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綠其綠
季羨林先生在《室伏佑厚先生一家》文中寫到他1980年訪問日本時初到箱根那一晚的印象:
記得我們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街燈也不是很亮。在淡黃的燈光下,街上寂靜無人。商店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但是陳列商品的玻璃窗子仍然燈火通明。我們看不清周圍的樹木是什么顏色,但是蒼翠欲滴的樹木的濃綠,我們卻能感覺出來。這濃綠是富有層次的,從淡到濃,一直到濃得漆黑一團,撲上我們眉頭,壓在我們心頭。此時,薄暮如白練,伸手就可以抓到。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遨游在閬苑仙宮之中。這一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從那以后也沒有過。至今回憶,當(dāng)時情景,如在眼前。
這濃綠而富有層次,又且撲上眉頭,壓上心頭,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的體驗,是在武夷山中,乘車向一個較少人到的自然保護區(qū)深處駛?cè)ァO衼y石突兀,溪那邊就是林箐,層層疊疊,五月春陰,沉云走霧,氣壓很低,濕氣襲人,分明感覺到水聲纏裹著腐殖土的氣味,露水從密蓬蓬的青枝綠葉上滴下來,帶著甘甜的、微苦的或沖淡的清芬。路窄山高,仰頭望去,那不同的樹群蔚成深淺不同的綠的屏障,淺綠的尚泛黃,蒼綠的如潑墨,這時下車佇立,恍然覺得自己也化為一株綠樹,呼吸著山嵐、雨霧、陰涼的綠色。這種幻覺,在大小興安嶺都不曾有過,也許因為季節(jié)不同,情境也各異吧。
住在城市,遠了山林,這滿目青蒼之感難得一遇,像季羨林先生那樣的禪心,更是不曾有過。稍有閑情的時候,坐在室內(nèi),隔窗望陽臺欄桿上參差擺放的幾盆韭菜蓮、吊蘭、麥冬,竟也發(fā)現(xiàn)它們各各綠得不同,有深淺,有濃淡,有老有嫩,標志著它們不同的來歷、不同的譜系、不同的習(xí)性、不同的年齡。秋天的曬人不熱的陽光照在那各綠其綠的透明、半透明的綠葉上,我仿佛洞見它們流著不同的綠色的血。
燕草碧絲,秦桑綠枝,古今無數(shù)知名不知名的草木,吸收著同樣的陽光進行光合作用,但那葉綠素竟也幻變出許多不同的色調(diào)。
不用說不能“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fā)出同樣的芳香”,單是要所有植物穿一樣的“蘋果綠”“橄欖綠”“草綠”“國防綠”也是不行的。那么,能夠像馬克思所質(zhì)問的那樣,“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