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陌生的夜的眼

王蒙自傳第2部:大塊文章 作者:王蒙 著


7.陌生的夜的眼

時隔一十六載,回到北京,永遠的北京,依然的北京?!拔母铩焙笃?,出現(xiàn)了一批歌頌北京的歌曲,還是很有真情,也確實被傳誦學唱。我個人喜歡這些歌,雖然無法認同歌詞里的“文革”腔調(diào)。其中有《北京頌歌》:“燦爛的朝霞,升起在偉大的北京……”《天安門廣場》,新疆歌曲《偉大的北京》:“偉大的北京,我們?yōu)槟愀璩痹谝环N特定的政治形勢下,歌詞必須結(jié)合某種宣傳口徑,例如唱北京一定要唱到天安門廣場,毛主席檢閱我們的地方,但是其動人之處卻更在詞外,在它的大氣與雍容,在它的自信與定力。北京自有它的氣象和歷史,北京畢竟比被檢閱的“紅衛(wèi)兵”與“文革”運動更恒久也更生動具體雍容大氣,北京是我們最熟悉的地方,而附加的政治符號即使褪盡,北京也仍然是我們喜愛的北京。同樣,我們唱著政治符號,我們想著的卻可能是白塔寺與什剎海,三座門與太和殿,五四運動與薊門燕樹,長安街與人民英雄紀念碑。

然而一九七九年重回的北京已經(jīng)滿目瘡痍。我們到陶然亭公園去玩,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家西餐館,我大喜,便帶著孩子去吃飯。第一道手續(xù)是先為刀叉付押金。說是如若不然,一頓飯下去會丟掉好幾把不銹鋼刀叉。在街上喝“北冰洋”牌汽水,你就立在賣主的眼前喝,也不行,需要先為玻璃瓶付押金。到大眾餐館就餐,喝一杯啤酒,需要為歪七扭八的塑料酒杯——我稱之為癟三酒杯——而付押金。只有小癟三才會用這樣的洗也洗不干凈的,缺少硬度所以形狀永遠無法合格的酒杯飲啤酒。這種塑料杯子似乎還帶有一種氣味,略似膠皮,又如做布鞋鞋幫用的袼褙。喝這樣的酒杯里的酒,你不能不感到你的背興,你的渺小,你的不成樣子。經(jīng)過“文革”,偉大首都的消費者已經(jīng)癟三化乃至小偷化了嗎?你需要像防賊一樣地防備顧客嗎?你能不為北京一慟嗎?

直到一九八三年,我就任《人民文學》主編以后,在雜文《痛苦三章》還寫過這種交押金與退押金的感受,另外兩種痛苦是聽同義反復的講話與看到少有的幾塊草坪被踐踏得成了癩痢頭。押金事畢竟是不那么重要的,而且過了若干年,這樣的怪事已經(jīng)不再出現(xiàn),以致我寫這段回憶的時候幾乎漏掉了這一節(jié)。

與痛苦交織的是溫馨。溫馨還是痛苦,其實并不表現(xiàn)在文章或者報紙上。我住在東華門附近,往西走是故宮筒子河,往東走就是百貨大樓與東安市場,雖然那時已經(jīng)改名東風市場。連市場的名稱也跟著“文革”風云改來改去,令人悲憫。然而到了一九七九年,日子畢竟逐漸恢復,我寧愿保持舊稱的東安市場出現(xiàn)了較多的鴛鴦冰棍、杏仁豆腐、奶油炸糕、牛肉干、槽子糕、話梅糖果……而每天傍晚與周末時分,這里人山人海,而且有了勾肩搭背的青年男女,一個生活,一個日子,一點日常的小食品,再加不那么藏著掖著的青春與伴侶,足令我熱淚盈眶。艱難也罷,匱乏也罷,只要不與生活為敵,不與日子為敵,生活是不被消滅的,日子是不被抹殺的,希望永在人間,快樂永在世上。

而我與我的親人、朋友,付出了二十多年的代價。

這一章我真正要寫的是這一段我的最值得回顧的作品《夜的眼》。我必須用整整一節(jié)來談我的《夜的眼》。

這是在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噴發(fā)式寫作過程中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變數(shù)。它突然離開了傷痕之類的潮流或反傷痕的潮流。認為寫傷痕不好,堅持有傷痕也不要寫不去寫,或者至少認為寫傷痕早晚要出問題(反黨,要不就是“政治手淫”,這都是文藝界大人物用過的詞兒),過去有,后來有,現(xiàn)在更有。我個人對寫傷痕遠遠沒有那么熱情,因為它太淺俗,它太不文學,它也太廉價。它又確有不可小視的意義,就是說人們期待于它的是多一點撥亂反正,從此少一點極左,這更多的是政治潮流、政治期待。而反傷痕就更令人無話可說,除了噓一口氣。

就在這種沒有多少文化含量、文學含量卻又難以跨越的爭論中,叫作指導思想的斟酌中,它(說的是拙作《夜的眼》)突然出現(xiàn)了。它來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對不起,是真正的感覺,藝術(shù)的也是人生的感覺。它用一種陌生的,略帶孤獨的眼光寫下了沸騰著的,長期沸騰永遠沸騰著的生活的一點寧靜的憂傷的觀照。它寫下了對于生活,對于城市,對于大街和樓房,對于化妝品與工地,對于和平與日子的陌生感。它傳達的是一種作者本人也不甚了了的心靈的漣漪。是一聲溫柔的嘆息,是一種無奈的平和,是止水下面的澎湃,是淚珠裝點著的一粲,是裝傻充愣的落伍感與一切復蘇了嗎的且信且疑與暗自期待并祝福著的混合體。有記憶也有遺忘,有遙遠也有近前,有觀望也有祝愿,有激情卻更多的是平靜。

而且,小說里還有匈牙利作曲家的自天而降的音樂。請看:

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了腳,不由得側(cè)起了耳朵,錄音機里放送的是真正的音樂,匈牙利作曲家韋哈爾的《舞會圓舞曲》。一片樹葉在旋轉(zhuǎn),飛旋在三面是雪山的一個高山湖泊的碧藍碧藍的水面上,他們的那個邊遠的小鎮(zhèn),就在高山湖泊的那邊。一只野天鵝,棲息在湖面上了。

為什么我忽然說到了真正的音樂?是不是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真正的音樂了呢?為什么忘不了邊遠的小鎮(zhèn),你曾經(jīng)因為什么政治的或是世俗的原因去到那里,這對于生命、對于人生也許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樣重要,重要的是命運使你一口氣生活在那里許多年,在那里度過了你最美好的年華,在那里你體驗了人的,多數(shù)人的,老百姓的生活和日子,艱難的與辛苦的日子……那里有高山湖泊,有野天鵝,有雪峰與湛藍的水面,有與匈牙利的、我要說是歐洲的與世界的作曲家相通的東西。

這篇小說的寫作在前,實景的一次發(fā)現(xiàn)在后。十七年后,一九九六年,我在訪問蘇格蘭時,看到了高山湖泊、野天鵝。英國朋友告訴我,原來那里經(jīng)常佇立著一對野天鵝,可最近,只剩下孤獨的一只(又過了些年,這只天鵝也不見了)……的景色,與我在《夜的眼》中的因音樂而生發(fā)的想象完全一樣。至于新疆,那里的高山湖泊給了我這樣寫的動機,但也許邊疆有另外的風景,遼闊微茫,寂寥如鐵……柔和的韋哈爾,使我對邊疆的想象變得親切了。

然而這里也有一點小小的計謀,沒有說俄羅斯的也沒有說西歐的作曲家,避開當時尚不方便的修正主義或者資本主義的話題。王蒙已經(jīng)變得多么小心。更多的是偶然,是文學寫作的定數(shù),寫《夜的眼》的時候,收音機里正播放韋哈爾的《舞會圓舞曲》。“文革”以后,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過歐洲音樂的播放了。我當然為之感動。文學就是這樣的,它集合了天邊云外、身旁心內(nèi)的種種觸發(fā),種種波光峰影,它發(fā)酵酦醅,成就了新奇的、此前世上沒有、此后風光不再的令自己也一驚的溫柔的篇章。

街燈當然是一下子就全亮了的。但是陳杲總覺得是從他的頭頂拋出去兩道光流。

小說一開始就寫下了主觀的感覺。如果不是闊別十六年,如果不是已經(jīng)習慣于生活在伊寧市解放路二號或者烏魯木齊市南梁團結(jié)路東端高地,如果不是到京后我們夫婦常常彳亍在例如王府井大街上觀看天是怎樣變黑的(此時我們在北京還沒有“家”),也許不會有這種對于街市燈火的感受。

然后是:

大城市的夜晚才最有大城市的活力和特點。開始有了稀稀落落的、然而是引人注目的霓虹燈和理發(fā)館門前的旋轉(zhuǎn)花浪。有燙了的頭發(fā)和留了的長發(fā)。高跟鞋和半高跟鞋,無袖套頭的裙衫?;端脱┗ǜ嗟臍馕丁3鞘泻团藙倓傞_始略略打扮一下自己,已經(jīng)有人坐不住了。這很有趣。

……二十多年,他待在一個邊遠的省份的一個邊遠的小鎮(zhèn),那里的路燈有三分之一是不亮的,燈泡健全的那三分之二又有三分之一的夜晚得不到供電。不知是由于遺忘還是由于燃料調(diào)配失調(diào)……那里的人大致上也是按照農(nóng)村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制而生活的,傍晚六點一過,所有的機關(guān)、工廠、商店、食堂就都下了班了。人們晚上都待在自己的家里抱孩子,抽煙,洗衣服,說一些說了就忘的話……

理發(fā)廳門前的旋轉(zhuǎn)花浪,高跟鞋和長發(fā),無袖衫和花露水(那時當然還沒有巴黎香水),日子就是這樣復蘇的,這樣的復蘇感動得人滿眼是淚。這里已經(jīng)埋伏下了此后十余年對待世俗人生的歧義的種子。叫作城市和女人剛剛打扮一下自己,就有人坐不住了,怎么咱們的敬愛的同胞喜歡并傾向于這樣命苦!人是困難的,教人活,無論如何,它顯得平庸茍且。而叫人死,叫人英勇犧牲,自是會壯烈升華乃至神性得多。

對于邊遠小鎮(zhèn)生活的略帶夸張的描寫,燈泡不亮之屬,絕無嘲諷,卻是同情與留戀。那是一種詩,比街燈亮如白晝、霓虹五顏六彩更詩意。不知道這是歷史的過程還是藝術(shù)的平衡,不發(fā)達的,我要說是困苦的狀態(tài)更易入詩。香格里拉永遠屬于原始生活方式而不屬于摩天大樓五星級酒店購物中心。匱乏之美在于單純,在于審美與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如海德格爾的主張,叫作“詩意地棲息”的生活方式,其實是經(jīng)過知識分子和什么思想者美化了的一種相思,是一種描摹,一種心靈化的想象而并不完全是現(xiàn)實,卻也幫助了不幸者去安享現(xiàn)實。

我曾經(jīng)萬分得意于人生的審美觀照態(tài)度、人生與社會的審美方式、美式的價值取向。直到二〇〇六年秋我在《讀書》雜志上讀到一篇文章,說是墨索里尼一直致力于政治的審美化……我糊涂了。我只說是,我已經(jīng)知道,用審美取代現(xiàn)實,用浪漫取代務(wù)實,不管你的動機可能多么偉大與超拔,后果卻可能是造孽,尤其是政治家。

新疆的生活,伊犁的生活是我的寶貴財富,對比它與北京,是本作者小說靈感的一個重要源泉與特色。我不會放過我的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作本錢。十六年了,容易嗎?何必侈談路線或者政策呢?差別永存,差別帶來文學、小說和詩情,帶來的可能是憤激的叫囂煽情,可能是與世俗作戰(zhàn)到底的偏執(zhí)、驕傲與豪邁,可能是困惑與懷疑,可能是自我的安慰(瞧,我都嘗過了),也可能是輕輕地長出一口氣。

上來兩個工人裝束的青年,兩個人情緒激動地在談?wù)撝骸啊P(guān)鍵在于民主,民主,民主……”來大城市一周,陳杲到處聽到人們在談?wù)撁裰鳎诖蟪鞘姓務(wù)撁裰骶秃驮谀莻€邊遠的小鎮(zhèn)談?wù)撗蛲劝炎右粯悠毡?。這大概是因為大城市的肉食供應(yīng)比較充足吧……

我要說的是,多么意味深長,多么前瞻!多么苦澀又是多么真切!

老王果真是改造得可以了。

也許只是自嘲。自嘲能不能也具有一點點深刻呢?

火車在一個小站上停留了一小時零十二分鐘,因為那里有一個沒有戶口而有羊腿、賣高價的人被軋死了;那人為了早一點把羊腿賣出去,竟然不顧死活地在停下來的列車下面鉆行……列車滑動了那么一點點,可憐人就完了。

觸目驚心!對于北京,這樣的故事可能感到陌生,北京人本應(yīng)該知道這類故事。小說的主人公陳杲,他覺得羊腿的故事更親切。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到底是為了生存而失去了生存的渺小的悲哀。有什么辦法呢?北京的高談闊論已經(jīng)使他對民主的侈談感到無能為力,兇多吉少,他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他比當年的劉世吾更加成熟了。他只能悲哀地觀望著,力圖捉摸卻硬是捉摸不住地感觸著。

這么多聲音、燈光、雜物都堆積在像一個一個的火柴匣一樣呆立著的樓房里……這種密集的生活,陳杲覺得……甚至有點可笑。和樓房一樣高的一棵棵的樹影又給這種生活鋪上薄薄的一層神秘。在邊遠的小鎮(zhèn),晚間聽到的最多的是狗叫……在一片汪汪聲中他能分辨哪個聲音是出自哪種毛色的哪一只狗和它的主人是誰。再有就是載重卡車夜間行車的聲音,車燈刺激著人的眼睛,車一過,什么都看不見了。臨街的房屋都隨著汽車的顛簸而震顫。

對比的目的不是說明什么例如城鄉(xiāng)差距或者弱勢群體。當時不可能有這么新的名詞和觀念。當時壓根兒不知道什么法蘭克福學派或者詹明信。只是為了人生,為了藝術(shù),為了變遷感和多樣感。為了對于祖國的質(zhì)感與闊大感,為了對于一切清談的疑惑與愁苦憂心。生活對于王蒙從來不是單一的,于今尤甚。也許這是一種藝術(shù)的方式,同時感受兩種以上的生活、言說和角度,叫作百感交集,叫作紛至沓來,還沾點意識流的邊。單打一呀,我們這個幾千年的文學大國,怎么會那么習慣于單打一,一個主題,一個題材,一個標準,一個風格。單打一害了社會,害了政治,更害了文學。

而把房屋比作火柴盒,這里又有黑澤明導演的蘇聯(lián)電影《德爾蘇·烏扎拉》的影響,雖然我讀到的只是供批判用,作為蘇修亡我之心不死的例證的電影文學劇本。那個赫哲人德先生,始終不接受人需要住入房屋的思路,堅持天為穹廬,地為席毯。由于影片可能暴露了狼子野心,我們同仇敵愾地口誅筆伐過。

也是公劉說過,他欣賞我對于房屋隨著汽車顛簸而震顫的描寫。這說明他和我一樣,曾經(jīng)居住在這樣的土屋里。

而劉紹棠認為我對狗叫的描寫太夸張了。

繞還是跳……一、二、三,不好,一只腿好像陷在沙子里,但已經(jīng)跳了起來,不是騰空而起,而是落到溝里……但他也過了將近十分鐘才從疼痛和恐懼中清醒過來……誰知道剛爬出來又一腳踩到一個雨水洼里……腳感到很牙磣,和吃了帶土的米飯時嘴的感覺一樣。他一抬頭,看到樓邊的一根歪歪斜斜的桿子上的一個孤零零的、光色顯得橙紅的小小的電燈泡。這個電燈泡存在在這里,就像在一面大黑板上畫了一個小小的問號……

許多普通的讀者喜歡看這一段,覺得有趣。有人說是看不懂,還有人以為我在微言大義,意在諷刺什么,如“大躍進”——一跳,掉到溝里了。其實我無此意。我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參加市文代會時有過在工地跌跤的不幸經(jīng)驗。這也是我后來一直喜歡寫的一種尷尬。我相信尷尬是小說的元素,尷尬比勝利成功更小說。普通讀者容易感受到尷尬和自嘲的趣味,文學的專門人才尤其是有地位的,生性自吹自擂自爆的人反而感受不到了。

小電燈泡是一個靈感,是詩神飛過這里時給我的《夜的眼》的又一新解。這篇小說的寫作特點之一是,一上來我就明確了小說的標題——夜的眼,怪怪的。先有標題,后有小說,有了標題,小說自然形成了。另一些作品,先有小說,或者是先有了一部分小說,后有標題,一旦確定標題,以下的小說也是勢如破竹。這次是,我還沒有確定寫什么,我已經(jīng)明白地決定,它叫“夜的眼”。

時有外國朋友特別是此小說的譯者打越洋電話來問我“夜的‘眼’”里的“眼”是單數(shù)還是復數(shù),是eye還是eyes?我無法回答。夜的“眼”之眼,有三種解釋。一是主人公陳杲的眼,當是復數(shù),因陳君沒有交代是獨眼龍。二是那只孤獨的燈泡,當是單數(shù)。三是將夜擬人,設(shè)想夜本身具有一只或許多眼睛,那么單數(shù)就是復數(shù),單數(shù)與復數(shù)無異。我無法與國際專家講清楚。

《夜的眼》的形象有一點冷,是冷中的期待與溫暖。有一點距離,是曾經(jīng)滄海后的有距離的關(guān)切和心愿。有一點黑,是被點亮了,卻仍然不十分明亮的夜晚。有一點旁觀,是但愿一切順遂的心連著心的旁觀。

小說的主人公去走關(guān)系辦一點具體事,這樣地辦事對于他也是陌生的。他找著的人對他不甚熱情,我這樣形容那個他找到的人:

他轉(zhuǎn)身就走,并不招呼客人,那樣子好像通知病人去拔牙的口腔醫(yī)院的護士。

好不好?奇不奇?

好像還有一點冷漠,有一點遺憾,有一點失望。為什么會這樣對人?

此后,我還有寫拔牙的作品。我對于拔牙極有興趣。被拔牙也是文學的資源,被拔牙包含著尷尬、疼痛、醫(yī)學、科學、技術(shù)、藝術(shù),尤其是哲學思辨。世間萬物,除了人,誰會拔自己的牙呢?余華老弟從牙醫(yī)變成小說家當非偶然。通知病人去拔牙的護士呢,應(yīng)是天使,卻易被認為是魔鬼,是希望,卻易被認為是晦氣的象征。你哪怕是最有同情心的女人,也不可能為每一顆被拔除的齲齒灑下同情之淚。

陳杲跟著他走去。小伙子的腳步聲——咚、咚、咚。陳杲腳步聲——嚓、嚓、嚓。黑咕洞洞的過道。左一個門,右一個門,過了好幾個門。一個門里原來還有那么多門。

作者故意寫陳杲的“土”。腳步嚓嚓,提不起自己的鞋底子。

……柔和的光線,柔媚的歌聲,柔熱的酒氣傳了出來。鋼絲床,杏黃色的綢面被子,沒有疊起來,堆在那里,好像倒置的一個大燒賣。

作者曾經(jīng)形容海像果凍,驚濤翻滾的海面像樂口福牌(現(xiàn)在這個牌子也少見了)麥乳精沖泡了海水,現(xiàn)在又描繪綢面被子堆起來像一個大燒場賣……說明了作者的貪吃。

落地式臺燈,金屬支柱發(fā)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亮光。

當然,金屬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是陳杲“近鄉(xiāng)(城)情更怯”。

小說相信一切道具都充滿了生命,相信一切物品都在對你言說。

床頭柜的柜門半開,露出了門邊上的彈珠。邊遠的小鎮(zhèn)有好多好友托付陳杲給他們代買彈珠……做大立柜的高潮方興未艾。再移動一下眼光,藤椅和躺椅,圓桌,桌布就是樣板戲《紅燈記》第四場鳩山的客廳里鋪過的那一張。四個喇叭的袖珍錄音機……香港歌星的歌聲,聲音軟,吐字硬,舌頭大,嗓子細……如果把這條錄音帶拿到邊遠的小鎮(zhèn)放一放,也許比入侵一個騎兵團還要怕人。

曾經(jīng)是這樣,可能是這樣!

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很遠很遠的路。

只有床頭柜上的一個裝著半杯水的玻璃杯使陳杲覺得熟悉……就像在異鄉(xiāng)的陌生人中發(fā)現(xiàn)了老相識。甚至是相交不深或者曾有芥蒂的人,在那種場合都會變成好朋友。

陌生使不足掛齒的熟悉變成了真正值得珍貴的親切。

只有一個玻璃杯是老相識,那不就是舉目無親的另一種表現(xiàn)方法嗎?

所有的比喻都特別主觀,特別感受化,不是修辭的比喻,而是感覺的,達達主義的。

……我不再引用原文了。蘇聯(lián)外國文學雜志,在中蘇關(guān)系惡化、時隔多年停止了兩國文學交流之后,在中國“文革”之后,首次發(fā)表的當代中國作品俄譯是此篇。美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出版當代中國文學作品選集《玫瑰與刺》,收了這一篇。一九八〇年我在美國與小說家格麗絲·佩里同乘飛機從中西部到東岸的時候,她從英語版的中國文學上讀了此篇,稱贊不已?!豆饷魅請蟆じ笨坟撠熑饲貢x說這個小說創(chuàng)造了新的境界。時隔多年,趙玫著文說,她當時正在上大學,讀了《夜的眼》,突然覺得生活和文學都不一樣了,原來是可以這個樣子的,她忘不了那種激動。

有趣的是責編黎丁,臨發(fā)稿時曾來電話,說是多出了三行半,無法在一個版上登完。我立即表態(tài),堅決刪去三行半,實際是刪了四行多。我是多么配合,多么聽話的乖乖作者啊。

我為這篇小說也付出了代價,小說的走關(guān)系辦小事的故事太像新疆一位文藝界的領(lǐng)導托我辦事的情節(jié)了,我的小說使他老大為震怒。四次文代會期間,他對我高聲怒斥,震動了新疆代表團與整個賓館。他老認為我是寫小說罵他。我解釋說具體事只是軀殼而已,寫成小說已與任何人與事無關(guān),他更憤怒,說是我拿他當了軀殼——當然跡近侮辱。我靜靜地聽取著訓斥,還好,后來大家忘記了此事,我們?nèi)匀皇峭曛弧?/p>

一些我深深敬愛和引為同道的文學界老專家老領(lǐng)導,都對此作不怎么感興趣。一位發(fā)聲共鳴極好的老領(lǐng)導老作家說是此作“不好”“很不好”。一位對我印象頗好的評論家(唐弢)老師說是此作頭重腳輕,意即本應(yīng)集中筆墨寫一個不成功的走后門的故事,而不是大寫什么從邊遠小鎮(zhèn)來到大城市的感受。一位最好意的老領(lǐng)導,我說的是陳荒煤,則承認此篇寫了一個“側(cè)面”。而談到此作,馮牧的表情像是吃了一枚霉變了的果子,他感到此作莫名其妙,不應(yīng)也不必置評。媒體上也有反映,說是小說看不懂。而一位剛參加工作的青年讀者對看不懂表示完全不懂,他說:“一跳,掉到溝里了,這有什么不懂的呢?從頭到尾,有哪一點是難懂的呢?”

還有一位文友喜歡此作,他是《人民文學》雜志編輯部的崔道怡,他正在受邀編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年短篇小說選,他想選此篇作為結(jié)尾,開篇是劉白羽的《初升的太陽》,收尾是《夜的眼》,簡直是妙極了。他說他的感覺,讀著此篇,覺得那么多美好的東西都失去了。按,此篇是發(fā)表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光明日報》上的,當晚,我與芳在離東安市場不遠的地方一個閱報欄里讀到了它,激動極了。我們還躲在一邊看有沒有什么旁的人去讀。三十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應(yīng)該截止于此年的十月一日,由于偏愛,老崔利用職權(quán),曲為解釋說,發(fā)表是十一月,寫作應(yīng)是十月一日前,故可以算到那三十年之內(nèi)。其實此篇我恰恰是在十一國慶期間一揮而就的。

后來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夜的眼及其他》,把它和別的引起爭議來的作品連同爭鳴文字一起發(fā)表。責任編輯是一位姓胡的女士,她的名字,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你能相信嗎?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七年。那時候的文藝家多半是連《夜的眼》也看不懂的。

原因是,我們中的許多人,其中不少是文藝工作的領(lǐng)導太相信小說目的論了。對于他們,小說的故事、細節(jié)、語言、人物與描寫都是手段,主題思想才是目的,政治思想的正確、及時、尖銳或者深刻、穩(wěn)妥或者勇敢才是目的。而他們需要獲得的主題思想是那樣淺白,那樣需要與報紙上的、教科書上的,至少是他或她本人的一篇論說文的某個標題掛鉤。我曾經(jīng)開玩笑,說是一個老朋友詢問我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是不是提倡婚外戀,我的回答是提倡晚婚,這樣才使我的老朋友放心了些,此事并非空穴來風。

與十分政治化的文藝觀同時存在的還有過分文學化的政治理論與政策表述。我們相信高屋建瓴與勢如破竹,這與其說是政治的原則、政治的法門,不如說是修辭的原則、文氣的法門。“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這是一種路線的表述,還是一種心緒、一種志向的文學性表述呢?“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種運用比興的修辭策略的政策規(guī)定,也是極少見的。

我相信,閱讀小說與閱讀文件,需要的是不怎么相同、相當不同的兩種心理結(jié)構(gòu),兩種頻道接收制式,兩種編碼系統(tǒng),兩種語言符號。我也相信閱讀的愉悅感,這是一種相對輕松得多,卻未免有些神奇與微妙的過程。而愉悅是各式各樣、各層各類的??梢圆⒉桓呒?,也可以是如詩如夢如云天如星空如深海的另一個罕見的世界。我也追求閱讀的愉悅,同時更追求對于生活的深層,對于靈魂的深層的探求,或者只能說是嘗試,帶著困惑,似有所感,全無把握,若即若離,從而更加興致盎然。我追求的是一種突然的感觸,是內(nèi)心的一個顫抖,是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啟示,一個小說與世界、小說與靈魂終獲相通的狂喜,一種遠久的回味,一種不是你在寫而是“天假爾手”的感覺——更正確地說是一種狀態(tài),有點像運動員“打瘋了”的那種狀態(tài)。似乎好的作品,至少是差強人意的作品都不是你想好了怎樣精辟才寫出來的,而是另一個冥冥中的力量,激情與運氣突然主宰了你,你的手指自己動作起來了,一篇令你自己大吃一驚的作品出現(xiàn)了。在它出現(xiàn)以前,你永遠想不到它。言者不辯,辯者不言,真正的主題當然是有的,然而是言說不清楚的。因而,在目的論者那里,那樣的言說不清的小說永遠不在正冊。

人們,我說的是讀者和評者,不會滿足于那種簡單化與單純政治化的閱讀趣味與閱讀選擇,于是人們反其道而行之,你不是只認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議政文學,一句話,及時反映重大社會問題的所謂現(xiàn)實主義文學嗎?你不是猛吹書記、廠長、貧農(nóng)、烈士、英雄模范吧,我就海抬汪曾祺的遺老氣與邊緣氣,我就追求禪佛,我就專寫強盜土匪妓女牛鬼蛇妖惡虎狂犬,我就把今天的中國生活寫成例如跟明朝差不多……有誰正視過這種悖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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