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扇》成書與版本
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從最初起意、寫作初稿,到最終完成,前后共歷經(jīng)十多年,“凡三易稿而書成”??咨腥卧凇侗灸分袑Α叭赘濉钡倪^程有簡要的敘述,但對于有關(guān)的時間、地點和影響因素等則有些語焉不詳?!短一ㄉ取返膭?chuàng)作、成書過程決定了它的文本面貌,也影響了我們對這部名劇的理解和闡釋。借助孔尚任的有關(guān)詩文,我們可以對該劇的具體創(chuàng)作過程有更多的認識和了解??滴跞四辏?699)六月,《桃花扇》在北京完成、問世,一時引得洛陽紙貴,最初以抄本形式廣泛流傳。在孔尚任晚年,該劇方得以刊刻,不過很可能他在世時未看到該劇全部刊刻完成?!短一ㄉ取吩谇宕卸喾N刊本問世流傳,現(xiàn)存刊刻時間最早的是康熙年間的介安堂刊本,這也是此后其他所有刊本的祖本。多種刊本間在文字、內(nèi)容方面幾乎沒有差異,后出刊本僅僅多出刊刻者新寫的多篇序、跋。清末民國時期,隨著近現(xiàn)代出版印刷業(yè)的發(fā)展和興盛,小說、戲曲地位的提高,同時也為滿足廣大讀者的閱讀需求,古代小說、戲曲作品得到較大量的出版、發(fā)行和傳播,《桃花扇》是當時出版的種類較多、數(shù)量較大的幾部古代劇作之一。這些排印本促進了《桃花扇》的傳播,其本身在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也具有特別的價值。
第一節(jié) 《桃花扇》成書過程
孔尚任在《本末》中敘述了《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緣起,即秦光儀將他從孔尚則處聽聞的“弘光遺事”轉(zhuǎn)述給孔尚任,其中有李香君“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作桃花的故事,“《桃花扇》一劇感此而作也”。[1]孔尚任在《小引》中說《桃花扇》的初稿是他在“未仕”“山居多暇”時撰寫的。[2]他后來又在《本末》中說:“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3]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孔尚任應(yīng)衍圣公孔毓圻之請,出山主持其夫人張氏的喪儀。所以孔尚任從秦光儀處聽聞《桃花扇》的本事,應(yīng)在康熙二十一年秋之前。
孔尚任在作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三月的《小引》中說:“蓋予未仕時,山居多暇,博采遺聞,入之聲律,一句一字,抉心嘔成。”[4]可見《桃花扇》的初稿完成于孔尚任隱居石門山期間,即康熙十七年(1678)秋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博采遺聞”應(yīng)該不僅指從秦光儀處聽聞“弘光遺事”,也包括《本末》中所說的“證以諸家稗記”,《桃花扇》卷末所附《考據(jù)》中的諸種野史筆記或為其中一部分??咨腥卧凇侗灸分杏址Q《桃花扇》初稿的創(chuàng)作是“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5],此與上述《小引》中的自述有矛盾之處?!侗灸返淖鲿r間不詳,其中載明具體時間的最后一件事是丙戌年〔康熙四十五年(1706)〕孔尚任在往來恒山的途中訪劉中柱??咨腥卧凇侗灸分卸嘤洝短一ㄉ取穯柺篮蟾木幧涎?、受到贊譽的情況,相關(guān)的記述文字也顯得悠然自得、意氣風發(fā)。所以對于《桃花扇》的初稿,孔尚任自我評價道“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與其說這是當時實情,毋寧認為這是他的自謙之語??咨腥螌懽鳌缎∫分畷r,《桃花扇》在京城尚未得到足夠重視和良好評價,甚至無人讀畢全本,孔尚任對此非常失望,創(chuàng)作投入和接受評價間的落差使得他經(jīng)常“撫胸浩嘆,幾欲付之一火”。[6]所以,“一句一字,抉心嘔成”應(yīng)該更接近于《桃花扇》初稿創(chuàng)作時的實際情形。《本末》中載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初稿時,“好夸于密友曰:‘吾有《桃花扇傳奇》,尚秘之枕中?!八髅组L安,與僚輩飲,亦往往及之”。[7]這說明孔尚任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隨孫在豐南下治河前,在京任國子監(jiān)博士期間,曾與同僚談及自己作有傳奇《桃花扇》,但并未向他們出示稿本。所以《小引》中所說的“今攜游長安”,應(yīng)該指的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初孔尚任南下治河返京,繼續(xù)任國子監(jiān)博士時,也將《桃花扇》的修改稿帶到了北京。這時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事傳揚于外,開始有人主動借讀。但是借讀者的反饋仍不能使孔尚任滿意,因為一者《桃花扇》是他的心血,二者孔尚任對《桃花扇》的文辭、內(nèi)容等方面是頗為自信的??咨腥蜗嘈趴倳谢垩圩R珠有如蔡邕者來發(fā)現(xiàn)《桃花扇》這張“焦尾琴”。
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初,孔尚任奉命隨工部侍郎孫在豐南下淮揚,疏浚下河???。康熙為何命令官位低微、僅為國子監(jiān)博士,且任職一年有余的孔尚任到江南治河,是否有意安排,對此目前文獻無征。但在淮揚及金陵四年的任職和游歷,使得孔尚任聲聞南北,文名遠播,特別是被江南遺老逸民、布衣詩群逐漸接納和肯定,聲名藉甚。這應(yīng)是他返京后,《桃花扇》的“借讀者”眾多的一個重要原因。順治、康熙年間,遺老逸民、布衣詩群仍然左右著江南社會的輿論,并主導(dǎo)著江南文壇?!澳芊竦玫綎|南文化士群的承認和接納,幾乎關(guān)系到一個文人能否在全國性的詩文詞壇上占有地位的問題,這種承認和接納的關(guān)鍵在那個特定時代又往往取決于遺民逸老的傾向態(tài)度。”[8]在孔尚任之前,王士禛曾于順治十六年(1659)至康熙四年(1665)任揚州府推官。在此期間他遍交遺逸,廣事結(jié)納,經(jīng)常與江南文士雅集唱和,得到大力的揄揚,聲名日盛,為后來主盟文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如果說王士禛為江南文士特別是遺老逸民、布衣詩群所接納、肯定和贊譽,有自己的家世背景、政治地位和文學才能為依憑的話,那么孔尚任的“資本”只有圣裔的身份??赡芤驗橐庾R到遺老布衣主導(dǎo)江南文壇、操控江南輿論的作用和地位,也可能因為意識到同鄉(xiāng)王士禛在江南五載而聲名益隆的前例,孔尚任初到淮揚,便積極主動地結(jié)交當?shù)孛麟[逸?!逗<肪硪弧哆^訪黃仙裳,依韻奉答》后黃云評曰:“先生初至海陵,即過訪敝廬,殷勤贈答,高義不減古人?!?sup>[9]黃云(1621~1702)字仙裳,晚年“屢辭聘召,益肆力于詩歌,東南持風雅者必宗焉?!?sup>[10]在淮揚四年中,孔尚任與黃云父子交游頻繁,詩文雅會,酒筵歌席。而且黃云還曾為孔尚任引介遺民隱逸。這使得孔尚任能夠更快地進入遺民隱逸的社群圈子。孔尚任為江南遺民隱逸文士群體接納后,多次舉行風流雅集,大會文士,與之酬應(yīng)唱和。康熙二十五年(1686)十一月,孔尚任在揚州第一次大會詩人。第二次為康熙二十六年(1687)暮春泰縣署園北樓大會。同年,又有春江社社友雅集秘園。同年十月,孔尚任改興化拱極臺為海光樓,大會賓客。同年十一月,孔尚任又大集名士于維揚瓊花觀看月。通過頻繁的風流雅集、詩酒高會,孔尚任展示了自己的文學才華,擴大了自己的影響。在來往酬應(yīng)中,孔尚任與遺民隱逸也是傾心相交。
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孫在豐、孔尚任等治河使臣陛辭于乾清宮時,康熙對之勉勵有加??咨腥蔚只磽P之初,也懷著拯溺濟世之心,希望救民水火、克日功成。但隨著時間推移,治河使臣與地方大員意見不合,人員屢次更易,河工幾乎毫無進展,孔尚任逐漸心灰意冷。康熙二十七年(1688)三月,孔尚任寓居揚州天寧寺時,作有《待漏館曉鶯堂記》,對自己前后思想情感的變化有詳細的表述。由于不斷傾貲結(jié)納、宴飲聚會和收藏古玩,孔尚任的生活日漸窘迫,加上遠出仕宦、思鄉(xiāng)念家,窮愁困苦使得他的利祿之心消退、悲憤之思漸長,他在思想情感上與遺民隱逸更加契合,交往更加深入。此外,孔尚任還以其高義為江南文士所感佩??滴醵辏?687)正月,著名詩人孫枝蔚(字豹人)去世。孔尚任作《挽孫豹人》五言古詩,黃云評:“先生賜挽言,倡導(dǎo)海內(nèi),真吾道之主盟,預(yù)感寧止泉下人耶?”[11]同年,孔尚任與龔賢訂交,往還親切。龔賢性情孤僻,繪畫不輕予人,而孔尚任所求,大小縱橫,無不應(yīng)允??滴醵四辏?689)七月,龔賢病逝于金陵,時孔尚任適在金陵游賞,“為經(jīng)理其后事,撫其孤子,收其遺書。一時故老,皆感高義,泣下沾巾”。[12]
孔尚任出使淮揚,所結(jié)交者多遺民逸老,在詩酒高會、日常交往中應(yīng)該不免談及前明遺事、掌故。如孔尚任有詩云:“開甕墻頭約,天涯似耦耕。柴桑閑友伴,花草老心情。所話朝皆換,其時我未生。追陪炎暑夜,一半冷浮名?!?sup>[13]孔尚任生于順治五年(1648),故稱“其時我未生”,眾人“所話朝皆換”應(yīng)包括明清易代之事。詩后有鄧漢儀評語:“漱翁以八十四老人,詩酒之興不減。一夕快談,差銷旅寂,然不堪為門外人道?!?sup>[14]更可說明孔尚任等談?wù)摰膽?yīng)包括明清鼎革的有關(guān)遺事,并且內(nèi)容敏感。由此也可見遺民隱逸已將孔尚任視為可敞開心扉、暢敘幽懷的同道中人。
康熙二十八年(1689)七月,孔尚任渡江游江寧,在揚州登梅花嶺,在金陵(今南京),登燕子磯、寓冶城道院、過明故宮、拜明孝陵、游棲霞山、至白云庵訪張瑤星。沿途觀賞,皆有詩紀事。這些勝跡及有關(guān)人物都被他寫進了《桃花扇》中。實地考察,豐富了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素材;親身觀覽,觸發(fā)和深化了他一直懷有的興亡之感??咨腥卧谥掠讶说臅姓f此次金陵之游是為了“覽大邦之山河,交上國之人士,稍拓鄙見,為他日讀書之助”。[15]聯(lián)系他在《本末》中所說的“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恐聞見未廣,有乖信史;寤歌之余,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可以知道,孔尚任此番金陵之游和具體游覽地點的選擇是有特定的意圖和目的的。而在具體的紀游詩作中,孔尚任也多次點明或表達了自己的興亡之感。在游歷金陵的過程中,孔尚任也廣事結(jié)交,所交游者中既有官僚大臣(如熊賜履),也有隱逸耆舊(如張瑤星),并曾集眾詩友于冶城道院,分韻賦詩。這在一定程度上仍得益于士林名人為之說項。
通過觀覽有關(guān)盛衰興亡的金陵勝跡,并與遺民隱逸詩酒往還、傾心相交,孔尚任在心靈和思想上與他們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契合,所作詩文也便蘊含更濃重的興亡之感。如孔尚任曾兩次至清涼山訪王弘撰,寫有《過王山史烏龍?zhí)对⑸帷?,宗元鼎評為“山史先生,命世大儒,此詩能寫其高致”。[16]孔尚任就至棲霞山白云庵訪張瑤星事,寫有《白云庵訪張瑤星道士》,詩后宗元鼎評曰:“白云先生心事一一寫出,是一篇遺民傳?!?sup>[17]又如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卷三十九選載孔尚任詩七首,所附《詩話》云:“《拜明陵》詩,宛然鄧孝威、杜于皇一輩人口吻,可見國初風俗之厚。”[18]孔尚任生于1648年,不能算作遺民,但孔尚任所作詩歌宛然遺民口吻,即深具蒼涼意味,感嘆歷史興亡,而原因不在于“國初風俗之厚”,卻在于他與遺民心靈、思想和感受的共鳴。這使得他在創(chuàng)作《桃花扇》時,能夠更好地駕馭南明興亡這一特殊的和敏感的題材,也能夠更好地將“興亡之感”融入其中,能夠更好地體察和表現(xiàn)明清易代、歷史轉(zhuǎn)折中人物的心理和感情,特別是劇末柳敬亭、蘇昆生和老贊禮于明清易代后在龍?zhí)督吀锌d亡的情境與言論。同時,也使《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意圖得以更好地達成,收到良好的接受效果,即《本末》中所描述的“笙歌靡麗之中,或有掩袂獨坐者,則故臣遺老也,燈炧酒闌,唏噓而散”。[19]
孔尚任三載的南下淮揚、隨同治河和接近半年的金陵游賞,如黃云在《湖海集序》中所說:“雖宦況蕭條,所得亦不為儉薄矣?!?sup>[20]首先,他為遺民、耆舊主導(dǎo)的江南文壇所接納和肯定,才華得以顯露,文名得以傳播。這和孔尚任返京后,《桃花扇》的二稿在北京得到很多人的借讀應(yīng)該有很大的關(guān)系,同時也和后來《桃花扇》在江南一帶的上演有關(guān)系。其次,孔尚任通過和遺民隱逸接觸、交往,應(yīng)該會了解更多的南明遺事,也了解了他們的心靈世界,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與遺民隱逸心靈的契合。通過游覽金陵勝跡,考察眾多見證了興亡的景觀,孔尚任的興亡之感也更加深化和具體。這都有利于《桃花扇》再創(chuàng)作時劇情內(nèi)容的豐富、思想內(nèi)涵的加深和接受效果的加強。
李詳(1858~1931)的《脞語》中有“孔東塘《桃花扇》”一則,謂孔尚任南下協(xié)助治河期間,曾借寓其祖先李清的棗園中,“時譜《桃花扇》傳奇未畢,更闌按拍,歌聲嗚嗚,每一出成,輒邀映碧共賞”。[21]“映碧”,即李清字。李稚甫在《〈脞語〉前言》的“編校者案”中稱:“書中所述,語必有征,非出之臆造?!?sup>[22]但就此一則而論,其中所述卻與事實不符,存在不少錯誤。1916年,李詳在為劉世珩《增圖校正〈桃花扇〉》作跋時又提及此事,但只是說孔尚任借寓棗園時,“攜《桃花扇》稿本自隨,夜闌按拍,歌嗚嗚出窗外”,并且說“寒家故老,遞傳此事,以為美談”。[23]這應(yīng)該就是李詳?shù)弥耸碌膩碓?。口耳相傳,難免舛誤,而且既視為“美談”,更不免加以粉飾。李詳自己沒有對這一“美談”進行查證,后人又可能因為李詳是李清的五世族孫,認為當有所據(jù),于是輾轉(zhuǎn)沿襲,以訛傳訛。許多論著采納了這一記述,使本來似是而非的一種傳說幾乎成了確鑿無疑的史料。下面對此進行一些辨正。
首先,李清去世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而孔尚任隨孫在豐南下治河,初至淮揚,是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八月,此時李清已去世近三年。此前,孔尚任也從未到過江南。所以兩人絕不可能曾在棗園共賞《桃花扇》。
其次,孔尚任在治河期間所作詩文結(jié)集為《湖海集》,其中沒有曾借寓棗園的記述,也未提及棗園。
最后,李詳在《增圖校正〈桃花扇〉》的跋中說:“棗園之對岸拱極臺,東塘暇登其上,題‘海光樓’榜,與棗園相映帶?!?sup>[24]其中存在多處錯誤。第一,對于拱極臺,孔尚任不是“暇登其上”,而是曾在其上較長期地居住。他在《海光樓記》中說自己“館此三閱月”。[25]他有《昭陽拱極臺上五日有感》,作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五月初五。黃云注云:“此作乃公駐昭陽之始。”[26]可知孔尚任于康熙二十六年五月初至八月初曾在拱極臺居住。拱極臺在興化城北,《(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一“輿地志”記載:“北城上,即元武臺故址,元知縣詹士龍讀書處。明知縣傅珮復(fù)建,改今名。知縣胡順華為海光樓于上,下瞰海子池,為一邑勝觀。”[27]同書卷一又記:“棗園:明邑人李思誠筑,其孫清隱于此。在海子池南?!?sup>[28]可見,拱極臺和棗園同在城北,隔水而望,相距不遠。孔尚任在興化居住時曾因大水圍困拱極臺而移寓,有《維揚返棹夜至拱極臺辭寓》(作于康熙二十六年八月)記其事,尾聯(lián)云:“留話鄰人答勝友,新移榻具柳南頭?!?sup>[29]可知孔尚任是暫時移住興化城南某處,而不是拱極臺對岸的棗園。
孔尚任在《山濤詩集序》中說:“予出使三年,居海陵者強半?!?sup>[30]《湖海集》中也留下了不少有關(guān)海陵(今泰州)的詩文??赡芤虼?,在晚清民國時開始出現(xiàn)了孔尚任在治河期間居留泰州時創(chuàng)作完成《桃花扇》初稿的說法。這主要見于高爾庚的《井眉居詩鈔》、洪揖侯(即洪梅禪,1869~1945)的《海陵雜詠詩》和韓國鈞(1857~1942)的《止叟年譜》。高爾庚,生卒年不詳,光緒二十五年(1899)貢生。他的《井眉居詩鈔》中的《海陵雜詩》有詩句云:“東塘著述坂莊,一卷《桃花》獨擅場?!?sup>[31]并有注云:“康熙年間,曲阜孔聘之尚任以部郎隨工部侍郎孫在豐疏浚海口,羈旅泰州下河之坂莊,成《桃花扇》傳奇一部?!?sup>[32]洪梅禪的《海陵雜詠詩》中有一首作:“桃花扇子擅詞場,妙筆風流著媚香。曾借松云庵里住,半床風雨孔東塘?!?sup>[33]韓國鈞的《止叟年譜》記載,1938年,因日寇入侵,他前往武漢避難,4月10日“赴坂地,距泰城四十五里,水鄉(xiāng)也。地僻,可安居。康熙初,云亭山人孔東塘先生隨某侍郎奉命疏浚???,駐節(jié)于此,《桃花扇》即于此地成書”。[34]這種說法后被多人采信,如泰州藝術(shù)劇院創(chuàng)作室集體撰寫的《〈桃花扇〉與泰州》、王耕夫的《〈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35]和游國恩等編撰的《中國文學史》等。但加以認真、仔細的考察、分析,我們可以認定這種說法尤其是其中涉及具體時間、地點的細節(jié)是沒有任何文獻依據(jù)的,因而不足信。
孔尚任在未出仕前,已經(jīng)開始了《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這可算作初稿?!短一ㄉ取纷罱K完成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六月,即《本末》中所說的“凡三易稿而書成,蓋己卯之六月也”。[36]《湖海集》中沒有他曾在泰州創(chuàng)作或修改《桃花扇》的記述,而且孔尚任在淮揚治河時是到處轉(zhuǎn)徙,即使確有創(chuàng)作《桃花扇》一事,也不可能在一地。高爾庚、洪梅禪和韓國鈞距離孔尚任時代已比較久遠,在此之前沒有任何孔尚任曾在泰州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記載,高、洪又同為泰州人,不免使人更加起疑?!毒季釉娾n》的注中還存在錯誤,即孔尚任隨孫在豐南下治河不是以“部郎”的身份,而是以國子監(jiān)博士的身份,所以結(jié)束治河回京后仍然擔任原職。后來的論著不加分析、論證,直接采信高爾庚等幾位晚清民國時人的簡單記述,是不妥當?shù)摹?/p>
此外,《湖海集》中《元夕前一日,宗定九、黃仙裳、交三、閔義行、王漢卓、秦孟岷、柳長在集予署中,踏月觀劇,即席口號》“今宵又見桃花扇”[37]、《王勤中贈扇畫桃花燕子》“閑情寫在桃花扇”中的“桃花扇”[38],結(jié)合詩意,也都不能理解為劇作。清道光間人王培荀的《鄉(xiāng)園憶舊錄》卷二載:“紅蘭主人以通部教其梨園,在淮揚駐節(jié)三年,或招之宴飲,席間輒演《桃花扇》,俟其點正疏節(jié)。有某伶,善唱《畫扇》一折,尤所心喜?!?sup>[39]其中的“紅蘭主人”即愛新覺羅·岳端。此條文字是完全錯誤的,其中所記之事未曾發(fā)生過,系雜糅孔尚任《本末》中的有關(guān)記述而成,不可信據(jù)。
孔尚任在《本末》中自述:“《桃花扇》本成,王公薦紳莫不借鈔,時有紙貴之譽。己卯秋夕,內(nèi)侍索《桃花扇》本甚急。予之繕本莫知流傳何所,乃于張平州中丞家覓得一本,午夜進之直邸,遂入內(nèi)府。”[40]蔣星煜在《〈桃花扇〉研究與欣賞》的序中對孔尚任的以上自述提出了質(zhì)疑,并且認為孔尚任為了應(yīng)付康熙御覽,避免引起康熙的猜忌,在“秋夕”至“午夜”的短暫時間內(nèi),對《桃花扇》的二稿進行了一番倉促的刪改,主要是針對其中“可能寫得太尖銳的地方”。[41]蔣星煜還認為這個經(jīng)過刪改、呈送內(nèi)府的本子,就是孔尚任所說“凡三易稿而書成”的第三稿,也就是最終的定稿,并且說“所有的傳抄之本當然也只能依照此本而刪改了”。[42]
蔣星煜的觀點屬于推測,是沒有文獻依據(jù)的,而且存在破綻。第一,孔尚任自述“凡三易稿而書成,蓋己卯之六月也”,而內(nèi)侍奉令索取《桃花扇》是在“秋夕”,在此之前,《桃花扇》已經(jīng)是“三易稿”而完成了。第二,孔尚任明言倉促之中到處尋覓的是“予之繕本”,即《桃花扇》完成后孔尚任親手謄抄的本子,所以他才說“予之繕本莫知流傳何所”?!短一ㄉ取吠瓿珊?,“王公薦紳莫不借鈔,時有紙貴之譽”,至少在京城的上層社會中已廣泛傳播。但是輾轉(zhuǎn)傳抄中,難免出現(xiàn)各種錯訛遺漏。所以,當時既是當朝皇帝派內(nèi)侍索取御覽,盡管索取“甚急”,孔尚任也不敢以其他一般的抄本貿(mào)然進呈,敷衍了事。第三,《桃花扇》既已在京城較為廣泛地傳播,假設(shè)孔尚任臨時刪改,然后進呈康熙御覽,若日后康熙接觸到外間流傳的不同本子,見出差異,孔尚任豈不有欺君罔上的嫌疑,罪名更大?第四,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時,應(yīng)該會預(yù)想到如果其中可能有觸犯忌諱之處,將來問世傳播,很可能為人上告而惹禍上身??滴醯叟蓛?nèi)侍向孔尚任索取《桃花扇》,應(yīng)該是《桃花扇》問世后在京城廣泛傳播,引起注意,有人向其報告了此事和《桃花扇》的情節(jié)內(nèi)容。蔣星煜指出“大概有人告了密”[43],這個推測是合理的。所以,孔尚任不會等到《桃花扇》的流傳引起當朝皇帝注意,派人向其索閱時,才在倉促之間刪改進呈。
蔣星煜還認為劉中柱《觀〈桃花扇〉傳奇歌》是其上述觀點的證據(jù),詩中“許多情節(jié)為現(xiàn)在傳世的第三稿所無,那就是那天夜里被孔尚任臨時刪改掉的部分”。[44]這是他對自己以往的推測和觀點的進一步肯定。蔣星煜后又根據(jù)他在上海圖書館所見劉中柱《又來館詩集》卷四《觀〈桃花扇〉傳奇歌》推測,在《桃花扇》“脫稿”并獲廣泛演出后,孔尚任又迫于某種壓力對《桃花扇》進行了修改,主要是增加了其中關(guān)于“離合之情”的情節(jié)和篇幅。[45]為方便論述,以下轉(zhuǎn)引蔣星煜所見該詩全文:
一馬化龍南渡江,兩星夾日重建邦。金陵王氣那曾見,鼎沸中原戈矛撞。
闖獻賊哄大事壞,四鎮(zhèn)犄角同聾聵。蟋蟀相公晨登朝,鷹鹯君子夕出外。
新主不管帷幄計,后宮行樂專恣肆。烏衣巷里選姣童,桃葉渡口征名妓。
江南錢塞馬家口,監(jiān)紀如羊職方狗。門納賄賂日千般,至寶帶進奸僧手。
又翻逆案收金人,陽臺歌舞妙絕倫。春燈燕子鬧不已,梨園裝束江上新。
太學諸生清議起,阮黨聞?wù)邆?cè)目視。風鶴遙驚武昌兵,鼓舌柳生走千里。
寧南檄到指奇貨,幻蜃妖蟆膽氣挫。閣部建牙鎮(zhèn)淮揚,酒中密談廷僚佐。
番山鷂子誰喚來,壓寨夫人有將才。黃金壩破滸山敗,帳下冬冬戰(zhàn)鼓催。
桅竿作聲先兆亂,徽垣星昏總堪嘆。英雄血灑楊柳堤,衣冠魂葬梅花畔。
龍虎失踞石城破,景陽樓上鐘聲墮。君王帶醉夜半奔,宰相資囊猶滿馱。
福運告終城門開,東林復(fù)社幾人哀。五十余年一回首,父老遺聞安在哉?
云亭山人能強記,譜成好詞作游戲。登場傀儡局面新,提起秦淮舊時事。
聽吹玉笛撥檀槽,悲悲切切傾香醪。紅燈焰冷明月暗,滿庭落葉商風號。[46]
此詩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蔣星煜根據(jù)此詩中沒有論及《桃花扇》中《訪翠》、《眠香》、《卻奩》、《守樓》、《棲真》、《入道》和《余韻》等出的情節(jié),而是提及了《桃花扇》中沒有敘及的一些情節(jié),如“酒中密談廷僚佐”“壓寨夫人有將才”,而認為劉中柱當時觀看的是根據(jù)與今存《桃花扇》不同的本子上演的戲曲。[47]
蔣星煜在此文中的推測也是缺少文獻依據(jù)和不合邏輯的,因而不具有說服力。史乘已在其《關(guān)于孔尚任〈桃花扇〉的三易其稿——讀劉中柱〈觀《桃花扇》傳奇歌〉》[48]中做了較詳細的辯證,但尚有可增益補充之處。首先,蔣星煜在其文章中并未指出其所見的劉中柱《又來館詩集》的版本情況,史乘在文中稱“蔣星煜同志所見康熙原刻初印本《又來館詩集》”有誤。史乘在文中引錄了浙江圖書館藏劉中柱后人劉寶楠(1791~1855)選輯的劉中柱《真定集》原抄本中《題〈桃花扇〉傳奇》的后十六句詩,以說明《訪翠》、《眠香》、《卻奩》、《守樓》、《棲真》、《入道》和《余韻》等出在劉中柱詩中都有論及。同時,史乘認為《觀〈桃花扇〉傳奇歌》創(chuàng)作在前,劉中柱在其中主要是“借題發(fā)揮”,以大部分篇幅敘述了弘光朝的諸多遺事,對孔尚任《桃花扇》的劇情本身及當時的演出情況反而論述不多。而《題〈桃花扇〉傳奇》則是修改后的定稿,修改的重點在詩歌的后半段,主要概述了《桃花扇》的劇情。為便于論述,筆者據(jù)袁世碩《孔尚任年譜》,將《題〈桃花扇〉傳奇》也全篇轉(zhuǎn)錄于下:
兩星夾日輝旌幢,樓船沖浪南渡江。金陵王氣已銷盡,君臣草草重興邦。
中原鼎沸紛塵壒,戰(zhàn)氛只在長江外。半壁金湯據(jù)上游,六朝山水開都會。
福王生小解溫柔,吹竹彈絲第一流。蟋蟀相公工召敵,蛤蟆天子本無愁。
至寶帶進奸僧手,江南錢塞馬家口。兩邸紛紛日賣官,監(jiān)紀如羊職方狗。
閹黨新翻燕子箋,烏絲云版譜朱弦。陽臺歌舞瓊樓山,妝束梨園玉帳前。
權(quán)奸事跡都如此,太學諸生清議起。幻蜃妖蟆羽檄飛,從此左兵下江泛。
閣部丹忱炳日星,臨江流涕望中興。密談空對應(yīng)庭吉,舌戰(zhàn)曾勞柳敬亭。
壓寨夫人威奪職,四鎮(zhèn)鼠牙爭角犄。黃金壩上陣云飛,翻天鷂子尤恣肆。
才罷南兵又北兵,帝子夜走將軍營。瓜洲渡口樓船下,桃葉山前鐵騎橫。
西風颯颯牙檣折,孤忠冷照揚州月。嶺上梅花擁白云,一壞碧葬萇弘血。
營門戰(zhàn)鼓聲冬冬,星光黯淡天溟蒙。靖南戰(zhàn)死二劉走,福王堪憐一載終。
秦淮流水清如玉,一片平蕪葬蛾綠。朱門草沒大功坊,孝陵夜夜啼烏哭。
云亭才子寫殘春,譜出延年法曲新。媚香樓畔清溪曲,種得桃花似美人。
侯郎風調(diào)真無匹,櫻桃一曲鴛鴦結(jié)。卻奩從此挾深仇,可憐溝水東西別。
別后風波又幾重,含顰無那出深宮。內(nèi)家散盡君王走,此后歸家百念空。
浮云過眼風塵變,棲霞山畔還相見。情禪參破事從虛,千秋佳話留紈扇。[49]
袁世碩在《孔尚任年譜》中說《真定集》為劉寶楠選輯的劉中柱詩歌集,共四卷,《題〈桃花扇〉傳奇》在卷三即《兼隱齋續(xù)集》中,卷四為《又來館詩》。[50]此與蔣星煜所言有出入,待考。袁世碩在《孔尚任年譜》中稱未見劉中柱的《又來館詩集》,故沒有論及兩組詩的差異。蔣星煜沒有說明所見《又來館詩集》的版本情況,史乘只說明了浙江圖書館所藏的《真定集》為原抄本?!肚宕娢募浔緟部罚▏覉D書館出版社,2007)第140冊收有劉中柱《又來館詩集》清刻本,共六卷,藏于國家圖書館。關(guān)于《又來館詩集》的版本情況,以及劉寶楠選輯劉中柱詩成《真定集》所據(jù)的幾種詩集的版本情況,尚有待考證,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簡單論定《觀〈桃花扇〉傳奇歌》與《題〈桃花扇〉傳奇》兩詩創(chuàng)作時間的先后及二者的關(guān)系。
史乘在文中說《觀〈桃花扇〉傳奇歌》中附有劉中柱的十幾條自注,主要記述弘光朝的史實和逸聞。如:“弘光入南都時,有兩黃星夾日而趨?!薄笆坑㈤_事例有謠曰:‘監(jiān)紀多如羊,職方賤似狗。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薄按箐吺膸熃希聨ò?,疑應(yīng)作“蟒”)[51]玉,見者呼為梨園裝束。”“番山(按,應(yīng)作“天”)鷂子指高杰,壓寨夫人邢氏,皆揚州歌中語?!薄拔鏖L安門上有一對:‘福運告終’云云?!薄笆烽w部所乘船,桅竿每夜作聲,祭之不止。”[52]據(jù)袁世碩《孔尚任年譜》和《清詩紀事》,《題〈桃花扇〉傳奇》也有劉中柱的十二條自注,用來解釋相關(guān)的詩句,兩書的引文文字略有差異。而蔣星煜的文章則沒有提及自注的存在。兩篇詩歌中附有劉中柱自注的詩句所敘述的,都是劉中柱聽聞的弘光朝逸聞軼事。王源(1648~1710)在《劉雨峰詩集序》中稱:“雨峰風流自賞,有庾開府、何水部之遺。未幾,一變?yōu)楸⑸n涼、跌宕之調(diào)。蓋時時與故老、遺民、酒徒為世外交,所談?wù)叨嗯d亡之事;羈旅無聊,傷心之語,惄然有動于衷而不覺也?!?sup>[53]這就可以解釋劉中柱自注中體現(xiàn)的他熟悉弘光遺事的原因。劉中柱為兩篇詩歌中涉及的弘光遺事添加小注,是因為距離明清易代、距離弘光朝已經(jīng)過去了五十多年,故老遺民多有去世者,這些遺事可能仍在流傳,但在清朝已經(jīng)平定反抗和叛亂,統(tǒng)一全國,而且人心思定的時候,它們不免會漸漸淡出人們的言談和心間;詩句本身又簡潔凝練,所以有解釋說明的必要。
《觀〈桃花扇〉傳奇歌》主要敘述了劉中柱所了解的一些弘光遺事,《題〈桃花扇〉傳奇》前面的大半篇幅也是敘述弘光遺事,后半部分概述了《桃花扇》中侯方域和李香君的“離合之情”。兩篇詩歌中劉中柱的自注都是用來解釋說明其中涉及的弘光遺事,而《題〈桃花扇〉傳奇》中概述《桃花扇》劇情的部分沒有一條劉中柱的自注。這是因為《桃花扇》已經(jīng)得到廣泛傳播,并被搬上舞臺,大家對其劇情較為熟悉,沒有加以解釋的必要。由此可見,劉中柱的兩篇詩歌中所敘述的弘光遺事并不是《桃花扇》中的劇情關(guān)目,劉中柱在康熙四十年(1701)所觀看的《桃花扇》就是據(jù)孔尚任在康熙己卯年(1699)六月定稿,而后問世并流傳至今的《桃花扇》的本子搬演的,并不存在劇情關(guān)目上有較大差異的另一本《桃花扇》。
蔣星煜在其《孔尚任〈桃花扇〉三易其稿之跡象——讀〈又來館詩集〉、〈兼隱齋詩集〉、〈沓渚詩〉的新發(fā)現(xiàn)》中還認為劉中柱的《觀〈桃花扇〉傳奇歌》沒有提到《訪翠》《眠香》《卻奩》《守樓》諸出的情節(jié),而且沒有一字涉及侯、李情事,所以劉中柱觀看的《桃花扇》演出應(yīng)是很少描寫“離合之情”,而主要在反映弘光遺事、表達“興亡之感”?!额}〈桃花扇〉傳奇》的存在已經(jīng)證明了他的錯誤。而且即使《題〈桃花扇〉傳奇》是劉中柱后來修改定稿的,也不能說明他之前觀看的《桃花扇》中并沒有“離合之情”的關(guān)目。據(jù)《本末》,《桃花扇》問世后的第一次演出是在康熙庚辰年(1700)的元宵節(jié),是由戶部左侍郎李柟組織金斗班排演的。此前,“己卯除夜,李木庵總憲遣使送歲金,即索《桃花扇》為圍爐下酒之物”。[54]金斗班排演《桃花扇》的劇本,是直接由孔尚任送交李柟的。孔尚任看過金斗班演出《桃花扇》,并稱其“唱《題畫》一折,尤得神解也”。[55]這說明孔尚任的《桃花扇》中有《題畫》一出,并且他很肯定自己劇作的這一出。劉中柱的《觀〈桃花扇〉傳奇歌》沒有敘及《題畫》一出的情節(jié),蔣星煜據(jù)此推定,劉中柱所觀看的《桃花扇》演出的腳本中應(yīng)該也沒有《題畫》。但孔尚任怎么會在《桃花扇》首演后的第二年就無緣無故地刪去《題畫》一出,并得到重新搬演,而且刪去的還是他頗為肯定的一出呢?孔尚任在《本末》開篇就明確指出:“獨香姬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之,此則龍友小史言于方訓公者。雖不見諸別籍,其事則新奇可傳,《桃花扇》一劇感此而作也?!?sup>[56]《桃花扇》一劇的創(chuàng)作緣起就是侯李的離合情緣。試一出《先聲》中老贊禮也說《桃花扇》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57]其中【滿庭芳】曲和下場詩均概括了全劇的情節(jié),不僅有“興亡之感”,也有“離合之情”。從創(chuàng)作起始,在《桃花扇》“三易稿”的過程中,在關(guān)目情節(jié)和主題思想兩方面,孔尚任一直是兼顧“離合之情”和“興亡之感”的。在康熙己卯年六月《桃花扇》定稿問世和佟捐金刊刻之間,也沒有記載表明孔尚任曾對《桃花扇》做過修改。所以蔣星煜所做的推斷,即《桃花扇》最初是劉中柱《觀〈桃花扇〉傳奇歌》所描繪的面貌,著重寫政治斗爭,后來孔尚任迫于某種壓力逐步增加了侯、李二人“離合之情”的情節(jié),是缺少文獻支持的。
據(jù)《本末》,在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最后階段,有王壽熙“朝夕過從”,示其以“曲本套數(shù)、時優(yōu)熟解者”,孔尚任“遂依譜填之。每一曲成,必按節(jié)而歌”。[58]而據(jù)張鵬展(?~1840)纂輯的《山左詩續(xù)鈔》,“按節(jié)而歌”的階段還有他人參與?!啊渡阶笤娎m(xù)鈔》卷四選錄解瑤詩一首,小傳云:‘字琢章,號柳溪,別號孤松居士,即墨縣諸生。琢章工古文詞,重義氣,友交四方,所至為倒屣。孔云亭山人館之岸堂,《桃花扇》傳奇才脫稿,親為按節(jié)終卷?!?sup>[59]周翕纂輯《即墨詩乘》〔道光二十年(1840)小峴山房刻本〕卷九解瑤小傳,林溥修、周翕等纂《即墨縣志》〔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卷九解瑤小傳均轉(zhuǎn)錄了《山左詩續(xù)鈔》中的這一記述。
解瑤為《桃花扇》“按節(jié)”一事不見《山左讀續(xù)鈔》外的其他文獻記載,孔尚任自己也未提及過,其真實性存疑。不過,孔尚任確曾與解瑤有過來往。解瑤的老師張侗(1634~1713)與孔尚任有較深厚的友誼??滴跛氖哪辏?705)八月,張侗有詩寄贈孔尚任,并委托赴濟南參加鄉(xiāng)試的解瑤在返程時赴曲阜拜訪已罷職居家的孔尚任。同年九月上旬,解瑤鄉(xiāng)試下第,過曲阜訪孔尚任,孔尚任作有《懷諸城張石民處士寄詩臥象山》二首,其中第二首云:“抱膝吟東武,新開一洞天。逃名無出日,乘興有尋年。古貌詩篇露,深情弟子傳。應(yīng)知攜手后,分與種瓜田?!?sup>[60]其中的“弟子”,即指解瑤。在解瑤即將離開曲阜時,孔尚任又作詩一首,題作《送解琢章下第還勞山,兼致石民先生》。
第二節(jié) 《桃花扇》清代、民國刻本
《桃花扇》問世之初,主要以抄本形式廣泛流傳?!侗灸吩瓶滴跞四辏?699)六月,“《桃花扇》本成,王公薦紳莫不借鈔,時有紙貴之譽”。[61]這是在北京流傳的情況,大致是先有孔尚任寫定、謄錄的本子,而后為他人借抄,廣泛傳播?!短一ㄉ取返目槺緜魅雰?nèi)府,或經(jīng)康熙御覽,但從未在內(nèi)廷排演過??咨腥卧凇侗灸分兴浭龅膸状巍短一ㄉ取钒嵫莸哪_本也應(yīng)該都是抄本?!侗灸酚浭龅膸状巍短一ㄉ取费莩龅牡攸c,主要在北京一地,如其中說:“長安之演《桃花扇》者,歲無虛日?!?sup>[62]也包括京外的其他多個地方,如位于湖北西南邊地的容美土司、山西真定,這說明《桃花扇》的抄本也曾流傳至這些地方。
孔尚任罷職歸鄉(xiāng)后,佟曾過訪并出資贊助《桃花扇》的刊刻。佟字聲遠,號蔗村,別號空谷山人,又號已而道人,曾任鑲紅旗漢軍都統(tǒng)第五參領(lǐng)所屬第二佐領(lǐng)。本籍長白,卜居天津,居海河之濱。在佟的贊助下,孔尚任生前,《桃花扇》已經(jīng)開雕刊刻,但孔尚任是否曾看到《桃花扇》最終刊刻完成,則不得而知??滴蹰g介安堂本,是《桃花扇》現(xiàn)存刊刻時間最早的刊本。此本卷首題辭的末二首為金埴所作的《東魯春日展〈桃花扇傳奇〉悼岸堂先生作》,說明此本刻成時孔尚任已經(jīng)去世。
一 康熙間介安堂刊本
康熙間介安堂刊本是《桃花扇》現(xiàn)存刊刻年代最早的刊本,也是其后所有刊本的祖本,同時也最為接近孔尚任在康熙三十八年六月“三易稿”而后定稿的本子。介安堂本刻印精良,誤字極少,僅《考據(jù)》中“陳寶崖《曠園雜志》一條”將“吳寶崖”誤作“陳寶崖”。吳寶崖,即吳陳琰,字寶崖。其中包括眉批和出批在內(nèi)的批語在數(shù)量上較之后來的刊本也最多。這一刊本存世極少,目前僅知北京大學圖書館和清華大學圖書館有藏。以下以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為例進行介紹和考察。
介安堂刻《桃花扇》,共一函四冊,凡二卷,目錄分上下本,正文分上下卷。其中第一冊所收自試一出《先聲》至第七出《卻奩》,第二冊自第八出《鬧榭》至閏二十出《閑話》,第三冊自加二十一出《孤吟》至第三十出《歸山》,第四冊自第三十一出《草檄》至續(xù)四十出《余韻》。書名頁共分三欄,分署“云亭山人編”“桃花扇”和“介安堂藏板”。版框高16.7厘米,寬12.8厘米,半頁十行,行十九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單魚尾,四周單邊。每出皆有眉批,有出批。卷首依次為顧彩撰《〈桃花扇〉序》、題辭(作者分別署“山薑子田雯”、“千仞岡樵人陳于王”、“齊州王蘋”、“岸堂從學人唐肇”、“琴臺朱永齡”、“商丘宋犖”、“錢塘吳陳琰”、“古滕王特選”和“會稽壑門金埴”,末即前述《東魯春日展〈桃花扇傳奇〉悼岸堂先生作》(末署“金埴小郯氏再題”)、《小引》(末署“康熙己卯三月云亭山人偶筆”)、《凡例》(末署“云亭山人偶拈”)和《綱領(lǐng)》(末署“云亭山人偶定”)。卷末分別為《砌抹》(末署“云亭山人漫錄”)、《考據(jù)》(末署“云亭山人漫摭”)、《本末》(末署“云亭山人漫述”)、《小識》(末署“康熙戊子三月云亭山人漫書”)、跋語(作者分別署“桃源逸史黃元治”、“料錯道人劉中柱”、“淮南李柟”、“關(guān)中陳四如”、“潁上劉凡”和“婁東葉藩”)和《〈桃花扇〉后序》(末署“北平吳穆鏡庵氏識”)。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介安堂刊本《桃花扇》,原為馬廉藏書。馬廉手稿《不登大雅文庫書目》(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凡二冊)“第一箱 戲曲”著錄了“《桃花扇》傳奇,清孔尚任,介安堂家刊本”[63],應(yīng)即此本。1934年,北平圖書館曾舉行過一次“戲曲音樂展覽會”。該館并在開幕當日編印了《國立北平圖書館戲曲音樂展覽會目錄》。其中著錄了“清康熙介安堂原刊本”《桃花扇傳奇》二卷,共一函四冊,也注明馬廉藏書,為北平圖書館商借展覽。[64]馬廉,字隅卿,號平妖堂主人,人稱雨窗先生,浙江鄞縣(今寧波)人?,F(xiàn)代著名收藏家、專力于小說戲曲研究的著名學者和版本學家,曾任北平孔德學??倓?wù)長、北平師范大學教授,20世紀二三十年代曾任教于北京大學。馬廉的藏書以明清小說戲曲刊本、抄本為主,故自署書齋曰“不登大雅之堂”,后因收得明刊本《三遂平妖傳》,又稱“平妖堂”,其藏書稱“不登大雅文庫”。馬廉逝世后,“不登大雅文庫”的藏書于1937年2月入藏北京大學圖書館,當時稱為“馬氏文庫”。孫殿起的《販書偶記》對介安堂刊本《桃花扇》也有著錄,具體作“《桃花扇傳奇》二卷,闕里孔尚任撰,康熙間介安堂刊”。[65]
金埴《不下帶編》卷二載:“四方之購是書(按,指《桃花扇》)者甚眾,染刷無虛日?!?sup>[66]其《巾箱說》中也有相似的記載:“今四方之購是書者,其家染刷無虛日。”[67]所以,《不下帶編》中所記應(yīng)該也是指曲阜孔氏家族刻印《桃花扇》。兩書所記均未說明具體年月,但金埴去世于乾隆五年(1740),《巾箱說》基本按時間先后紀事,末一則記事系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這說明康熙末年至雍正年間,《桃花扇》的書板尚藏于孔尚任家中,也可能便是介安堂刊本的書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