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韓愈

唐宋散文 作者:侯毓信


韓愈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貞元八年(792)進(jìn)士。曾任國子博士、刑部侍郎、潮州刺史等職,后官至吏部侍郎。政治上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力排佛教,維護(hù)中央集權(quán),提倡仁政,同情人民疾苦,反對橫征暴斂。其詩有革新精神,以奇崛險怪為特色,是繼漢代司馬遷之后杰出的散文家。與柳宗元開展古文運(yùn)動,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對古代散文的發(fā)展有重大貢獻(xiàn)。有《昌黎先生集》。

原毀

古之君子,其責(zé)己也重以周[382],其待人也輕以約[383]。重以周,故不??;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384],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385],責(zé)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386]。”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387],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388],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zé)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痹缫挂运?,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是人也[389],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390]?!笔遣灰嘭?zé)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比∑湟徊回?zé)其二[391],即其新不究其舊[392],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393]。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痹唬骸澳苌剖牵且嘧阋?。”不亦待于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zé)人也詳[394],其待己也廉[395]。詳,故人難于為善;廉,故自取也少[396]。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奔何从心?,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內(nèi)以欺于心[397],未少有得而止矣[398]。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399]!其于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400];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401]?!迸e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402]。是不亦責(zé)于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403],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404],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試之矣,嘗試語于眾曰:“某良士,某良士?!逼鋺?yīng)者必其人之與也[405];不然,則其所疏遠(yuǎn)、不與同其利者也[406];不然,則其畏也[407]。不若是,強(qiáng)者必怒于言[408],懦者必怒于色矣[409]。又嘗語于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yīng)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yuǎn)、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qiáng)者必說于言[410],懦者必說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411],德高而毀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yù)之光[412]、道德之行[413],難已!

將有作于上者[414],得吾說而存之[415],其國家可幾而理歟[416]!

說明

本文題目“原毀”,是探求毀謗惡習(xí)之本原的意思。韓愈認(rèn)為,復(fù)興古道,革除時弊,也應(yīng)包括革除社會上這種隨意毀謗的惡習(xí)。

文章圍繞“古之君子”與“今之君子”的對比,對“責(zé)己”與“待人”、“應(yīng)者”與“不應(yīng)者”的不同表現(xiàn),作了具體描寫。作者對“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的社會惡習(xí)十分反感,對古之君子待人寬、責(zé)己嚴(yán)的思想作風(fēng)非常贊賞,并予以大力提倡。文章采用對比和排比手法,語勢奔放,一氣貫注,觀點鮮明,層次清晰,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層層緊扣,堪稱議論文的典范。

集評

謝枋得曰:此篇巧妙處在假托他人之言辭,模寫世俗之情狀。熟于此,必能作論。

——宋·謝枋得《文章軌范》卷一

金圣嘆曰:原毀,乃始于責(zé)己者。其責(zé)己則怠,怠則忌,忌則毀。故原之必于此焉始,并非寬套之論也。此文段段成扇,又寬轉(zhuǎn),又緊峭,又平易,又古勁,最是學(xué)不得到之筆,而不知者乃謂易學(xué)。

——清·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

沈德潛曰:此即后代對偶排比之祖也。于韓文中為降格,而賓主開合,荊川得之,已足雄視一代矣。

——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一

吳楚材曰:全用重周、輕約、詳廉、怠忌八字立說。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毀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則不免露爪張牙,多作仇憤語矣。

——清·吳楚材等《古文觀止》卷七

浦起龍曰:此文須細(xì)辨根苗,從根顯苗,所謂原也。毀者其苗,怠與忌者其根。古之君子,不怠不忌;今之君子,則怠且忌。而怠又忌之根也。故入后特將怠字意,預(yù)先下砭,然后單就忌心對勘,使毀態(tài)活躍而出。嗚呼,俗壞于士論之互訐,而禍中于國論之失真。宋明黨局,其左驗矣,非細(xì)故也。結(jié)語毋忽。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四十六

李扶九曰:體則兩扇,筆則曲折,意則刻露,波瀾壯闊,詞意和平。結(jié)歸到君上,見其所關(guān)之大,不徒為一己原也。然篇中不明露己,泛泛說來,何等含蓄。

——清·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卷一·對偶

林紓曰:寫“毀”字妙極。難在開場一段,陳義至高,始是說理之文。不然,人將指為有為而作矣。

——近代·林紓《古文辭類纂》卷一

師說

古之學(xué)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417]。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418],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419];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420],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421]?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422],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遠(yuǎn)矣[423],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圣人也亦遠(yuǎn)矣[424],而恥學(xué)于師。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為圣,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于此乎[425]?愛其子,擇師而教之,于其身也[426],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xí)其句讀者[427],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428],小學(xué)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429],不恥相師[430]。士大夫之族[431],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432],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433],官盛則近諛[434]。嗚呼!師道之不復(fù),可知矣。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435]。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怪也歟!

圣人無常師[436]??鬃訋熪白?、萇弘、師襄、老聃[437]。郯子之徒[438],其賢不及孔子??鬃釉唬骸叭诵?,則必有我?guī)?span >[439]。”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440],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441],年十七,好古文[442],六藝經(jīng)傳皆通習(xí)之[443],不拘于時[444],學(xué)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445],作《師說》以貽之[446]

說明

韓愈是古文運(yùn)動的倡導(dǎo)者,他不僅身體力行,孜孜以求,還力排非議,廣招后進(jìn),為古文運(yùn)動培養(yǎng)了許多新生力量。這篇文章即是針對當(dāng)時社會上恥于相師的不良風(fēng)氣,從理論上闡述了復(fù)興師道的重要意義。文中提出了許多值得重視的觀點,如:老師的作用是“傳道、受業(yè)、解惑”;選擇老師的標(biāo)準(zhǔn)應(yīng)是“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師生之間的關(guān)系則是“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如是而已”,等等。這些見解在當(dāng)時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即使在今天仍有其積極意義。文章采用對比手法,賦予說理的鮮明性和啟發(fā)性。語言雄健剛美,簡潔流暢,似有浩瀚之氣貫穿全文。

集評

柳宗元曰: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xué),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

——唐·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程端禮曰:此篇有詩人諷諭法,讀之自知師道不可廢。

——元·程端禮《昌黎文式》卷三

儲欣曰:有起有束,中間比類相形,議論明切。

——清·儲欣《唐宗八大家類選》卷三

呂東萊曰:此篇最是結(jié)得段段有力。中間三段,自有三意說起,然大概意思相承,都不失師道本意。

——清·顧競《文章軌范百家評注》卷五引

浦起龍曰:柳子謂韓子犯笑侮,收召后學(xué),抗顏而為師,作《師說》,故知師道不傳,及恥笑等字,是著眼處。世不知古必有師,徒以為年不先我,以為不必賢于我,風(fēng)俗人心,澆可知已。韓子見道于文,起衰八代,思得吾與,借李氏子發(fā)所欲言,不敢以告年長而自賢者,而私以告十七歲人,思深哉。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四十七

進(jìn)學(xué)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xué)[447],招諸生立館下[448],誨之曰:“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xì)в陔S[449]。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450],拔去兇邪,登崇俊良[451]。占小善者率以錄[452],名一藝者無不庸[453],爬羅剔抉,刮垢磨光[454]。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yáng)[455]?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456];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p>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457],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458];記事者必提其要[459],纂言者必勾其玄[460];貪多務(wù)得[461],細(xì)大不捐[462],焚膏油以繼晷[463],恒兀兀以窮年[464]。先生之業(yè),可謂勤矣。抵排異端[465],攘斥佛老[466],補(bǔ)苴罅漏[467],張皇幽眇[468];尋墜緒之茫茫[469],獨旁搜而遠(yuǎn)紹[470];障百川而東之[471],回狂瀾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有勞矣。沉浸濃郁[472],含英咀華[473],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474],渾渾無涯;周《誥》殷《盤》[475],佶屈聱牙[476];《春秋》謹(jǐn)嚴(yán)[477],《左氏》浮夸[478],《易》奇而法[479],《詩》正而葩[480];下逮《莊》《騷》,太史所錄[481],子云、相如[482],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483]。少始知學(xué),勇于敢為;長通于方[484],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躓后[485],動輒得咎。暫為御史[486],遂竄南夷[487],三年博士,冗不見治[488]。命與仇謀[489],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490],竟死何裨[491]?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492]!”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493],細(xì)木為桷[494],欂櫨侏儒[495],椳扂楔[496],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497],赤箭青芝[498],牛溲馬勃[499],敗鼓之皮[500],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y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501],雜進(jìn)巧拙,紆余為妍[502],卓犖為杰[503],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huán)天下[504],卒老于行[505]。荀卿守正[506],大論是弘[507],逃讒于楚,廢死蘭陵[508]。是二儒者,吐辭為經(jīng),舉足為法[509],絕類離倫[510],優(yōu)入圣域[511],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學(xué)雖勤而不由其統(tǒng)[512],言雖多而不要其中[513],文雖奇而不濟(jì)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猶且月費(fèi)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514],窺陳編以盜竊[515]。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516]。若夫商財賄之有亡[517],計班資之崇庳[518],忘己量之所稱[519],指前人之瑕疵[520],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521],而訾醫(yī)師以昌陽引年[522],欲進(jìn)其豨苓也[523]。”

說明

本文作于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3),是韓愈再次擔(dān)任國子博士以后寫的。題目“進(jìn)學(xué)解”的意思是辨析如何使學(xué)業(yè)上進(jìn)的問題。作者認(rèn)為,勤學(xué)多思是“業(yè)精”、“行成”的根本,不必計較個人的遇與不遇。實際上這是一篇自抒憤懣、感嘆不遇的力作。

文章模仿漢代東方朔《答客難》、揚(yáng)雄《解嘲》等形式,假托國子博士與學(xué)生的對話展開,從而抒發(fā)自己不得重用、屢遭貶斥的牢騷和不滿。文中以學(xué)生質(zhì)問形式,贊揚(yáng)先生的學(xué)業(yè)成就,為先生坎坷遭遇抱屈,正是韓愈一吐胸中塊壘的絕妙文字,其勢浩瀚奔放,酣暢淋漓,不平之氣,發(fā)泄無遺。最后一段先生說服學(xué)生時,反而自咎自責(zé),自我貶抑,表面的心平氣和與內(nèi)心的強(qiáng)烈不滿,形成對比,使全文意態(tài)橫生,奇趣迭出。此外,本文語言極具錘煉之功,多用韻語,鏗鏘有聲,許多整齊凝練的詞語,已成為廣泛流行的成語,至今傳誦不衰。

集評

洪邁曰: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杰出。揚(yáng)雄擬之為《解嘲》,尚有馳騁自得之妙。至于崔骃《達(dá)旨》、班固《賓戲》、張衡《應(yīng)間》,皆屋下架屋,章摹句寫,其病與《七林》同。及韓退之《進(jìn)學(xué)解》出,于是一洗矣。

——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七

茅坤曰:此韓公正正之旗,堂堂之陣也。其主意專在宰相。蓋大才小用,不能無憾,而以怨懟無聊之辭托人,自咎自責(zé)之辭托之己,最得體。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大家韓文公文鈔》卷三

沈德潛曰:首段發(fā)端,中段是駁,后段是解。胸中抑郁,反借他人說出而已,則心和氣平以解之。宜當(dāng)時宰相讀之,旋生悔心,改公為史館修撰也。

——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一

蔡鑄曰:公文不以雕飾為工,而此篇極修詞之妙,尤具排山倒海之勢。

——清·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bǔ)正全集》卷七

林紓曰:昌黎所長在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鉛,風(fēng)采遂煥然于外。

又曰:說到極謙退處,愈顯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樂天安命而已。

其驟也,若盲風(fēng)懣雨;其夷也,若遠(yuǎn)水平沙。文不過一問一答,而啼笑橫生,莊諧間作。文心之狡獪,嘆觀止矣。

——近代·林紓《韓柳文研究法》

張中丞傳后敘[524]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525],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526],得李翰所為《張巡傳》[527]。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528],不為許遠(yuǎn)立傳[529],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530]。

遠(yuǎn)雖材若不及巡者[531],開門納巡[532],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533],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后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534],不能通知二父志[535],以為巡死而遠(yuǎn)就虜,疑畏死而辭服于賊[536]。遠(yuǎn)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537],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dāng)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538],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539]。遠(yuǎn)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540],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shù)日而知死處矣,遠(yuǎn)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yuǎn)之賢而為之邪?說者又謂遠(yuǎn)與巡分城而守[541],城之陷,自遠(yuǎn)所分始,以此詬遠(yuǎn)[542],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臟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543],其絕必有處[544]。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545],其亦不達(dá)于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yuǎn)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dāng)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546]、棄城而逆遁[547]?茍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548],將其創(chuàng)殘餓羸之余[549],雖欲去,必不達(dá)。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550]。守一城,捍天下[551],以千百就盡之卒,戰(zhàn)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552],沮遏其勢[553],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dāng)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shù);擅強(qiáng)兵坐而觀者[554],相環(huán)也[555]。不追議此,而責(zé)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于逆亂[556],設(shè)淫辭而助之攻也[557]

愈嘗從事于汴、徐二府[558],屢道于兩府間[559],親祭于其所謂雙廟者[560]。其老人往往說巡、遠(yuǎn)時事,云:南霽云之乞救于賀蘭也[561],賀蘭嫉巡、遠(yuǎn)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云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qiáng)留之。具食與樂[562],延霽云坐[563]。霽云慷慨語曰:“云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币虬嗡宓稊嘁恢?,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云泣下。云知賀蘭終無為云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564],矢著其上磚半箭[565],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566]。”愈貞元中過泗州[567],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云,云未應(yīng)。巡呼云曰:“南八[568]!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云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569]?”即不屈。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570]。及巡起事,嵩嘗在圍中。籍大歷中于和州烏江縣見嵩[571],嵩時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572],好學(xué),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聞巡、遠(yuǎn)事,不能細(xì)也。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毖苍唬骸拔嵊跁x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573],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yīng)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574],城中居人戶亦目數(shù)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后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輒張[575]。及城陷,賊縛巡等數(shù)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576],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577],陽陽如平常[578]。遠(yuǎn)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于亳、宋間[579]?;騻麽杂刑镌谫?、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580],為所殺。嵩無子。張籍云。

說明

安史之亂中,張巡和許遠(yuǎn)共同扼守江淮咽喉之地睢陽,在外無援軍、內(nèi)絕糧草的情況下,與十?dāng)?shù)萬叛軍對峙十個月,最后以身殉國。此舉英勇壯烈,氣震山河。但當(dāng)時朝廷中一些人卻肆意詆毀張、許的壯舉,以掩蓋自己畏敵避戰(zhàn)的行徑。張巡的部將李翰,曾親歷守城之戰(zhàn),為此寫了《張巡傳》,以澄清事實真相,弘揚(yáng)張巡、許遠(yuǎn)的高尚氣節(jié)。五十年后,韓愈讀到這篇文章,深受感動,以飽含深情之筆,補(bǔ)敘了張巡等人的英勇事跡和其他軼事,決意讓張、許的英雄正氣再次發(fā)揚(yáng)光大。

本文將敘事、議論糅為一體,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深入,具有很強(qiáng)的感染力。前半部主要為許遠(yuǎn)辯誣,故以議論為主。后半部以描寫南霽云求援無著和張巡就義前的慷慨陳詞為重點,故以敘事為主。其間又以飽含作者情感的議論和補(bǔ)充張巡、許遠(yuǎn)等人其他軼事的敘述加以穿插,使前代英靈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凜然正氣,令人動容。

集評

黃震曰:閱李翰所為《張巡傳》而作也。補(bǔ)記載之遺落,暴赤心之英烈。千載之下,凜凜生氣。

——宋·黃震《黃氏日鈔》卷五十九

茅坤曰:通篇句、字、氣,皆太史公髓,非昌黎本色。今書畫家亦有效人而得其解者,此正見其無不可處。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大家韓文公文鈔》卷十

汪份曰:筆力如蛟龍之翔,如虎鳳之躍,此正昌黎本色。鹿門止因昌黎碑文造語古奧,遂謂此非昌黎本色,謬也。

——清·汪份《遄喜齋集》

方苞曰:截然五段,不用鉤連,而神氣流注,章法渾成,惟退之有此。前三段乃議論,不得曰記張中丞逸事;后二段乃敘事,不得曰讀張中丞傳,故標(biāo)以《張中丞傳后敘》。又曰:退之序事文不學(xué)《史記》,而生氣奮動處,不覺與之相近。又曰:史家之法,有單敘、夾敘、帶敘、追敘諸法,學(xué)者就此篇可以悟入。

——清·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古文約選》

沈德潛曰:辯許遠(yuǎn)無降賊之理,全用議論;后于老人言,補(bǔ)南霽云乞師,全用敘事;末從張籍口中述于嵩,述張巡軼事,拉雜錯綜,史筆中變體也。爭光日月,氣薄云霄,文至此可云不朽。

——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

浦起龍曰:緣與張籍讀中丞傳,胸中觸著許、南事,及當(dāng)時傳說浮議,并張籍零星所聞,因成此文。是書后體,非史傳體也。依文分則,作四則看。為許遠(yuǎn)辯誣作一則;為二公辯死守作一則。此兩則,乃辯體也。敘南八事作一則;紀(jì)張籍述于嵩語作一則。此兩則,乃敘事體也。各成片段,慎勿牽紐。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五十一

林紓曰:退之于此文入手時,即極力為遠(yuǎn)申辯,歸結(jié)到小人之議論不足信句,遠(yuǎn)之冤屈始大白。其下始將二公合論?!爱?dāng)二公之初守也”起,至“誰之功也”止,即推擴(kuò)李翰之意。其下則痛詆賀蘭。詆賀蘭不能無據(jù),因引南霽云乞師事,正以坐實賀蘭之罪。乃賀蘭不救,論者不責(zé),反責(zé)全城抗節(jié)、與城同燼之忠臣。寫南八之勇,千秋以下,尚凜然見其忠概。

——近代·林紓《古文辭類纂》卷二

送董邵南序[581]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582]。董生舉進(jìn)士[583],連不得志于有司[584],懷抱利器[585],郁郁適茲土[586],吾知其必有合也[587]。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qiáng)仁者[588],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589]!然吾嘗聞風(fēng)俗與化移易[590],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耶[591]!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592]。董生勉乎哉!

吾因之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593],而觀于其市,復(fù)有昔時屠狗者乎[594]?為我謝曰[595]:“明天子在上[596],可以出而仕矣?!?/p>

說明

韓愈的朋友董邵南,懷抱高志而不得用,想去河北尋求發(fā)展,本在情理之中。然而,當(dāng)時河北藩鎮(zhèn)擁兵自重,與中央分庭抗禮,明爭暗斗,實為是非之地。故韓愈私下又不贊成董邵南北行。為此,韓愈先從盛贊古代燕趙之地的好俠尚義之士提起,再轉(zhuǎn)以風(fēng)俗移易,今非昔比作暗示,將他的勸說、提醒之意蘊(yùn)含其中。最后又假托董邵南去憑吊樂毅之墓,糅進(jìn)遠(yuǎn)拒藩鎮(zhèn)、歸命朝廷之意。這篇短短的百余言贈序中,以“風(fēng)俗與化移易”為線索,古與今為呼應(yīng),吞吐曲致之中,沉郁往復(fù),激昂向義,意味倍覺深長。

集評

李涂曰:文章有短而轉(zhuǎn)折多氣長者,韓退之《送董邵南序》、王介甫《讀孟嘗君傳》是也。有長而簡直氣短者,盧襄《西征記》是也。

——宋·李涂《文章精義》

朱熹曰:此篇言燕、趙之士,仁義出于其性,乃故反其詞,深譏其不臣而習(xí)亂之意。故其卒章,又為道上威德以警動而招徠之。其旨微矣,讀者詳之。

——宋·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六

程端禮曰:字?jǐn)?shù)不多,文法妙似《史記》。

——元·程端禮《昌黎文式》卷四后集下卷

茅坤曰:文僅百余字,而感慨古今,若與燕趙豪俊之士,相為叱咤嗚咽。其間一涕一笑,其味無窮。昌黎序文當(dāng)屬第一首。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大家韓文公文鈔》卷七

郭正域曰:妙在轉(zhuǎn)折,意在言外。

——明·郭正域《韓文杜律·韓文》

金圣嘆曰:送董邵南往燕趙,卻反托董邵南諭燕趙歸朝廷。命意既自沉痛,用筆又極頓挫??此皇前贁?shù)十余字,凡作幾反幾復(fù)。

——清·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一

蔡鑄曰:按此文言婉而多諷,妙在含蓄不露。結(jié)處提出“明天子在上”,名義凜然。茅鹿門謂昌黎序中以此為第一,可謂不誣矣。

——清·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bǔ)正全集》卷七

朱宗洛曰:本是送他往,卻要止他往,故“合”一層易說,“不合”一層難說。文語語作吞吐之筆,曰“吾聞”,曰“烏知”,曰“聊以”,于放活處隱約其意,立言最妙。其末一段,忽作開宕,與“不合”意初看若了不相涉,其實用借筆以提醒之,一曰“為我”,再曰“為我”,囑董生正以止董生也。想其用筆之妙,真有煙云繚繞之勝。凡文之短者,越要曲折,蓋曲則有情,而意味倍覺深長也。

——清·朱宗洛《古文一隅》卷中

過珙曰:勸其往又似勸其不必往,言必有合又似恐其未必合。語意一半是愛惜邵南,一半是不滿藩鎮(zhèn)。通篇只以“風(fēng)俗與化移易”句為上下過脈,而以古、今二字呼應(yīng),含蓄不露,曲盡吞吐之妙。唐文唯韓奇,此又為韓中之奇。

——清·過珙《古文評注》卷七

送李愿歸盤谷序

太行之陽有盤谷[597],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598]?;蛟唬骸爸^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599],隱者之所盤旋[600]?!庇讶死钤妇又?。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601],名聲昭于時[602],坐于廟朝[603],進(jìn)退百官[604],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605],羅弓矢[606],武夫前呵[607],從者塞途[608],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609]。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610],道古今而譽(yù)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611],清聲而便體[612],秀外而慧中[613],飄輕裾[614],翳長袖[615],粉白黛綠者[616],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fù)恃[617],爭妍而取憐[618]。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dāng)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619],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620]?!案F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yuǎn),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621]。采于山,美可茹[622];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623]。與其有譽(yù)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624],刀鋸不加[625],理亂不知[626],黜陟不聞[627]。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侯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628]。足將進(jìn)而趑趄[629],口將言而囁嚅[630],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631]。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632]?”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633],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634]。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635]。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636],廓其有容[637]??澏?span >[638],如往而復(fù)。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639]?;⒈h(yuǎn)跡兮,蛟龍遁藏[640]。鬼神守護(hù)兮,呵禁不祥[641]。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642],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643]?!?/p>

說明

李愿是韓愈的朋友,他懷才不遇,求仕不得,故準(zhǔn)備遠(yuǎn)離塵世,歸隱故鄉(xiāng)。韓愈聞訊,感慨萬端,于是,寫下這篇文章,送別朋友。

本文構(gòu)思精巧,別具一格。開頭一段寫盤谷正適合隱士所居,已隱含自己與李愿有同感之意。結(jié)尾一段更是直接道出自己亦有歸隱之志,有前后呼應(yīng)之勢。這與韓愈當(dāng)時求官不得,心情抑郁憤懣有直接關(guān)系。中間三段則全記李愿之語,以刻畫三類人物。一是得勢權(quán)貴;二是高潔隱者;三是逐利小人。同時,運(yùn)用襯托對比手法,對三種不同的處世態(tài)度加以褒貶,作者的感情傾向寓于具體描寫之中,因而文章顯得含蓄曲折,耐人尋味。行文中多用駢句,使韻調(diào)和諧暢美。

集評

蘇軾曰: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以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執(zhí)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

——宋·蘇軾《跋退之送李愿序》

王若虛曰:崔伯善嘗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綠”一節(jié)當(dāng)刪去。以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務(wù)。其論似高;然此自富貴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過于浮艷耳!余事皆略言,而此獨說出如許情狀,何邪?蓋不惟為雅正之累,而于文勢亦滯矣。

——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五·文辨二

唐順之曰:此篇當(dāng)看其造語形容。

——明·唐順之《文編》卷五十四

茅坤曰:通篇全舉李愿說話,自說只數(shù)語,此又別是一格,而其造語形容處,則又鑄六代之長技矣。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大家韓文公文鈔》卷七

金圣嘆曰:前只數(shù)語寫盤谷,后只一歌詠盤谷。至于李之歸此谷,只用李自己兩段說話。自言欲為第一段人不得,故甘為第二段人。便見歸盤谷者,乃是世上第一豪華無比人,非朽爛不堪人也。

——清·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一

儲欣曰:公作此文,才二十四歲。公嘗云:辭不備,不可謂成文??创宋?,于李愿口中描寫三種人,各極情狀,如化工之付物。信乎其辭之備也。學(xué)者解之,最利舉場。

——清·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

沈德潛曰:不下斷語,閑閑成文,又是一格。

——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四

吳楚材曰:一節(jié)是形容得意人,一節(jié)是形容閑居人,一節(jié)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結(jié)在“人賢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全舉李愿自己說話,自說只前數(shù)語寫盤谷,后一歌詠盤谷,別是一格。

——清·吳楚材等《古文觀止》卷八

林紓曰:此篇文格極平,學(xué)之乃愈平,然昌黎之文安有平者?昌黎能倡,后人乃不許步。入手用“愿之言曰”四字,將全題攝在空中,恣其落筆。不有此句,則平鋪直敘,尚何意味。東坡欲效此體亦作一篇,已終不敢者,即仿其體格過平,效之適以水濟(jì)水也。讀者勿仿其格,但領(lǐng)其氣可也。

——近代·林紓《古文辭類纂》卷六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644],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645],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yuǎn)具時羞之奠[646],告汝十二郎之靈[647]

嗚呼!吾少孤[648],及長,不省所怙[649],惟兄嫂是依[650]。中年兄歿南方[651],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652],既又與汝就食江南[653],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654],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dāng)不復(fù)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后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zāi)?span >[655],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幕于汴州[656],汝來省吾,止一歲[657],請歸取其孥[658];明年丞相薨[659],吾去汴州[660],汝不果來。是年,我又佐戎徐州[661],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662],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于東[663],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yuǎn)者,莫如西歸[664],將成家而致汝[665]。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666]!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dāng)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667],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668]。

去年孟東野往[669],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670],皆康強(qiáng)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671]?!笔胫^少者歿而長者存、強(qiáng)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672]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673],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674]?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675]?少者強(qiáng)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者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676],何為而在吾側(cè)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yè)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677],動搖者或脫而落矣[678],毛血日益衰[679],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680]!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681],吾之子始五歲[682],少而強(qiáng)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683],又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684],往往而劇?!蔽嵩唬骸笆羌惨?,江南之人,常常有之?!蔽词家詾閼n也[685]。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極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686],不知當(dāng)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yīng)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687]。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688],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余奴婢,并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689],終葬汝于先人之兆[690],然后惟其所愿[691]。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yǎng)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殮不得憑其棺,窆不得臨其穴[692],吾行負(fù)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yǎng)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693],其又何尤[694]!彼蒼者天,曷其有極[695]!自今已往,吾其無意于人世矣,當(dāng)求數(shù)頃之田于伊、潁之上[696],以待余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嗚呼哀哉!尚饗[697]。

說明

這是一篇被譽(yù)為“千年絕調(diào)”的祭文,是韓愈為侄兒韓老成寫的。韓愈三歲喪父,由兄嫂撫養(yǎng),故從小就與十二郎生活在一起。他與十二郎雖為叔侄,但形同兄弟,感情至深。兄嫂去世后,韓愈幾次想接十二郎出來,共同生活,盡情照拂。但命運(yùn)多舛,終未如愿。當(dāng)十二郎去世的消息突然傳來,韓愈的悲痛心情可想而知。

本文突破了一般祭文的寫法,完全沒有歌功頌德的程式化文字,而是圍繞著家庭、身世、生活遭遇的記敘、回憶,淋漓盡致地傾訴了生者對死者的哀痛?;貞浿胁槐墁嵥榧?xì)小,哀痛中不乏追悔無盡。再加上行文中大量運(yùn)用反問、反復(fù)等手法,絮絮叨叨、如泣如訴之中,無限哀怨、無限深情一展無遺。

集評

費(fèi)袞曰: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語。其最妙處,自“其信然耶”以下,至“幾何不從汝而死也”一段,僅三十句,凡句尾連用“耶”字者三;連用“乎”字者三;連用“也”字者四;連用“矣”字者七。幾于句句用助辭矣!而反復(fù)出沒,如怒濤驚湍,變化不測,非妙于文章者,安能及此。

——宋·費(fèi)袞《梁溪漫志》卷六

茅坤曰:通篇情意刺骨,無限凄切,祭文中千年絕調(diào)。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大家韓文公文鈔》卷十六

郭正域曰:滿眼涕洟,無限傷神,情真語真。

——明·郭正域《韓文杜律·韓文》

朱子謂韓愈《祭十二郎文》后數(shù)百年,而本朝復(fù)有歐陽文忠公《瀧岡阡表》。其為朱子所心折如此。然以兩文較之,其情致悱惻、能達(dá)所不能達(dá)之隱、所謂喜往復(fù)善自道者,則果相伯仲。若夫垂諸萬世、使酷吏讀之亦不覺泫然流涕者,歐作固專其美,而韓遜不如矣。子曰:“茍有車必見其式,茍有衣必見其敝。”蓋言有其實,斯有其文也。愈固不得無之而空言之,歐之勝者實也。如此文者,所當(dāng)自朝廷至于里巷,莫不謳吟諷誦者歟?夫是之謂“羽翼六經(jīng)”。“羽翼六經(jīng)”云者,固不在句訓(xùn)字詁之徒也。

——清·乾隆《唐宋文醇》卷之十一

沈德潛曰:直舉胸臆,情至文生,是祭文變體,亦是祭文絕調(diào)。

——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六

林云銘曰:祭文中出以情至之語,以茲為最。蓋以其一身承世代之單傳,可哀一;年少且強(qiáng)而早世,可哀二;子女俱幼,無以為自立計,可哀三;就死者論之,已不堪道如此,而韓公以不料其死而遽死,可哀四;相依日久,以求祿遠(yuǎn)離不能送終,可哀五;報者年月不符,不知是何病亡,何日歿,可哀六。在祭者處此,更難為情矣。故自首至尾,句句俱以自己插入伴講。始相依,繼相離,瑣瑣敘出。復(fù)以己衰當(dāng)死,少而強(qiáng)者不當(dāng)死,作一疑一信波瀾,然后以不知何病,不知何日,慨嘆一番。末歸罪于己,不當(dāng)求祿遠(yuǎn)離,而以教嫁子女作結(jié)。安死者之心,亦把自家子女,平平敘入??傄娮陨了?,無一不體關(guān)情,悱惻無極,所以為絕世奇文。

——清·林云銘《韓文起》評語卷八

吳楚材曰: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未嘗有意為文,而文無不工。祭文中千年絕調(diào)。

——清·吳楚材等《古文觀止》卷八

柳子厚墓志銘

子厚諱宗元[698]。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699],封濟(jì)陰公[700]。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701],死高宗朝[702]?;士贾M鎮(zhèn)[703],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quán)貴失御史[704],權(quán)貴人死,乃復(fù)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dāng)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dá)。逮其父時[705],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jìn)士第[706],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xué)宏詞授集賢殿正字[707]。俊杰廉悍[708],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踔厲風(fēng)發(fā)[709],率常屈其座人[710],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yù)之。貞元十九年,由藍(lán)田尉拜監(jiān)察御史[711]。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712],例出為刺史[713],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714]。居閑,益自刻苦,務(wù)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715],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716]。

元和中[717],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718]。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耶[719]?”因其土俗,為設(shè)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zhì)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720],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shè)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721],足相當(dāng),則使歸其質(zhì)[722]。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723],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jìn)士者[724],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fù)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725],當(dāng)詣播州[726]。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闭堄诔?,將拜疏[727],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728],夢得于是改刺連州[729]。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730],詡詡強(qiáng)笑語以相取下[731],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fù),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fā)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fēng),亦可以少愧矣[732]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733],不自貴重顧藉[734],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735]。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736],故卒死于窮裔[737],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738],自持其身[739],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740],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fù)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741],其文學(xué)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742],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cè)[743]。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fèi)皆出觀察使河?xùn)|裴君行立[744]。行立有節(jié)概,重然諾[745],與子厚結(jié)交,子厚亦為之盡[746],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747],性謹(jǐn)慎,學(xué)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748],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jīng)紀(jì)其家[749],庶幾有始終者[750]。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751],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752]。

說明

韓愈和柳宗元是情誼深篤的朋友,他雖然對柳宗元參與王叔文集團(tuán)的政治活動略有微辭,但對柳宗元才調(diào)高絕卻長期遭貶的境遇深為同情。所以,當(dāng)柳宗元去世以后,韓愈先后寫了好幾篇悼念亡友的文章,這篇墓志銘,就是其中影響較大的一篇。

這篇文章沒有泛泛而談柳宗元的一生,而是突出了柳宗元最具風(fēng)范的幾個側(cè)面。如“贖歸奴婢”,是其一系列興利除弊優(yōu)異政績的代表;出入經(jīng)史,議論古今是其踔厲風(fēng)華的文學(xué)風(fēng)采的表現(xiàn);自己雖在貶斥之中,卻“以柳易播”,急朋友之難的行為,是其高尚美德的體現(xiàn)。

作者精于選材,詳略得當(dāng),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而句法靈活,敘述飽含情感又夾以議論,在深深地哀挽朋友之中流露出自己的不平之氣,有著很強(qiáng)的藝術(shù)感染力。

集評

劉禹錫曰:子厚之喪,昌黎韓退之志其墓,且以書來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駟)、蔡(邕)不足多也?!卑捕ɑ矢洠谖恼律偎谱?,亦以退之之言為然。凡子厚名氏與仕與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

——唐·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記》

茅坤曰:昌黎稱許子厚處,尺寸斤兩,不放一步。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大家韓文公文鈔》卷十五

儲欣曰: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韓志柳,如太史公傳李將軍,為之不遺余力矣。

——清·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十三

沈德潛曰:子厚之失足于叔文,躁進(jìn)則有之,阿黨則非也。昌黎不設(shè)其事,感慨惋惜,在隱躍間,先表其好學(xué),次詳其政績,次述其交誼,而歸結(jié)于文章之必傳。沉郁蒼涼,墓志中千秋絕調(diào)。

——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六

浦起龍曰:論子厚者,可以兩言盡之。曰文章震世,曰輕踦被斥。此志激蕩低徊,都不出此兩意。無筆不伸,無筆不扣。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五十

雜說[753]

世有伯樂[754],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755],駢死于槽櫪之間[756],不以千里稱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757],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758]。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759],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760],食之不能盡其材[761],鳴之而不能通其意[762],執(zhí)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眴韬?!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說明

這篇短論的主旨是慨嘆懷才不遇。開篇即直切論題,點明千里馬與伯樂之依存關(guān)系。繼而筆鋒一轉(zhuǎn),指出世無伯樂,千里馬慘遭埋沒之不幸。接著痛斥“天下無馬”之謬論。最后以反詰句收尾,點出全部問題之要害。全文波瀾曲折,氣勢逼人;筆法峻峭,格力遒勁。寥寥短章,滿溢不平之氣;淋漓頓挫,透露悲憤之感。

集評

謝枋得曰:此篇主意,英雄豪杰,必遇知己者,尊之以高爵,食之以厚祿,任之以重權(quán),其才斯可以展布。

——宋·謝枋得《文章軌范》卷五

王若虛曰:嗚呼!千里之才,固有異于常馬者,然亦非徒善食而后能也。退之平生以貧而號于人,嘆一飽之不足者屢矣,豈其有激而云耶?

——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二

儲欣曰:淋漓頓挫,言之慨然。

——清·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三

林云銘曰:此以千里馬喻賢士,伯樂喻賢相也,有賢相,方可得賢士,故賢相之難得,甚于賢士。若無賢相,雖有賢士,或棄之而不用,或用之而畀以薄祿,不能盡其所長,猶之乎無賢士也?;搓幒钣鰸h高,酂侯謂僅以為將,亦必不留。蓋非大將必不能成大功,非為尊官厚祿計也。末以時相不知賢士作結(jié),無限感慨。

——清·林云銘《韓文起》卷八

蔡鑄曰:此篇皆借喻,格力遒邁。結(jié)語詠嘆含蓄,正意到底不露,高手。

——清·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bǔ)正全集》卷六

浦起龍曰:全注意伯樂對短馭者攄憤。只起句正說,通身是慨,氣驁自然!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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