍很有限，很多學生要在學校外面租房子住。當然住在學校里的學生是非常幸運的，因為只有碰上運氣才有空房富留，且每個月的房租費是5000中非法郎。
經(jīng)過外語學院樓的時候，紅色的房頂，藍色的天空以及高大深綠的椰子樹，讓我們不禁懷疑，是身在油畫中，還是處在油畫外。
夢敏的聰慧與努力獲得了回報，她成功奪得首都“漢語橋”決賽中的冠軍，被邀請去中國參加總決賽。這件喜事卻變成了讓我憂傷的小事。
從她知道自己要去中國參加比賽后，上課經(jīng)常開小差，還時不時問我跟課堂教學內(nèi)容無關(guān)的事情。
“老師，去中國的機票要多少中非法郎？你確定中國政府會幫助我付嗎？”
“老師，打擾您一下，我到了那邊，周末的時候可以出去旅行嗎？”
“老師，老師，我的親戚朋友讓我們帶中國的假發(fā)、鞋子、衣服，在網(wǎng)上都可以買得到嗎？你確定他們會根據(jù)地址，送來給我嗎？”
“老師，如果我要買電視機，您覺得可以嗎？”
“老師，老師，老師……”
然后聽寫生詞的時候，頻頻出錯，字跡越來越潦草。那個優(yōu)等生再也不見了。我對待她的語氣慢慢變了。
“夢敏，我們在上課?！?/p>
“夢敏，現(xiàn)在我們在做什么！”
“跟上課無關(guān)的問題，請你，下課問！”
均未果。我想了很久，有一天語重心長地花了兩個小時給他們上關(guān)于尊重別人、遵守紀律的課，期許著他們能夠感悟，能夠悔改，而事實是：馬德蘭每次回答問題依舊是照著鏡子，捋著頭發(fā)；郭一夫依舊是把臉藏在書里，偶爾偷溜出一雙眼睛；思聰依舊是低頭不敢看我，永遠沉默；夢敏還是會忍不住問無關(guān)于比賽才藝準備、無關(guān)于現(xiàn)階段學習內(nèi)容的事情，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用意。
我快要被這樣無趣尷尬的氣氛窒息了。
我想起了武則天馴馬的故事，話說吐蕃送給唐太宗一匹名叫獅子驄的寶馬，太宗非常高興便帶著妃嬪、大臣們?nèi)ビ^賞它。經(jīng)過試騎，唐太宗發(fā)現(xiàn)此馬雖好，但是性子異常剛烈，桀驁不馴，為此太宗很是發(fā)愁。這個時侯，武則天就出來說：“妾能制服它！請陛下賜我三樣東西，鐵鞭、鐵錘和匕首！先用鞭子抽它，不服再用錘子打它的腦袋，若還不服，則斷其喉！”
我以前總覺得武則天過于兇殘，而不知降伏二字本就是鐵血暴力的。
想起來剛來喀國時，師兄有一日上街被搶錢，結(jié)果錢沒被搶走，反而贏得了望之生畏的架子回來。他分享心得說，喀國人真的很奴性的，只要你兇、比他強硬，他就怕你；你含蓄、文明，他就欺負你。當時我心底里是怪師兄的，怪他沒有護得中國翩翩君子風度的周全，怪他失了泱泱禮儀之邦的尊榮。
而今回想來，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方法對待，奴性很重的人真的只能這樣淺試一二。雖然我并不提倡，但是我本人卻是那個跟隨者。
我在課堂上準備發(fā)火了，拉過凳子一屁股坐下，把電腦屏幕演示器關(guān)了，書往桌上一扔，直勾勾地看著他們。
郭一夫從書里探出頭來問，“老師，你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們不知道嗎？我不想上課了?！蔽揖髲姷卣f。
“為什么呢？”思聰提起那萬年朝地的尊貴臉龐。
“你們覺得呢？”我沒好氣地回應。
“我覺得老師很奇怪，你突然不高興了?！眽裘艚又f。
“突然，突然不高興了。我已經(jīng)不高興很久了，你們不知道嗎？”我聲音有些顫抖，畢竟發(fā)火不是我的專長，這個火是我醞釀很久才發(fā)的，想想要演出來，還是有些心虛的。
“不知道??？”馬德蘭說。
“好好好，你們都不知道。那我今天就跟你們說說，我為什么不高興。”所有學生揚起臉來，幾近離奇地看著我，都皺起那眉頭，仿佛要開始理解一個從未接觸過的單詞。
“我先說夢敏，你覺得你的漢語很好了是嗎？不用再學習了是嗎？我上課的時候，你為什么要問我機票、假發(fā)、鞋子、衣服這些問題，你不知道我們在上課嗎？你不知道其他同學在聽課嗎？你不知道這樣會打擾了他們嗎？你不知道你這樣做很不尊重在上課的老師嗎？你那樣做就是一種沒有教養(yǎng)、沒有文化、沒有道德的表現(xiàn)。我認為你是一個非常棒的學生，但是，上帝啊，我對不起你，她，根本就不是。請原諒我，上帝，我沒能挽救她！”我越說，越激動。
“我再說你，馬德蘭，每天上課你都在照鏡子，要么從今天開始，你叫鏡子老師吧，不用再來上課，不用再想著去中國，那些美麗的假發(fā)，漂亮的衣服，摩登的機會，永遠不會是你的。你就永遠和鏡子在一起，在這個喀國笑吧。因為你永遠不懂什么叫作努力?！蔽议_始適應了這種將音域越拉越高，越說越響的節(jié)奏。
“郭一夫，思聰，你們兩個就永遠躲在你們的書里吧。你們知道中國很發(fā)達，是的，很發(fā)達，我在那個發(fā)達的國家過得很好，永遠不會停水，永遠有新鮮美味的飯菜，有干凈快速的交通。上帝啊，我為什么來這里。我以為你讓我來這里，是為了幫助他們，找到真正的自己。但是，請看看吧，他們在干什么！”我開始向上天哭泣，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他們，“你們四個，是喀國年輕人的代表，是這個國家的希望，但是看看你們，已經(jīng)忘記了1960年之前被法國人殖民的歷史，忘記了你們的父母輩們像烏龜一樣忍辱負重，你們忘了，他們?yōu)榱私裉斓钠降?、自由、獨立，付出了多少血的代價。你們忘記了。上帝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以為他們四個中會有人像曼德拉先生一樣，改變非洲，改變世界?！蔽铱蘖?，真的哭了。我至今不敢相信那是我說過最長的，英法交雜的，蹩腳臺詞。
他們也哭了。都作禱告狀開始哭泣。我順勢點響了電腦里預備好的喀麥隆國歌，雄渾的法語歌詞開始飄散出來。
“喀麥隆，你是我們祖先的搖籃，自豪地集合把自由保障。你的旗幟如同燦爛的太陽，象征你的信念和統(tǒng)一的理想。但愿你的兒女聽令整裝，不分東西把熱心奉上，效忠祖國就是唯一的愿望，各盡所能，始終一貫。我們最親愛的家鄉(xiāng)，整個幸福托你身上，你是我們的生命和歡暢，光榮和愛，為你施展”。
我抹著眼淚說，“希望有一天，這個歌詞是用你們喀國人自己的語言唱出來的，而不是法語！”
國歌后，我們繼續(xù)上課。突然夢敏站起來，深深向我鞠了一躬，“老師，我錯了，我一定好好學習。”
馬德蘭早已收了鏡子，用手帕擦著眼睛說，“老師，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了?！?/p>
郭一夫，坐得出奇地端正，像小學生那樣，把手疊在桌前。“老師，都是我們的問題?！?/p>
思聰揚起臉來看著我，雖不說話，眼睛里滿是淚光。
自那以后，我的課堂效果意外地好，夢敏沒有遲到過，沒有問課堂內(nèi)容以外的事情；思聰每天正眼看我，還會對我笑，有時候作文里還會出現(xiàn)他崇敬的Amanda老師；馬德蘭雖然依舊打扮得時髦性感，但是卻再也沒有捋頭發(fā)照鏡子；郭一夫更可愛，每天像站軍姿一樣地端坐著。
我仿佛看到那喀國的火焰花開得異常爛漫。
有一周我在圖書館值班，正翻著課本苦惱著次日該上些什么內(nèi)容，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請進?！蔽乙廊怀两谖业乃季w里。
“咚咚咚”。又是一陣。
“請進！”我提高了幾個分貝，依然沉思著。因為暑期班即將過去，我將要迎來新的學生，我苦思冥想著如何才能在第一堂課里吸引到最多的學生，而這敲門聲實在令我分心。
我起身去為那人開門。
“老師，是我，我回來了?！彼龘淞松蟻?。
夢敏，穿上了中國買來的絲綢上衣，挽著一個發(fā)髻，手里拿著一大袋東西。
“老師，謝謝你，我“漢語橋”得獎了，你看這是我的證書和獎品?！彼d奮地說。
我拿著她的證書不住地點頭，“很棒，夢敏，老師知道你很棒?！毙睦飿烽_了花。
“老師，這些獎品都是我從中國帶回來的，我今天拿來讓您選擇，您是第一個選擇的人，然后再是我媽媽，爸爸，好朋友們?！彼汛永锏牟枞~、獎杯、證書、陶瓷杯一樣樣地全翻出來，輕輕地放到桌子上。
“老師什么都不要，因為老師已經(jīng)有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边@種初為人師的喜悅真的難以言表。
“老師，真的，你選一個?！?/p>
可愛的夢敏，這些東西對于喀國人來說，是巧奪天工的工藝品，對我來說，真的太過平凡。但是她這顆純真的心，卻是無價的紀念品。
“老師已經(jīng)有了一個了，這些你送給你的家人吧?！蔽遗呐乃募绨?，誠懇地說。
“老師，你已經(jīng)有了什么呢？”她很不解，繼續(xù)“推銷”她的禮物。
“你沒有看到嗎？老師有了你啊，你就是我最大的禮物。因為老師看到你的心里住著我。”我轉(zhuǎn)過身抱著她，她抱我抱得更緊了。
郭一夫
有郭一夫的漢語課是歡樂多彩的，他常常會讓我萌生“我是個白癡”或者“他是個白癡”的念頭，這白癡絕對是褒義。
他時不時就會送我一些意料之外的哲思，也會添給我漢語博大精深的笑資。但每每越是有這樣的結(jié)果，他卻越是有最嚴肅、最認真、最正經(jīng)的原因。
一次，我們講到留學中國的話題。有的癡迷于中國的山川美景、摩登建筑，有的醉心于饕餮盛宴、特色小吃，有的留戀在什么都便宜的某寶網(wǎng)站，而只有郭一夫眉頭深鎖、拿筆敲著大腦門在沉思著，似乎完全游離于課堂之外。
“老師，為什么我們?nèi)ブ袊鴮W習，要叫我們‘留學生’？”他支支吾吾地問，見到同學們都看著他，馬上羞紅了臉，又躲到了書里去。
“留在中國學習的外國學生就叫留學生。”我理所當然地回答。
“那，那老師你，你是留在喀麥隆教漢語的外國老師，我們可以叫你‘留老師’嗎？”他從書本里露出一雙撲閃撲閃的眼睛來，看著我。
所有學生都跟著點頭。
我當時真的沒有回答上來，他的機智推理征服了我，但是我卻圓不回去。
“非常好，郭一夫，老師一直在強調(diào)說‘留學生’，只有郭一夫一個人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這就是你們思考的作業(yè)，我們下一課再講?！蔽覂?nèi)心極為尷尬，但是臉上非常淡然且愉悅。仿佛我一直等著他說出這個問題，要拋給學生們?nèi)ニ伎妓频摹?/p>
有時候他又會問，音樂特別好的人，叫音樂家；
繪畫特別好的人，叫畫家；
寫作特別好的人，叫作家；
唱歌特別好的人，叫歌唱家；
特別會搞教育的人，叫教育家……
那么，寫詩特別好的人，為什么不叫作詩家，而要叫詩人？
寫漢字的時候，永遠問“我”和“找”兩個字的區(qū)別，且每次都會用錯。
最讓我印象深刻，且永難忘記的是他被杭州蕭山海關(guān)遣送回國的故事。
郭一夫在我的班上，成績并不好，但很努力，可是記得的都是書上刻進腦子里的東西，句式稍加變換，詞語稍微改動，他就會覺得又多了一個新的知識。融會貫通的能力極差，用中國地道的話來評價——悟性極低。
有一日同事們終于下決心舍了血本去法國餐廳薩爾薩吃飯，正品著烤面包的美味和鮮榨果汁的香醇，等待著前菜沙拉和鵝肝醬的上桌，主食還點了奶油蘑菇湯和燉小牛肉。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我笑著說，“不會吧，我前幾天剛送郭一夫去機場，算算日子應該到中國了的，怎么還會有郭一夫的電話打給我呢？難道中國可以用Orange公司的境外卡？”
我想了想，還是接通了。
“Bon après-midi?！?/p>
“老師，是我?！彪娫捘穷^傳來郭一夫的聲音。
“??？郭一夫。”我興奮地說。
聽到我說漢語，他嗚嗚地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然后哽咽著說，“老師，怎么辦？我回來了?！?/p>
“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一聽慌了神，是飛機延誤了，到今天都沒去過中國，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了？還是去了中國，又被送回來，到了喀國這個家了？
我一頭霧水，卻又萬分擔憂。
“我現(xiàn)在在杜阿拉機場。嗚嗚嗚……”
“你是還沒去中國，在喀麥隆飛機延誤了？還是你已經(jīng)到了中國，又被遣送回來了？”我急得抓起那潔白印花的餐巾來。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
“蔣老師，你的詞匯用得太難了?！鄙磉叺耐潞軐I(yè)地分析起來。
郭一夫的漢語不好已經(jīng)是我向同事吐槽多次、眾所周知的事情，大家曾幫我出過很多改進教學的主意，我也試過很多種，但是最終都以我的法語詞匯翻譯終結(jié)。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我的學生課上課下必須都用漢語跟我交流，但是郭一夫永遠是那個讓我自動破例的意外。
“郭一夫，老師問你，你到中國了嗎？”我耐住性子說。
“到了?！?/p>
“你為什么不在中國呢？”
“他們說要看看我的文件，但是我沒有?！彼殖堕_了嗓子哽咽。
“什么文件？簽證？護照？還是錄取通知書？”
“錄取通知書。”
“那你為什么不給他們？”
“因為在我的理想里?！?/p>
“什么？在哪里？錄取通知書在哪里？”
“在我的理想里。”我心一緊，豆大的汗珠從新上的精致底妝里滲出來。
幾個湊在我耳邊的同事，都皺起了眉，“理想，他怎么會說在理想里？”
我突然哭出了聲，那一刻，我終于體會了真正身為人師的喜悅。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蹦敲次医踢^郭一夫一學期，對郭一夫來說，我就是父母般的角色。只要看看學生的眼神，聽聽他們牛頭不對馬嘴的錯誤，就知道他們真正要表達的是什么。
此刻我算是領略了，為人師真正的喜悅，是學生無以言表自己確切的內(nèi)心時，老師幫他說出來的那種痛快。
“郭一夫，”我喜極而泣，“你的錄取通知書是不是在coffre里?！?/p>
“是的，老師。是的?！彼貏e興奮，似乎也被我再一次主動打破純漢語約定而覺得開心。
從未出過遠門的郭一夫，小心翼翼地將所有重要文件，都鎖在了行李箱里。他漢語學得不精，把行李箱說成了理想。而當時托運行李的飛機出了問題，他到杭州蕭山的時候，行李箱還在亞的斯亞貝巴上空飛行。這種完全沒有證據(jù)的空口證詞，任哪國的海關(guān)都會將他遣返回國的。
“他們問我很多問題，我不懂，我然后打了他們?！彼州p描淡寫地描繪起來。
我再次深陷苦惱的泥潭之中，他襲警了！
“你打了幾個？”
“我打了三個?！?/p>
我覺得他這一輩子要與中國無緣了。一向靦腆且安守本分的他，怎么也還有這么暴力急躁的一面。
“你爸爸知道你回來了嗎？”我失望、無奈地問。
“知道了，因為我打他了?！彼槠谀且活^。
“?。∧悄悻F(xiàn)在打我，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機場，是嗎？”我興奮極了，故意說。
“是啊，老師，我一直在打你啊?！彼晃遗靡活^霧水。
他又再次將我跌入低谷的情緒，拋向制高點。
因為他的“打”，是“打電話”。
“哈哈哈，郭一夫，沒關(guān)系，你還可以去中國的?！蔽遗d奮地跟他重復了三次。
放下大餐，跑去買了張價值一萬中非法郎的通話充值卡，回到高高鐵欄圍著的地下室門口，等黑藍的夜叫醒貪睡的月亮，沁涼的晚風帶走最后一絲白日留下的燥熱，把喀國七小時的時差悄悄削去，等著中國陽光普灑的清晨，撥起國內(nèi)聯(lián)絡的熱線。
我仿佛看到昏黃機場燈光里的他，蜷躺在候機室外的木椅上，摸著干癟的肚子，祈求幸運的降臨。
而那一夜，他可以安心地入眠了。
對于我的五級班，這算是告了段落。夢敏參加“漢語橋”得了獎，成功拿到了去中國留學的通知書；郭一夫飛去了中國，去學他想學的木匠；馬德蘭成功拿到了云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據(jù)說后來還做起了老本行——兼職模特；后來加進來的歐德文斯也成功去了我的母校；而思聰苦于家庭壓力，終究放棄了學習，結(jié)業(yè)前提來一大袋芒果和木瓜塞給我，最后很不舍地離開了。
我以前一直羨慕帶初級班的老師，可以給學生取各種名字，比如上一屆師姐的武林高手班，有“郭靖”、有“張無忌”、有“喬峰”，也有“歐陽峰”；又比如戰(zhàn)友的瓊瑤劇班，有“小燕子”、有“婉君”、有“白吟霜”，也有“展云翔”；再比如明星班，有“周杰倫”、有“王力宏”、有“范冰冰”，也有“趙本山”。我心里一直有個愿望，如果我分到了初級班，一定要來個富豪班。高級班最難帶，他們已經(jīng)入了門，有了自己認為的一套邏輯體系；他們認了人，習慣了前一位甚至前幾位老師的做派規(guī)則；他們已有了慣有偏誤，將之定式，難以改變，比如發(fā)音、書寫順序。
但一切的拒絕理由在接收到他們時，變得如此渺小。
木瓜加青檸
木瓜加青檸是我在喀國學會的一道最簡易、最親民、最質(zhì)樸、最具有戲劇性的減肥、凈靈餐，是愛人索尼教我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回憶點心。
我曾經(jīng)開設過一個多月的暑期書法體驗班，本心是為接下去那一學期爭取更多生源而設的營銷套路，卻成了我和索尼的超性絲線情緣。
索尼，是我暑期班的學生。
我注意到索尼，不僅是因為她長得像個高挑、熱辣的沙漠之花，面上寫滿了高貴、精致和驕傲；身上繡滿了典雅、華美和摩登；更是因為她頂著一頭爆炸式的鬃發(fā)，點著頭拒絕了我“賜予”她的文雅漢語名。執(zhí)意要我叫她“索尼”，且僅僅只要“索尼”，沒有姓氏，沒有后綴。
她書法學得并不好，“回”字永遠是兩個環(huán)疊加；拼音學得也不佳，“蔣老師”永遠是“槍撈屎”；連“謝謝”永遠都說成“竊竊”。但我卻異常愛她那股特別認真的犯錯勁兒。
她是喀國學生里最懂得知恩善報的人，周末會約我喝咖啡，帶我逛市場，陪我跑蒙菲貝大山，聽我講遠方的中國。她經(jīng)常送我禮物，只是禮物內(nèi)容較為單一：木瓜和青檸。
她知道我愛冒險，有天晚上打車到住地，非要拉著我去“白房子”吃烤魚。給我化上艷麗夸張的喀式妝容，頂上一頭棕色的爆炸卷毛，腿纏在漁網(wǎng)絲襪里，還不住地搖頭叫道，“不不不，你還是太白了，不像喀國人?！?/p>
“白房子”是喀國最有名的烤魚店，因其位置比較偏僻，僅夜晚營業(yè)，且常有喀國反對黨派頭目光顧，而顯得異常瘆人，但那里的烤魚，凡是去嘗過的，都拍手稱絕。
“白房子”在半山腰的幾棵大樹下，白熾燈光圍就的左右兩攤都是高高的法式壁爐，壁爐前是砌了臺的兜售攤，各種顏色、長短、胖瘦的魚兒在那里等待著被挑選、清洗、腌制、烘烤。
半米長的鮮烤狼鱸魚，配點生洋蔥圈、油辣椒醬，便是最地道的迎客宴。那里沒有碗筷和刀叉，服務員會事先端上來一盆清水讓食客洗手，然后把躺在橢圓形不銹鋼盤里的烤魚端上來供客人用一雙自帶的“肉筷”直接進行享用。
我實在想不通，這么一個尋常破舊的魚市，索尼何至于將我打扮成如此模樣前來。
落座后的索尼經(jīng)常左顧右盼，魚上桌了后，她像往常一樣將盤子轉(zhuǎn)了180度，然后把我的也轉(zhuǎn)了半圈。我問她為什么，她說這是喀國的習俗。魚吃到一半時，她示意我停下來，然后拉著我離開那個我至今回憶都不覺得傳奇的“白房子”。
因為伺客弄經(jīng)常停水，我就常常借故去索尼的出租屋里蹭飯吃，而她招待我的永遠也只是木瓜加青檸。
我當初不止一次地認為，索尼靠著木瓜和青檸，維持了如此曼妙有致的身材。
軟了皮的木瓜被修長鋒利的水果刀輕輕對半切開，露出滿肚子飽滿漆黑的種子，用勺子撥凈后，擠上滿滿的青檸汁，用染了艷紅指甲的秀手托著，精致的法式宮廷水果小勺剜下幾塊透爛的木瓜果肉，浸在青檸汁里，送到口里輕嚼，那酸牙的青檸汁和了甜膩的木瓜肉，瞬間改了味蕾神經(jīng)，變得異常動人。
有一天，我們聊得很晚，索尼拉出一張床墊來留我過夜。
我睡在床上，索尼躺在地板墊子上。我說漢語夾著法語，她說法語夾著漢語。在透著星光的窗戶下，響著樹葉細語的清風里，聊著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故事：
索尼來自杜阿拉，一個西部沿海城市，地位相當于中國上海。她的家庭很不富裕，因為生得秀美非凡，長得婀娜高挑，吃過幾年墨水，被一個法國老頭相中了，娶了她為妻。這在喀國很常見，德芙超市附近經(jīng)常會看到滿身金器的白人老頭，摟著一位熱辣年輕的非洲小妞。
我沒想過索尼也是那其中的一個。
她，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可炫耀的性奴；他，對她而言，亦只是一張敗不完的長期飯票。后來索尼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鄉(xiāng)男友，當時喀國最大的反動黨派首領，她口中的他，英勇、果敢、瀟灑、智慧、紳士、深沉、善良，大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家國抱負、國運擔當。在他的鼓勵下，他們一起干掉了那位垂垂老矣的前夫，用的是最地道的喀國毒計。
記得剛來喀國時，使館參贊向我們介紹過喀國人的傳統(tǒng)毒人方法：去一家經(jīng)常聘用臨時工的餐廳，上一盤半邊沾了毒的烤魚或者烤肉，服務員上菜時會把有毒的一面轉(zhuǎn)向要毒的對象，等到那個受害人在餐桌上毒發(fā)身亡，然后被買通的法醫(yī)會以腦瘧、或者突發(fā)心臟病的緣由上報給警察，警察往往就捏著這個案件，等著狠狠敲詐勒索那些亟需翻案或者徹查的受害人家屬。一般這種故事都發(fā)生在孤獨、多金的歐洲老爺子身上，法醫(yī)和警察一般提前都會得些好處，然后沆瀣一氣地不了了之，從此這些女子就走上了富婆的人生之路。
當時我聽了覺得太玄乎，嘲笑參贊太過危言聳聽，一度只把它當作一個坊間謠言。
而那晚，索尼講得很真切。
我躺在床上十分不自在，床下的這位可人兒竟是個蛇蝎心腸的殺人胚子。我想到了她對我格外關(guān)愛的用意，想到了那位前夫口噴鮮血的場景，想到了那個男友乖滑陰魅的奸笑，想到了索尼得逞后貪婪數(shù)錢的蘭花指，想到了如箭般直刺我胸膛的瑟瑟寒星……
“槍撈屎，請你不要把我想成一個罪惡的人。”索尼突然坐了起來，帶了些哭腔，“我的媽媽生病了，沒有錢看病，我嫁給那個白人后，媽媽便有了錢看病，當時也好了很多。但是，我不愛他，他也不愛我；可是！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p>
“我的男朋友很好，給我找工作，讓我學習。做那個事的不是他，也不是我，是我的爸爸。他受不了那個白人回家天天像狗一樣打我，出門時像貓一樣舔我。所以……但是我爸爸最后也自殺了，因為他知道那樣做不對?！?/p>
“我的媽媽死之前知道了這件事，她告訴我，我的人生就像這木瓜和青檸一樣，酸、甜都在一起。我想媽媽的時候，就吃木瓜和青檸。”
“槍撈屎，我很喜歡你們中國人，你說，一日為師終身為母。那么你一日為師，終身也成了我的母親。所以我很感恩，上帝又給了我一個媽媽?！?/p>
很多時候陌生反而能激起最純潔、最久遠的真情實感。就像這個世界的婚配法則一樣，與你永結(jié)秦晉之好的，永遠不是那個帶著相同血液的人，而是一個陌生的個體。新生命的健康創(chuàng)造需要陌生因子的加入來獲取長長久久的綿延不斷。
我爬過去抱著索尼，她哭得更清亮了。
喀國鄉(xiāng)下多是瘋長的木瓜和青檸，質(zhì)樸的人就把生活的哲理溶進了遍野的草木果實里，每拾起一個，都記著原始的，或酸澀或香甜的故事。
林涵和莫欣
林涵和莫欣，并不是我的學生，而是同事李琳的學生。林涵、莫欣是一對我所見過的最令人敬仰并值得學習的喀國夫婦。知道“林涵”和“莫欣”這兩個名字是七月份的事情了。其實剛到喀麥隆沒多久，大概是四月初，我就已經(jīng)數(shù)次踏足過這對夫婦的喀式自助餐館，那時候只知道打車到Hotel de Ville（市政府）就可以享用誘人的Buffet喀餐?，F(xiàn)在想來我和這對夫婦應該是有過前緣的。
剛?cè)ニ麄兗铱Σ偷陼r，我總埋頭于刀叉間的美食，只是偶爾抬頭看看室內(nèi)簡易舒適的裝修，里面總有種熟悉的中國味道，讓我片刻間會猜想老板是位什么樣的人物，但這種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我會繼續(xù)沉浸到沙拉、主食、甜點的大戰(zhàn)中去。
2012年8月10日，星期五，陰。林涵和莫欣帶我們?nèi)恢袊蠋熗胰艘黄鸪鲇?。同行的還有莫欣的姐姐（活潑開朗，愛玩Facebook的媽媽）、姐姐的兒子（9歲，帥氣的乖仔）、莫欣的弟弟（話不多，卻愛作弄侄子的舅舅）、莫欣的大兒子（13歲，帥氣、沉默，喜歡甩掉妹妹，自己玩耍裝酷的喀法混血哥哥）和莫欣的小女兒（3歲，聰明、聽話、愛玩自拍的小妖精）。我、李琳、斯斯、莫欣和林涵同坐一輛車。我們的目的地是克里比。
其實孔院五一放假的時候去過克里比，位于喀麥隆南部省的一個濱海城市。當時沒有覺得特別好玩，只覺得那兒焦香的小黃魚和脆嫩的烤蝦，當場宰殺，當場燒烤，的確算得上人間極品。“齒頰留香”“垂涎欲滴”是配不起這些魚兒們和蝦兒們的，我覺得最好的形容句是在吃飽了以后，還能挺著肚子大聲說，“老板，再來1公斤”或者“我晚上不想刷牙了，因為魚蝦味還在喉嚨口”。極品之極，極在吃到胃之容量無法承受的地步，依然沒有讓人覺得有反胃作嘔之感。
自駕去克里比要四個小時，林涵開著車，一路上播著連我們這幾個中國人都沒聽過的中國歌曲，他并沒有跟著哼唱，安靜地讓人覺得奇怪。當我們聽到“手里沒有煙抽的日子”這句歌詞時，我們?nèi)恢袊蠋熛嘁暳藥酌耄查g爆笑，一致覺得林涵夫婦應該是聽不懂這首歌的歌詞的。繼而我又想起了在馬路上看到一個穿著印有漢字T恤的人，有的印了“屌”，有的印了“小弟”，我猜想他是覺得這樣穿很洋氣，并不是因為懂這個字的含義。就像在中國街頭看到一位清純淑女穿著印有“FUCK”英文字樣的衣服，讓人不免替她有些惋惜，但是她自己全然不知，反而覺得非常地時尚。我不免為我自己的大膽猜測鼓掌，迅速給林涵和莫欣蓋了一個“不懂裝懂”的印章。
作為老師的李琳實在忍不住，問他們?yōu)槭裁催x擇放這首歌。林涵笑了笑說，我不知道這歌是什么意思，這是一個中國客戶送他的，但是他覺得一路上車途勞頓，想放些中文歌曲讓我們覺得輕松一些。而且，他和莫欣不認識我和斯斯，怕我們兩個一下子不適應與陌生人相處的尷尬，所以找點我們熟悉的音樂填補這種因為陌生而產(chǎn)生的生硬氣氛。我頓時臉紅了，羞愧之極，當我在肆無忌憚嘲笑別人愚昧的時候，未曾想到這是他們?yōu)榛馕业膶擂味龅呐Γ炊晃掖舐暠α枞?。他們并不是不懂裝懂，而是替人想到了克服尷尬的良藥。若是站在林涵夫婦的立場上，我應該會奔潰，因為我無法忍受長途勞困，耳邊還充斥著陌生未知的音樂，而大多數(shù)時候未知的語言，應是一劑強效催眠劑。他們卻忍受著這種“催眠”，并保持快樂清醒地上路。我沉默了，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的高速和路邊茂密的原始樹林，小雨開始斜打在玻璃窗上，像銳利的刀尖劃在心口。
車子漸漸靠近稍有人氣的鄉(xiāng)鎮(zhèn)，一群群頭頂著小吃的小販追著來往的車輛叫賣。這里的人不喜歡用手提重物，也很少用手推車裝重物，最常見的是用“鐵頭功”頂起重物，有頂著木頭的、鞋子的、貨柜的、水桶的，我看到過最神奇的是頭頂著一大罐煤氣還健步如飛的。我最喜歡進出城收費站，因為小販們會追著緩行的車輛，把新烤好的芭蕉片遞進車窗。
雅溫得通往克里比的收費站處的芭蕉片是我吃過最好的芭蕉片，甜中帶點微酸，輕薄香脆，比起超市那些包裝好的防腐薯片不知道要健康美味幾百倍。這些芭蕉片幾小時之前還可能掛在芭蕉樹上享受著陽光雨露的恩澤，而現(xiàn)在就被切成薄片，經(jīng)過鐵架的滋滋烘烤，很快裝進保鮮袋中，送進人們的口里。吃這種芭蕉片，你會發(fā)現(xiàn)陽光的氣息是可以被含在嘴里的。
我們?nèi)齻€中國老師興奮地把錢遞到窗口。林涵和莫欣很高興地說，“你們喜歡吃喀麥隆的零食？”我們拼命點頭，眼睛卻是齊刷刷地盯著小伙頭上頂著的芭蕉片。林涵把我們的錢推了進來，自己拿出2000中非法郎要了二十包芭蕉片。窗外的小伙很開心，樂滋滋地數(shù)著，當數(shù)到第十個時，林涵說，“你已經(jīng)好了?！比缓笾钢赃吺萑醯男∨⒄f，“還有十包向你買?！毙∨⒊羁嗑o鎖的眉毛頓時散開了，那蹙起的眉頭里藏著很多故事，也許是因為經(jīng)常跑得慢，每每生意都輪不到她而有了定型的愁眉。她點頭數(shù)起芭蕉片來，小伙也很開心地把1000中非法郎給了小女孩。兩人相視而笑，然后對著我們露出中間漏風的白白的牙齒。
喀麥隆有比這芭蕉片和烤魚更為珍貴的東西，那就是純樸、熱情、善真。林涵對我們是一種熱情，對小伙和小姑娘是平等；小伙對小女孩是人性最初的善真。
我又想起了去當?shù)夭耸袌鲑I菜的一幕，我在兩個攤位之間徘徊，貨比三家式地挑選著新鮮的蔬菜，但當我選中蔬菜時，那家攤位的攤主正好不在。原本以為旁邊的那家馬達姆會因為對手錯過生意而露出偷悅的情緒；或者一臉橫肉，冷眼觀看我買不到菜的笑話；或者借機招徠我到她的攤位上去買。但是馬達姆卻笑臉盈盈地過來替這個攤位的人賣菜，賣完以后把錢塞到攤主的塑料小桶內(nèi)，然后慢慢地回到自己的攤位上，托著腮幫子慈祥地看著過往的行人。我很想問為什么沒有一絲因為生意競爭而產(chǎn)生的火藥味。后來我把這事告訴了我的學生，問他這是稀有事件還是高頻率事件，他看著我，幾近認真地說，“老師，神對待每一個人是平等的，今天這個分給你，明天就可能分給我，只要我們開心耐心地等待著，并且伸出寬大的手去幫助別人，神會因為我而喜樂，我就能得喜樂。一切是上帝的安排，不需要去猜測妒羨任何神的安排?！边@便是喀麥隆人純樸虔誠的生活觀。
這時，林涵把一捧二十袋的芭蕉片遞到我們手上，轉(zhuǎn)身回到方向盤上。當我們嘖嘖稱贊芭蕉片的美味時，坐在副駕駛上的莫欣伸手把一片金黃的芭蕉片塞到林涵嘴里，兩人相視一笑，目光轉(zhuǎn)向前方。夫妻之情，令人感動處，并不是含情脈脈，也不是激烈擁吻，或許就那一小片芭蕉片，就足夠羨煞旁人，并讓人為之祝福。
到克里比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不巧下起了大雨，坐在旅館房間門廊臺階下觀看大海和沙灘，著實是件有情調(diào)的事情。海風拍打著椰子樹，雨點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房頂，沙灘和大海熱情地狂舞著，有種很想站起來跳段非洲胯腰脫節(jié)舞蹈的沖動，只是我不會，這種想法也只能在美景中作罷。
傍晚時分，我們?nèi)齻€中國人坐在電視機前發(fā)呆，摸著肚子，看著窗外時不時經(jīng)過的服務員，盼望著有林涵和莫欣的身影。
“他們怎么還不吃晚飯？”我問，躺在空空如也的床上。
“對啊，好餓。但是我們不能去問他們，感覺像是討飯吃?！崩盍湛吭诖采?，抱著枕頭對著我苦笑。
“按照喀麥隆人的就餐習慣，一般晚上七八點才吃的吧，現(xiàn)在還只有五點，要不我們再等等。畢竟他們一大家子呢，我就不信他們不吃飯了。如果我們現(xiàn)在自己跳出去說我們請客讓他們一起吃，林涵莫欣會不會覺得他們照顧不周啊?！彼顾共嬷嶂^，很有道理地站起來說。
于是我們決定繼續(xù)看著滿屏雪花的電視機等待。這里沒有網(wǎng)絡，外面夜幕又開始降下來。唯一能做的就是盯著手機上的時間，當精確地跳到20：00時，我們?nèi)齻€便鎖了門，偷偷地溜到前臺，點了三份烤魚和米飯。我覺得在喀麥隆人的時間觀中，拖沓是種美德，“慢工出細活”或許是他們的準則。這樣的美德在那時的我們看來，是種多余。
坐在靠海最近的餐廳，海浪聲讓我覺得煩躁，昏暗的燈光反而讓我覺得刺眼，廚師的耐心讓我焦躁不安，多一分鐘的等待就等于多一份在餐廳遇到林涵全家的幾率。終于菜上來了，我們?nèi)齻€人完全忘了“儀態(tài)”兩個字，把頭埋在了熱騰騰的盤子里。服務員的高聲談話，都使我們心驚，三個人輪流去門口、窗臺邊望風，看是否有林涵夫婦的影子。我生平第一次恨不得自己是只反芻動物，一下子把食物裝到胃里，回到房間后再慢慢咀嚼消化。
第二天早上，林涵夫婦來敲我們的門，叫我們起床。林涵問我們昨晚過得怎樣。我們很老實，抱怨了蚊子太多，床單太臟，沒怎么入睡。林涵聳了聳肩說“旅行中總會有點不完美，但是只要達到了真正來旅行的目的，其他的只是一些小事?！彼肿穯柕?，“你們中國人是不是很喜歡完美？我以前有個中國朋友，是做木材生意的，他也經(jīng)常追求完美?！?/p>
我開始思考我們此行的目的，結(jié)論并不是來數(shù)這個旅館有多少只蚊子，電視有幾個頻道，床單有多少細菌的。由于過于追求完美，反而讓自己看不到昨晚餐廳的華美優(yōu)雅，欣賞不到海浪為我們演唱的旋律，咀嚼不出服務員為中國人特制晚餐的良苦用心。其實生活中也是一樣，有很多小事值得我們滿足，但是往往會因為一些不必要的細節(jié)，令自己變得不快樂。就像去一家很有名的餐廳吃飯，因為途中的士的破舊和男人體味的濃重，反而令自己失去了去享受美食的欲望，那便是一種自尋煩惱。反過來想想，就是因為的士的破舊和體味的濃重，才讓人明白這是真實的喀麥隆世界，是真正的異域風情，而不是已經(jīng)摩登化的法式殖民盆景。
精益求精的華貴裝修有時候是一種文化的欺騙，讓人忘了置身于非洲這片熱土，以為跌落進小巴黎的繁華。的士里濃重的氣味、陳舊油膩的坐墊、吱嘎的車門和塑料紙?zhí)娲能嚧扒∏∈且环N真實的喀麥隆的象征。
小矮人部落
林涵告訴我們，下一個要去的是Pygmée部落?！癙ygmée”在法語中的意思是“小矮人、侏儒”。我們?nèi)サ牡胤绞恰癙aysage Culturel des Chutes de la Lobe”（洛貝瀑布文化景區(qū)）。
開車到景區(qū)附近，儼然就似站在了無邊無際的原始雨林門口，只有一條土路將人引到洛貝河的渡口處。雇了一個當?shù)赝ǚㄕZ的小矮人，租了幾只獨木小舟。
想起了比利時漫畫家沛優(yōu)筆下的那群可愛的藍精靈，只有三個蘋果高，他們生活在大森林的蘑菇屋里，帶著白色小帽子，有自己的魔法，團結(jié)且友愛，與叢林深處的邪惡巫師格格巫抗爭。而今，我們也要深入?yún)擦秩ヌ綄つ峭捓锏男【`。
河面寬闊而平靜，四周是密不透風的雨林。一葉扁舟載兩到三個人，前后各有一名船工劃船，獨木舟就這樣安靜地沿著平靜的河面向雨林深處劃去。靜靜的兩岸，有不知名的鳥兒“光光光”地叫著，叫聲之后是類似小鈴鐺一樣的呼吸聲。雨林深處，到處是藤蔓盤纏、枝葉交錯、斑駁陸離的參天大樹。
在叢林的深處登岸后，沿著一條根本不是路的林中小徑進入?yún)擦?，越走越心驚膽戰(zhàn)。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來到一塊林中空地。幾間茅舍坐落在高大參天的芭蕉樹和芒果樹中間，茅舍是用樹枝、藤蔓、樹皮和樹葉糊上泥土搭成的，非常簡易，看上去經(jīng)不起稍大一點的風吹雨打。
林涵帶了酒和香煙作為這次訪問的禮物。
帶路的小矮人頂多也不過一米四左右，用當?shù)赝琳Z叫了幾聲，幾個手持梭鏢的Pygmée便陸續(xù)從茅屋里出來了。茅屋前的大空地上，一位老者和幾個上身赤膊的年輕Pygmée坐在空地中間的長條凳上。他們面前豎著兩支長約一米七的木矛，木矛中間放著類似于動物皮和鳥羽毛制成的東西，蓋在一個東西上。我猜想那物應該是個祈福、通神靈的東西。
老老少少，有的坐在屋前的長條矮木凳上、或者粗糙的大樹干上，有的過來站到我們這些觀光客的邊上。我們一一過去同他們握手。他們有的赤膊，有的穿破舊的現(xiàn)代服飾；他們挺胸凸肚，走起路來好像都有點外八字，肚臍眼都特別向外突出，翹著衣角外翻。幾個婦女正坐在一個茅舍涼亭里聊天，孩子們在旁邊嬉笑追逐。
這些Pygmée主要是以狩獵和捕魚為生，也種植木薯。他們不使用貨幣，與其他部落的貿(mào)易來往還是物物交換，生活習慣還停留在原始階段。
我渴望著進到他們的屋子里去看看，是不是在石頭壘成的土灶上生著一堆火？上方是不是架著一個泥罐子？罐子里是不是留著野菜和獵味殘渣？墻上掛著弓箭、獸皮、象牙、羚羊角？是不是還有大堆的野果？
經(jīng)過帶隊Pygmée的交流，林涵告訴我們可以自由參觀，但是少拍照片。他們至今還認為，照相機會帶走他們的靈魂。
我急得樂開了花，貓著身進到小矮人茅屋里，底下是圓形的，上面是用芭蕉葉和棕櫚葉什么編制的尖頂，只有一張木榻床，床邊沒有壘石頭，也沒有架小鍋，只有一小段較粗的樹干橫在地上當?shù)首?，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家具。茅屋基本上都是用較大的樹葉和芭蕉葉圍成的。
森林深處有真正的Pygmée，但他們不愿接觸外界，他們生性孤僻。他們個矮，壽命也短。他們的少年男女發(fā)育快，八九歲時性機能就發(fā)育成熟，開始過性生活。13歲左右就進入通婚期，但是他們卻是一夫一妻制的。他們求偶時不用像文明人那樣投寄情書，也不用像喀國人那樣用食物和金錢就可以搞定一切，更不需要對山歌，而是在夜晚高高升起的篝火邊，一邊狂舞，一邊用骨頭做成的“愛情之箭”來射得心儀之人。如果對方有意就保全骨頭，如果無意則折斷骨頭。
其實當下看到的這些人，從打扮和舉止上判斷，都已不是純正的Pygmée人了，至少已經(jīng)深受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如果他們走出叢林來到社會上，除了個子矮一點之外，沒有什么區(qū)別。
坐在老者身邊的那三位上身赤膊的年輕人開始蹲下敲起了橫在地上的竹竿，有一個坐在放倒的木鼓上，開始擊鼓。非常有節(jié)奏，有一種生命的律動美。在場的Pygmée聞聲起舞，慢慢地圍成一個大圈，開始跳起舞來，并熱情地邀請我們這幾位觀光客也參與其中。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Pygmée體型較為瘦小，許是因為沒得吃，才纖瘦如此吧。而且每個人都腆著肚子，肚臍眼都是突出的，大概突出大半個雞蛋大小。但是身材比例卻很勻稱。
長者面無表情地坐在中間，仿佛像個木偶，我們排隊和他合照，倒是莫名地配合。許是因為我們打擾了叢林里的安寧，許是為了食物無奈地做出配合狀，又許是要保持一種長者的風范。帶隊的小矮人也是很安靜，講得少，只是一直在旁邊笑著、跟著。
我渴望見到那以獸皮為衣，雜草為被的小矮人部落。但轉(zhuǎn)而一想何必去打擾那份與世無爭的寧靜呢。
撒旦憩息地
五一是全國休假，孔院便組織老師集體出游，派了車，雇了司機和領路人，大家就興奮地出發(fā)了。
柏油路漸漸變成鄉(xiāng)間土道，兩旁的原始森林成為畫景似的進入到眼簾，偶爾還能看到正在建造的土屋和裸露在外的喀國特有紅壤。慢慢地那蜿蜒的道路變成了一條西藏天路似的筆直大道，一路直插進天里。
領路人兼導游的是孔院的財務會計馬崆峒，他用濃重的非洲腔英語向我們介紹著此行的目的地：撒旦憩息地之林貝黑沙灘。
路邊都是參天的棕櫚林、膠林、芭蕉林，間或有極具喀式特色的屋，用棕櫚樹和紅壤搭建而成，屋頂用棕櫚葉編了蓋著，上面再刷上一層粗制的棕櫚油，據(jù)說一點也不會漏雨。最溫馨的畫面是棕櫚樹上鳥兒們子孫幾代同堂的畫面，棕櫚樹上掛滿了一個一個的小鳥窩，鳥兒們用嘴直接從棕櫚葉子上撕下一塊，然后在上面筑巢壘窩。據(jù)說這種小鳥極為聰明，且喜歡家族式群居。
相比而言，人類就沒有這么溫情，沿途時不時就能看到完整的大樹林整片整片被砍伐、開采，只留那些老樹根在朝天吶喊。它們都去了哪里，有人說是文明世界。對啊，文明世界是建立在對這種古老、原始、可親之地的摧毀之上。
車經(jīng)過杜阿拉時，才發(fā)現(xiàn)雅溫得名中“溫”的意義，首都的設立都是有道理可循的。杜阿拉像個火爐上的城市，全城除了飛揚的黃土、干涸如黃土高坡的顏色外，只有那抹攢動的黑色，它更像我印象中的非洲。雅溫得處在高原上，常年28度上下，滿眼充盈的綠意，比起杜阿拉不知要可愛多少。
到達林貝已是下午四點多，大家買了票沖下去見識那傳說中的撒旦憩息地之林貝黑沙灘。
太陽西下，泛著金光的海波，柔和起伏著，來來去去點綴著慵懶的游客。椰林、海浪、沙灘，還有一個手捧吉他獨自哼唱的詩人，這是對海最美的歌頌。
我坐到海邊小憩的法式長椅上：有的帶著孩子經(jīng)過；有的穿著比基尼、赤著腳走過；有的一身濕，提著鞋子跑過；有在追逐聲中打鬧過；有的一個人默默地踱過；有的急急忙忙帶著尋找失物的慌張神情，來回徘徊過。我享受著這份“細嚼的寧靜視覺宴”。
向黑沙灘區(qū)走去，首先經(jīng)過的是酒店外的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只是那時里面浮滿了各種身型和膚色的男女。過了小木橋，小溪邊有立式的淋浴器，供在一旁玩沙灘排球的人洗泥沙用。
一見那黑沙灘，我便跳下去赤腳踩起來。細柔棉軟的黑沙灘一下子就把我的腳吃了下去。
這里沒有舟山、寧波近海養(yǎng)殖的海腥臭，沒有檀香島辣魔般的烈日炎炎，沒有廈門人山人海、爭搶合影根據(jù)地的嘈雜，沒有別個喇叭大聲吆喝的游販……
夕陽把鍍了金的容光從樹縫中均勻地撒下來，溫柔的海風伴著幾內(nèi)亞灣的問候輕撫到耳邊，清新的托帕石色純凈海風清洗鼻尖，要是這時候來一杯喀式的椰奶汁伏特加雞尾酒，應該就會感受到天堂的模樣。
黑沙灘據(jù)說是由于海底火山爆發(fā)，海底的泥層翻出地面，經(jīng)過海水和海風的作用，使得火山熔巖、火山灰和海邊泥土糅合在一起，久而久之相互混合，成了融為一體的黑沙灘。在黑沙灘背后的就是一座火山，它直勾勾地看著黑沙灘，似乎黑沙灘都是仰仗著它才得以出名。
這是座活火山，上世紀一共噴發(fā)過5次，其中有一次噴了將近一個月之久。這座火山被稱作“神之戰(zhàn)車”，一般的火山都是頂部噴火，但這撒旦的火山是腰部噴火。公元前5世紀初，古代迦太基航海家哈農(nóng)從遠處看到這種山腰間噴火時，就稱之為“神之戰(zhàn)車”。火山除了噴發(fā)熔巖外，還向四周噴發(fā)出無數(shù)的火山灰?；鹕街車耐寥谰褪前l(fā)育在年代較新的火山灰上，養(yǎng)分十分豐富。加上火山南麓是世界上降水量最多的地區(qū)之一，使得火山腳下的肥沃土質(zhì)可以生長出濃密的雨林和茂盛的植物。所以林貝這個黑沙灘是面朝幾內(nèi)亞灣，背靠喀麥隆火山的風水極佳勝地。
我在國內(nèi)就用過火山灰洗面奶，因其具有一定數(shù)量的活性二氧化硅、活性氧化鋁，而這些活性成分又有很強的吸附性和理療作用，如果將這黑沙灘的黑沙沾點水涂在身上，那就是最天然的吸毒面膜了。怪不得看到好多人已把身體埋在了黑沙中。
海邊高臺上開始響起了警報聲，提醒所有在黑沙灘的人，應該退出黑沙灘了，以防起潮后的危險。我趁著最后人群疏散之際，蹲在黑沙灘挖了點黑沙，決定帶回去做體膜用。
凈土旎永
Nyong是條河的名字，我且稱它為“旎永”。
知道旎永是8月份的事情。有天小慧急急忙忙回家來告訴我，學生馬友想帶她去旎永旅行。說那里有棵1700多年的老樹，8月快末了，旱季也要離去，旎永的水位到了最低，這個時候去，人可以步行進到那遮天蔽日的林子里，然后坐到千萬條張牙舞爪的樹根上去做件風雅的事情，比如帶上洞簫去那亙古隔絕的深色里吹一曲。若是進了9月，雨季開始，那傾盆的雨水會惹得旎永水位漲上去，到時卻只能乘著獨木舟在老樹周身劃游上一圈，便見不到那“旖旎永恒”的千年景致了。
我聽得出了奇，便慫恿著大伙兒一起去。
臨行前幾夜，我都夢到跟寧采臣在陰森荒涼的密林里躲避那千年老槐樹精“姥姥”的追趕。每每驚覺起來，更是想去旎永河，一睹那華蓋嚴修遮日，月明似水難透的境地。
馬友開了皮卡，又雇了一輛，叫了導游，把中國老師都捎上了。出了城，天突然暗了下來，密密的陰云團簇過來，像應了號角的儀仗隊。馬友善看天氣，笑著說，“放心吧，這雨下不了。”
車子一路顛簸，經(jīng)過城外收費站、鬧市、加油站、點心店……慢慢人煙稀少了，進了鄉(xiāng)村，然后鉆進了密林里。這林間小道要是沒有兩側(cè)間或裸露的黃土和被碾壓彎的茅草，應該沒人會曉得這是條可以通行的路。這起伏的路邊時不時會出現(xiàn)一戶人家，起先是磚瓦砌的，慢慢地就是木板拼的，再往里些就是泥塑的，木板門、鐵皮頂、平屋。這些人家門口都豎著兩根距離兩三米的木樁，木樁上掛著迎風抖擻的白色正方形床單，四角用線穿了固定在兩側(cè)木樁的兩端，下面放著一個足球。這樸素的球門頗帶些喀式的鄉(xiāng)村風情，不禁感嘆“全民足球”這話在喀國算是所言非虛的。
門口有時候是一個孤獨佝僂的老者，深皺著眉頭看我們經(jīng)過；有時候是幾個婦人，架了鍋，撅著屁股在準備全家要享用的食物；有時候是一群孩子，見了車就跟著跑，“La Branc，La Branc”地歡叫，有幾個甚至只穿了上衣，裸露著下體跟著瘋跑。我很不理解，我們明明是黃種人，為什么見了我們叫“白人”，這殖民思維真是根深蒂固地可怕，見了車就是有錢人，有錢人就是白人。
有時走過一個頭上頂著一段木頭的男子，裸著上身，繃出一身的柔美線條，后面跟著一個小孩子，眼神像極了前面那位與世無爭的男子，頭上也頂著一小段木頭，走一步路，瞥一眼我們，呼哧呼哧呼吸幾大口，又再挪一步。
很多時候，我看不得這樣的場面。
至今難以忘懷的一個畫面：深深的濃蔭前種著高大的棕櫚樹和芭蕉樹，這些樹下建著灰黃尚未上漿刷色的平頂鐵皮房，屋前綠茵的空地上，有個沒有穿褲子的孩童朝著我們揮手癡笑。
過了village ebogo就到了旎永河，爽氣地先飲了旎永水，再吃了旎永的比目魚，就算是接了地氣，可以踏上那獨木舟，劃到林子里去看“姥姥”樹。馬友順手采了旎永河邊的番石榴給我們做點心。
旎永河應是個極為有名的景點，下坡去河邊乘船的路上有幾處做工特別考究、墻色格外時髦的旅舍，頂上蓋著茅草。要知道旅舍的茅草頂算是主人比較舍得花血本的配置，茅草屋冬暖夏涼，寒風刮不透，太陽曬不熱。如果在墻體、地板及天花板內(nèi)放置具有保溫及隔熱雙重功效的材料，那么這茅草屋就有了出眾的隔音效果。大雨時節(jié)，鐵皮頂?shù)姆孔永锵袷茄b到達姆達鼓里，那雨滴沖擊聲就如斷不了的鼓音在屋頂盤旋；而住在這茅草房內(nèi)可以清凈地安眠。
參天的大樹下還建了幾個頗具童話特色的木結(jié)構(gòu)吊腳樓，綠色的頂，油黃色的墻，還有一個可以站出來欣賞旎永風光的小陽臺。只是這里的人沒有用衣架的習慣，女人們洗的衣服就近鋪在草很長的綠地上，花花綠綠像極了落入人間的調(diào)色板。
寬闊的水面偶爾被風泛起漣漪，對岸茂盛的原始森林就在近眼處，幾條小獨木舟橫在岸邊。我們雇了船，依照最好的欣賞節(jié)奏，等前一只舟離遠了再開始第二只入河。
舟獨自在安靜的水面上劈出一條道來，仿佛絲綢被利刃劃了口子，簌簌向兩邊后退著皺開去，只留得旎永河水那汩汩暗語聲。兩岸闊朗的風光漸漸離了我們，慢慢地在兩岸生出些厚厚的浮植，浮植上面有歌唱的水鳥，暫歇的花蝶，追逐的蟲蠅。我們經(jīng)過風媒播下的高高茅草叢，劃過鳥媒銜來的瘋長浮萍帶，還進到了一大片閃著金光的睡蓮里，這品種著實罕見，嬌小而富貴，尖窄的淺藍色荷瓣里吐出白嫩的蕊，那嫩蕊里藏著金燦燦的底座，遠遠看去，她們像極了探出腦袋隨風舞動的迎賓仙子。
然后頭上的天越來越暗，森林最外延的華蓋包圍了我們。
下了舟，在馬友及其同伴的帶領下，我們終于踏上了這塊雨季里的“河床”。參天的古木將粗壯的根或直立、或匍匐、或宛轉(zhuǎn)地露在空氣里，身材嬌小些的同伴，可以在樹根下穿梭自如，這些樹根或盤根錯節(jié)，或單獨蜷縮，或周身長滿刺狀的尖須。我像只掉在透明泥土里的蚯蚓，躲到了根系的世界里，細細觀察起來。
樹下積滿了干黃枯癟的落葉，兩三米粗的樹根上依然攀結(jié)著苔蘚，越往里走，這苔蘚就越往下長，而筆直林立的參天大樹上，樹葉越來越往上長，我們像走在了亭亭枚舉的綠傘下，這傘越舉越高?；蛴刑俾栏竭@大樹盤旋著伸向天際。馬友興奮地向前指著，“快看，就是那樹。”
我魂牽夢縈的“姥姥樹”終于到了，那樹根露在地表的并不多，只是地勢太高，那伏在地上的根儼然成了一堵小墻，樹根外皮像極了大象那粗厚的皺巴糙皮。它高得望不到頂，我們齊齊整整地站在樹根下合影，也只不過是占了它其中一個根須的小角。假如我是一只小鳥，一定要飛到那望不到的華蓋頂上去，然后上面的風景應該是覽盡天下的壯闊吧。我暗暗轉(zhuǎn)過身許了一個愿望，“愿世界和平”。
“姥姥樹”應該是棵姻緣樹，那高得望不到頭的枝條上掛下來一絲絲光澤鮮艷的紅色長絲，像極了傳說里的月老紅繩，這些紅絲上長著一顆顆飽滿的愛心狀果實，如果我沒有到過這里，我不會相信“愛心”的原型來自大自然，根腳下撒滿了姥姥樹的種子，極扁，布滿了腦紋狀的圖案，形態(tài)各異，也是深紅色的。
我覺得我應該重新再許一個良緣的愿望，那天開始，我堅信，那樹上住著月老。
在這密林里我第一次認識了可可樹，就是巧克力的前身。可可樹少生旁枝，樹干高，樹圍不粗，平常的樹種，但是可可卻是直接在樹干上長出來的，從樹根處開始間隔著長，直到樹梢。周身像掛滿了祈福袋，我很懷疑這是上帝和人間開的玩笑，像是光滑的手臂上突然長出一個小瘤球來，然后時機成熟，這小瘤球就會自動落地?？煽晒仁蔷G色的，稍長些時日就成了朱紅色的，最后成熟是黃色的。導游跑去摘了一個給我們嘗，形狀像個美女瓜，只是周身比較不平整，打開后里面自動分離出石榴狀的果實，雖沒有石榴籽精致細小，但卻排列整齊，每一顆周身都裹著白色的漿衣，去了這層膜狀的漿衣，就是一顆大型葵花籽狀的種子，咬開后里面是紅棕色的瓤，那味道著實苦澀。馬友說可可果要被烤干時才會發(fā)出誘人的香味，烤干的可可豆就可以碾成可可粉做巧克力了。
密林深處有一個小房子，是守林人的家。
用樹干圍了個大概的框架，頂上蓋了鐵皮，進出的門也用鐵皮擋著，周邊用蛇皮編織袋圍了一圈，算是臨時的墻。進到屋內(nèi)，就地搭著個小床，床上倒是架了蚊帳。地上有很多個留了菜漬的搪瓷盤子，吃過一半的粉紅色可樂果，有生過火的柴火和炭灰，衣服都搭在屋梁兩端的細鐵絲上。馬友指著地上的可樂果說，這是好東西，勞作過度的人都會咀嚼可樂果的種子舒緩神經(jīng)緊張和身體疲勞。
旎永河是一塊凈土。這里的一切都安安靜靜，井井有條，又饒有浪漫。而我卻期盼起雨季趕快到來，這樣河水漲上來了，又可以少些生人到這個“根的世界”來打擾了。
電視哲思
一天，師兄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臺老舊的電視機。但是這個唯一的家電讓我們幾個志愿者天天捧著飯碗圍著它轉(zhuǎn)，享受著這半導體在電流作用下，發(fā)出的各種波長，這種“先進設備”對于我們這些在非洲與世隔絕的人來說，這算是了解文明世界并與之保持與時俱進的良方。
四個多月來，終于看上了電視，即便是最為平常的廣告，我們也分秒必爭。像群細嚼豆腐的老人，生怕假牙失了豆腐的真味，含在嘴里，繞在舌尖，享受著每一滴豆?jié){汁液。事實上只有八個頻道，可幸的是有三個頻道是清晰可見的，其余五個則是雪花的天下。不過，我們已經(jīng)非常感恩了。
這三個頻道分別是：國家新聞頻道CRTV，STV和一個不知其名的娛樂頻道。我覺得娛樂頻道是最具喀國特色的，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有古怪的審美格調(diào)。我總是愛用“異域風情”去形容我所未知的外國玩意兒。這娛樂頻道就是其中一個。里面經(jīng)常會播一些讓人摸不清頭腦的音樂MV。其實認為MV古怪，應源于我的語言不通。但是，有時候它的MV選角和審美趨向會讓我對喀國人肅然起敬。
有一支MV，它的大意講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和一個姑娘之間的愛情故事。帶有異域風情的畫面和歡快的節(jié)奏，本應是無可挑剔的。只是我很不解這個MV的女主角竟是個白化病的姑娘。頂著一頭爆炸型的黑發(fā)，畫著彎到眼角的黑眉，涂著一嘴油亮的口紅，近乎于魑魅魍魎的美讓MV男主角欲罷不能，日思夜念。歌曲中的相思之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其實在雅溫得街上經(jīng)?？梢钥吹桨谆∪耍麄儾⒉灰宰约旱昧税谆《X得難面于世人，相反他們覺得自己是特殊的，是造物主恩賜在人間的精靈。
這一點并不是我自己的猜測，我有實證。
Bastos烤魚店的老板，她女兒是個白化病人，開始我們也沒好意思八卦。每次去只是靜靜等待烤魚的上桌。在這里吃烤魚一般是要等一個小時以上的。有一次跟同事去吃烤魚，憑借著那份老主顧的熟識勁，便在等魚時段開起了老板的玩笑，同事便順口問出了一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問題，“你丈夫和你都是黑色的，當你生出一個膚色如白墻般的女兒時，你們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同桌的一圈人都驚住了，目光都齊刷刷地掃向那位女老板，我覺得她應該會拿把刀把我們都趕出去的，大家又支支吾吾地把頭埋到了自己的沉思中，開始盯著桌上的刀叉或者將目光投向遠方?；卮鹁尤皇呛芸鞓返摹癗on，Veri Happi，cuz this is veri natural”。氣氛瞬間被撥回了原狀，我不知道這是出于對問題的反感而進行的故意巧妙的回答，還是為了緩和緊張氣氛而說的風趣臺詞，還是他們真的沒有那種認為“白化是種病”的概念。豁達的喀麥隆人！
CRTV是個新聞滾動播放的頻道，之所以叫它滾動播放，是因為它連著好幾天會重復播出相同的新聞內(nèi)容。而且同一時間分英文版和法語版交替播放。相同的語句，相同的畫面，讓我經(jīng)常會不由自主地給自己幾個耳光，看看是否我在某一瞬間有了一次時空穿越，會禁不住打起寒顫來，會懷疑是否剛才就餐完畢時打飽嗝的生動畫面在其他幾位志愿者的眼皮下重復滾動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開始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我仿佛要被一齊投射來的目光灼傷。直到他們中有一個嘴角揚起無奈的淺勾，我立刻按下了手中遙控器上的“P＋”，他們才把眼光收回到電視屏幕上。有時候控制遙控器未必是件令人開心的事，雖然對千變?nèi)f化的世界握有指點江山的控制權(quán)，但是人還是掌控在世界本身上。人可以掌控世界，但是如果世界不盡如人意，也可以選擇放棄和轉(zhuǎn)臺。但是電視是可以轉(zhuǎn)臺的，人生卻未必如此簡單地讓你自由轉(zhuǎn)臺。
靜靜的小巷
連日來的風和日麗已令我覺得疲倦，其實用風和日麗來形容這里的天氣并不恰當，因為有風的日子很少，屈指可數(shù)，唯有麗日。這里的天氣確切且詩意地說，像幅喀麥隆本土畫家BENDO所作的油彩畫，夸張且大面積地用上鮮紅、鮮黃、鮮綠的色調(diào)充斥人的眼球，你的血液會不經(jīng)意地匯聚到大腦皮層，然后開始興奮地尖叫，你會認為狂躁的音樂和舞蹈是自然的、和諧的。而這里的天氣就是如此，每天勤勉卻一塵不變地掛在你目光所能觸及的任何角落。
我喜歡有變化的季節(jié)。因為四時節(jié)氣的更替令人想到時光流逝、人生短暫，所以人會想要去追尋內(nèi)心的平和來緩和這種外界不平衡的矛盾，來消化那種苦短的沉悶；而這里環(huán)境的一塵不變，只會讓人覺得時光的停滯和空間的靜止，所以在這里，人就經(jīng)常會想要借助外物的喧囂來打破這種潛在的靜滯。
而我現(xiàn)在就是如此，這種靜止，頓時令我窒息。我希望歡快的節(jié)奏和脈搏的跳動能給我呼吸的力量，讓我繼續(xù)發(fā)現(xiàn)我是存在著的。我開始理解喀麥隆人為什么這么喜歡歡快的節(jié)奏和肢體的顫動，也開始理解他們?yōu)槭裁床荒苄蕾p中國慢節(jié)奏的古典音樂。剛住到伺客弄時，我喜歡站在走廊上吹吹簫，聽聽雨打芭蕉的聲音，享受被夜幕包圍的感覺。但是說句實話，簫是孤寂的代表，也許在中國，夜晚的簫聲可以為白月光、黑樹蔭增加寂靜安寧的元素，但是在喀麥隆卻不是。有一次學長很不好意思地打斷了我的一曲嗚咽柔腸，他告訴我，上一批志愿者中，就有一位在家里吹葫蘆絲，大家都在欣賞鄉(xiāng)音的時候，樓下就有當?shù)厝藖砬瞄T，警告說已經(jīng)擾民了。因為他們不喜歡這種幽怨凄厲的音樂，他們喜歡歡快、鮮明、充斥耳膜神經(jīng)的音樂。就像伺客弄路口的酒吧，夜夜笙歌，音樂聲充滿強烈的肉欲和及時行樂的因子。
聽簫，是需要很大的耐性去領略、去想象的。簫聲的畫面背景最好是一棵兩棵半死不活的樹，而不是有一大堆豐乳肥臀的獵艷場。從那以后，我就很少吹簫。閑下來的時候會經(jīng)常出門走走，在鬧市中尋找那份安靜。
有一次出門，大概是下午三點多，正是當?shù)刂行W生放學的時間段。順便說明一下，這里的中小學從上午七點開始上課，一直到下午兩點半才放學。中間只有兩次休息的時段，分別是上午十點到十點半，中午十二點到十二點半，這兩個時間段可以讓老師學生暫時補充一些點心和咖啡。而且沒有課間休息的時間，學生一直坐在教室里自習或是等待來上課的老師。所以，放學也是格外地早。
路上來來往往都是穿著各種顏色校服的孩子，見到我這個中國人時，小孩子們是很驚奇的。跑過來摸我的頭發(fā)，爭著驗證是否是真頭發(fā)，當摸到我的頭發(fā)的時候，他們開始興奮地尖叫。還有一些，較為靦腆的，就會站在遠處看著我，然后口里大聲叫出“hihao，hihao”的招呼聲來。一個身穿土黃色卡其布校服的小男孩從我身邊飛奔而過，回頭看了看我，又迅速跑遠了。
他，大概5歲多點，背著一個大書包，穿著法式的到膝短褲，長筒襪子，一雙土黃色的，感覺像被洗了很多次的運動鞋，右腳兩根白色的鞋帶在腳邊飛舞。我很想叫住他，讓他先系好鞋帶，再慢慢走。但是他急促的步調(diào)引起了我無限的想象和強烈的興趣。他是要去不遠處的路邊攤買油炸beignet球吃，還是要去和等待他的小伙伴一起玩耍，還是……
我加快步伐緊跟著，他轉(zhuǎn)進了一條小巷子，巷子深處是一家理發(fā)店，喀國的理發(fā)店都會在門口立一塊木板牌，在木板牌上用油彩畫著男人女人的頭以及頭發(fā)。一個大約一兩歲的小孩子站在理發(fā)店門口的石階上，一件土黃色大罩衫，露出半只肩膀，光著腳丫子，嘴角還留著法棍面包屑。那個背書包的小男孩沖向他，一把抱起這個小孩。可能是因為奔跑的沖力或是他本身力氣不夠大，抱起孩子后，身子往后傾了傾，退后了幾步，才勉強站定。手中的小孩，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人，沒有叫，也沒有笑，呆呆地望著他。這位應該是哥哥，哥哥許是累了，許是力氣不夠大，仰著頭，翹著倔強的臀部，不停地將手中的小孩往上托，雙手十指緊緊扣起來，但是沒多久又要重復上面的動作，齜著牙沖著這個小娃娃笑。始終沒有要放下來的意思。
這時，一個豐碩的女人從理發(fā)店走出來，也赤著腳，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默默地微笑著，她用手指指那個書包，示意他把書包放下。他喘了口粗氣，把小孩輕輕地放下，卸下書包，抖抖身上的灰塵，脫了鞋子，走進理發(fā)店。女人拎起孩子也進去了。不一會兒，穿校服的男孩，拿著一個鋁鍋蓋出來了，鍋蓋被倒翻過來當作盤子用，上面放著兩根看似已經(jīng)蒸過的黃褐色米蕉，旁邊佐了點兒紅色的油辣椒醬和一個叉子。孩子坐到屋外廊下的地上，伸出來兩條剛脫襪的小腿，好讓陽光幫他舒緩這一日的辛勞，然后閉著眼，揚起臉對著萬里無云的藍天，深深地吸了口氣，那舒展的小腳丫子，仿佛所有的事兒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完全地釋放。然后低頭開始細細地品味這個最常見的美食，他吃得極慢，用叉子蘸了辣椒醬，均勻地涂抹在米蕉上，涂好一段，就用叉子截下來，送進嘴里慢慢地咀嚼，再望望那離他很遠的天，然后再繼續(xù)他的享用時光，吃到最后一段時，豎叉著米蕉，不斷地蘸著那辣椒醬，咬一口，又馬上蘸起來，生怕浪費這最后的一抹美味。這樣子像極了端著畫盤的油畫大師，不斷旋轉(zhuǎn)著畫筆，360度地讓它吃飽顏料，然后細細地繪到畫布上，精雕起他的作品。這辣椒醬也似那畫盤中的顏料，蘸到米蕉里，然后進入孩子的口中，激起他一腔的味蕾，精琢這一餐留給他的滿足。
我轉(zhuǎn)身走了，仿佛自己也同他一般，參與咀嚼了那一頓美味，身后依舊是那塊鮮亮的理發(fā)廣告牌、溫情的陽光和寂靜的小巷，但我?guī)ё吡四欠葆溽嗟臐M足。
吃是良藥
來喀國后，每一個月我都過得精彩而充實。3月、4月幾乎是在中暑和刮痧中度過，5月在打擺子和去中國醫(yī)療隊推針的路上度過，6月在藥物后勁期，失眠和抗爭失眠中度過，7月在安靜的適應和恢復期中度過，開始進入打卡式的美食探險，8月在不斷的旅行中度過，9月我轉(zhuǎn)去了歡樂學校。
3月、4月雖說已經(jīng)開始進入小雨季，但是大旱季的酷熱與熾悶，依舊是如腳氣般頑固地滯留在沒有空調(diào)和風扇的出租屋內(nèi)。這屋像個金剛鐘，又似個悶蒸籠，我日日躺在墊了海綿褥子的木條橫檔床上，躲在加厚的蒙古包蚊帳內(nèi)，無法入眠，很多時候要等到半夜星明如歌，才會潛進來一絲絲涼風，而我又捉不住那絲清涼，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很多日后，我病倒了，吃不下，睡不著，腸子里泛著惡心，腦門上燒起來三味真火，嘴里更是無味到極致。
小慧拿出了珍藏在枕頭下的家鄉(xiāng)故土，每天清晨時撒到過濾了的開水里讓我喝下，說這水有奇效，喝了家鄉(xiāng)土泡的水，會馬上精神起來；我將信將疑地喝了幾天，被頗有生活經(jīng)驗的費斯制止了，她提出了較為科學的中醫(yī)物理療法，讓我脫去身上的衣服，用那脖子上刻了佛的玉片給我刮起痧來，雖說身上淤泥算是清了一層，淤血也紫到了起泡，但還是散不出胸口的那團燥熱；然后同行的戰(zhàn)友們捐獻出了十滴水、正氣丸、正氣水，甚至還讓我喝了清涼油，每餐像服鶴頂紅一樣地壯觀，算是稍稍振作了幾日，但又開始撒手人寰的狀態(tài)。
5月最為悲憫，時不時瘧疾發(fā)作，正常情況下是發(fā)熱發(fā)冷，而我又是極為不正常的那一個。有時候坐在馬桶上發(fā)作，渾身瞬間無力，感覺靈魂被瞬間擊碎，然后像五馬分尸般，意念向周邊被抽離開去，然后地面慢慢地上升、旋轉(zhuǎn)、又回正、最后瞬間傾倒過來，我看著昏暗的燈光漸漸熄滅。醒來時，已經(jīng)擦洗好被放在了那張蒸架般的床上，我像極了那個加了活酵母的饅頭，要慢慢變大，因為那股蒸氣在體內(nèi)亂躥著想要出來，但是我們的七竅像是虛設的擺件，完全阻擾著它的釋放。
我被送去駐喀的中國醫(yī)療隊很多次，那里的醫(yī)生都已熟識了我。有個胖胖的美女醫(yī)生，經(jīng)常負責給我推針。
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
“小姑娘，這樣的狀態(tài)幾天了？”
“抽血驗了一下瘧原蟲指標超了很多，應該就是瘧疾了?！?/p>
“你吃青蒿琥酯片了嗎？”
“這得給你推奎寧了?！?/p>
“得跟你說清楚，這奎寧倒是沒問題，針頭過期兩個月了的。”
“這兒的藥都是過期兩三個月的，這算是最正常不過的，有些過期半年以上的，我們很多時候都是在清理和整理藥品中度過的?！?/p>
“你這樣的小姑娘，我們是盼著你來，也盼著你不來。”
那美女醫(yī)生轉(zhuǎn)過頭去，用長長的粗黑大辮子對著我，我想起了民俗課上“長辮子女鬼”的故事。我害怕她轉(zhuǎn)過來還是那一頭粗黑的大辮子，沒了人臉相。
我哭著求小慧和費斯把我抬回去。
強按著被推了幾次，倒也見怪不怪了，但這瘧疾卻像故意要戀上我似的久久不忍離去。
6月開始進入藥物后勁期，我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眠，最破紀錄的是7天7夜沒有睡，整雙眼睛像極了要變身的兔子精，黑眼圈掛在眼袋上，像是畫錯了地方的眼影，很多時候我懷疑是不是小慧半夜的惡作劇，人腫得像泡過夜亟待發(fā)芽的綠豆。
院長提著水果來看我，急得只能夸我太敬業(yè)；學生們急著找香茅草，爭著煎水給我喝。我看一切都是刺痛的，觸一切都是酸脹的，時不時腦子哭出一行倔強的文字，“我要回家！”。
小慧、斯斯終日輪流伺候在床頭，從不會熬湯變成了煲湯專家，從不會烙餅變成了面疙瘩達人，從只沾素食變成了五香牛肉干師傅，她們算是被我調(diào)教得一一得心應手。有時候我害怕半夜合上眼睛會不會看不到次日的黎明，嚇得夜半三更躲在毯子下嚶嚶地啼哭。斯斯被派去了新的教學點后，只剩下認床的小慧夜夜爬到我腳后跟，輕輕拍著我在哼呢聲中睡去，有時候我會很壞地故意把她踢醒，然后佯裝已經(jīng)熟睡，她總是替我拉齊那輕薄的毛毯，又倒頭呼哧呼哧地與周公去見面。
從這些經(jīng)歷中我總結(jié)出一條鐵律，在喀國想要保得體態(tài)安康，唯一的良藥就是“吃”。
7月開始我有了好轉(zhuǎn)，大伙兒開心地帶我出去改善口糧，但是他們錯了，他們帶我走上了一條“美食不歸路”。
Bastos的德芙大超市對面有一家炸雞店，是斯斯帶我去的。
直立的大烤箱里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插在鐵叉上的雞，先經(jīng)過明爐的高溫烘烤，烤出雞油，讓雞皮變得一致服帖與香嫩。這些雞如果被顧客挑中，就會從鐵叉上下來，切剁均勻，撒上入味的香粉，拋到沸騰的熱油里去炸，炸到嫩雞酥香四溢，外皮微微泛起焦糖色，溫度將要開始榨出肌理的滑嫩時，馬上出鍋，再澆上早已調(diào)好的芥末梅奶汁，將最后的熱氣與水分鎖住，最后服務員小步快走送到餐桌前來。
配上一大盤新炸的芭蕉片，這芭蕉不是街上賣的芭蕉脆片，是切成較為粗的厚片，外酥里嫩，還帶些酸甜與清香，絕不油膩。
服務員還會親切地提示顧客應該配一杯冰飲，我經(jīng)常點加冰塊的Schweppes生姜汁汽水，斯斯會點Ananas菠蘿汁汽水，小慧則點加檸檬片的雪碧。
我們經(jīng)常光顧，有時候小哥們會爭著為我們服務，因為我們吃得干凈，殘渣會用紙巾包好放到空的盤子里堆起來，給的小費也多，還很有禮貌。
見我吃得下，他們陪在旁邊都覺得是種功德。
我開始發(fā)胖，瘋長了10多斤。
雖然每天都發(fā)誓要減肥，跑過面包房要品嘗新出爐糕點的可口，理直氣壯地給整條街的面包師打分，直到他們不愿理睬我，我就跑去更遠的地方探寶，搜回來一些供朋友們繼續(xù)點評。有一次小慧問，“你這面包吃出朵花來了嗎？”
那時正醉心于品嘗Brioche小點心，我轉(zhuǎn)過頭去正經(jīng)地回答，“當然啊，你知道這小點心的故事嗎？”每當提到“故事”兩個字，其他志愿者會搬個凳子過來，笑嘻嘻地品嘗我的點心，蘭芳會招呼著，“來來來，蔣老師，開講了?！彼坪跛掷飻€著很多聽講門票。
Brioche是一種發(fā)酵點心，高糖高油。最經(jīng)典的Brioche頂上有個小球，法語里叫“Brioche à tête”，tête是法語“腦袋”的意思。Brioche在十八世紀屬于貴族和上流社會才配享用的食物，平民們只能吃最廉價的面包。當時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在蘭斯加冕為法國國王和王后，法國正值饑荒，大臣向王后報告說法國的百姓沒有面包吃，可愛的瑪麗皇后則說“S'ils n'ont plus de pain，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意為吃不起面包，那就吃Brioche唄。不知是瑪麗皇后久居深宮不懂得民間疾苦，還是故意調(diào)侃那位大臣。最后法國民眾推翻路易十六，順帶把這位瑪麗王后送上了斷頭臺。
然后我指指那凸起的小頭，“大家現(xiàn)在品嘗的就是那顆美麗的瑪麗王后腦袋?！贝蠹蚁衤犌鷥喊銉旱卣f，“好。”
“Rond point express”并不是一個喀餐館的名字，之所以這么叫它，是因為我只知道去那個喀餐館只要打車到“Rond point express”，然后下車一直步行10米，右轉(zhuǎn)10米，再左轉(zhuǎn)10米便可以到達那家有著淺藍色大鐵門的喀餐館。我不知道它的名稱，因為即使我知道它的名稱，司機也不會把車開進這個冷清的巷子。所以我選擇記下“Rond point express”這個眾人皆知的十字路口大轉(zhuǎn)盤。
這家的喀餐是我在雅溫得吃過的最好吃且最便宜的喀餐，當然我吃過的喀餐店是屈指可數(shù)的。這里有從杜阿拉港口運來的新鮮黃魚、狼鱸魚、青占魚等，每天限量出售。一般一條長度從手腕到指尖，寬度大概四個手指的狼鱸魚只要2000中非法郎，可以搭配米飯、芭蕉大餅、蒸芭蕉段、烤芭蕉片，這些自由選擇的主食是免費贈送的。如果吃得不盡興，還可以叫一盤伴有牛肉丁的Ndole，只要額外再加500中非法郎。
每次我們中國人去，老板娘都會熱情地過來行貼面禮。我很喜歡和她行貼面禮，因為她每次都會噴不同的香水來掩蓋她身體散發(fā)的那種特有的氣味，而且可以近距離看清她那黑色泛油、呼吸寬大的鼻翼，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銀灰眼影，那對出跳眉骨之外的咖色彎眉，和那叮叮當當、夸張熱鬧的鍍金色大耳環(huán)。
有一次，我們浩浩蕩蕩7個人又去了這家“Rond point express”餐館。照例坐在店里院落內(nèi)的大遮陽傘下，在等待大餐的同時，總會先欣賞一會兒周圍的美景。餐桌左邊是一堵爬滿爬山虎的矮墻，經(jīng)常會有彩色的蜥蜴過來和我們問好，并在我們一堆女孩子面前，做幾個俯臥撐，然后再戀戀不舍地離開。餐桌正前面是餐館大廳，因為這院子地勢較高，從餐桌這邊水平望過去恰好看到餐館水平的屋脊線。餐桌右前方是另一個院落，同樣設有白色的塑料靠背椅，紅色的餐桌，只是少了藍色的遮陽傘，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棕櫚樹和芭蕉樹。這時從棕櫚樹與芭蕉樹身后的廚房里緩緩走來一個豐碩的端著烤魚的老板娘，臉上寫滿了喀式美女的標志，她身后海藍色的天空，綿羊白的云朵，金黃如沙海般神秘的夕陽掛在繁茂的棕櫚樹梢，猶如一幅天然的油畫。
有一只蜥蜴可能聽到了烤魚伴上番茄、芹菜丁滋滋的聲音，聞到了芭蕉大餅催生唾液的香味，看到了牛肉丁Ndole（伴著花生粉、赤豆粉）里攪拌的叉子，杯盤碰撞的清脆聲使得它趴在高高的爬山虎墻上，不停地做著俯臥撐。
我又想起了喀麥隆詩人Takere Measack Fongang所寫的一首關(guān)于蜥蜴的詩——“Why Lizard nods his Head”（蜥蜴為何點頭）。我們所說的蜥蜴做俯臥撐應該是他所說的蜥蜴點頭。
這首詩的大意是：很久以前烏龜、蜥蜴和狗是好朋友，在大饑荒的年代里，連人類也遭受著饑餓和死亡，烏龜卻把自己的孩子們養(yǎng)得非常胖實和有生氣，這令狗和蜥蜴都很費解，并為之驚訝。它們倆想讓烏龜告訴它們?nèi)绾文茏兊孟袼暮⒆觽兡菢訅褜嵑徒】怠觚敶饝?，秘密地帶著兩位朋友來到了一棵周圍灌木叢生的梨樹下，蜥蜴和狗在一旁靜靜地觀看。梨子終于掉下來了，重重地砸在烏龜?shù)谋成?，烏龜靜靜地挪動著，偷走了這一枚梨子。狗在一旁急了，希望馬上就能輪到它來試試，它興奮地站到梨子樹下。但是小小的梨子砸下來，沖力太大了，狗不耐煩地發(fā)出了痛苦的哀嚎。這時果園的看管員聽到了，立刻拿著石頭和瓦礫作為武器追擊敵人，一旦讓他發(fā)現(xiàn)小偷，便將之打傷或者干脆送上西天。大家都四處逃散了。蜥蜴的黃金機會也就被狗的魯莽剝奪了。留給蜥蜴的，永遠只有梨子從樹上掉下砸到狗的瞬間。
所以，蜥蜴永遠在點頭（而不是我們認為的做俯臥撐），目光永遠停留在梨子從樹梢落到地上的瞬間。后來我問了很多喀麥隆當?shù)氐膶W生，在喀麥隆文化里，狗并不是忠誠的象征，反而有些貪婪、調(diào)皮的意思；喀麥隆文化中普遍喜歡烏龜，認為烏龜會帶來好運，是一種忍辱負重、勤勞敦實的象征；而可愛的蜥蜴則是象征每每錯過良機的人。
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也便是在“Rond point express”。
- 用玉米粉、木薯粉或面粉混合揉成的小球，放在油里炸。是一種喀麥隆傳統(tǒng)小吃。一般平民早餐標配是：一碗米湯、幾勺赤刀豆、幾顆油炸beignet。
- Madam，法語音譯，寫成“馬達姆”，對女子的尊稱。
- 連夜寫郵件問導師孫春穎，她在郵件里的回復：“留學生”這個詞是由古代日本創(chuàng)造的。遠在1300多年前的唐朝時期，日本政府為了吸取中國的先進文化，曾13次派“遣唐使”來中國?！扒蔡剖埂币驗槭峭饨皇构?jié)，駐唐時間一般不過一兩年，不能在中國久留，因而無法滿足日本全面深入地學習中國文化的需要。后來，日本政府派“遣唐使”時，就加派了“還學生”和“留學生”。所謂“還學生”，是在遣唐使回國時一起回國；“留學生”則是在遣唐使回國后，仍留在中國繼續(xù)學習的學生。當時留學生在唐朝主要學習哲學、文學藝術(shù)和生產(chǎn)技術(shù)等?，F(xiàn)在日本的京都建筑式樣幾乎同唐朝的長安一樣，也有“朱雀大街”“東市”“西市”之名，這都是留學生的功績。從那時起，“留學生”這個詞就一直沿用下來?，F(xiàn)在凡留居外國學習的學生，都稱“留學生”，“留學”一詞也就由此而產(chǎn)生。
- Orange是一家法國通訊公司，在喀國算是信號最好的。
- Bon après－midi，法語意為：下午好。
- Coffre法語意為：行李箱。
- 富人區(qū)的一個超市，法語為DOVV，這里是音譯。
- 馬達姆：法語Madam，這里音譯，是“女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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