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丘城拾遺
喀麥隆,對于我這個地理并不好的人來說,是陌生的。
喀麥隆,于我而言,與非洲是等同的。黑色人種,黃色沙漠,極度缺水,以及充滿生命節(jié)奏的音樂和血脈躁動的舞蹈。
喀麥隆,與原始、野性、粗獷、貧窮,是劃上等號的。
夜半貪睡的浦東移到了繁華文藝的巴黎;墩實厚重的歐洲大陸轉(zhuǎn)著眼看蔚藍(lán)晶瑩的地中海;黃沙漫漫的撒哈拉大沙漠提起腳步;茫茫的黑色沃土里融入陌生的種子。
走出機艙,撲面而來的是無盡的滾滾熱浪。機場的破舊原是我沒有想象到的,接機處的燈有氣無力地閃爍著疲憊的光,耳朵里充斥著嘈雜陌生的語言,鼻子里裹滿了熱氣夾雜汗液的氣味,許多手搶著為我推手中的行李車。
好一陣……
車子勉強著鉆出機場,車窗外是無盡的黑意。漸漸靠近市區(qū),周邊突然像上帝灑落了手中的碎鉆瓶,濺得我滿眼星光,仿佛置身于燈花的海洋,又仿佛佇立在廣袤的銀河,怎一個“美”字了得。
正驚嘆著……
它又一頭扎進市區(qū):高樓大廈、四驅(qū)大道、希爾頓酒店開始陸續(xù)為我開路。
Scalom,我臨時分配到的住地,我管它叫“伺客弄”,伺候我這個閑客的小弄。
次日,我醒得很早。
透過微啟的窗戶,看到漸亮的蒙蒙天和遠(yuǎn)處房舍外的路燈,有黃的,有白的。外面有雞鳴、狗吠、嬰兒啼哭聲、接水聲、鍋碗瓢盆相撞的聲音,還有很多聽不懂的“方言”,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離中國十萬八千里外的喀國了。
喀國的水是不能直接飲用的,凡是能從牙縫里省出些閑碎銀子的當(dāng)?shù)厝耍紩诩依飩湟粋€凈水過濾桶,像個小學(xué)生科學(xué)實驗室里用的簡易儀器,隔成上下兩層,中間插著一根過濾棒,過濾棒是濾芯。有紅豆?fàn)畹牡V化球?qū)?、黑炭樣的活性層、白粉球狀的礦球?qū)?。過濾棒隔兩天就得洗一次的,過濾芯則可以用兩到三個月。總要等過濾桶里滲出足夠的凈水,才能灌去煮著,且有節(jié)制地飲用。
喀國的日用品市場很破舊,黃泥地鋪就的道路兩側(cè),蓋了高高低低的鐵皮房子,有賣過濾桶的、鍋碗瓢盆的、日常用具的。雖看著零亂雜堆,但是只要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老板總能從邊邊角角里掏出一些打了包裝的寶貝來。
離伺客弄最近的菜市場叫“豐地”。窄窄的過道兩側(cè)就地滿坐著賣時蔬的大嬸,光著頭的,扎著頭巾的,地上大堆大堆地塞滿了各色的蔬果:有堆成碉堡的紅番茄;有堆成小山的泥巴土豆;有整枝整枝的芭蕉桿,上面掛滿了成串成串的芭蕉,有綠色的,也有黃色的;有堆成金字塔的橙子;有砌成長城帶狀的青菠蘿;有五顏六色散著光的大彩芒;有時不時被澆上水的生菜、茄子、卷心菜;有用編織網(wǎng)兜著的整袋整袋的大蒜;還有大的如銅錘般的青木瓜。偶爾有幾個支起的小木板房,里面有賣雞蛋、美極醬粒、沙拉醬、意大利面、法國面粉、棕櫚油、胡蘿卜油、棉花籽油等。途中來來往往最多的是推著獨輪手推車的孩子和沿街串巷掛滿了生姜、香菜、各種干辣椒的小販。市場里來來往往躥著推獨輪車的小孩,會一路跟著買菜的客人,嫻熟地把食物裝載整齊,還會做店鋪向?qū)?,介紹哪些攤位的食物更為新鮮??速I菜都不稱斤兩,按堆買。
雅溫得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山城,市區(qū)分布在七個山頭上,因而也稱之為“七丘之城”。山城的建筑特色是依勢起屋,起伏連綿,站到某一高地上就能將山城夜晚熠熠璀璨的萬家燈火盡收眼底。而這個山城的另一大特色是交通形式單一,沒有自行車、電瓶車,住在平民區(qū)與貧民區(qū)過渡帶的我也很少見到公交車。最多的是二三手日本豐田,有些沒有門把手,上車前需要用手伸進車窗里去反著開鎖;有些沒有窗戶,將就著用塑料紙糊著;有些門上不了鎖,需要司機拉根繩兒牽著門;有些坐墊都吐出了芯,搞不好還被淘氣的人兒摘掉了一部分;有些擋風(fēng)玻璃像是被砸過,裂著瘆人的口子。而這些都不是最令人神傷的,的士被當(dāng)作小型公交車用,只要車?yán)镞€塞得下人,路邊任誰招手,司機都會停下來讓他擠進來。有時候擠上來的是豐腴的女人,有時候則是長胡須的黑山羊。
我最癡迷的是那些穿著皮衣、露著胸肌、戴副閃著太陽般耀眼光芒的墨鏡、蹬著軍靴騎在拉風(fēng)的摩托車上、對著我吹口哨的司機。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伸手示意了一下。那摩托車冒著驕傲的黑煙沖我開來,然后一個漂亮的側(cè)轉(zhuǎn)身,停在我面前。我把書包背到前面,然后用手死死拽著后面的鐵杠。
“開吧,朋友?!?/p>
那壯漢轉(zhuǎn)動著手里的加速器,叫了聲,“坐好了!”,就飛似的出發(fā)了。我的頭發(fā)凌風(fēng)飛舞。
遇到他熟識的店鋪門口,他會一一停下來,沖著里面的人打口哨,然后高興地說,“看,我今天載了一個中國女人,哈哈”。
店鋪里的人會沖出來圍觀,小孩子見了我,開始興奮地叫“Chinois,Chinois”;女人們見了我,撩起各色的假發(fā)開始對我指指點點;男人們見了我,會跟著打口哨起哄。
“哦啦啦,哦啦啦,這個中國女人居然坐摩的。哦啦啦,哦啦啦?!?/p>
更多的時候,我選擇步行。
有一天我站在伺客弄路口,看到路對面類似公交車站牌等待處的鐵棚下,有一個用鴨舌帽壓在臉上休息的少年,身子盛在如廢鐵斑駁的手推獨輪車上,兩只腳掛在手推車外,雙手搭在獨輪車外沿上,從身形判斷頂多是個十歲光景的孩子。這一天并非周末,猜想他應(yīng)是沒有書念的可憐之人。
我不想再停下來思考,轉(zhuǎn)身向孔子學(xué)院的方向踱去。
也許是黑頭發(fā),黃皮膚,一路上有很多人對著我吹口哨,嘴里叫著“Chinois,Chinois”。
有坐在路邊酒吧喝啤酒的無聊散客,有站在電話棚下正在借手機打電話的忙碌顧客,有頭頂著塑料大盆、里面裝滿烤芭蕉片叫賣的精瘦游販,有坐在路邊賣餅干的肥碩胖大嬸,有躲在遠(yuǎn)處墻根下探出半個腦袋的小孩,還有一些會喊著“hi hao,hi hao”或者“niao,niao”的男男女女。
這種熱情,剛開始讓我覺得非常無理取鬧,后來,我便接受了。因為當(dāng)一個人開始對一件未知事物或者一個新奇玩意產(chǎn)生興趣時,如果能夠大膽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愿,無論這種行為在別人看來是多么愚蠢,在他自己看來,是一種短暫的滿足,不失為一件幸福的事情。但是我們又有多少人怯怯不敢說出心中所想,只留下悔意的追思。
想象一下,如果自己看到了從未見過的一個俊男或者靚女,其實內(nèi)心深處是想多看幾眼的,這是人的審美需要,但是迫于自己心理道德和尊嚴(yán)感的束縛,會假裝毫不在意,這樣反而失去了欣賞美的勇氣。人生也是這樣,沒有把握好機會讓自己放縱性情地說一些愚蠢的話,反而會失去生命中“真”的美感。
走到Chapel Obili十字路口時,一個身著深灰色西裝,皮鞋擦得锃亮的孩子從黑色奔馳車上下來。年紀(jì)不超過十歲,應(yīng)該是位少爺。開車的并非父親,是司機。我不想去猜車?yán)锒俗母改?,著裝有多精致,家里裝修有多豪奢,只是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位躺在獨輪車上的少年。一個是生活主宰了他,一個是他主宰了生活。
這樣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幾分鐘內(nèi)就會親眼見證。有時候經(jīng)常會覺得喀國的上帝特意在我眼前變魔術(shù),讓我唏噓,讓我變得傷感和多情。
車路兩邊均留有一溜比馬路高出十厘米的人行道,只是這人行道只可以并排自由通過較為纖瘦的兩個身體,而這里的女士、先生一般都是一人就占去了百分之七八十的垂直空間。
這人行道兩側(cè)是一道可以一腳輕松跨越的半米深的疏水道,過了疏水道便是正式的店面商鋪。這疏水道是為了在暴雨天預(yù)防道路積水而設(shè)的,這半米深的空道間歇性地被蓋上了一些切割規(guī)整,大小均勻的木板條,為了方便行人的來往暢通。而當(dāng)你走到?jīng)]有鋪設(shè)木板的地段時,只能祈求這人行道上少些迎面而來的豐碩身軀。
但我切切又最喜歡那沒有鋪設(shè)木板且暴露于天地間的空道,盡管看上去沒有被蓋上木板的地段那樣讓人充滿遐想。
你可以將那些黃灰色的木板條想象成被染了色的鋼琴鍵,穿著成人舊衣服,因為領(lǐng)子太大而不得不露出一只深咖色肩膀的孩子歡快而有節(jié)奏地跳躍在上面,口里重復(fù)著早上媽媽新教的“一、二、三、四……”,木板震動的聲音和他口里的法語數(shù)字開始融在一起,像是琴鍵上歡快蹦出的樂曲。
你也可以就著這木板,猜想地下到底隱藏了多少神秘離奇的故事片段。如因服務(wù)員無意間打翻烤雞調(diào)料而大聲斥責(zé)且不接受黑人道歉,離奇被暗殺的白人受害者尸體;或大包剛從中國商店搶劫來的,為躲避警察搜查而被秘藏于下的珠寶、中非法郎;或正在玩捉迷藏,竊喜著等待同伴認(rèn)輸?shù)念B童。
我最喜歡想象,卻也最討厭想象。
想象會使真實的生活變得遠(yuǎn)比它本身更加精彩,而這種豐富的精彩只會給我們帶來與現(xiàn)實世界的落差和傷感。
我選擇觀看暴露于外的那段真實:腐爛的褐色芭蕉皮;留有面包渣的黃色塑料袋;被人不小心遺落的帶有通體裂痕的半支血紅色唇膏;少了腦袋的黑色娃娃熊;扭曲的鋁色啤酒易拉罐;沒被太陽毒射而瘋狂生長的墨綠苔蘚;被吸盡汁水而丟棄的、削了皮的橙子;因食物殘渣堵塞而滯留的無根之水,和著尿騷味的新鮮體液,似乎還能看到一股蒸騰之氣;還有一群自娛自樂的昆蟲們……
我并不排斥這種真實,因為這里的生活原是瑣碎、混亂的,甚至令人作嘔的,但這種純樸和率真讓我看清人本性中的卑劣根底。
- Chinois,法語意為:中國人。
- 當(dāng)?shù)厝艘虿粫l(fā)“你好”兩字的拼音,訛傳把音發(fā)成“hi hao”或者“n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