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段太尉逸事狀

唐宋散文 作者:侯毓信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xùn)|(今山西永濟縣)人,世稱柳河?xùn)|。貞元九年(793)進士。授校書郎,調(diào)藍田尉,升監(jiān)察御史里仁。后參加王叔文集團變法革新,失敗后貶為永州司馬。十年后改為柳州刺史,故世又稱柳柳州。政治上以儒家民本思想為主。與韓愈同為古文運動倡導(dǎo)者,同為“唐宋八大家”。散文峭拔矯健,《永州八記》等山水游記多所寄托,亦有揭露社會矛盾、批判時政之作。有《河?xùn)|先生集》。

段太尉逸事狀

太尉始為涇州刺史時[854],汾陽王以副元帥居蒲[855]。王子晞為尚書[856],領(lǐng)行營節(jié)度使[857],寓軍邠州[858],縱士卒無賴[859]。邠人偷嗜暴惡者[860],率以貨竄名軍伍中[861],則肆志[862],吏不得問[863]。日群行丐取于市[864],不嗛[865],輒奮擊折人手足[866],椎釜、鬲、甕、盎盈道上[867],袒臂徐去[868],至撞殺孕婦人。邠寧節(jié)度使白孝德以王故[869],戚不敢言[870]。

太尉自州以狀白府[871],愿計事[872]。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873],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874],且大亂[875],若何?”孝德曰:“愿奉教?!碧驹唬骸澳碁闆苤?,甚適[876],少事。今不忍人無寇暴死[877],以亂天子邊事[878]。公誠以都虞侯命某者[879],能為公已亂[880],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請[881]

既署一月[882],晞軍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883],壞釀器,酒流溝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884],皆斷頭注槊上[885],植市門外[886]。晞一營大噪,盡甲[887]。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將奈何?”太尉曰:“無傷也,請辭于軍[888]?!毙⒌率箶?shù)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馬[889],至?xí)勯T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因諭曰:“尚書固負若屬耶[890]?副元帥固負若屬耶?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為白尚書,出聽我言[891]。”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勛塞天地[892],當(dāng)務(wù)始終[893]。今尚書恣卒為暴,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894],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言未畢,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軍以從?!鳖欉匙笥以唬骸敖越饧?,散還火伍中[895],敢嘩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896],請假設(shè)草具[897]?!奔仁?,曰:“吾疾作,愿留宿門下?!泵竹R者去,旦日來[898]。遂臥軍中。晞不解衣,戒候卒擊柝衛(wèi)太尉[899]。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請改過。邠州由是無禍。

先是,太尉在涇州為營田官[900]。涇大將焦令諶取人田[901],自占數(shù)十頃,給與農(nóng),曰:“且熟,歸我半?!笔菤q大旱,野無草。農(nóng)以告諶,諶曰:“我知入數(shù)而已,不知旱也?!倍截?zé)益急。且饑死[902],無以償,即告太尉。太尉判狀辭甚巽[903],使人求諭諶。諶盛怒,召農(nóng)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鋪背上,以大杖擊二十,垂死[904],輿來庭中[905]。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瘡[906],手注善藥[907],旦夕自哺農(nóng)者[908],然后食。取騎馬賣,市谷代償[909],使勿知。淮西寓軍帥尹少榮[910],剛直士也,入見諶,大罵曰:“汝誠人耶?涇州野如赭[911],人且饑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擊無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馬,賤賣市谷入汝,汝又取不恥。凡為人,傲天災(zāi)、犯大人、擊無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無馬,汝將何以視天地,尚不愧奴隸耶[912]?”諶雖暴抗,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終不可以見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涇州以司農(nóng)征[913],戒其族:“過岐[914],朱泚幸致貨幣[915],慎勿納。及過,泚固致大綾三百匹。太尉婿韋晤堅拒,不得命[916]。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謝曰:“處賤[917],無以拒也。”太尉曰:“然終不以在吾第[918]?!币匀缢巨r(nóng)治事堂[919],棲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終[920]。吏以告泚,泚取視,其故封識具存[921]。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922],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上史館[923]:今之稱太尉大節(jié)者出入[924],以為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嘗出入岐周邠間[925],過真定[926],北上馬嶺[927],歷亭障堡戍[928]。竊好問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為人姁姁[929],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930],未嘗以色待物[931]。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932],必達其志[933],決非偶然者。會州刺史崔公來[934],言信行直,備得太尉遺事[935],復(fù)校無疑?;蚩稚幸輭?,未集太史氏[936],敢以狀私于執(zhí)事[937]。謹狀。

說明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涇原士兵在京城長安嘩變,盧龍節(jié)度使朱泚被擁立為帝。朱泚召見段秀實時,段秀實突然用象牙笏猛擊朱泚額頭,朱泚當(dāng)場血流如注,段秀實因此被殺。對這一聲討叛賊的壯舉,當(dāng)時有人卻大發(fā)謬論,說段是武人一時逞勇,“以取名天下”。柳宗元對此頗為憤慨。他在年青時已搜集的許多段秀實逸事的基礎(chǔ)上,寫下這篇逸事狀,送給當(dāng)時任史館修撰的韓愈,希望韓愈在為段秀實立傳時,參考他補充的材料。“狀”,又稱“行狀”,是記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生卒年月、生平事跡的文章。逸事狀則只記錄死者的逸事,不涉及其他內(nèi)容,是“狀”的變體。

本文選取了段秀實三則逸事,表現(xiàn)了段秀實忠勇剛直,仁厚廉潔,關(guān)心人民,不畏強暴的感人形象。同時對唐代社會的黑暗,也有所揭露。文章描寫生動,剪裁精當(dāng),情節(jié)曲折,引人入勝,通過一系列具體行動的刻畫,一個封建時代的優(yōu)秀人物躍然紙上,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集評

浦起龍曰:書以聲之,狀以條之,跋以振之,合而成篇。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五十四

王元美曰:退之海神廟碑,猶有相如之意;《毛穎傳》尚現(xiàn)子長之風(fēng)。子厚《晉問》,頗得放叔之情;《太尉逸事》,差存孟堅之造。下此益遠矣。

——現(xiàn)代·章士釗《柳文指要》上·卷七引

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938],黑質(zhì)而白章[939],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940]。然得而臘之以為餌[941],可以已大風(fēng)、攣踠、瘺癘[942],去死肌[943],殺三蟲[944]。其始,太醫(yī)以王命聚之[945],歲賦其二[946]。募有能捕之者,當(dāng)其租入[947]。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948]。問之,則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shù)矣?!毖灾踩羯跗菡?span >[949]。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950]?余將告于蒞事者[951],更若役[952],復(fù)若賦[953],則何如?”

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954]?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fù)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955],則久已病矣[956]。自吾氏三世居是鄉(xiāng),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xiāng)鄰之生日蹙[957]。殫其地之出[958],竭其廬之入[959],號呼而轉(zhuǎn)徙,饑渴而頓踣[960],觸風(fēng)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961]。曩與吾祖居者[962],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963],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964],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965],謹食之,時而獻焉[966]。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967]。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xiāng)鄰之旦旦有是哉[968]?今雖死乎此,比吾鄉(xiāng)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969]。”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fēng)者得焉[970]。

說明

本文是一個捕蛇農(nóng)民在自述不幸的遭遇。蔣氏三代不堪忍受官府橫征暴斂,甘愿冒生命危險去捕捉毒蛇,以求抵充賦稅,這種悲慘之狀恰是唐代中葉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本文無論寫農(nóng)民還是悍吏,都顯得生動逼真,躍然紙上。蔣氏解釋何以不放棄捕蛇的言論,冷峻苦澀,入木三分。同時,作者在大段敘述之外,不時插入自己的議論,有力地烘托了文章主旨,加強了文章的批判意義。

集評

茅坤曰:本孔子“苛政猛于虎”者之言而建此文。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唐大家柳柳州文鈔》卷九

儲欣曰:仁人之言。余按唐賦法本輕于宋元,永州又非財賦地,為國家所仰給,然其困如此,況以近世之賦,處財賦之邦,酷毒當(dāng)何如耶?讀此能不黯然!

——清·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三

沈德潛曰:前極言捕蛇之害,后說賦斂之毒,反以捕蛇之樂形出。作文須如此頓跌?!昂防糁畞砦徉l(xiāng)”一段,后東坡亦嘗以虎狼比之。有察吏安民之責(zé)者,所宜時究心也。

——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七

吳楚材曰:此小文耳,卻有許大議論。必先得孔子“苛政猛于虎”一句,然后有一篇之意。前后起伏抑揚,含無限悲傷凄婉之態(tài)。若轉(zhuǎn)以上聞,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真有用之文。

——清·吳楚材等《古文觀止》卷九

余誠曰:“永州”三段,是言蛇之毒?!坝璞比?,是言賦斂之毒甚是蛇。言蛇之毒處,說得十分慘,則言賦斂之毒甚是蛇處,更慘不可言。文妙在將蛇之毒及賦斂之毒甚是蛇,俱從捕蛇者口中說出。末只引孔子語作證,用“孰知”句點眼,在作者口中,絕無多語。立言之巧,亦即結(jié)構(gòu)之精。末說到“俟觀人風(fēng)者得焉”,足見此說,關(guān)系不小。

——清·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八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971],不知始何名。病僂[972],隆然伏行[973],有類橐駝?wù)?,故鄉(xiāng)人號之曰“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dāng)。”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其鄉(xiāng)曰豐樂鄉(xiāng),在長安西。駝業(yè)種樹[974],凡長安豪家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975],皆爭迎取養(yǎng)[976]。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977]。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978],能順木之天[979],以致其性焉爾[980]。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981],其培欲平[982],其土欲故[983],其筑欲密[984]。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fù)顧。其蒔也若子[985],其置也若棄[986],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987],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988],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989]。茍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fù)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990],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991]。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992],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理,非吾業(yè)也。然吾居鄉(xiāng),見長人者好煩其令[993],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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