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都]
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禮記》,公元前1世紀
2006年9月,我走下每天往來于中國的成百上千架國際班機中的一架,踏上北京的土地。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我一睹了北京國際機場航站樓的全貌。這是一座龐大而檐角傾斜的建筑,在霧霾和塵土中,鋪展開來,像一座散發(fā)著微光的天宮,可望而不可即。
這座航站樓巨大而空洞。在玻璃頂籠罩的深處,我匯入了一股由商人和旅客組成的人流。通往中國的路已經迎客無數(shù),遠道而來的人很少會遇到阻礙。在申明自己的游客身份后,我被順利地接納進這個“中央王國”。
第一眼看上去,薇媛——我的翻譯、導游,以及日后的辯護人和對話者——身材嬌小,有些靦腆,然而又有不著痕跡的認真。她25歲,舉止中透著盡責的年輕中國女性所具備的優(yōu)雅和傳統(tǒng)。在向城里進發(fā)時,我發(fā)現(xiàn)在薇媛安靜的外表下,她像我一樣非常有主見。她是自由職業(yè)的新聞撰稿人,能用流利的英語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
“來年春天我會申請美國的研究生。”她告訴我。
“你認識曾經申請成功的人嗎?”
“我最好的朋友已經在國外了。”她說。
“之后你去哪兒?”
她笑了笑,說:“不知道?!?/p>
“這兒?”
“不好說。”
“你跟外國人共事過嗎?”
“有幾個?!苯又盅a充道,“也有幾個ABC、BBC,還有CBC[1]?!?/p>
“什么?”
“這是我們的說法?!彼忉尩?,“ABC和BBC分別是在美國出生和在英國出生的華人?!?/p>
“我猜他們完全不像中國人?!?/p>
“對,很不一樣?!?/p>
我想象著她話語背后的意思:一個充滿好奇的、具有冒險精神的人,她評價、判斷、創(chuàng)造理論,搭建自己的水晶城堡,讓它們閃爍著意義的光輝,而后任它們傾頹、廢棄。我和她能談的話題太多,但現(xiàn)在我渾身乏力,還被時差所擾。我們的出租車,一輛有些年頭的中國制造的大眾牌轎車,穿梭在平坦的新高速路上,穿過濃重的霧霾駛向首都。在沉默中,我將注意力轉向映入我眼簾的景色。
北京雖不能代表中國的全部,但也能揭示中國的很多東西。如今,對這個國家來說,首都可能比以往更有影響力、更重要。它醞釀著屬于自己的品位和習慣,其中又隱約地帶有些許中國各地方的共性。
1990年,我與父親和兄長首次來到北京,度過的是一段極為呆板的時光。我記得自己看過一場不同民族的人身著傳統(tǒng)服飾唱民歌的表演,我在蘇聯(lián)時,也看過類似的東西。
在中國廣闊的領土上,人們的生活方式大相徑庭,而反映了這一點的演出卻帶著不自然和刻意。它們常常讓我覺得無聊。16歲的我心中另有所想,我把時間花在打量年輕演員上,尋找我最喜歡的身段和面孔。
心不在焉的我沒能理解,表演所展示的是統(tǒng)一性而非多樣性。重要之處在于,這些不同民族之間的關聯(lián),就像車輪的輻條一樣,被連接在主導行進的車軸上。在那時,共產黨員的地位更加顯著,他們稱自己是中國的中流砥柱,靠自己的力量恢復了從三個世紀前的清期初期就逐漸喪失的統(tǒng)一。
來自帝國邊疆的人和物的游行表演,長久以來都是帝國權勢的象征,證明中央政府掌控著所有地區(qū)。各種活力和熱情降臨京城,向世界宣布,中國是一個古老、多元、統(tǒng)一的民族。
自我第一次來算起,這座都城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新的標志正在誕生。高度超過中國最偉大的殿堂——天安門的建筑如雨后春筍,遍布全城。壯觀的國家體育場為奧運會而建,由無數(shù)如蛛網(wǎng)般的橫梁構成,既美觀又震撼。它旁邊氣泡狀半透明的“巨盒”,是游泳館,給人一種異世界的感覺。在城市另一側的新商業(yè)區(qū),中央電視臺將會以巨大的折拱形示人,有些人說它像條大褲衩。城市中心,一顆“巨蛋”即將完工,那是新國家大劇院。這些奇異的建筑常被污濁的空氣籠罩,它們象征著中國新的、未經探索的現(xiàn)實,不確定性與創(chuàng)新性并存。
與過去一樣,無數(shù)來自遠方的默默無聞的工人辛勤勞作,建設新首都——威耀四海的新紫禁城。
北京的中心——故宮,是世界上最大的空博物館。它的建筑還在,但原來的人和物早已不見。在游客的大潮中,古人的魂魄已難以想象。
全盛時期的紫禁城,是個秩序森嚴的地方,是引導服從和崇拜的工具。紫禁城的不可一世正是因為它的封閉,它位于中國心臟地帶不可觸碰的核心。開放以供參觀從來就不是它存在的目的。凡人接觸圣所是對其神圣莫大的褻瀆。
以紫禁城為中心,這座都城由數(shù)個同心圓構成。一環(huán)路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自東向西將整個城市分開,從掛有毛澤東像的天安門前穿過。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可以俯瞰天安門廣場。從這條大街向北,環(huán)繞故宮的林蔭路構成第一環(huán)。
二環(huán)路沿城墻舊址而建,明朝時的都城就在這個范圍內。這座都城是沿干道而成的巨大正方形,其印跡現(xiàn)在依然存在。南北中軸線是屬于皇家的路,在它和東西中軸線的交叉點上端坐著皇帝。他是天子,主宰大地,掌管四方?;实垡宰辖菫橹行?,統(tǒng)御天下。紫禁城正南邊是天安門廣場,然后是天壇——皇帝祭天的場所。
如今,天安門廣場西側是人民大會堂,它是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地方。毛主席紀念堂在廣場南側,在人民大會堂的東南方向,位于由紫禁城和天壇之間的舊中軸線上。權力的象征或許還在中心,但真正的權力在別處,且相當?shù)驼{?;蛟S藏在古老的胡同里,擠在傳統(tǒng)的宅邸中。在廣場、廟宇、空蕩的宮殿外,在狹窄蜿蜒的街巷里,中國正走著自己的路。
居民住宅藏在3米高的墻內。在這些墻內,有多個家庭(有時能多達8個)住在石制或混凝土制的房子里,房子中間是雜亂的庭院;在另一些墻內,一個將軍或黨的領導人可能生活在寧靜的花園中。不過,在開放的道路上,他們彼此交匯。自行車穿行于黑色奔馳車與運菜的板車之間,來回躲閃。爺爺手拿報紙,慢悠悠走向公廁;奶奶去早市;孫子去上學。
如今,北京早已超過了二環(huán)路的范圍。數(shù)百年間,來自不同地區(qū)的形形色色的人在明代的城墻外安家立業(yè),聽候權力的差遣。士兵、商人、外國人和工人居住在三環(huán)內,他們是建設者,不是地主。
共產黨接管北京后,同樣需要三環(huán),他們把工人、士兵安置在此,建立了工廠、學校、實驗室——這都是治理紅色中國和戰(zhàn)勝敵人所必需的。
在三環(huán)內,到處都是辦公大樓,在這些大樓里,中國的混合所有制經濟正在騰飛。私營企業(yè)、國企、外企、跨國公司在此合作往來。新中國的強大得益于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相結合的、規(guī)模巨大的經濟。這種經濟的一個重要的部分就是沿著三環(huán)規(guī)劃的。
與其他三環(huán)相比,四環(huán)附近的廣大區(qū)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認為是更為世俗和次要的。它的主要功能是居??;它是各色人等的家,也是變動不斷的地區(qū)。但隨著新中國的飛速發(fā)展,四環(huán)和五環(huán)周邊的區(qū)域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商場、小區(qū)、體育中心遍布于此。
我住在德里克位于城市北部的居所,在一座嶄新而現(xiàn)代化的高層公寓的第十七層。五座公寓樓包圍著一個設有大門的公共綠地,構成了這個小區(qū)。德里克和他的英國未婚妻住在一起。通過這個位于城市上空的清爽嶄新的住所的窗戶,他們能夠俯瞰四環(huán)路,一條有十二車道的大型快速路。路上的交通令人頭疼。公寓里隱隱約約回響著千萬臺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日夜不停。德里克告訴我,天氣好的時候,他們能透過客廳的窗戶看到北面參差的群山,不過,天氣好的日子并不多。
在中國度過了第一個夜晚后,薇媛與我在公寓里碰頭。我們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她來自山東南部一座中型沿海城市,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離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孔子的家鄉(xiāng)不遠。
我們已經通過電子郵件為為期一個月的旅行制訂了一個粗略的計劃:北京—某個能代表當代中國的地方(或許在她家鄉(xiāng)所在的省份里找)—一個村落—長江—中國中部的汽車制造廠—上?!榻饔颉獜V州—深圳—香港,然后回到北京。
“我是來這兒找答案的?!蔽艺f,“我希望我們看的東西、見的人越多越好——不只是記者、知識分子,還有農民和工人、活躍分子、藝術家、妓女、商人?!?/p>
“上星期我給德里克發(fā)了一些讓你讀的文章。”她說,“其中有一篇是關于一位致力于胡同保護的女士的。我認識她,你想見她嗎?”
“我讀了。”我答道,“在來這兒之前,我還讀了其他關于中國以及北京的文章和書。關于胡同的破壞記錄得很詳細。我不想碰其他記者寫過的話題,我要的是新主題。不過,鑒于我們還在安排計劃,我們可以見見你說的這位胡同保護者?!蔽野谅乜偨Y道。
薇沒有氣餒,立刻提出了更多建議:“電視制作人怎么樣?憲法律師?”
“兩個都行。有關北京基礎設施建設的怎么樣?你認識市政官員嗎?做市政工程的人?水?電?排污系統(tǒng)?”
“嗯,不認識?!彼q豫著說,“而且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在旅行一開始就與官員會面。他們會問很多問題,而且安排與他們見面也很費時。不過,我們能去城市的水庫看看?!?/p>
“太好了?!?/p>
我沒吃早飯,而現(xiàn)在已近中午,我饑腸轆轆。我們從德里克的公寓下到樓下的綠地廣場。在另一座高樓底部,有一片遍布餐館的商區(qū)。不過那個地方正在翻新,唯一營業(yè)的是一家壽司連鎖店。
“你吃日本料理嗎?”我問薇媛。
“這是我們在中國的第一頓飯,你要吃日本料理?”
“可能有點滑稽。不管怎么樣,你想吃嗎?”
“想吃?!彼悬c赧然地說道。
我們走了進去,點了單。
“你是一個因為歷史問題而對日本人心懷怨恨的人嗎?”我問。
“可能吧?!彼⑿χf,知道我在逗她。
“給我講講日本和中國?!痹诘炔偷臅r候,我天真地說道。
“拜托!你肯定知道些日本人在中國的歷史。”
“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在中國,60年一點都不算久?!?/p>
我故意逗她,知道在中國存在反日情緒是意料中的事。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她禮貌而嚴肅地說。
在中國所遭受的歷次侵華戰(zhàn)爭中,人們對最近的那次來自日本的侵略記憶猶新,這非??梢岳斫狻K麄冋J為這次侵略特別殘酷。從中國人的角度看,日本是中國的學生,是孔子和中國佛教的孩子。日本文化中很多重要的部分,包括文字,都源自中國。因此,日本武力相向讓中國俯首稱臣,對中國人來說是殘酷的。在中國,喚起民眾對外國侵略的記憶仍然是一個有用的手段,能夠激起民族主義情緒,喚醒心底的負能量。因此,很多學校仍在宣傳對日本的憤怒情緒。
午飯過后,在去見薇的胡同保護者朋友的途中,我們取道圍繞舊城區(qū)的二環(huán)路。2005年,在上海舉行的圖書發(fā)布會結束后,我對北京進行了短暫的參觀。在等待一名老修車匠給我修自行車的時候,我進入了環(huán)路邊上的一片胡同居民區(qū)。那條狹窄又散見煤灰的胡同直通環(huán)路,和現(xiàn)代的快速路相比,簡直是另一番風景。
在沿二環(huán)路行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個修車鋪所在的胡同區(qū)已不復存在。兩條通向舊城區(qū)的要道——幾百個商鋪和房屋、街道、古樹——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怡人的公園。它仿佛從天而降:老樹、草坪、花壇、長椅、氛圍燈,還有幾段舊石墻給蜿蜒的步道裝點了有趣的障礙物。眼前的場景讓人產生巨大的錯覺,仿佛一切原來就是這樣。我讓薇問出租車司機這座公園是新的,還是記憶跟我開了個玩笑。
“新的?!彼緳C帶著會意的笑容答道,可能還帶著點對政府的行動力的自豪。
沒了。修車匠和他的鋪子沒了,我開始想象。賣家禽的商販沒了。老寡婦和她在理發(fā)店后面的小屋沒了。沒了,都沒了。沒了,沒人記得。我轉向薇,承認胡同的破壞是個重要的主題。
“是的,我不用翻譯。華女士法語說得很好?!彼嬖V我。
“真的?怎么會?”
“她的祖父是第一個到巴黎留學的中國人。他學的是土木工程,娶了個波蘭女人。他們在中國生活,但他們的兒子后來又在巴黎學建筑,并娶了個法國女人。后來,他們返回中國,在中國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他們的女兒就是你要見的人?!?/p>
“她有多像中國人?”我不禁思考出聲。
“她曾說過,有時人們質疑她到底多大程度上是中國人,其目的是為了削弱她的話語權。她認為自己就是中國人?!?/p>
華新民與我們在使館區(qū)的咖啡館見了面。她有50多歲,看上去散發(fā)著母性的光輝。她有著亞洲人的眼形和藍色的眼球,微微發(fā)灰的頭發(fā)原來是淡棕色的。我們客套了幾句后,她就進入了主題。
“你知道在北京誰擁有土地嗎?”她的法語純正又略顯生疏。
“我想應該是國家,也就是人民。”
“不對。”她平靜地糾正了我,“這是很多人都有的誤會。共產黨的政府只在農村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土地改革。大城市的土地并沒有集體化?!?/p>
“所以人民——我是說個人——仍然擁有他們在胡同里的住宅嗎?”
“對,很多人都是?!彼靡环N實事求是的口氣說道,“直到不久前,我對我在胡同的房子一直擁有所有權。這是我祖父和父親的房子。我在那里長大,在花園里玩耍?!?/p>
“后來呢?”
“政府拆了我的家。我想我仍然能說自己擁有被拆房子下面的土地,但那個地方現(xiàn)在建起了一座大商場。整個居民區(qū)都被拆了?!?/p>
“你不能阻止嗎?”
“我們試過了,但是失敗了——在房子的事情上?!?/p>
“這算是征用嗎?”我問道。
華女士說:“情況是這樣的,這個城市已經被劃分成了不同的開發(fā)區(qū)域。大型開發(fā)商設計了一切。他們和城市或政府的官員達成協(xié)議,瓜分了由出售新建的公寓、寫字樓、商鋪所得的巨大利益。這得有上億美元。然后,政府會對相關區(qū)域下達征用通知,給搬遷設置嚴格的期限。居民被安置在城郊的公寓住宅區(qū)里,只能得到很小一筆拆遷補償。他們必須離開自己的家,自己的花園,自己的鄰居,自己的一切。如果不走,他們就會被逮捕,然后家就被拆掉了?!?/p>
“你能做什么?”
“所幸,這些事一般都不是滴水不漏?!彼f,“開發(fā)商獲得土地開發(fā)權和建筑許可是在征用之前。他們通常關注的只是獲得土地,并不關心其法律程序,也就是說,政府的文件充滿自相矛盾的地方。我將政府告上法庭,但法院通常不會受理這些案件。所以我找媒體,我制造聲勢,我找身居高位的朋友,我現(xiàn)身雞尾酒會面責開發(fā)商。他們是罪犯,這應為人所知?!?/p>
她頓了頓,追憶了一下她所失去的,又說道:“我挽救不了自己的家,但我或許能挽救其他的胡同。來,我?guī)憧纯?。”她這樣說著,催促我們去她在附近的家里。
華新民住在這個咖啡館拐角附近的一座現(xiàn)代公寓樓里。屋內的裝飾證明她是一位有文化的女士。這個地方簡約而優(yōu)雅,墻上裝點著古畫和絲綢屏風。我在想象中重構了她的歷史。她出身世家,祖父肯定是非常優(yōu)秀的人。他在20世紀早期就能留學巴黎,一定出身于中國的精英階層。他是老北京的一名著名建筑師,肯定非常有紳士風采。他的兒子在中國和西方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中成長,浸淫于傳統(tǒng)藝術,又和他一樣,在巴黎最好的建筑學校接受教育。在華女士的家里,顯然每個人都希望尊重藝術。我問她關于“文化大革命”的事,在那個殘酷的時期,文化人飽受打擊和虐待。
“啊,那是個有趣的時代。”她笑著開始了自己的講述,“在那之前,我們有一座大房子,四周是個大花園。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會在花園里假裝自己身在叢林?!母铩瘯r期,紅衛(wèi)兵把很多農村的家庭安置到我們的大房子里。我的家人退居到宅院后面的用人房里。情況還可能更糟,不過我父親曾默默地為革命服務——之前的革命——所以我們很幸運,沒有遭到進一步迫害?!?/p>
她拿出一本大相冊,放在咖啡桌上,開始引導我們看。照片里有古老的石頭房子、庭院、樹、雕琢精美的木制屋檐、石龍、精心鋪就的卵石路。這是胡同珍寶的一隅,在這些珍貴的私人空間中,曾有人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詩作,上演過充滿激情的愛情故事。人們在這里學會思考,學會如何正確地祭拜先祖,學會如何成為偉大文化的優(yōu)秀傳人。
她指著一系列照片對我說:“這座房子,原本屬于一位著名的將軍,他還精通書法。房子外的花園有最為精美的回廊,不可思議的拱頂。看照片,上面有?!?/p>
“它怎么樣了?”我問。
“沒了。他們連石雕都不保護?!彼隧摗?/p>
“看看這座房子的大門,”她邊說邊引導我看照片上的一座石門,上面有精心雕琢的木頂,“這個也沒了,被推土機壓碎了。我親眼看見的?!?/p>
“誰住在這些房子里?”
“很多家庭,普通百姓?!彼^續(xù)說,“他們找我?guī)兔?。至少他們讓我過去,給他們珍貴的家拍照。他們說:‘快來,推土機就在這兒呢!’”
照片一頁又一頁。她偶爾會指著幾座房子,告訴我她成功救下了它們。但其中絕大多數(shù)照片都已只是影像:家、生活方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在翻閱相冊的時候,我一直同情地點頭。
“我想開發(fā)商、政府官員都沒什么歷史意識。”我評論道。
“對?!彼硎举澩?,“他們沒有感情,沒有文化。他們的動機只有一個——貪婪?!?/p>
華新民感覺自己需要做一個總結:“革命初期,巨變發(fā)生。地覆天翻,這點沒錯。但我感覺我們現(xiàn)在正向全新的、更極端的地方進發(fā)——哪怕跟‘文革’相比。那個時候,起碼在寺廟和歷史建筑被破壞時,它們有被破壞的理由,有種意識形態(tài)在里面。現(xiàn)在,中國的歷史在被不假思索地清除。這是野蠻,是虛無。”
歡迎來到現(xiàn)代,我想。
后面幾天,薇媛和我在首都穿梭,為旅行做準備、買機票、做調查。北京是個還在成長的巨型都會,我們經常被堵在路上,有時長達幾個小時。這讓我們有時間思考,進一步相互了解。薇媛并沒為難我去評估她對政府的看法。
“我沒什么意識形態(tài),也不是共產主義者?!蔽腋嬖V她,“不過話說回來,中國很可能也不再如此了。我只是不希望對這個地方過早下結論?!?/p>
“我相信如果你待上一段時間,看看情況如何,你就會更接近現(xiàn)實?!彼粺o感情地說。
“好吧,我能確信的一點是,中國不可能照搬其他地方的政治體制?!?/p>
“那你怎么看天安門?”她尖銳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