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文心雕龍選譯(修訂版) 作者:周振甫 譯注


前言

《文心雕龍》這部書,清朝章學誠稱它“體大而慮周”,“籠罩群言”(《文史通義·詩話》),“自出心裁,發(fā)揮道妙”(《校讎通義·宗劉》)。譚獻稱“文苑之學,寡二少雙”(《復堂日記》)。這是說,這部書在古代的文論中是體大慮周的,既是籠罩了有關(guān)各家著作,又是有獨創(chuàng)的。這些評價,是有道理的。

這部書,包括了文學、文章學、修辭學、語法幾部分。就文學、文章學說,有文學、文章學總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文學史文章學史論、作家論、鑒賞論。就修辭學說,有風格、文采、煉意煉辭、章句對偶、比興、夸飾、事類、練字、隱秀、指瑕。就文法說,《章句》篇里提到用字造句成章,又講到了各種虛詞。就文學和文章學理論說,對前人的學說都加籠罩,并提出自己的創(chuàng)見。這一切正是“體大慮周”,“自出心裁”。

劉勰的這種“文苑之學”,在古代還沒有一個作者能夠像他那樣體大慮周地著為一書,包括這樣豐富的內(nèi)容,具有這樣完整的體系。就這點說,確實是“寡二少雙”、獨一無二的。

劉勰和他的時代

劉勰(約465—約522),字彥和,生活的時代,在南北朝的劉宋到梁代。他的祖籍在東莞莒(山東莒縣)。東晉時,莒縣屬北魏,東晉明帝在京口(江蘇鎮(zhèn)江)僑置東莞郡。劉勰的祖和父都住京口,可知他也生在京口。史載:“勰早孤,篤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jīng)論,因區(qū)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jīng)藏,勰所定也?!保ā读簳③膫鳌罚﹦③哪贻p時投靠定林寺的僧祐,有十多年時間,替僧祐編定定林寺的經(jīng)藏。他編經(jīng)藏前,先要“博通經(jīng)論”,即對定林寺內(nèi)所藏的佛經(jīng)和其他佛家著作都博通了,才再按照各部類加以著錄,并對各部類的書分別說明,最后寫出序論。劉勰編著《文心雕龍》,利用了他編輯序錄定林寺經(jīng)藏的經(jīng)驗:先“博通”所有四部書,即當時所有的經(jīng)史子集;再加上“區(qū)別部類”,對經(jīng)史子集都有所論列,并選文定篇,研究各體文的著作要求,分別加以論述,這就同于編經(jīng)藏的“區(qū)別部類,錄而序之”了。

劉勰編定定林寺經(jīng)藏以后,就著作《文心雕龍》。該書約成于齊和帝中興元、二年(501—502)間?!凹瘸?,未為時流所稱。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約。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梁書·劉勰傳》)。劉勰把《文心雕龍》送請沈約鑒定,當在齊末梁初,所以“天監(jiān)初,起家奉朝請”(可以參預(yù)朝會),當是沈約推薦的結(jié)果。接著“中軍臨川王(蕭)宏引兼記室,遷車騎倉曹參軍(都是蕭宏手下的屬官)。出為太末(今浙江衢州市)令,政有清績。除仁威南康王(蕭績)記室,兼東宮通事舍人(昭明太子蕭統(tǒng)手下掌呈文書的官)”?!罢衙魈雍梦膶W,深愛接之”(《梁書·劉勰傳》)。僧祐在天監(jiān)十七年(518年)五月卒(《高僧傳》),梁武帝派劉勰去與定林寺僧慧震再整理經(jīng)藏。完成后出家為僧,改名慧地,不滿一年即死去。

劉勰經(jīng)歷了宋、齊、梁三個朝代,那是一個變動的時代。這個變動是從東漢末開始的。從黃巾起義摧毀了東漢王朝大一統(tǒng)以后,形成了豪族地主的武裝割據(jù)。東漢時州郡向朝廷推薦人才的察舉制度遭到破壞,魏文帝代之以九品中正制,在政治上給豪族地主特權(quán),以取得他們的支持。從兩晉到宋齊時代,經(jīng)歷了北方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統(tǒng)治者爭奪政權(quán)的長期戰(zhàn)亂,分成南北朝。東晉、宋齊偏安江南,為取得南方豪族地主的支持,實行九品中正制,造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再就當時人的學術(shù)思想說,東漢王朝提倡今文經(jīng)學,宣揚讖緯迷信。到東漢后期的大儒馬融提倡古文經(jīng)學,不宣揚讖緯迷信,兼注《老子》,說明儒家學風在變。到曹操提倡刑名,儒家禮教更受沖擊?!拔捏w因之”,“漸尚通侻,侻則侈陳哀樂,通則漸藻玄思”(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到王弼、何晏用老、莊思想來講《易經(jīng)》,《易經(jīng)》與《老子》、《莊子》稱為“三玄”,玄學盛極一時。加上九品中正制的“上品無寒門”,豪門地主占據(jù)了高位,與玄學結(jié)合,造成“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wù)咭蕴摫檗q而賤名儉,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而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干寶《晉紀總論》)。在這樣的風氣下,晉代的文風,“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宋書·謝靈運傳論》),追求華藻。加上“有晉中興,玄風獨振”(同上),造成玄言詩。于是,到了南齊的文風,便一種是“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一種是“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唯睹事例,頓失精采”(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針對當時的風氣,要起來糾正。對于貴族仕宦的子弟占據(jù)高位,空談而不務(wù)實事,他在《程器》里加以批評:“安有丈夫?qū)W文而不達于政事哉!”“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主張“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針對當時的文風,劉勰批評“江左篇制,溺乎玄風”(《明詩》),“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序志》)。指出文風有浮詭訛濫的毛病,他的《文心雕龍》就要糾正這些毛病。

劉勰既認為當時的文風有毛病,又稱“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通變》)。但他又贊美傅嘏的《才性論》,王粲的《去伐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夏侯玄的《本無論》,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無為論》、《無名論》,稱它們都是“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論之英也”。從這里來看,他講當時文風的流弊,是就一般的情況說的。他并不因此抹殺當時杰出作家的成就。他的作家論也這樣,對一位作家既看到他的優(yōu)點,也不放過他的缺點,看得比較全面。這就證明他的評論,是有辯證觀點的。

文之樞紐和文體論

劉勰在《序志》里把全書分為五部分:一、文之樞紐;二、論文敘筆;三、剖情析采;四、論時序、才略、知音、程器;五、長懷序志。茲分別說明如下:

一、 文之樞紐,是文論的總綱?!缎蛑尽防锓Q這部分“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就創(chuàng)作的根本問題看,結(jié)合文學、文章學的史的演變,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他要回答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依據(jù)什么思想來指導創(chuàng)作。魏晉玄學起來后,加上佛教的盛行,于是依據(jù)什么思想來指導創(chuàng)作便成了問題。劉勰提出“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來,就是要依據(jù)“道”來創(chuàng)作。由于圣人是通過經(jīng)書來明道的,所以要“師乎圣,體乎經(jīng)”。換言之,要學習儒家的圣人和經(jīng)書,這是總的要求。所以要提出這個總的要求,還是為了糾正當時文風的弊病。當時文風的弊病,前面指出是浮詭訛濫。針對這樣的弊病,要舉出具體的、正確的作品來作模范。而道家、佛教的書都達不到這個目的,所以只能舉出儒家的經(jīng)書來。但他提出師圣、宗經(jīng)時,他的看法也是辯證的。即以儒家的道和經(jīng)為主,但又不排斥其他各家的道。在《原道》里就有取于道家的自然,在《諸子》里論諸子書,除了“棄孝廢仁”和詭辯外,其他各家之說和文,有可取的都取,這又顯出他所見的廣博。但另一方面,在《論說》里又指出“本乎道”要“師心獨見,鋒穎精密”,不能只依傍一家學說來寫。在《諸子》里指出漢人依傍儒家來寫,就不如先秦諸子的自開戶牖了。《明詩》里指出,東晉依據(jù)道家思想來創(chuàng)作,也失敗了。說明創(chuàng)作還得靠創(chuàng)造,所謂師圣、宗經(jīng)只能作為效法的榜樣,還要通過自己的認識來創(chuàng)作,而不能照抄別人的思想。這樣,他也就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即怎樣對待不合乎儒家之道的書。結(jié)論是要采取其中可取的部分,即使如緯書那樣,雖然不可取,也應(yīng)酌量采用它的辭采作為創(chuàng)作的資料。第三個問題,怎樣解決文學的依時演變問題。對此,劉勰提出“變乎騷”來,即從《離騷》里去學習文學的因時演變。

在“變乎騷”里,劉勰的看法又是辯證的,即不是專講《離騷》的新奇。他通過分析,指出《離騷》在哪些方面是繼承經(jīng)書的,哪些方面是新變的,即把繼承和新變結(jié)合起來談;又在《通變》里對繼承和新變作了發(fā)揮;在《時序》里又具體指出《離騷》的新變“出乎縱橫之詭俗”,以及怎樣吸收了當時縱橫家游說夸張之風,從而對文學的演變作了新的發(fā)揮。在學習“變乎騷”時,又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他是要求要有選擇的學習的。

再看劉勰的文體論,即“論文序筆”。在這部分劉勰要回答兩個問題:

一、 怎樣分文和筆。在劉勰之前,顏延之曾提出三分法:有韻為文,無韻而有文采的為筆,無韻而無文采的為言。這樣,《詩經(jīng)》是文;傳記即解釋經(jīng)的書,如《左傳》等無韻而有文采的是筆;《易經(jīng)》、《書經(jīng)》、《春秋》等經(jīng)無韻而無文采的是言。這個分法,跟劉勰論文主張宗經(jīng)就發(fā)生了矛盾。照顏延之的說法,除《詩經(jīng)》外,別的經(jīng)都不是文,那么論文怎么宗經(jīng)呢?這個說法,在當時很有影響。比如,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輯《文選》便采納了顏延之的“文筆三分法”。他在《文選序》里稱:“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豈可重以芟夷,加以剪截?”表面上說,經(jīng)書與日月爭光,不能節(jié)取,所以不選。實際上認為經(jīng)書是言,不能入選,不過他不像顏延之敢于老實說出。他又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弊訒皇俏?,也不是筆。而《文選》里也選筆,所以子書也可以不選了?!爸劣谟浭轮?,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笔凡繒贿x,在于它們與“篇翰”不同?!叭羝滟澱撝C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就是說贊論序述有辭采文華的也在選取之列。由此看來,蕭統(tǒng)是贊成顏延之的意見的,而且像上面關(guān)于“贊論序述”的認識,比顏延之講“傳記則筆而非言”講得更清楚些。

劉勰論文卻與上述觀點不同。因為他要糾正當時文風的弊病,所以要提倡宗經(jīng),而宗經(jīng)就得承認經(jīng)書是文,不是言。對此,他先舉出《易》為例,說:“《易》之《文言》,豈非言文?”(《總術(shù)》)《易經(jīng)》的乾卦、坤卦里有《文言》,標明這些言是文的,所以《易經(jīng)》是文。但這話的理由不充分,因為對方可以說:《文言》是文,可是《文言》以外的《易經(jīng)》有很多不是文?;蛟S劉勰也看到了上面的話理由不充分,所以他在《文心雕龍》中進一步說:“精理為文,秀氣成采?!保ā墩魇ァ罚┲灰砭珰庑愕亩际俏摹@砭蔷屠碚f,秀氣與情有關(guān),即抒情生動突出之意。經(jīng)書中富有精理秀氣的文辭,所以經(jīng)書是文。子書、史書也一樣,所以子書、史書也是文?,F(xiàn)在以有形象或抒情的為文學,所以講先秦文學,有諸子散文和歷史散文,把子和史中的大部分歸入文學,對經(jīng)書中的大部分也如此看待。劉勰不講形象,他以“精理秀氣”為文,在《物色》里以“情貌無遺”為文,而提到“情貌”,就已有情和形象在內(nèi);又講“秀氣”,跟突出情有關(guān);他論各體文又講風格,這又跟文學有關(guān)。由此可見,劉勰的看法,以秀氣、情貌無遺和構(gòu)成風格的為文學,更與現(xiàn)在的所謂文學接近些。而顏延之、蕭統(tǒng)對文學的看法,則顯得過于狹隘。

二、 分體選文的標準和對各體文的寫作要求。在分體上不能多談,只舉一例。如劉勰稱“雜文”這一體,包括宋玉《對楚王問》、枚乘《七發(fā)》、揚雄《連珠》、東方朔《答客難》。蕭統(tǒng)《文選》把宋玉《對楚王問》歸入“對問”類,東方朔《答客難》歸入“設(shè)論”類,枚乘《七發(fā)》歸入“七”類,陸機《演連珠》歸入“連珠”類。劉勰的“雜文”一類,蕭統(tǒng)分為四類,說明蕭統(tǒng)的文體分得更瑣碎了。其實“對問”、“設(shè)論”和“七”都是主客對話,劉勰把它們歸入一類,更恰當些。再就選文定篇說,在這里也不能多講,只舉一例。如劉勰《詮賦》是就賦史來講,賦原是《詩》的六義之一,發(fā)展到《楚辭》,范圍拓展,最早有荀況《禮》、《智》,宋玉《風》、《釣》。至漢朝有賈誼的騷體賦,枚乘、司馬相如、王褒、揚雄的漢大賦,枚皋的詠物小賦;又講到魏王粲的抒情小賦。再看《文選》的賦,分了“京都”、“郊祀”、“耕籍”、“畋獵”、“紀行”、“游覽”、“宮殿”、“江?!?、“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情”十五類,都是按內(nèi)容來分。這樣分,過于煩瑣,看不出賦的發(fā)展變化。而劉勰的分法,是先從體制分:一類是“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是體制大的賦;一類是“庶品雜類”,“言務(wù)纖密”,“斯又小制之區(qū)畛”,是體制小的賦。再從內(nèi)容結(jié)合風格分:“宋發(fā)夸談,實始淫麗;枚乘《菟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fā)以宏富”。即分為淫麗、會新、繁艷、雅贍、宏富等不同風格。這樣分類,比只按內(nèi)容來分類,對讀者了解賦要好得多。再就對文體的寫作要求說,劉勰論賦稱:“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反對“繁華損枝,膏腴害骨”。講得扼要而明確。再如摯虞《文章流別論》論賦稱:“夫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此四過者,所以背大體而害政教?!卑催@樣要求來論記實文章是極對的,論賦就不一定合適。如漢大賦,是要講夸張,免不了“假象過大”,“逸辭過壯”,“辯言過理”;賦要富文采,就不免“麗靡過美”。對賦,不必要求它避免這四過,應(yīng)該要求“麗詞雅義”就可以了。這說明在文體論上,劉勰確有高出前人和同時人的地方。

創(chuàng)作論

劉勰講創(chuàng)作論,擇要說,主要有五點:一、 創(chuàng)作構(gòu)思,即《神思》;二、 風格,即《體性》、《風骨》;三、 情貌無遺,即《物色》;四、 修辭學。至于《通變》,在“文之樞紐”的“變乎騷”里講了;《情采》講兩種文采,在“論文序筆”里講了。

一、 創(chuàng)作構(gòu)思?!渡袼肌防锾岬健吧衽c物游”,即先要觀察外物。有了主觀偏見,對新事物就看不進去,所以要虛心;要是粗心浮氣,就看不仔細,所以要靜心,因此提出“貴在虛靜”。通過觀察,引起作者的情思,這就是“志氣統(tǒng)其關(guān)鍵”,“志”跟思理有關(guān),“氣”跟情緒有關(guān)。在引起情思時,要考慮到所引起的情思是否深刻、正確、生動、具體,這又和自己的學識、理論、閱歷有關(guān)。因此,在平時要“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要積累學識,酌取理論,研究閱歷。有了較深刻而正確的情思,配合上自己的經(jīng)歷,就顯得生動具體,再順著這些情思來寫成文辭。這些情思配上生動的經(jīng)歷,所以寫出來才能“物無隱貌”。為了要寫成駢文,寫作時還要講究聲律。情思已經(jīng)具體化,形成意象,所以要“窺意象而運斤”,進行筆削。從引起情思到構(gòu)成意象,根據(jù)意象來寫成言辭,所謂“意授于思,言授于意”,意象是創(chuàng)作構(gòu)思的關(guān)鍵。形成了意象才完成了創(chuàng)作構(gòu)思,這里有“密則無際,疏則千里”的分別。

怎么會有疏或密?怎樣求得密而避免疏呢?陸機《文賦》序里提到“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耙狻奔匆庀?。意象從觀察外物引起的情思來,要是所引起的情思不與外物相稱,那么由情思構(gòu)成的意象自然也成了“意不稱物”了。怎樣避免意不稱物,陸機沒有講。劉勰講了,即在由觀察外物所引起的情思,使它深入而正確,即由積學、酌理、研閱得來,這才跟外物相稱,由這樣的情思所構(gòu)成的意象,自然與物相稱了。陸機又講:“應(yīng)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痹谟^察外物時,有時引起情思,這就是通;有時引不起情思,這就是塞?!巴ā本褪恰耙馐谟谒肌?,“密則無際”;“塞”就是“疏則千里”。怎樣求通去塞,陸機說“未識夫開塞之所由”。劉勰講了,即“心總要術(shù),敏在慮前,應(yīng)機立斷”,這是“開”。對所觀察的外物,由于積學、酌理、研閱,在觀察前先有一個看法,到看了以后,立刻可以作出判斷,引出情思,這就“通”了。要是“情饒歧路,鑒在疑后”,就可能會“塞”。倘對于所觀察的外物,事前一無所知,看不懂,拿不出意見來,這就塞。看后發(fā)生疑問,經(jīng)過研究后拿出意見來,即由塞到通。塞和通的關(guān)鍵,在于對所觀察的外物有沒有積學、酌理、研閱,即有沒有深切理解。陸機所不能解決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問題,劉勰都能解決,這正是他的高明處。

二、 風格。陸機《文賦》里講風格:“夸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唯)隘,論達者唯曠。”即浮夸與貼切對,簡約與暢達對。即四種風格構(gòu)成兩對。又講文體的風格:“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等,即認為詩的風格是綺靡的,賦的風格是瀏亮的,即清明的等。劉勰的講風格就不同了。《體性》里講:“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彼膶Π朔N風格,并對八種風格作了說明。此外,他還講到風格的形成由于才、氣、學、習所構(gòu)成的個性,結(jié)合個性來講風格是講作家風格,講了不少作家的風格。曹丕《典論·論文》里也講到作家的風格,如“應(yīng)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遠不如劉勰從作家個人的才、氣、學、習所構(gòu)成的個性,結(jié)合個性來論作家個人風格的深入。講到文體的風格,陸機只就一個文體舉出一種風格,如詩綺靡,賦瀏亮。劉勰就不同了,如《明詩》講到漢代的古詩,稱為“直而不野”而“婉轉(zhuǎn)”,張衡《怨》篇的清麗,建安五言詩的慷慨磊落而昭晰,何晏詩的浮淺,嵇康詩的清峻,阮籍詩的深遠,晉代詩的輕綺,郭璞詩的挺拔,四言詩的雅潤,五言詩的清麗。在這里,談到詩的風格有各種各樣,復雜多變。這樣一比較,便顯得陸機講的太簡單了。更突出的,在《風骨》里基于情和辭兩方面,劉勰還提出一種“剛健篤實,輝光乃新”的風格來。

三、 情貌無遺。西洋講文學強調(diào)形象,中國古代講文學強調(diào)意境。簡單說來,意境即情思和景物的結(jié)合,《物色》就談到了。《物色》里稱“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把物、情、辭三者結(jié)合。在寫物色時,“既隨物以宛轉(zhuǎn)”,“亦與心而徘徊”。在描繪景物中,也表達出作者的情思,做到“情貌無遺”。用《詩經(jīng)》來做例,它的描寫物象,用辭極為簡練,同時又表達了心情。如“‘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在“灼灼其華”里,用像火的紅艷來形容桃花,這是描繪物象;又用“灼灼”來寫新嫁娘的熱情如火,這是寫人的心情。又如“楊柳依依”,用“依依”來描寫柳條的柔軟,這是描繪物象;又用“依依”來寫送別時雙方依依不舍的感情,這是寫人的心情。這就寫出“情貌無遺”,成為古代即景抒情、情景交融的寫法。

四、 修辭學?!段男牡颀垺防锏摹度鄄谩分v修辭的煉意煉辭,《麗辭》講修辭的對偶格,《比興》講修辭中的比喻格和起興,《夸飾》講修辭中的夸張格,《事類》講引事引言,屬修辭中的引用格,《練字》屬修辭中的練字,《指瑕》屬修辭中的修改錯誤或缺點,《隱秀》的“隱”屬修辭中的含蓄格, “秀”屬修辭中的精警格。這許多格,在這里不可能都談到,就講《比興》的比吧。比指比喻,有比聲音的,“宋玉《高唐》云:‘纖條悲鳴,聲似竽籟?!边@是用吹竽來比聲?!懊冻恕遁藞@》云: ‘猋猋紛紛,若塵埃之間白云。’”這是用塵埃夾雜在白云里,比鳥飛得快,是比形象的。“賈誼《賦》云:‘禍之與福,何異?!庇萌纱虺傻睦K比禍福的糾結(jié)在一起,這是用物來比理?!巴醢抖春崱吩疲骸畠?yōu)柔溫潤,如慈父之畜子也?!边@是用人的愛心來比簫聲?!榜R融《長笛》云:‘繁縟絡(luò)繹,范蔡之說也。’”這是用辯士范雎、蔡澤的游說來比笛聲。說明比喻通過形象來比,有種種不同。

其他

《文心雕龍》的第四部分,《時序》講文學史,《才略》講作家論,《知音》講鑒賞論,這三篇比較重要。

《時序》講文學史,就文學的演變來說,講了各種原因。其中有的是發(fā)展的,有的是走下坡路的,都舉出具體例子來作說明。還講了文學演變的總的規(guī)律,這是值得注意的。此外,《物色》講“情貌無遺”,主要是就景物說的?!稌r序》里講到文學跟時代政治教化的密切相關(guān),這就接觸到文學同社會生活相關(guān)。跟《物色》配合,顯出文學反映生活的作用,看得更全面了。

《才略》里講作家論,可與《時序》的講文學史相配合?!恫怕浴防镉酗@示劉勰的獨特看法的,像對曹丕、曹植的評價,認為各有短長,跟一般的推重曹植、貶低曹丕不同,講得是有見地的。又稱王粲的詩賦為“建安七子”之首,這點也是有眼光的。又稱郭璞的作品“足冠中興”,也顯出他評價的確切。此外,對于有的作家既指出他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又指出他的不足,看得全面,也是好的。錢鐘書先生《七綴集·詩可以怨》里,推重《才略》里的講馮衍“《顯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是“用了一個巧妙的譬喻”。又引述西洋幾位作家也用過這個比喻,指出“看來這個比喻很通行,大家不約而同地采用它”,“可是,《文心雕龍》里那句話似乎歷來沒有博得應(yīng)得的欣賞”。

《知音》是鑒賞論。在鑒賞論里劉勰提出幾種毛?。阂皇琴F古賤今,貴遠賤近;二是文人相輕,崇己抑人;三是信偽迷真;四是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怎樣避免這些缺點?劉勰提出博觀,“觀千劍而后識器”,看得多了,自然會分別好壞。還要“操千曲而后曉聲”,不是“聽千曲”而是“操千曲”,要自己演奏。鑒賞作品,不光重多看,還要會多作,這樣對創(chuàng)作更有體會,即不光多看還要多實踐,這才更能分別好壞。這樣看,勝過王充《論衡·案書》里反對“謂今之文不如古”而提出的“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真?zhèn)?,無有故新”。那么怎樣分別淺深和真?zhèn)文??不會分別,只說今勝于古,也是不可靠的。所以劉勰提出“觀千劍”、“操千曲”的博觀和實踐來提高自己分別淺深真?zhèn)蔚谋绢I(lǐng),更勝于王充。葛洪《抱樸子·鈞世》說:“且夫《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yōu)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也?!彼J為今勝于古,因為今文清富贍麗。就政事書說,首先要求記實,要真實質(zhì)樸,不求清富贍麗。這樣來確定今勝于古,也不可靠,也不如劉勰講的博觀和實踐可以提高自己的識別力。

談選本

這個選本,按照《文心雕龍》的體例酌選名篇?!拔闹畼屑~”屬于文學及文章學的總綱,這個總綱的“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和“變乎騷”是極重要的,通貫全書,所以都選;“酌乎緯”是酌取,不重要,所以不選。文體論方面,“論文”選了《明詩》、《詮賦》,是論文十篇中最重要的;“序筆”選了《諸子》、《論說》,是序筆十篇中最重要的;加上《總術(shù)》是文體論的總論。創(chuàng)作論方面,選了《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采》,這六篇是連接的,從創(chuàng)作構(gòu)思、風格、繼承和發(fā)展、因情立體講到即體成勢、情和采,都是創(chuàng)作論中不可少的;加上《物色》的講“情貌無遺”,為古代文學論的特色。此外,《時序》是文學史,《才略》是作家論,《知音》是鑒賞論,都很重要,《序志》講全書的內(nèi)含和特色,也必不可少,所以都選??傊@個選本,重點放在文學論上,所以文體中講各種應(yīng)用文的便都從略了。

周振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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