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贄

陸贄（754—805），字敬輿，蘇州嘉興（今浙江嘉興縣）人。年十八舉進士及第，曾任鄭縣尉、渭南主簿、監(jiān)察御史。德宗時，官翰林學士，參預機要。后累遷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性情剛直，指陳朝政，多切中時弊。所作奏議，文筆流暢洗練，論述雄辯著明。然終因直言極諫，為德宗疏遠，又以裴延齡讒毀罷相，貶忠州別駕。順宗即位后，欲召回京城，但詔書未至而卒。謚宣，后世稱為陸宣公。有《陸宣公翰苑集》。

奉天請罷瓊林大盈二庫狀

右[286]，臣聞作法于涼，其弊猶貪；作法于貪，弊將安救[287]？示人以義，其患猶私；示人以私，患必難弭[288]。故圣人之立教也，賤貨而尊讓[289]，遠利而尚廉。天子不問有無，諸侯不言多少[290]。百乘之室，不畜聚斂之臣[291]。夫豈皆能忘其欲賄之心哉[292]？誠懼賄之生人心而開禍端，傷風教而亂邦家耳。是以務(wù)鳩斂而厚其帑櫝之積者[293]，匹夫之富也；務(wù)散發(fā)而收其兆庶之心者[294]，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與天同方[295]。生之長之，而不恃其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296]；付物以道，混然忘情[297]，取之不為貪，散之不為費。以言乎體則博大，以言乎術(shù)則精微。亦何必撓廢公方[298]，崇聚私貨，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萬乘以效匹夫之藏[299]。虧法失人[300]，誘奸聚怨[301]，以斯制事，豈不過哉[302]！

今之瓊林、大盈，自古悉無其制。傳諸耆舊之說[303]，皆云創(chuàng)自開元[304]。貴臣貪權(quán)，飾巧求媚[305]，乃言郡邑貢賦所用[306]，盍各區(qū)分[307]，稅賦當委之有司，以給經(jīng)用[308]；貢獻宜歸乎天子，以奉私求[309]。玄宗悅之，新是二庫[310]。蕩心侈欲，萌柢于茲[311]；迨乎失邦，終以餌寇[312]。《記》曰：“貨悖而入，必悖而出?！?span >[313]豈非其明效歟？

陛下嗣位之初，務(wù)遵理道[314]，敦行約儉，斥遠貪饕[315]。雖內(nèi)庫舊藏，未歸太府[316]，而諸方曲獻，不入禁闈[317]。清風肅然，海內(nèi)丕變[318]。議者咸謂漢文卻馬、晉武焚裘之事[319]，復見于當今。近以寇逆亂常，鑾輿外幸[320]，既屬憂危之運，宜增儆勵之誠[321]。

臣昨奉使軍營，出游行殿[322]，忽睹右廊之下，榜列二庫之名[323]，矍然若驚，不識所以。何則？天衢尚梗[324]，師旅方殷[325]。瘡痛呻吟之聲，噢咻未息[326]，忠勤戰(zhàn)守之效，賞賚未行[327]。而諸道貢珍，遽私別庫[328]。萬目所視，孰能忍懷！竊揣軍情，或生觖望[329]。試詢候館之吏，兼采道路之言[330]，果如所虞，積憾已甚[331]?；蚍扌沃r，或丑肆謳謠[332]，頗含思亂之情，亦有悔忠之意[333]。

是知甿俗昏鄙，識昧高卑[334]，不可以尊極臨[335]，而可以誠義感。頃者六師初降，百物無儲[336]。外捍兇徒，內(nèi)防危堞[337]，晝夜不息，迨將五旬[338]。凍餒交侵，死傷相枕，畢命同力，竟夷大艱[339]。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絕甘以同卒伍，輟食以啖功勞[340]。無猛制而人不攜，懷所感也[341]；無厚賞而人不怨，悉所無也[342]。

今者攻圍已解，衣食已豐，而謠方興，軍情稍阻。豈不以勇夫恒性，嗜貨矜功[343]，其患難既與之同憂，而好樂不與之同利，茍異恬默，能無怨咨[344]！此理之常，固不足怪。《記》曰：“財散則人聚，財聚則人散?！?span >[345]豈非其殷鑒歟[346]？眾怒難任，蓄怨終泄[347]，其患豈徒人散而已？亦將慮有構(gòu)奸鼓亂、干紀而強取者焉[348]。

夫國家作事，以公共為心者，人必樂而從之；以私奉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349]。故燕昭筑金臺[350]，天下稱其賢；殷紂作玉杯[351]，百代傳其惡。蓋為人與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時患其尚??；齊宣之囿四十里，時病其太大[352]。蓋同利與專利異也。為人上者，當辨察茲理，灑濯其心[353]，奉三無私[354]，以壹有眾[355]。人或不率[356]，于是用刑。然則宣其利而禁其私[357]，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358]。舍此不務(wù)，而壅利行私[359]，欲人無貪，不可得已。

今茲二庫，珍幣所歸，不領(lǐng)度支[360]，是行私也；不給經(jīng)費[361]，非宣利也。物情離怨[362]，不亦宜乎！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矯失而成德[363]。以陛下天姿英圣，倘加之見善必遷[364]，是將化蓄怨為銜恩，反過差為至當[365]。促殄遺孽[366]，永垂鴻名，易如轉(zhuǎn)規(guī)，指顧可致[367]。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與否耳。能則安，否則危；能則成德，否則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愿陛下慎之惜之！

陛下誠能近想重圍之殷憂，追戒平居之專欲[368]，器用取給，不在過豐；衣食所安，必以分下[369]。凡在二庫貨賄，盡令出賜有功，坦然布懷[370]，與眾同欲。是后納貢，必歸有司；每獲珍華，先給軍賞；瑰異纖麗，一無上供[371]。推赤心于其腹中[372]，降殊恩于其望外。將卒慕陛下必信之賞，人思建功；兆庶悅陛下改過之誠，孰不歸德[373]？如此則亂必靖[374]，賊必平，徐駕六龍，旋復都邑[375]，興行墜典，整緝棼綱[376]。乘輿有舊儀，郡國有恒賦[377]，天子之貴，豈當憂貧？是乃散其小儲，而成其大儲也；損其小寶，而固其大寶也[378]。舉一事而眾美具，行之又何疑焉！吝少失多，廉賈不處[379]；溺近迷遠，中人所非[380]。況乎大圣應機，固當不俟終日[381]。不勝管窺愿效之至，謹陳冒以聞。謹奏。

說明

建中四年（783）十月，長安發(fā)生涇原兵變，朱泚乘機叛亂，唐德宗倉皇逃往奉天（今陜西乾縣），并在那兒設(shè)立臨時朝廷。此時各地方官員貢奉相繼送到奉天，貯于廊下，仍然題上“瓊林”、“大盈”二庫房的名稱。陸贄認為士兵尚在戰(zhàn)守之中，皇室卻急于設(shè)立私庫，此舉不妥。因為，瓊林、大盈二庫，是國庫之外專供皇帝賞賜親近、揮霍享受的私庫，所藏財貨系國家正稅之外搜括百姓所得?，F(xiàn)皇室逃亡在外，叛亂未平，卻經(jīng)營起個人的安樂享受，影響極壞，后果難測。于是，陸贄寫了這篇文章進諫。文章擺事實，講道理，援古證今，誠懇周至。圍繞著“財散人聚”和“財聚人散”的道理，作了耐心細致、深入淺出的分析，使德宗終于明白損小寶以固大寶的利弊得失，欣然聽從陸贄的勸告，取消了瓊林、大盈二庫榜名。陸贄此文，雖然采用了鋪陳排比的形式，但已避免了以往駢文大量運用艱澀難懂的冷典僻典。手法上多用對比，且以散文句式，運單成雙，因此寫得意氣貫注，流暢自然。陸贄此類文章，實際上是對駢文體裁的一次改造，對后代古文家有很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