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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棺論定與身后是非

閉門日扎 作者:邵燕祥 著


蓋棺論定與身后是非

有一位老專家,評論一本書的著者——一位外國人,說他“并沒有成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以致在本書結(jié)束時,暴露出袒護托洛茨基、貶低蘇聯(lián)斯大林的社會主義革命的傾向”。

另一位老專家,評論這一評論,說“這篇……作于1986年7月11日,原來高先生(按即那位評論外國人的中國人)還認為被‘貶低’的人(按指斯大林)還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

斯大林“蓋棺”到今天已經(jīng)30多年,從1961年從水晶棺中遷出,“入土為安”,也已經(jīng)近30年,但似乎還沒有“論定”,這在說慣了“蓋棺論定”的我們看來,不免有點反常。

其實,又有什么奇怪,那個“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的秦始皇,七月崩于外,九月葬于驪山,算到今天,差一年就整整2200年了,然而不是也還沒有論定嗎?

不管對他怎樣論定,反正秦始皇陵遲早要開掘,不是為了鞭尸,而是發(fā)啟墓葬。上海一家報紙解釋,限于技術(shù)條件,近期內(nèi)將暫不開掘,怕的是貿(mào)然動手,不能把地下宮殿和多項文物完好地出土和保存,關(guān)心所在并不是秦始皇那副皮囊骨骼。

開掘其陵墓,需要這種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論定其生平,同樣需要這種唯物主義態(tài)度。開掘,不急在一朝一夕,因為那個距地面16米以下的,500米×500米的正方形的墓壙,定點在那里是跑不了的。秦始皇的一生,事實俱在,同樣無所逃于后人的臧否,兩千年而無定評,也表明其影響?yīng)q存,后人正可以從他所作所為的近期和遠期效果綜合考察,各自作出自己的判斷。各自作出判斷而已,又何必定于一個結(jié)論?

斯大林的是否“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所以成為問題,乃是糾纏于“蘇聯(lián)斯大林的社會主義革命”(姑從那位老專家高先生的提法)是否屬于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如果把斯大林模式的創(chuàng)建者徑直稱為斯大林主義者,那就無可爭辯了。

“仁義不施”的秦始皇如果侈談仁義,那論者自會莫衷一是,但秦始皇作為秦始皇主義者,果然名實相副,不折不扣;只有在材料證明秦始皇實行的并非秦始皇主義的時候,才會再起爭端。

然而為什么現(xiàn)代人如斯大林,古代人如秦始皇,還是不能論定呢?因為他們是大人物的緣故。

巷閭小民張三、李四是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無關(guān)國計民生;張三、李四是不是貫徹始終、言行一致、表里無訛的張三主義者、李四主義者,也不涉及大局。大人物就不同了。中國歷來的所謂大人物,據(jù)說有立德、立功、立言幾種類型,其德、其功、其言都影響人民和社會至巨。因此,從他的言行來看,有德無德,為功為過,在理缺理,就要用人民利益和歷史進步的尺度來衡量,言人人殊、各執(zhí)一詞的情況自然難免,議論紛紛,蓋棺也就無法論定了。

不過,看穿了時,真正關(guān)心論定問題的,一是認真執(zhí)著得近迂的某些歷史家,一是認真執(zhí)著得近迂的家屬,不同之處,前者務(wù)虛,后者或多務(wù)實而已。至于被論定的本人,究竟認真執(zhí)著還是曠達瀟灑,無從取證,只能從生前的態(tài)度略加推測。即使曠達瀟灑,也自各各不同。近讀汪曾祺新編京劇《大劈棺》,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執(zhí)著了那么一下子,終于什么都不在乎了,因為死而復(fù)活,我們才知道他的確無慮于身后種種了。另有一種,是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固然不足與言“腐儒”們的名節(jié)論,難道能與莊某人的《齊物論》同日而語嗎?

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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