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隨筆卷

在陰影中向太陽奔跑 作者:尼采 著;六六 譯


 

 

沿著智慧之路昂首闊步前進。

女人的獨立性

女人應該在自己獨立的基礎上去開導男人,以此讓他們看穿“女人的本來面目”,這是一種進步,卻也是歐洲最廣泛化最低劣的進步。因為,必須要把那些白癡的女人科學和自我剖析的圖謀,統(tǒng)統(tǒng)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于害羞的原因,女人可以編織很多借口;在女人身上,遍是不切實際、淺薄無知、平庸俗氣、瑣屑驕矜、放肆無禮、輕浮的特征,人們研究最多的只是女人和兒童之間的關系。截至目前,究其根本,女人是因為害怕男人,導致被趕回家門,更被套上干活的籠頭。命真苦!——假如女人有膽子將“身上的永恒無聊”表露出來;假如女人將自己的智慧和技巧——即嫵媚、游樂、寬心、快樂、輕浮等荒廢;如果女人毫無原則地把自己對愜意欲望的伶俐雅致置之不理,如今,女人們扯開了嗓門,在神圣的阿里斯托芬那里恐嚇于人!這讓醫(yī)生覺得她們是病態(tài)的人。但就算這樣,女人不就是想從男人那里得到些東西。不過女人就要為此研究科學,成為科學界的人了,這難道不是以最惡劣的審美角度為出發(fā)點的嗎?慶幸得是,對于男人的東西、本事已經(jīng)解釋得很清楚,從而,人們便“不用對別人說了”。

最后,人們就能夠對所有女人任意談論“女人”的任何東西了,并且還保有一種善意的懷疑——女人應不應該解釋自身呢?答案是肯定的……要是一個女人并沒有為此對自己精心妝扮,顯而易見,我認為,女人永遠有打扮自己的本能,不是嗎?那么,這么說,女人就是想激起對自己的恐懼——沒準女人就是要成為主宰,從而達到自己的統(tǒng)治目的。但是,真理并不是女人的目標,他們之間毫無瓜葛!一開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會使女人感到比真理更加陌生、更矛盾、更敵意重重,而女人最偉大的技藝是欺騙,最大的本事則是肉體和美貌。

我們必須得承認,男人們:我們對這種技藝和擁有這種本事的女人十分敬重和喜愛,因為,我們就是為女人而感到困惑的男人,我們喜歡與輕松相伴,所以,我們這種困惑和深沉好像是一種白癡行徑。最后,我想問一個問題:會不會有一天,女人自動認識到自己腦中本有深沉以及心中自有正義?大致說來,“截至目前,女人最多只是自取其辱,但是她們又根本承認,這難道不是事實嗎?”——男人的想法是,女人不要因為啟蒙而不斷地丟臉,這與照顧男人和關懷女人是一樣的。當教會頒布命令時,女人在教會事務中一定要保持沉默!拿破侖曾經(jīng)心悅誠服地向斯塔爾夫人說:女人應該在政治事務中保持沉默,這大概是為了更好地利用女人——我認為,作為正派女人的朋友,今天拿破侖要向女人高呼:和自己有關的事女人都該保持沉默!

軟弱的種屬,除了在我們這個時代,大概不會再有受到男人的禮遇的其他時代——這是民主主義嗜好和審美的特征之一,就像對老人的不恭敬??墒沁@種禮遇馬上被濫用到各個領域,這有什么可詫異的呢?人們要讓自己越來越豐富,越豐富越好,同時人們還在學習如何提出要求,但是最終,人們發(fā)現(xiàn)這種禮遇的關鍵之處好像發(fā)生了病變。于是,人們寧愿選擇為了權利而廝殺,因為,這本來就是斗爭。夠了!女人已經(jīng)完全把羞恥之心置之度外。要是我們迅速靠向女人,那么女人的審美也會消失殆盡。雖然女人已經(jīng)忘記了對男人的恐懼,但是,這種“忘記恐懼的”女人,她最能體現(xiàn)女性特征的本能也隨之同歸于盡。如果說,男人不在自我評價中變成熟,那么女人就會大膽地出來鬧事。

確實如此,這理解起來也不難;但是這樣一來,讓人難以理解的卻是女人在蛻變。到了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但是我們千萬不要上當!所有被工業(yè)精神戰(zhàn)勝了的地方——軍事和貴族精神已經(jīng)一敗涂地,為了成為工人,女人此刻正在所需的經(jīng)濟和法律上的獨立奮斗著;因為作為工人的女人,必須站在逐漸形成的現(xiàn)代社會的入口。所以,如果女人霸占了新的權力,爭取成為它的“主人”,并且在她們的旗幟上寫下女人和進步,這便以令人瞠目結舌的明確性實現(xiàn)了倒行逆施,這是因為,女人殺回來了。自法國大革命以來,隨著女人們在權力和要求上的與日俱增,女人對歐洲的影響力逐漸渺小了。但是“女性解放”,由于它是女人自身——不只是由于男性的愚蠢——所需要和支持的,所以在女性本能日益增加的弱化和鈍化過程中,它就成了最能體現(xiàn)這種變化的奇特象征。在這場解放運動中,它也表示了“愚蠢”,而且還是一種類似于陽性的愚蠢。

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并且聰明的女人——應該一點兒也不會為此羞愧。人們有種最基本的在土地上能夠穩(wěn)操勝券的嗅覺,這種女人已經(jīng)喪失了;對原生技藝的練習也逐漸松懈;人們還不許她們走在男人的前面,甚至希望她們可以“進入書里”。在那里,人們可以使自己進入到一種有修養(yǎng)、優(yōu)雅、狡獪、恭敬、屈從的氛圍;男人有一種信仰,即在女人面前表現(xiàn)成隱蔽,本質與理想不符,這應以無恥的道德加以抑制;對某種具有永恒性和必然性的女性,也會加以信仰;女人可以一字一句、沒完沒了地勸說男人,但男人對待女人,卻應該像對待溫柔馴服、野性桀驁、好玩有趣的寵物似的,擁有她、照顧她、關懷她、珍愛她;動作笨拙緩慢地,怒氣沖沖地,搜集努力制度和農奴制度。到目前為止,這是女人在社會制度中天生的并現(xiàn)實擁有的東西,不過好像奴隸社會中就有兩種反證,沒有成為一種高級文化的條件,也沒有成為其提高的條件。

如果說這不是女性本能的破裂,也不是女性化,那么這一切作何解釋?當然,男人這種有學問的笨驢,大多擁有十分荒唐、敗壞的女性友人,他們勸告女人,你們這么非女性化,什么行為愚蠢就去模仿什么吧。另一方面,歐洲的“男人”,歐洲的“男人味”都得了這種病——他們想要把女人拖過去接受“普及教育”,或是直接拖過去讀報紙,讓他們成為政治化的女人。人們從女人中搜索著,希望能出現(xiàn)自由主義者和文化人:好像不會有女人對既深邃又不信神的男人抱有虔誠之心,大概它并非某種完全的叛逆者或者可笑的東西。人們常常用最病態(tài)、最危險的音樂,敗壞自己的神經(jīng)——是我們德意志最新式的音樂,并使這種音樂每天都為其最初以及最后的職業(yè)所生出的孩子瘋狂地不堪重負;人們甚至希望有更多的“練習”,并且正如人們所說,利用文化把“軟弱的種屬”強化,歷史好像正在被一群急于教導別人的人修習和弱化,也就是意志力的弱化、分解和生病,這些往往都是互相依附的。

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那些女性——當然,拿破侖的母親也在此列,她們最該感謝這種意志力——而不是教師!——使她們真正擁有了權力,以及凌駕于男人之上的優(yōu)勢。在女人身上注入的那些尊敬,以及大量的令人恐懼的東西,就是女人的天性,比男人的更加“自然”的天性。女人具有隨機應變的特長,這種特長純粹、兇狠、狡猾、陰險,而且她們手套下面竟然還隱藏著猛獸般的利爪;女人的天真都是自私的,不僅不該去教育,而且還捉摸不定,內在的狂野、欲望、美德、淫蕩……在這種無比恐懼的狀態(tài)下,面對這種美麗而陰險的“女人”所產生的同情,已經(jīng)明確地把女人視為某種弱小的動物,從而展現(xiàn)出不能缺愛、不能受苦、嬌滴滴,但是這種同情注定是令人失望的。

到現(xiàn)在,男人們仍然以恐懼和同情對待女人,總是毫無理智地一腳踏進讓人痛徹心肺的悲劇中,因為他們認為悲劇可以使人興奮。這到底是怎么了?這樣一來,女人應該是走到盡頭了啊?難道是女人的非魔術化在奏效?女人那種無聊化暴露出來了,對不對?啊,歐洲,歐洲??!人們對這種長著角的動物并不陌生,因為對你而言,它充滿了吸引力。但你沒有意識到長久以來它帶給你的危險!對于那則古老的寓言來說,或許有一天真的會成為“史實”——到時候,沒準會有種又大又亂的愚蠢降臨到你的頭上,然后把你砸進土里!在愚蠢之下,上帝定不藏身于此!這里不存在上帝,只存在一種“觀念”,而且是一種現(xiàn)代的觀念!……

關于愛情與美德

通常,我們認為貪婪和愛情是兩個概念,其實,這兩者可能只是同一欲望的不同解釋而已。

一種解釋是,對于占有者而言,欲望已經(jīng)一種靜止了,他們只會為“占有物”擔心;另一種解釋是,從貪婪者和渴望者的立場出發(fā),所以把它美化為“好”。我們的博愛難道不是對新財富的一種渴望嗎?同樣的,我們對知識和真理的愛,以及對新事物的追求不也是這樣的嗎?

我們對舊事物和占有物漸感厭煩,于是便想再次出手去獲取新事物。就算所在的地方風景再美,住上三個月之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怎么喜歡了,但是對于那些無論多遠的海岸來說,總會引起我們的貪欲和妄想。就是因為我們不斷占有,才讓能占有的東西愈見稀少。這種興趣導致我們自身發(fā)生變化,這變化又導致我們對自身產生興趣,只有這樣才叫占有。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喜歡占有物,自然也就開始討厭自己。(人們常常以“愛”之名去拋棄或“分享”占有物,其實是因為占有太多而產生了痛苦。)我們樂于乘人之危,來攫取他占有的東西,這就像抱有慈善和同情的人的所作所為,而他依然將這種不斷占有新事物的欲望稱為“愛”,并且在快要到手的新占有中,獲得了快樂。

更多時候,愛情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占有的孜孜追求。戀愛中的男人總是想獨自并絕對地占有他所追求的女人,渴望擁有對她的靈魂和身體的絕對控制權,他希望獨享這份愛,并且要在女人的靈魂里統(tǒng)治和駐扎。實際上,這表示他把所有人都擋在了美好、幸福與享樂之外。他就是要讓他的情敵變成窮光蛋,那樣一來自己就將獨占金庫,在所有“征服者”與剝削者之中,自己便是那最無所顧忌的、最自私的人,別人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他時刻準備著不惜一切代價破壞原有的秩序,而對別人的利益置若罔聞。想到這些,人們無不驚訝,對于這種瘋狂的性欲以及對財產的殘酷貪欲,長期以來被大肆美化、神化到這種程度了,以致人們對愛情形成了這樣一種概念:愛情與自私勢不兩立。而事實上恰恰相反,愛情就是自私的代名詞。顯而易見,在這里,一無所有的人和渴望擁有的人對此有很多怨念;而那些被愛情眷顧并得以滿足的人,比如在所有雅典人中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索??死账梗紶栆矔褠矍榻凶觥隘偪竦哪Ч怼保鴲凵穸蚵逅箙s總是將之嘲笑為:愛神一直以來最偉大的寵兒,如今偏偏褻瀆神靈的人。

其實,愛的延續(xù)存在于世界各處。在這種延續(xù)中,兩個人會把一種需求向另一種新的需求轉化,從而產生共同的、更高的目標,也就是更上層的偉大理想??墒?,誰又真正熟悉、真正經(jīng)歷過這種愛?準確地說,它應該叫友情。

再說說美德。一個人的美被稱贊的原因,不在于這些美德影響了這個人,而在于這些美德影響了社會和大眾。古往今來,在稱贊美德的時候,人們基本沒有“無私”之心、“非自我本位”之心!

似乎人們在潛意識里偏要看到美德之人被美德(比如勤奮、服從、純樸、虔誠和公平等)所傷。人們既有強烈的美德的本能欲望,又受限于理性,其他本能欲望便不能與此平衡。假如你真正具備了某種完美的道德(不只是一種對道德的向往),那么,你定然成為這種道德的祭品!但是,你最親密的人反會因此贊賞你!人們在稱頌一個人的勤奮的同時,又會對這個人因為過度勤奮而在視力、思維及創(chuàng)意方面所受到的損害視而不見;一個“鞠躬盡瘁”的青年會得到敬重與惋惜,并獲得這樣的評價:“對整個社會而言,失去一個優(yōu)秀的人不算什么!因為犧牲在所難免,盡管覺得可惜,但更加值得可惜的是,個人的想法、甚至個人對自身的維持與發(fā)展與服務于社會的宗旨背道而馳!”人們對這個青年表示可惜,不是因為他本身,而是他的死會造成整個社會的巨大損失,社會也因此失去了一個又聽話又無私的名為“老實人”的工具。我們可能會想,如果他在忘我工作時能好好照顧自己,多活點歲數(shù),會不會更有益于社會?當然,人們早就認可了這個益處,但他們覺得有一個更高、更長遠的益處,那就是,雖然一個人犧牲了,但他勇于犧牲的精神卻永世長存!

可以說,美德有一種工具屬性,而贊美美德實際上就是在贊美工具屬性。因此,從一方面來說,美德中存在著一種本能欲望,它是不受個人整體優(yōu)勢的控制的、非理性的、盲目的,正因為它的非理性,個體向整體的職能轉化才有了可能。簡單來說,贊美美德就是贊美其對個人的損害,也就是贊美那種剝奪了人最寶貴的自我本位和最大限度保護自己的力量的本能欲望。

想要讓人們都按照道德的要求去行事,就必須降低美德同個人利益結合起來的可能性。而實際上已經(jīng)有這樣的結合了!例如,雖然勤奮是一種美德,但是盲目的勤奮既會成為甘當工具之人的典型美德,也被當成一種追名逐利的途徑和解憂去欲的特效毒藥,然而,人們卻把勤奮所造成的極大危害秘而不宣。我們所說的對人的教育,實際上是試圖用利益去引誘他們,進而讓他們形成自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當這種方式成了習慣,甚至是本能與激情,那么就必然會損害個人利益,而“有益于大眾”。我們經(jīng)??吹揭蛎つ康那趭^而名利雙收,但是與此同時個人肌體器官的靈敏卻也被奪走了;一方面人們享受到了它所帶來的名利,并且得到了抗御無聊與情欲的手段,但同時感官也因此逐漸遲鈍,心靈也在面對新的刺激時失控。(在所有時代中我們這個時代最為忙碌,因為知道不會在現(xiàn)有的財富和勤奮上更進一步了,所以要想獲得更多的財富,只能靠加倍的努力;很多偉人都是事倍功半!后世子孫也肯定如此?。?/p>

成功的個人教育必將使個人的種種美德有益于公眾,但對個人的最高目標卻殊為不利,這樣就可能造成嚴重的后果——個人的精神困苦和早夭。贊美無私奉獻、行善積德的人,實際上就是贊美那種人,他們沒有將自己的力量與理性用在保存、發(fā)展、提升和促進自身上,也沒有以那些企圖擴張權勢,這種人從來都與世無爭,先人后己,但人們才是因為這種原因才贊美他們!“最親密的人”是先從贊美中得到了好處,所以才去無私地贊美!如果覺得自己“無私”,那么對那些損害個人利益的傾向就應該努力阻止,更重要的是大聲宣布自己的無私;但是他并不大肆稱贊無私!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即當下正受推崇的道德的矛盾:道德動機與原則互相對立!用以證明道德的東西反而受到了道德標準的反駁!

這句“你有犧牲自我成為犧牲品的勇氣”,應該讓甘愿犧牲個人利益的人來說,就算這種“個人應作犧牲”的要求會讓自己毀滅,但為了不與他的道德標準相悖他不得不如此。事實上,如果最親密的人或者社會為了公眾利益而過于贊美利他主義,這時,肯定會有人表示反對,他認為:“你應該在獲取自己利益時不傷害他人利益?!边@么看的話,“應該”也好,“不應該”也好,都是別人說的。

什么是卑賤?

什么是卑賤?詞語是觀念的表達符號;而觀念則是反復出現(xiàn)、同時出現(xiàn)的感覺,或感覺群中多多少少比較明確的心理符號。我們想要達到相互理解的目的,光使用相同的詞語是不夠的,還必須使用相同的詞語來表達相同種類的內心體驗,最最根本的,我們在體驗上必須是一致的?;谶@個原因,就算不同民族的人使用相同的語言,民族內部也要比不同民族之間更能夠相互理解;或者更準確地說,若人們長期一起生活在相同的(氣候、土壤、險境、需求、辛苦等)條件下,一個能夠“自我理解”的實體便應運而生——即,一個民族。在一切靈魂中,數(shù)目相同并屢次出現(xiàn)的體驗已將較少出現(xiàn)的體驗壓倒,于是,人們能迅速地相互理解這種體驗——語言的歷史就是一種縮寫過程的歷史。

靠著這種迅速的理解,人們越發(fā)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危險越大,就越需要更快更暢通地在關鍵事務上統(tǒng)一意見;身處危險之中的人不互相誤解——這是交往過程中必不可少的。而且,在一切愛和友誼中,人們體驗到,當使用相同詞語的雙方之一,發(fā)現(xiàn)在感情、思想、直覺、愿望或恐懼上與另一方不同,那么,愛和友誼也就沒了。(對“永恒誤解”的恐懼,正是這一守護神常常阻止異性過于匆忙地彼此依附,盡管感官和心靈促使他們彼此依附——并非某種叔本華式的“人類守護神”!)在靈魂中覺醒得最快,并開始講話和下命令的那一類感情,決定了價值的基本等級次序,并最終決定想要東西的清單。對價值的看法,某種程度上會暴露該人的靈魂結構,其生活狀況和內在需要也會因此顯現(xiàn)。如果因為命運安排,所有時代召集到一起的,只是能用相同符號表達需要和相同體驗的人,那么總的結果便是,人們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傳播其需求,這最終說明人們僅具備普通的和共同的體驗,迄今為止,所有作用于人類的力量中,這肯定是最強大的一種。比較相同的、普通的人,向來是占有優(yōu)勢的;比較杰出的、高雅的、獨特的和難于理解的人,卻通常煢煢孑立;他們總是在寂寞中因偶然而死,少有能繁衍生息的。必須在相反的巨大力量上借力,才能將這種自然的、太自然的同化眾生的進程阻止,在這一進程中,人會演化成面目雷同的、普通的、平庸的、喜歡群居的人——演化成卑賤的人!

假象如何變成真實

假象如何變成真實。即使演員身處極度的痛苦之中,也不會對他的角色給人的印象和總體戲劇效果最終停止思考,比如,甚至他參加自己孩子的葬禮,也要讓自己成為自己的觀眾,并為自己的痛苦和表演而哭泣。偽君子總是扮演同一角色的話,最終就不再是偽君子;就像神甫,年輕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是偽君子,但到最后他們變得自然了,就真的是神甫了,毫無裝腔作勢;或者如果父輩沒有過于遠離,那么利用了父輩優(yōu)勢的子輩也許就繼承了父輩的習慣。

假如一個人長期地、固執(zhí)地想讓自己看起來像某一類人,那他就很難是另一類人。幾乎每個人的職業(yè),甚至包括藝術家,都是始于偽善、表面模仿、復制有用的東西。經(jīng)常把友善表情這一面具戴在臉上的人,最終會獲得一種支配權來支配友善情緒,沒有這種情緒,就不能表現(xiàn)出友情,要是最后這種情緒又支配了他,那他就是友善的了。

出于虛榮的天才迷信

出于虛榮的天才迷信。雖然我們自以為是,但也不認為我們能畫出一幅拉斐爾畫作一般的草圖,或者構思出一出莎士比亞式的戲劇,所以我們自嘲說,這樣的能力是登峰造極的、非同尋常的,是極為少見的偶然現(xiàn)象,或者如果我們還有宗教感情的話,認為這是天賜的恩典。所以我們的虛榮和自愛促進了天才迷信:因為只有當人們認為天才遙不可及并視為奇跡的時候,他才不會于人有害(即便是歌德這個毫無嫉妒之心的人,也把莎士比亞稱作他最遙遠的高度上的星星。在這里,不妨回想那句詩:“人們并未渴求星星?!保?/p>

但是,如果我們不去理會虛榮心的暗示,天才的活動似乎與機器發(fā)明家、天文學家或歷史學家、戰(zhàn)術大師等的活動絕對沒有本質區(qū)別。如果人們想象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的思想朝一個方向活動,把一切都用作材料,始終充滿妒忌地觀察他們自己的和別人的內心生活,到處都發(fā)現(xiàn)榜樣和啟發(fā),從來都不倦于將他們可以應用的手段組合起來,那么,上述所有活動就都可以解釋清楚了。天才所做的也不過是學著先奠基,再建筑,不過是無時不尋找材料,無時不思考著加工。不只是天才的活動,人的每一項活動都復雜得令人吃驚,但是沒有一種是“奇跡”?!皇窃谒囆g家、演講家、哲學家之中有天才,只有他們有“直覺”,這種信念是靠什么產生的呢?(“直覺”好像成了他們的一種奇跡般的眼鏡,他們可以借此直接看透“事物的本質”?。?/p>

顯而易見,人們只在這種場合談論天才:巨大的智力效果讓他們極為愉快,使得他們沒有嫉妒的意愿了。將某人稱為“神圣”意味著:“我們無須在這里競爭?!庇谑?,一切已經(jīng)就緒的、完成的就引人驚嘆,一切制造中的便遭低估?,F(xiàn)在沒有人能在藝術家的作品中看到它是如何制成的;這是它的過人之處,因為只要看到制作的過程,人們的熱情便會被潑上冷水。完美的表演藝術拒絕對其排練過程的任何考察;而作為當下已經(jīng)完成的完美作品產生強烈效果。因此表演藝術家尤其被視為天才,而不是科學家。實際上,高度贊揚前者和對過于低估后者只是理性的一種兒戲。

手藝的嚴肅性

手藝的嚴肅性?!徽f天才、天生的才能吧!有許多天賦有限的人值得一提,他們通過某些特質而獲得偉大,變成了“天才”(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關于這些素質的缺少,大家心里都清楚但又沒人說出來:他們都有那種能干的工匠的嚴肅精神,這種工匠先學可如何完美地建造局部,然后才敢建造一個大的整體;他們舍得為此花費時間,因為他們對于精細雕刻的興趣,要比對于輝煌整體的興趣更大。

例如,很容易開出一個如何讓人成為出色小說家的處方,但是實行起來卻要提前具備某些素質,當人們說“我才能有限”時,往往漠視了這些素質。人們只要寫下很多份小說草稿,任何一份都不超過兩頁,但要寫得足夠簡潔,讓每個字都不可或缺;應該每天寫下趣聞逸事,知道學會如何給它們以最言簡意賅、最富感染力的形式;應該不知疲倦地收集和描繪人的類型和性格;尤其應該抓住一切機會對人述說,以及注意觀察并傾聽在場者的反應;應該像一個風景畫家和服裝設計師那樣旅行;應該從各個學科中摘要出一切在描繪出色時就會產生藝術效果的東西;最后,人們應該反省人類行為的動機,不摒棄有關教導性的指點,日日夜夜地做一個對有關問題的收集者。不妨在這方面的訓練中度過幾十年,然后,在這工廠里制造出的東西就可以對外公布了?!牵蠖鄶?shù)人是怎么做的呢?他們不是從局部,而是從整體開始。他們也許一度做得很好,引起了注意,從此就由于公正的、自然的原因而越做越糟糕?!袝r候,理智和性格不足以制定這樣一種藝術家的人生計劃,這時候命運和困苦就取而代之,引導未來的大師一步步完成他的手藝所要求的任何條件。

天才迷信的好處和害處

天才迷信的好處和害處。對于偉大、卓越、多產的才子的信仰,雖然未必,卻也常常與一種純粹宗教或半宗教的迷信相連;那種宗教迷信認為,這些才子是超人的源泉,擁有某種奇跡般的能力,靠著這種能力,他們以迥異于常人的方式獲得知識。人們相信他們仿佛洞穿了現(xiàn)象的外衣,直視世界的本質,他們不用科學的艱辛與嚴格,就能夠由于這種神奇的先知般的眼光,傳達出關于人類與世界的最終的決定性的東西。只要知識領域中的奇跡仍然有人相信,也許就可以認為,信徒本身便會從中獲得好處,他們只需要通過無條件地服從偉大的才子,便能為自己的才智適應發(fā)展時代謀得了最好的訓練和培養(yǎng)。然而有疑問的至少是,對天才及其特權和特殊能力的迷信,如果在他自己心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這種迷信對他本人是否有益。

如果一個人突然恐懼自己,不管是眾所周知的愷撒式恐懼,還是這里提到的對自己才能的恐懼;假如天才的頭腦里灌入本該只給神靈獻祭的祭品的香味,以至于他開始得意忘形,真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不管怎么說,這對他而言都是可怕的。長此以往就會導致:沒有責任感,只有特權感,自認為自己出門可以讓一切轉危為安,若有人試圖拿他與人對比甚至低估,并且曝光他工作中的失誤,他就狂怒不已。由于他不再自我反省,他渾身羽毛中最漂亮的翎毛也一根根脫落了:那種宗教迷信從根本上挖走了他的力量,失去那種力量以后,他可能就被完全改造成了偽君子。從偉大的才子本身來說,如果他們對自己的力量及其來源一清二楚,換句話說,如果他們明白身上到底匯集了哪些真正的人類的特點,哪些只是外部的幸運條件,這沒準對他們更有幫助:首先是飽滿旺盛的精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定意志,巨大的個人勇氣,然后是能接受良好教育的幸運,以便早早地就能享有最好的教師、最好的榜樣以及最好的方法。當然,如果他們是想盡量達到造成轟動效果這一目的,那么自作糊涂,裝瘋賣傻,就能起很大作用了;因為在任何時候,我們贊美和嫉妒的正是他們身上的那種力量,憑借那種力量,他們使人類變得意志薄弱,幻想被超人的領導所指引。

相信某人擁有超人的力量,確實使人振奮、鼓舞:基于這個原因,柏拉圖說,瘋狂給人類以最大的祝福?!跇O少數(shù)情況下,或許可以以這點瘋狂為手段,去把那種處處都很過分的天性牢牢抓?。荷踔猎趥€人生活中,有毒的狂想也經(jīng)常有治療作用;可是到了最后,自認為身有神性的“天才”,他身上的毒性會隨著“天才”的變老逐漸顯露出來:拿破侖的天才大概還記著呢,正是因為他自信,自信自己是明星,才能成為天才,這種自信對人類產生的蔑視,凝聚成一種強有力的統(tǒng)一體,使他凌駕于現(xiàn)在所有人之上,最終,這種自信演變成近乎瘋狂的宿命論,讓他連敏銳而快速的洞察力都喪失了,結果導致了他的失敗。

由蛻化而變得高貴

由蛻化而變得高貴?!ㄟ^歷史可以得知,如果一個民族分支大部分人擁有習慣性的、不可置疑的同一準則,也因此由于其共同的信仰而擁有真正的公共意識,那么它也就保持得最好。在這里,優(yōu)秀的民風加強了;在這里,人們學會了服從,賦予性格以堅定,事后又詳加指點?;谀康南嗤謧€性鮮明的人所建立的強大公共團體,面臨著由于遺傳而漸漸增加的愚昧的危險,這種愚昧將會如影隨形地緊跟著所有的穩(wěn)定性。在這些公共團體中,精神上之所以有進步,就是靠著那些比較不太古板、不太靠譜、不太道德的個人:恰恰是他們嘗試著新事物,以及更多的事物。成千上萬的這種人,由于自身的弱點一事無成地走向了毀滅;通常情況下,尤其是有了子嗣的時候,他們便會怠于工作,讓一個公共團體的穩(wěn)定因素時不時地受到傷害。正是在這個受傷、虛弱之處,整個團體似乎接種到了什么新東西;但是想要接受并吸收進入它血液中的新東西,這個團體的整體力量必須足夠強大。

任何應該實現(xiàn)進步的地方,蛻化的天性都有至高無上的意義。整體進化之前,必然有一次局部的虛弱。最強大的本能保留住一類人,次級本能則幫助這類人得到繼續(xù)教育?!獋€體上也會有類似的情況發(fā)生;但是蛻化、殘廢甚至罪惡是罕見的,通常情況下在其他方面也一無是處的身體或道德上的損害也是罕見的。例如,在一個好斗的、不安分的部落中,可能重病之人會得到更多獨處的理由,從而變得更安靜、更聰明;獨眼人的眼將會更敏銳;盲人將會洞徹人心,而且在任何情況下都會聽得更真切。就這方面而言,我覺得對于一個人、一個種族的進化,似乎那著名的“適者生存論”不是唯一的解釋。

更應該說,必須有兩件事合二為一:首先是通過精神在信仰和公共感情中的內在聯(lián)系,實現(xiàn)穩(wěn)定力量的增大;然后是通過天性蛻化所產生的穩(wěn)定力量的衰減和受損,實現(xiàn)更高目標的可能;更自由而溫柔的本性中,正是比較虛弱的那部分,使所有的進化普遍成為可能。局部脆弱而整體強健的民族,能將注入的新事物吸收,并形成自己的優(yōu)勢。在個體那里,教育承擔著這種職責:使他變得非常堅定可靠,進而作為整體不再偏離軌道。但是這之后,教育者就不得不給他造成傷害,或者利用命運給他造成的傷害,而由此產生痛苦和需求時,就可以在傷處注入新而高貴的東西。他的整體天性將其融入自身,以后還會讓人在其果實中感覺到那種高貴。馬基雅維利這么定義國家:“政府在形式上的意義微不足道,雖然半吊子學者有點其他想法。持久是國家藝術的偉大目標,其重要性遠超其他,因為它遠比自由更有價值。”只有在最大持久性能夠得到可靠基礎、可靠保證的地方,持久發(fā)展和令人變得高貴的事物的注入,才普遍變得可能。當然,持久性的那些危險而權威的伙伴,基本都會對此表示反對。

前進

——那么就沿著智慧之路,信心滿滿、昂首闊步地前進!無論你怎么樣,都充當自己的經(jīng)驗之源吧!摒棄對你自己本質的不快,原諒你自己的個人主義,因為在任何情況下,你身邊都有一個有100根橫木的梯子,你可以用它攀向知識。你遺憾地感覺自己被扔到那個時代之中,它為你的幸運而慶幸;它對你大喊,要你分享經(jīng)驗,那些后人也許必然缺乏的經(jīng)驗。不要對曾經(jīng)的宗教傾向心懷蔑視;要充分探索你曾經(jīng)如何打開真正的藝術之門。難道你不會正好利用這些經(jīng)驗,更加得心應手地走上前人走過的偉大路程嗎?正是在這讓你時而不快的土地上,在這思想蕪雜的土地上,結出了許多古文化的美妙的果實,不是嗎?

人們一定是像愛母親和奶媽一樣愛宗教和藝術——否則人們就不會越來越聰明。但是你必須有超越他們的眼光,你必須能夠成長到不再需要它們的地步;如果你在它們魔力的影響停留,那么你對它們就無從理解。同樣,你必須精通歷史,精通小心翼翼的天平秤盤游戲:“這一方面——那一方面?!蓖刈甙?,循著人類在過去的沙漠中痛苦的長途跋涉的足跡:于是你得到最確切的教訓,警告你以后的人,不能去向何處。而且你拼命想預見未來如何打結,如此一來,你的生活便因獲得了一種知識工具和知識手段而有了價值。你必須有權讓你所經(jīng)歷的一切嘗試、迷途、錯誤、迷惑、痛苦、愛和希望——完全融入你的目標。這個目標就是你自己成為一根必然的由文化環(huán)節(jié)組成的鏈條,然后從這個必然性推斷出一般文化過程中的必然性。如果你的視力變得足夠強,能看到你的存在和知識的幽暗井底,那么你也會在井內的倒影中看見未來文化的遙遠星辰。你覺得抱著這種目標生活太艱難、太難受嗎?所以你還不了解,沒有一種蜂蜜能比知識的蜂蜜更甜,傷心的云朵罩在你的頭頂,必然充當你從中擠出令你精神愉悅的乳汁的乳房。當你老了,你才真正注意到你如何傾聽自然的聲音,那種以快樂來統(tǒng)治整個世界的自然:在老年時達到其頂峰的同一種生活,在智慧中,在那種持久的、令精神快樂的、溫和陽光中也達到了其頂峰;老年和智慧,會在你生活的山脊上相遇,自然的要求也是如此。然后到時間了,你也不該為死亡之霧的來臨而生氣。面朝光明——你最后的動作,為知識歡呼——你最后的聲音。

關于朋友

你自己想想,感覺多么豐富多彩;人和人之間再怎么親密,也會有各自不同的意見;就算看法一樣,它在你朋友和你腦袋里的地位和強烈程度也不一樣;誤會和裂痕的起因也是成千上萬。在這一切之后,你會對自己說:我們賴以建立友誼和聯(lián)盟的基礎多不可靠,冷風驟雨的惡劣天氣多么近在咫尺,每一個人是多么孤獨!如果一個人看清這一切,同時也看清同伴的所有看法、方式和強度,如同他們的行為,是必然且不負責任的;如果他從緊密交織的性格、職業(yè)、才能、環(huán)境等因素中,獲得識別各種看法的內因的能力——將擺脫聰明人大喊“朋友啊,沒有朋友!”時所懷有的那種尖酸情感的苦澀。更確切地說,他將對自己承認:朋友確實有,但卻是錯的,你因為錯覺而將他們引來;他們?yōu)榱死^續(xù)與你為友,便學會了保持沉默;因為這種人際關系的依據(jù)幾乎始終如此:人們不會說某些事,甚至對它們絕口不提;但是一旦這些事情開始發(fā)生,友誼也就隨之毀滅。

如果人們知道他們最知心的朋友把自己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會不受到致命的傷害?——通過自我認知,并把我們的存在本身看作一個變化著的觀點和情緒的領域,從而學會一點藐視,這樣我們就重新平衡了自己和他人。對于我們的任何一個熟人,我們都可以看輕,不管他是否偉大;我們都有理由將這種感情轉向自己。——所以我們要互相忍受,因為我們事實上忍受了自己;也許更快樂的時刻有一天會來到每個人的面前,這時候:

“朋友啊,沒有朋友!”瀕死的智者這么喊著;

“敵人啊,沒有敵人!”我這活著的蠢貨這么喊著。

請求發(fā)言

請求發(fā)言。——現(xiàn)在所有的政黨都有一些共同特點:故意蠱惑人心和影響大眾。正因為上述種種故意的行為,它們的原則就成了奇蠢無比的事,它們的蠢樣還被這樣畫到了墻上。在這事情上已經(jīng)毫無改變的余地,連豎起一根手指都多余;伏爾泰曾就這個問題,說過一句恰當?shù)脑挘喝绻贡娨矃⑴c進理性思考,那么一切就都完了。隨著這種情況的產生,人們必須與新條件相適應,就像與地震移動了大地外形的界線和輪廓,改變了財產的價值以后的情況相適應一樣。此外:如果所有政治的目的,就是為了讓盡量多的人可以忍受生活,那么這盡量多的人至少也能決定,他們對于所忍受的生活作何理解;如果他們靠著自己的理智,來找到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正確方法,對此懷疑又有何裨益?他們想干脆地為自己鍛造出幸運和不幸。(此話出自一句德國格言:“每個人都鍛造了他自己的幸運。”)

如果這種自主的感覺,這種從頭腦里蘊藏和發(fā)掘出的幾個概念所產生的自豪,已經(jīng)在現(xiàn)實上改善了他們的生活,使得他們愿意承受有限的致命后果的話,那么就無話可說了,這種有限有一個前提,即,不去要求一切都變成政治,也不去要求每個人都按照這樣的尺度來生活和工作。因為首先,比任何時候都更多的一些人必然可以放棄政治,去休息一番:對自主的興趣也驅使他們這樣去做;而且如果人數(shù)太多,或者直截了當點,說話的人太多,那么保持沉默大概算是一種小小的自豪了。其次,如果這些少數(shù)人并不看重多數(shù)人(應該理解為各民族和各人口階層)的幸福,也不對諷刺態(tài)度時有愧疚,那么你就必須對少數(shù)人的問題視而不見;因為他們的認真在別處,他們的幸福是另一種概念,他們的目標是不會被區(qū)區(qū)五個手指的笨手窩在手中。最后——難以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的是——時不時有這樣一個時刻,他們走出沉默的孤獨,再一次試試他們的肺活量:然后他們像森林里的迷路者一樣互相呼喊,以便察覺彼此,并得到彼此的鼓勵;當然,在他們這樣做的時候,聲音會變得很響,聽起來很刺耳,不過這不是故意的?!S后,森林里又歸于平靜,靜得你又可以清楚地聽見生活在森林里上下各處的昆蟲的嗡嗡聲、嚶嚶聲和翅膀拍擊的聲音。

關于信念與正義

關于信念與正義?!藗円粫r沖動說過、許諾過、決定過的事情,事后必須實際而客觀地做到——這屬于人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必須接受發(fā)怒的后果,接受烈火般報復的后果,接受熱情地為未來獻身的后果——由此激起對這些情感的怨恨,正是這些情感成了無處不在的被崇拜的偶像,尤其是藝術家在促進著這種偶像崇拜,而對這些情感的偶像崇拜越強烈,就越是怨恨這些情感。藝術家花費功夫估計激情的價值,長此以往;當然,他們也贊美個人所保存的可怕的滿足的激情;贊美寧可被殺,被肢解,被流放也要報復的沖動;贊美那種認了命的悲情??傊麄兡钅畈煌鼘で榈暮闷?,似乎他們想說:“不曾經(jīng)歷激情,就不曾經(jīng)歷一切?!币驗槲覀儗χ艺\許下誓言,或許只是忠誠于虛無的神,因為我們在讓自己著迷,并讓那種著迷的東西好像值得擁有任何一種崇拜和犧牲的盲目瘋狂狀態(tài),將我們的心獻給一位王公、一個政黨、一個女人、一個修士會、一位藝術家、一位思想家,難道我們就成了永遠綁定在一起的整體?此刻我們沒有自欺欺人?這諾言不是利益交換?

其前提條件當然是不言而喻的:那些我們神圣化了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們想象中的東西。此外,我們必須為錯誤守諾,甚至當我們明知這種守諾會危害我們更進一步也要如此嗎?不,沒有這種法律,沒有這種義務;我們一定要做叛徒,一定不要守諾,一定要丟棄所謂的理想。沒有這種叛變的痛苦,甚至不再遭受這種痛苦,我們就不會從一個時代跨入另一個時代。我們需要為此避免痛苦,防備沖動嗎?對于我們而言,世界會變得更荒涼陰森嗎?我們更愿意問自己,這些信念轉變的痛苦是否必要,或者它們是否由一種錯誤的主張和評價所決定。為什么我們崇拜守信之人,而鄙視無信之人?恐怕答案必然是:因為人人都確信,只有拿微小的利益和個人恐懼形成的動機對比才會引起這樣一種改變。也就是說,我們基本上相信,在自己的主張有好處,或者至少對自己無害時,每人會改變自己的主張。但是,即便如此,對于所有信念的理智方面,這其中也包含著一種不利證明。讓我們測試一下,信念是如何產生的,看一看它們是否被過于高估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所有情況下,信念改變多少完全取決于錯誤的尺度,迄今為止,這種改變讓我們大受傷害。

在自然的鏡子中

在自然的鏡子中。——假如你聽說,有人喜歡走在高高的金黃的玉米地里;在所有事物中,他更喜歡紅彤彤的、金燦燦的秋天里的樹林和鮮花的顏色,因為他們的美超越了自然之美;他在巨大的枝繁葉茂的堅果樹下的感覺,就像自由徜徉在親人之間;在山里,面對那些偏僻的小湖泊便是他最大的快樂,在湖泊中,似乎孤獨的眼睛正在對他凝視;他喜歡氤氳迷霧中那種灰蒙蒙的寧靜,這種寧靜在秋天和初冬的夜晚爬上窗戶,就像一切沒有靈魂的噪聲都被絲絨窗簾所阻擋;他感覺沒有鑿過的巖石是來自遠古的希望說話的見證者,小時候起就對他們心懷敬仰;最后,對他來說,有著蛇一樣的波紋和食肉動物之美的大海是陌生的,而且始終是陌生的——如果你聽說了這一切,是否就代表已經(jīng)精確地描繪了這個人?——是的,這個人的某些東西因此而得到了描繪,但是自然之鏡卻不會說就是這個人在他全部的田園式感傷主義中(甚至都不說“盡管有這種感傷主義”)可能會非常缺愛、小氣和自負。長于此道的賀拉斯將對鄉(xiāng)間生活的脈脈柔情放在了羅馬的一個高利貸者的嘴巴和靈魂中,放在了那句著名的話中:“遠離生意操勞的人是幸福的。”

作為未來指路者的詩人

作為未來指路者的詩人。在如今的人群中,剩余了太多富有詩意的力量,生活并沒有將之消耗殆盡;這么多力量毫無保留地為一個目標獻身,絕不是要臨摹現(xiàn)在,復活和濃縮過去,而是指向未來——這不應該把詩人理解成一個難以置信的國民經(jīng)濟學家,會首先認識到比較有利于民族和社會的狀況,并形象地看到其實現(xiàn)的可能性。更應該說,他將要像以前在神像的基礎上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在美麗的人像基礎上繼續(xù)創(chuàng)作,并做出預想:在我們現(xiàn)實的現(xiàn)代世界,沒有任何抵制和制止,美好而偉大的心靈還在和諧勻稱的狀態(tài)中,并通過這種狀態(tài)獲得可見性、持久性以及典范性,也就是說,依然可能存在這樣一個地方,可以通過對模仿和嫉妒的激發(fā)而實現(xiàn)未來。

這種詩人的創(chuàng)作,會因為看似隔絕并回避開了激情的氣息和灼熱而超群絕倫:不可改正的錯誤、人類弦樂的被毀、惡意嘲笑和痛恨一切古老的習慣意義上的悲劇和喜劇的東西,都會在這種靠近新藝術的地方,讓人覺得這是對人像的討人嫌的、仿古式的粗糙化。人物及其行為中的力量、善意、寬厚、純粹以及無意識的本能克制;一塊平整過的可以讓腳得到休息和舒服的地面;在臉上和事物上得以體現(xiàn)的光照萬物的天空;融為一體的知識和藝術;沒有囂張和嫉妒,和自己的姐妹即靈魂住在一起,并從對立面中誘發(fā)出優(yōu)雅的認真態(tài)度而不是內心沖突的不耐煩的精神——這一切便是無所不包的、普遍的構成金色背景的東西,而在這之上,理想所體現(xiàn)的微妙之差才形成真正的繪畫——讓人類提升自尊的繪畫。——從歌德開始,通向這未來的創(chuàng)作的道路很多,但需要有優(yōu)秀的開拓者,尤其需要一種力量,比現(xiàn)在的詩人,即關于半動物、關于同力量和本性相混淆的不開化和無節(jié)制的堅定不移的描寫者,所擁有的力量大得多的力量。

藝術品的審美之源

藝術品的審美之源?!绻覀兛紤]藝術感的萌芽之初,自問例如從原始人身上,最初的藝術品喚起了哪些不同種類的快樂,那么我們最先發(fā)現(xiàn)的會是,那種懂得別人心思時的快樂;藝術在這里是一種猜謎,它讓猜中者為自己的敏銳和機智而獲得快感。然后,人們借著最粗糙的藝術品去回憶,那些經(jīng)驗中曾使他們感到歡樂的東西,例如,當藝術家暗示狩獵、凱旋、婚禮的時候,人們相應地感到歡樂。另一方面,當人們遇到對復仇和危險的贊美時,會感到自己被那種描述所激發(fā)、感動和點燃。這里的樂趣在于激動本身,在于戰(zhàn)勝了無聊?!踔翆Σ挥淇焓虑榈幕貞洠灰@問題已經(jīng)解決,或者只要它讓我們自己作為藝術的對象在觀眾面前顯得有趣(例如當一位歌手講一個關于粗心航海家遇難的故事的時候),就能產生巨大的歡樂,這時候人們將這種歡樂歸于藝術?!碌念愋偷臍g樂,是在一看到點、線、節(jié)奏中的所有有規(guī)則的、對稱的東西時產生的;因為某一種相似性喚醒了對生活中一切有秩序、有規(guī)則的東西的感覺。

我們的一切幸福,都得歸功于這些東西:在對對稱事物的崇拜中,人們潛意識中認為當下幸福的根源便來自規(guī)則和勻稱;歡樂是一種感激的祈禱。只有在某種程度上較多地享受了最后提到的那種歡樂時,更為細膩的感覺才會發(fā)生,甚至有可能從對勻稱與規(guī)則的破壞之中感到歡樂,例如,當在表面的非理性當中尋求理性這樣一種做法很有誘惑力的時候:此時,這種感覺就會由此成為一種有審美效果的猜謎,像最初提到的那種藝術愉悅上升到更高類型那樣出現(xiàn)。——繼續(xù)沉湎于這種思考的人將會知道,為了說明審美現(xiàn)象,這里原則上放棄了哪一種假設。

以前的藝術和現(xiàn)在的靈魂

以前的藝術和現(xiàn)在的靈魂?!驗槊糠N藝術都越來越能夠表達靈魂狀態(tài),表達比較激動、溫柔、強烈、狂熱的狀態(tài),所以當后來的大師們被這種表達方式慣壞了,便在以前時代的藝術品中感覺到一種不舒服,好像古人想清楚地表達靈魂卻缺少方法,或許根本就是缺乏作為基礎的技術需求;他們覺得自己必須在這里做點什么——因為他們相信相似性,甚至所有靈魂的一致性??墒聦嵣?,那些大師們本身的靈魂是例外的,可能更偉大,其實更冷漠,他們十分討厭那些迷人的活潑的東西:適中、對稱、對令人歡樂之物的蔑視、一種無意識的酸澀和清晨的寒意、一種對激情的回避(好像藝術將在它的手中毀滅)——這些是以前所有大師的思想意識和道德構成之源,他們選擇同樣的道德在他們的表達方式中注入氣息,這并非偶然,而是必然?!?,難道這種認知就意味著,阻止后人按照自己的靈魂對前人的作品賦予靈魂的權利嗎?不,因為它們只有得到我們贈予的靈魂,它們才能繼續(xù)存活:只有我們的血液才能使它們與我們交流。

真正的“歷史”演講可以像靈魂一樣地去和靈魂說?!藗儾皇峭ㄟ^讓每一個詞、每一個注釋毫無意義地停在原地畏縮不前,而是以幫助它們不斷復蘇的積極嘗試的方式,來表達對過去的偉大藝術家的尊敬?!斎唬绻覀冊O想貝多芬突然來到現(xiàn)在,在他面前響起了他的一部按照有助于我們的演唱大師獲得榮譽的、最具現(xiàn)代感煽情和細膩的方式加以處理的作品,他也許會久久無言,不知道是該舉手表示詛咒還是祝福,但最終也許會說:“嘿!嘿!這既不是我,也并非不是我,而是某種第三者——在我看來,就算它不完全合適,也在多少算是合適的。不過,你們最好注意你們是怎么來進行的,因為不管怎么說都是你們去聽——我們的席勒說,有活力的就是合適的。那就合適吧,我下去算了。”

關于巴洛克風格

關于巴洛克風格?!米约鹤鳛樗枷爰液妥骷叶錾褪芙逃皇菫榱宿q證觀念和分析觀念而出生或受教育的人,將不自覺地向修辭和戲劇求助:因為最終要看他是否能讓自己變得被人理解,從而贏得權力,不管他把感情引向自己時是通過一條平坦的小路,還是通過突然襲擊——作為牧羊人,或者盜匪。這既適用于造型藝術,也適用于詩歌藝術;在這些藝術中,辯證法有缺陷的感覺,語言和敘述方式有缺乏的感覺,再加上一種過于豐富的咄咄逼人的形式?jīng)_動,產生出一種人們稱之為“巴洛克”的風格。——只是順便說一下,教育很差的人和狂妄自大的人,聽到這個詞就立刻產生一種輕蔑的感覺。

巴洛克風格總是出現(xiàn)在任何一種偉大藝術凋零的時候,出現(xiàn)在古典表現(xiàn)藝術提高要求的時候,這是一個自然事件,人們大概將帶著憂郁——因為是在夜晚降臨之前——注視它,對它固有的表現(xiàn)藝術和敘述藝術的替代品,同時又帶著贊美。屬于這種替代藝術的作品,是具有最高度的戲劇性緊張氣氛的素材和題材,遇到這樣的素材和題材,就算沒有藝術,心也會顫抖,因為感覺中的天堂和地獄如此接近;然后是強烈的感情和表情大加辯論,丑陋和崇高大加辯論,以及大眾之間大加辯論,尤其是本身大加辯論——正如在意大利巴洛克藝術家之父或祖父米開朗琪羅那里已預示出它將到來一般;投在如此堅固構造的形式之上的朦朧之光、神化之光、欲火之光;此外,在手段和意圖上還不斷有新的大膽行動,這是藝術家為他們自己竭力強調的,而外行必然誤以為看到了一種極為豐富的原始自然藝術的持久而無意的漫溢;在一種藝術門類較早的前古典的和古典的時代,這種風格賴以擁有其偉大地位的這些品性,都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允許的:這種精妙美味之物長期作為禁果懸掛在樹上。

正是在現(xiàn)在,當音樂轉入這最后的時代時,人們能夠在一種獨特的壯觀景象中認識巴洛克風格現(xiàn)象,并借助對比,對以前的時代多多了解:因為自希臘時代起,在詩歌、修辭、散文、雕塑中,以及眾所周知的建筑中,已經(jīng)可以經(jīng)常見到巴洛克風格了——無辜的、無意識的、有必勝信念的、完美的高貴,但是它也使它所處時代的許多最優(yōu)秀和最認真的人受了益——那樣,不去思考就輕蔑地評價它一種狂妄自大;要是誰的感覺沒被它搞得對更純粹、更偉大的風格失去接受能力,那么,誰就該為自己大感慶幸了。

二流的藝術需求

二流的藝術需求?!蟊姛o疑擁有某些你可以稱之為藝術需求的東西,但是少得可憐,滿足起來很容易。實際上,藝術的廢料就已經(jīng)足夠了:我們應該老老實實地對自己承認這一點。我們只要想一想,例如,現(xiàn)在我們人口中最強健、最正派、最真誠的階層是從什么樣的旋律和歌曲中獲得他們的衷心歡樂的,我們如果生活在牧民、山民、農民、獵人、士兵、水手中間,就能給自己得出結論。在小城里,即使是在世代傳承的市民道德之家的房子里,那些當今產生的最糟糕的音樂還不是受到了喜歡甚至溺愛嗎?涉及這一點的大眾,誰談論他們對藝術的深刻需要和還未滿足的欲望,誰就是在胡說八道或是撒謊。

你們誠實一點吧!現(xiàn)在,只有在例外的人那里才有一種高格調的藝術需求——因為藝術基本上又一次處于衰敗之中,人的力量和希望有一段時間專注于其他事物?!送猓褪窃诖蟊娨酝?,確實還存在著一種較廣泛的、較大范圍的藝術需求,不過是二流的藝術需求,在較高或最高的社會階層中:在這里,可能存在某種類似于真正的藝術團體的東西。但是我們來查看一下它的組成部分吧!一般來說,這是一些在自己身上得不到恰當樂趣的較敏銳的不滿者;是還沒有自由得可以放棄宗教安慰,但是認為圣油的氣味不夠好聞的有教養(yǎng)者;是太軟弱而不能通過英雄式的悔改或放棄行動,來戰(zhàn)勝自己生活中的一個基本錯誤或性格中的有害傾向的半貴族;是太自以為是而不能通過謙虛的活動來讓人受益,同時又不肯做自我犧牲的偉大工作的天賦過剩的人;是不懂得為自己劃定足夠的責任范圍的少女;是通過一場輕率的或罪惡的婚姻束縛了自己,但是不懂得足夠地受束縛的婦女;是學者、醫(yī)生、商人、官員,他們過早地以各自的身份出現(xiàn),從來沒有讓他的完整天性充分展現(xiàn)過,為此他們內心不安,但是畢竟還是努力做好工作;最后是所有那些未完成的藝術家,這些便是現(xiàn)在仍有真正藝術需求的人!

那么他們向藝術渴求些什么呢?它應該在一些小時和片刻中,為他們驅除不適、驅除無聊、驅除一些內心的不安,也許,要將他們生活和性格中的缺點夸大地解釋為世界命運的缺點——迥異于希臘人,希臘人在自己的藝術中感覺到他們自身美好健康人生的奔騰澎湃,愿意再一次在自身之外看到自身的完美——是自我欣賞將他們引向藝術,而把我們這些同時代的人引向藝術的,卻是自我厭惡。

我們要去哪里旅行

我們要去哪里旅行?!獙τ谡J識自我,直接的自我觀察已經(jīng)不夠了:我們需要歷史,因為過去依然如波浪一般在我們中間繼續(xù)流動;甚至我們自己,也不過是我們每一時刻從這種繼續(xù)流動中感覺到的東西。甚至在這里,當我們想要踏入表面看來最自由的、最個性化的存在之河時,赫拉克利特的那句話依然奏效: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這是一句日漸陳舊的格言,但是同樣的力量和真實性卻一如從前,就像下面那句格言一樣:為了理解歷史,我們——我們必須像祖先希羅多德那樣,到各個國家不得不尋找過往歷史的鮮活的殘余——這些國家不過是一些人們可以立足的已穩(wěn)定的早期文化階段,去所謂野蠻和半野蠻的民族那里旅行,尤其是到人們已經(jīng)脫掉或者還未穿上歐洲服裝的地方去。但是,現(xiàn)在還有一種更為精妙的旅行藝術和旅行意圖,讓人們不必總是千里迢迢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很可能,離我們最近的發(fā)著文化光彩的三個世紀仍然繼續(xù)活在我們周圍:它們只是需要被發(fā)現(xiàn)。在有些家庭里甚至個人那里,仍然等級分明,一級壓一級:在其他地方,有著更難理解的巖石斷層。一種更古老的值得尊敬的感情模式,肯定能更容易地保存在偏遠地區(qū),保存在人跡罕至的山谷里,保存在比較封閉的集體里,它必須在這些地方被探尋出來,但在柏林不可能有這種發(fā)現(xiàn)——因為在柏林,人們來到世上時,是脫胎換骨并一無所有的。誰長時間地實踐了這種旅行藝術以后變成了百眼阿耳戈斯,誰就將最終陪著他的伊俄——我指的是他的自我——到處走,在埃及和希臘、拜占庭和羅馬、法國和德國,在民族遷徙或定居的時代、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代,在家鄉(xiāng)與國外,甚至在大海、森林、植物、山區(qū)中,重新發(fā)現(xiàn)這造就變革中的自我的旅行冒險。于是自我知識變成了關于一切過去事物的全面知識:就像——按照僅僅對此作出暗示的另一系列的思考——在最自由、最遠視的人那里,自我決定和自我教育有一天會變成關于未來整個人類的全面決定一樣。

信仰讓你上天堂,也讓你下地獄

信仰讓你上天堂,也讓你下地獄?!粋€思想上犯戒的基督徒有一天可能會問自己:如果對上帝、替罪羊等存在的信仰已足以產生同樣的效果,那么上帝以及一只代人受過的替罪羊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萬一它們應該存在,那它們不就是多余的了嗎?因為所有讓人舒適的、安慰的、道德化的東西,都像基督教給予人類心靈的那些使人陰暗、使人破碎的東西一樣,是源自于那種信仰,而不是那種信仰的對象。這里的情況和下列眾所周知的情況并無二致:雖然沒有魔女,但是由于相信有魔女而產生的效果,跟如果真有魔女時產生的效果是一樣的。對于基督徒期待有一位上帝的直接干預,卻徒然期待那些因為沒有上帝的所有時機來說,他的宗教的創(chuàng)造才能極為豐富,可以虛構出種種讓人感到安慰的借口和理由:由此可見,它無疑是一種極富智慧的宗教。雖然信仰至今還沒有能夠搬動真正的大山,我也沒聽到有誰說它能做到這一點,但是它卻能把大山放到?jīng)]有山的地方。

人世間的脆弱及其主要原因

人世間的脆弱及其主要原因。——我們轉過身去時,總是會碰見這樣一些人,吃了一輩子雞蛋卻沒有注意到形狀稍長一點的雞蛋最好吃;也會碰到這樣一些人,不知道雷雨有益于開胃、不知道香味在清涼的空氣中最強烈、不知道月相不同味覺也不同、不知道在吃飯時多說話和多聽話都對胃不好。這些缺乏觀察力的例子也許并不令人滿意,人們更會承認,大多數(shù)人很少注意身邊事物,看不清它們。這是無所謂的嗎?——但是你思考一下,個人的幾乎所有的身心缺陷都是這種不足造成的:不知道在我們生活方式的習慣里、在一天的劃分里、在交往的時間和選擇里、在工作和閑暇里、在命令和服從里、在自然感和藝術感里、在吃和睡及反思里,對我們有利的、有害的到底是什么;在最小和最日常的事情中無知,缺乏敏銳的眼光——這就是于很多人而言把地球變成“苦?!钡臇|西。

我們不說在這里像在任何地方一樣,這是一個人類的非理性的問題:應該說理性多得是,只是被定錯了方向,被人為地從那些最親近的小事物那里引向別處。教士和教師,以及每一種理想主義者崇高的權欲,無論是粗獷一些還是細致一些的理想主義者,都已經(jīng)使孩子相信,重要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是拯救靈魂,是國家公務,是促進科學,或者是威望與財富,這是為整個人類效力的手段,而個人欲望以及24小時之內的大小需求,就會是被蔑視的或無視的東西了。——蘇格拉底曾全力捍衛(wèi)自己,為了人類的利益而反對這種傲慢的無視人性的做法,他喜歡用一句荷馬的話來提醒人們,想到所有憂慮和思考的真正范圍與內容:這不過是,他說,“我在家遭遇的好與壞的問題”。

兩種安慰手段

兩種安慰手段?!糯院笃诘撵`魂安慰者伊壁鳩魯有種今天也無法企及的驚人洞察力,他認為,想讓心情平靜,完全沒必要解決最終的、最極端的理論問題。所以在他看來,對那些受到“對神的恐懼”折磨的人這么說就足夠了:“就算真的有神,他們也不關心我們。”而不是就神是否真的存在的最終問題進行毫無結果、不著邊際的爭論。下面一種態(tài)度要有利也有力得多:你讓另一個人領先幾步,這會讓他更樂意傾聽和銘記在心。但是,一旦他想要論證相反的問題——神是關心我們的——這個可憐蟲就一定會陷入某個誤區(qū)和布滿荊棘的樹叢??!這完全是他自愿的,與對話者的狡猾手段無關,這對話者只要有足夠的人性和技巧,把他對這個場面的同情藏起來就好了。最終這另一個人會感到厭惡,這是反對任何一種命題的最強有力的論據(jù),他會厭惡他自己下的論斷,他冷靜下來,帶著純粹的無神論者特有的情緒離去:“神本來跟我有關嗎?讓魔鬼抓走他們吧!”——在其他情況下,尤其是當一個物理范疇和道德范疇各半的假設,使情緒陰暗起來的時候,他承認而非反對這個假設,可能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對于這同一現(xiàn)象,大概還有第二種假設來解釋;沒準情況又不一樣。

大多數(shù)假設,例如愧疚是從哪兒來的,即使在我們時代也足以除去靈魂上的那種陰影,那種陰影如此容易地從對一種唯一的、僅僅能見到的,卻因此而被百倍高估的假設的冥思苦想中產生出來?!谑悄切┫氩恍艺摺⒆鲪赫?、癔病患者、垂死者的人,應該想起伊壁鳩魯那兩種安慰人的說法,它們能夠在很多問題上加以利用。用最簡單的形式表現(xiàn),它們大概就是:第一,假定情況就是這樣,那么這與我們無關;第二,情況可能是這樣,但是也可能是另外的樣子。

人類——世界的喜劇演員

人類——世界的喜劇演員?!獞撚斜热祟惛兄腔鄣膭?chuàng)造物,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享受下列事實中的所有可笑之處:人類認為整個世界就是為了人類而存在,人類不會因為一種世界使命的展望就滿足。如果一個神創(chuàng)造了世界,那么他就會把人創(chuàng)造成神的猿猴,讓他有理由在太長久的永恒中一直高興。地球周圍的天體樂聲,這時候大概會使人類周圍所有其他創(chuàng)造物譏笑。那位無聊的神痛苦地搔弄他的寵物,就為了看它那種痛苦的、悲劇式的、自豪的表情和表現(xiàn),尤其是喜歡最虛榮的創(chuàng)造物的那種精神發(fā)明——以發(fā)明了這發(fā)明者的身份。因為誰能憑空造人取樂,誰就比人更有智慧,也更喜歡智慧?!踔猎谶@里,我們人類自愿想要卑下一番,但虛榮卻來搗亂,讓我們人類至少在這種虛榮中,妄圖做一種完全無可比擬的、完全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們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唉,這根本不可能嘛!

一種天文學家,有時候讓自己的視線局部地超越了地球范圍,他們讓我們明白:世界上的點滴生命,對于不斷生成與流逝的巨大海洋的整體性而言,毫無意義;無數(shù)天體具有類似于地球一樣的產生生命的條件——當然,同從來沒有生出過生命的疹子或早就從這種疹子痊愈了的無限多的天體相比,這一點也不多;這種天體上的每個生命,按照其存在時間來測量,只是一個瞬間、一個閃爍,然后是一個個很長很長的時段——因此,這些天體存在的目的和最終意圖,肯定不是為了這些生命。也許,森林中的螞蟻自以為它就是森林存在的目的和意圖,就像我們在想象中幾乎不自覺地將地球的毀滅同人類的毀滅聯(lián)系在一起時一樣強烈。確實,如果我們到此為止,不把一個世界與神的普世黃昏辦成最后一個人類的葬禮,那么我們仍然是謙虛的。最客觀的天文學家也想象不到,生機斷絕的地球與人類發(fā)光的、飄動的墳地有何區(qū)別。

何處急需冷漠

何處急需冷漠?!粫惺裁幢冗@更思維混亂了:想要等待終有一天科學會查明關于最初和最終的事物的情況,而直至那時卻仍然以傳統(tǒng)的方式思考(尤其是信仰?。拖裎覀兘?jīng)常被要求這么做的。那種想在這個領域完全確定的沖動,是一種宗教的事后沖動,僅僅如此——一種隱藏的、只做個形式性懷疑的“形而上需求”,與這樣一種私下的念頭相結合:這種最終的確定性,將會長期不可見,直到那時候,“虔誠者”對于那整個領域都是有道理這一點,毫不關心。我們想要過一種豐富的、非常好的人生,根本不需要這種關于最遠視野的確定性:就像想做一只好螞蟻的螞蟻,也不需要它一樣。更應該說,我們必須明白,我們長期討厭那些事物的重要性,最初究竟是從哪里來的,為此我們需要倫理感和宗教感的歷史。那些最尖銳的知識問題,只有在這些感覺的影響之下,才變得對我們這么重要、這么可怕;人們將罪與罰(而且是永遠的罰?。└拍钭肓司竦哪抗馔断蚰抢?,但是其中最遠的領域卻未能涉足:這些領域越黑暗,這樣的做法就越放肆。

自古以來,人們就在無法確定任何東西的地方大膽想象,并說服后代認真對待這些想象,并信以為真,最后拿出一張丑陋的王牌:信仰比知識更有價值?,F(xiàn)在,在那些最終的事物方面,我們迫切需要的不是與信仰對立的知識,而是在那些領域里與信仰和所謂的知識對立的冷漠!——有種東西在說教中對我們而言至關重要,除此之外,所有其他東西都必然離我們更近,我指的是這些問題:人的目的是什么?人死后的命運如何?人如何與上帝達成和解?以及類似的一些奇怪的問題。像這些宗教界的問題一樣,哲學教條主義者的問題也跟我們無關,不管他們是唯心主義者、唯物主義者,還是現(xiàn)實主義者。在既不急需信仰也不急需知識的領域,他們全都熱衷于逼我們作出一個決定,如果在一切可以研究、可以通向理性的東西周圍,有一片被迷霧籠罩的虛假的沼澤地帶,有一條不能通過、亙古長流、難以辨別的帶狀物,那么即使對于最偉大的知識愛好者來說,這也是更為有用的。明亮而親近的、最直接的知識世界,正是通過同知識大地邊緣的黑暗王國的對比,才不斷增加了它的價值。

——最直接的事物的好鄰居,不再像至今的情況那樣,眼光輕蔑地越過它們,朝向云層和夜晚出現(xiàn)的惡魔。在森林和洞窟里,在沼澤地帶,在濃云堆積的天空下,例如在幾千年文化的各個階段上,——人類活得那么久,而且活得那么可憐。在那里,人類學會了輕視現(xiàn)在、輕視鄰人、輕視生命,甚至輕視自己——而我們,這些在較為明亮的自然和精神原野里居住的人,現(xiàn)在仍然在我們的血液中繼承了一點這種蔑視最直接事物的毒劑。

深刻的解釋

深刻的解釋?!葘嶋H意味“更深刻的解釋”作者的話的人并沒有解釋這位作者,而是掩蓋了他。我們的形而上學家就是以這樣對待自然的文本的,甚至更惡劣。他們?yōu)榱孙@示深刻的解釋,第一步就是經(jīng)常從這方面修改文本:換句話說,他們破壞它。作為毀壞文本、遮蔽作者的特例,叔本華關于婦女懷孕的一些看法,我們可以在這里思考一下。他說,生命意志在時間中長存的標志是性交;重新與這種意志相結合、一直存在被救可能、最清晰的知識之光的標志,使生命意志重新成為肉身;重新成為肉身的標志就是懷孕,于是妊娠坦然地甚至自豪地走來,而性交卻爬著過來,像罪犯似的。叔本華斷言,如果婦女在生殖行為中被人撞見,會羞得要死,可是卻“毫不羞恥地,甚至自豪地炫耀她們的妊娠”。尤其是,這是最容易自我炫耀的狀況;因為叔本華恰恰只強調這種炫耀的目的性,所以他就準備了文本,讓它和事先準備的“解釋”保持一致。然后我們要說的是,他關于要解釋的現(xiàn)象的普遍性所說的話,是與事實不符的:他談論“每一個女人”,但是,許多女人,尤其是比較年輕的女人,經(jīng)常在這種狀況中,甚至在至親面前,顯示出一種痛苦的羞澀;而年齡略大和最大的婦女,尤其是那些來自較底層的婦女,事實上會引以為豪,她們大概在以此告知眾人,她們的男人被她們所吸引。鄰居或過路人看到她們的時候,會這樣說或想:“確實有這種可能?!薄诮甜B(yǎng)水平低下的情況下,這種實施總是會被女性虛榮欣然接受。反之,正如可以從叔本華的命題中推斷出來的那樣,正是最聰明、最有教養(yǎng)的女人會最為她們的狀況而公開得意洋洋:她們確實有最大的希望生個有聰明的神童,在這神童身上,“意志”為了大家的利益會再一次“否定”自己;蠢女人會反著來,找盡理由,比隱藏任何東西都更加害羞地隱藏起她們的妊娠?!@樣的事情不是現(xiàn)實。妊娠狀態(tài)中的女性比她們通常情況下更多地流露出沾沾自喜,假定叔本華的這一說法是有道理的,那么就會有一個比他的解釋更現(xiàn)成的解釋。你可以想象母雞在下蛋前也咯咯地叫,叫的內容就是:看吧,看!我要下蛋了!我要下蛋了!

習慣性的羞愧

習慣性的羞愧?!獮槭裁次覀兊玫搅怂^“不應得”的善待和表揚時,我們就會感到羞愧?這時候,我們似乎認為,我們擠入了一個不該進的、該被拒之門外的領域,幾乎是一個我們不能涉足的圣地或神域。然而,是別人的錯誤讓我們進入那里的,而現(xiàn)在外面心中充滿了一些恐懼、一些敬畏、一些驚訝,在逃走和享受這幸福時光及其恩賜的好處之間,我們猶豫不決。在所有羞愧中都有一種似乎被我們褻瀆或者處于被褻瀆的危險中的神秘;一切恩賜都制造羞愧。但是如果我們考慮到我們根本從來就不“應得”某樣東西,假如人們在對事物的基督教式的全面觀察中熱衷于這種觀點,那么羞愧感就會成為慣性:因為這樣的上帝似乎不斷地只賜福于一個人,只對一個人慈悲。

但是,除了這種基督教的解釋以外,還有完全無神的智者,他們堅持所有行為和所有人都徹底不負責任、徹底不配得到任何東西的觀點,甚至對于他們,也可能會有那種習慣性羞愧的狀態(tài):如果他得到的待遇就好像全部理所應當,那么他似乎就擠入了人的一個更高級別,這個級別的人一般應該得到某種東西,他們是自由的,能真正地支配自己的愿望和能力。誰要是對這位智者說:“你應該得到它”,誰就好像在對他喊:“你不是人,而是神?!?/p>

戴著鏈條跳舞

戴著鏈條跳舞?!獞搯柮總€希臘藝術家、詩人、作家一下:他所承擔的、讓同時代人著迷(以至于他發(fā)現(xiàn)有模仿者)的新壓力是什么?因為人們稱之為“發(fā)明”(例如在有韻律的事物中)的東西,始終是這樣一種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鏈?!按髦i鏈跳舞”,為難自己,然后給這一切披上輕松的外衣——的絕招。大量繼承來的公式和史詩敘事規(guī)則,在荷馬那里就已初見端倪,他不得不戴著這些公式和規(guī)則的鎖鏈跳舞:而他自己另外為后來者造成新的常規(guī)。這是希臘詩人受教育的學校,換句話說,首先讓自己承受以前詩人造就的各種壓力;然后再另外發(fā)明一種新的壓力,承擔它,再優(yōu)雅地戰(zhàn)勝它:這樣一來,壓力和勝利就會獲得注意和贊美。

歡樂的含義

最近發(fā)生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上帝死了”,基督教的上帝不再值得相信。

當這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歐洲大陸最先受到影響,不管如何,至少對那些用疑惑的目光審視這場戲的人而言,太陽就像隕落了一樣,一種古老而神秘的信任變成了謊言,我們的世界注定會因此走向黑暗和衰弱。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這件事情太嚴重了,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難以理解,因此他們從未接觸過這些,也就不會明白由此產生的后果,以及哪些東西將會隨之消失,例如,整個歐洲的道德觀念,原本都是依附于這個信仰的。

即將出現(xiàn)的破敗、沉淪、毀滅的一系列后果,又有誰能夠充分地預測到眼前的狀況,才配得上成為宣布這種可怕的邏輯的導師呢?才配得上宣布這種從未發(fā)生過的日蝕和陰暗的預言家呢?

人類是天生的解謎人,站在山頂上展望未來,夾在今天和未來這兩者的矛盾之間,就好像下一個世紀的第一胎嬰兒一樣?,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見那很快就會籠罩在歐洲大陸之上的陰影了,但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對這些陰暗我們竟然毫無同情之心?而且對自己的安慰毫不關心,反而對這陰暗的到來極為期盼?可能是近期這些事件深深地影響了我們吧!可能這些影響與人們估計的恰恰相反,不是悲傷和沉淪,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新的明亮、幸福、歡愉和勇氣……

確實,只要“上帝已死”這個消息傳到哲學家與“自由自在的天才”的耳朵里,他們就會立刻覺得整個身體沉浸在新鮮的朝霞之下,感激之情與期待的洪流也就會流動在我們心中。最終,我們的視野無限寬廣。盡管這時的視野不太明亮,但是我們的航船已經(jīng)再次出發(fā),為了面對重重危險,更是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為了偉大的知識,我們再次開始了冒險的旅程;我們的海洋也再度敞開前所未見的胸懷。

這句話人盡皆知:在科學的領域,信念并沒有公民權。除非貶低自己的信念,讓它們變成某種謙虛的假設、短暫的嘗試、可以變換的幻想,科學的領域才會批準其進入,或者在某種價值給予認可,但是,這一切必須加上一項限制——它們的所作所為必須被監(jiān)視。

更準確點說,這是否就代表當一種信念不再被重視的時候,就可以進入科學的領域呢?是否對科學的約束就代表人們不應該輕易地產生信念呢?或許如此吧!但是我們必須質問一句:如果約束生效,是否必須具備專橫的強制、絕對的信念,以此讓其他信念成為它的犧牲品呢?

大家都知道,科學必須建立在某種信念的基礎上,絕對不存在“沒有假設”的科學。真理是我們的必需品嗎?對于這個問題,首先我們應該肯定地回答“是”;其次,讓所有原則和信念如此回應:“真理極為重要,任何與之相比的其他事物都略低一籌?!蹦敲矗非笳胬淼慕^對意志是什么呢?是不被騙和不欺騙嗎?

追求真理的意愿可以解釋為“沒有欺騙”的意志,首先就要做到“不欺騙”,這個法則也包括“不自欺”。但是,人為什么不愿意騙人和被騙呢?有人這么說過,“不欺騙”和“不被騙”完全沒有共同范圍。不愿被騙,這是因為被騙于人于己都有害,甚至會帶來毀滅性的損害。因此,人們對科學提出正當?shù)呢焼柺且环N歷久不衰的智慧,可以說這也是一種功利。那么,單方面不愿被騙真的可以減少傷害嗎?對于生活的了解,信或不信決定了最大的益處?如果兩個都需要,那么科學應該如何得到它賴以生存的絕對信仰——重于一切的東西——真理呢?如果真理與非真理都在證明自己的功利性,那么信念就產生不了了。事實如此。

因此,就科學的信仰來說,它的存在理所當然。信仰并非出自功利,而是出自追求真理的意志。當我們以科學之名將所有信仰殺死,我們就明白了什么叫不惜一切!因此,追求真理的意志不是意味著“不欺騙”和“不被騙”,而是意味著“不愿意騙人,更不愿意自欺”。對此,我們別無選擇。于是,道德出場了。人們總是一味地問自己:“我為什么不愿意欺騙別人呢?”尤其是在生活出現(xiàn)虛偽的時候(這種情況必然出現(xiàn)),我所說的虛偽是指——欺騙、錯覺和誘惑;但是,它又總是偽裝成忠誠,也許這就叫做企圖,或者堂·吉訶德式的荒唐,又或者某種可惡的東西,例如,敵視生命或者毀滅性的原則。因此,“追求真理的意志”可能就變成了追求死亡的意志。

將科學的問題引入道德的問題上到底有什么企圖?假如生活、歷史、自然都不道德,那么道德也就沒用了。所以,在一個尋求真理、相信科學的人看來,世界與生活、歷史、自然緊密相關。但是,到了什么程度他才會相信這一另外的世界呢?他會不會因此否定這一另外的世界的對立面,即現(xiàn)實的世界呢?

據(jù)說,對于科學,人們早就明白,它始終還是依賴于一種形而上學的信仰(我也這么認為)。即使是如今的求知者、無神論者、反形而上學者,也是依賴于那個古老的信仰——基督徒和柏拉圖所點燃的火堆中取火的,上帝就是他們眼中的真理……但是,當這種信仰不再可信,或者證明不了自己的神圣,又或者上帝也承認自己就是謊言的時候,會有什么樣的局面出現(xiàn)?

愛情觀之男女有別

盡管我對一夫一妻制的觀點作出過讓步,但我絕不承認人們的這個認知:一夫一妻制婚姻中男女平等。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平等。雙方對愛情的理解不同,對愛情的前提條件,即一方不強求對方的情感及愛情觀和自己完全相同,理解也有差異。

女人的愛情觀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徹底地、毫無保留地、無所顧忌地奉獻靈與肉,甚至一想到如果奉獻時帶上附加條件就感到羞愧、慌張。基于這種無條件奉獻的情況,男人的愛情便只是一種信念:女人沒有別的信念。如果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就要得到女人的愛。這樣,他與女人之愛的前提條件就背道而馳、大相徑庭。除非世上也有想要完全奉獻自己的男人,要真的是這樣,他們也就不是男人了。如果男人像女人那樣去愛,他就會淪為奴隸;但女人若是那樣,便會成為更加完美的女人……

女人無條件地放棄自己的權利,這種激情的前提是男人不要有同樣的激情,不能同樣放棄。如果雙方都為愛情而放棄自我,我的確不知道會有什么結果?或許是人去樓空吧!女人希望自己能被男人當成占有物,希望為“被占有”而獻身,所以希望得到一個接受她的男人,并且這個男人什么都不必付出,反而會因女人而變得豐富,也就是說在女人的奉獻下,他的力量、幸福和信念一直在增強。我想,女人奉獻而男人接受,這是明擺著的矛盾,人們想通過任何社會契約、要求平等的良好意愿去超越,這是不可能的,那么,反而是這些符合心愿,不要總是把這一矛盾的冷酷、可怕、不可理喻、不道德等屬性放在眼前,因為從整體上看,愛情屬于天性,一般情況下,天性總是有點“不道德”的。

女人的愛情還包含忠誠,這是從愛情定義中衍生出來的;而忠誠,很容易被男人當作愛情的后果,比如當作感謝、特別的情趣、所謂的心靈融洽等,但從不屬于男人之愛的本質。所以人們有理由說,愛情和忠誠在男人身上生而對立,他們的愛情就是占有欲,而并不是奉獻和放棄,占有欲每次的結果又都是占有……

男人基本不會承認維持他的愛情的正是“占有”,但這卻是事實,這正是他的占有欲更巧妙、更令人懷疑之處。他輕易不承認,一個女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奉獻”給他了。

這時,我們的興趣往往就轉移了,轉向了書本,但我們不是死讀書從書本中獲得思想的人。我們習慣于戶外思考、散步、跳躍、攀登和跳舞,最好在空曠的山野,或者海濱。在這些地方,連小徑都會露出思索的表情。至于音樂、人和書籍的價值,我們不禁會先問道:“它會走路嗎?它會舞蹈嗎?”……

雖然我們讀書很少,但并不代表比別人讀得差——噢,我們能瞬間洞見別人思想的起源,可以知道他面對墨水瓶,貓著腰,奮筆疾書;噢,我們是很快地看完了他的作品;我敢打賭,他那被牢牢抓住的五臟六腑將他的秘密泄露了!就像他那陋室的空氣、天花板和狹窄的空間一樣泄露了他的秘密。這便是我合上一本樸實但思想深邃的書所產生的感覺,頓生感激,如釋重負……

在學者的著作中,幾乎總充斥著某種壓抑和被壓抑的東西,“專家”總會在著作中顯現(xiàn)自己的熱情、形象、憤怒、真誠以及對“蝸居”的躬身致敬——大凡專家都是駝背的。一部學術專著是被扭曲的心靈的反映。實際上,每種職業(yè)都是扭曲的。

那些共度青春,現(xiàn)在略有所成的朋友,讓我們再次相遇吧!噢,我們遇見的跟他們實際的結局總是相反的!他們一直被科學指使,被弄得神魂顛倒!在狹窄的一角容身,被壓抑得麻木不仁,喪失自由又心理失衡,骨瘦如柴,瘦骨嶙峋,沒有一處是圓的。久別重逢,他們激動得語無倫次。

無論是哪種職業(yè),即使日進斗金的優(yōu)厚待遇,他給你的壓力也會像壓著一塊鉛做的天花板,讓你的心靈扭曲。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我們認為這種畸形是不可能通過某種教育技巧避免的,世上的高超技巧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人們不惜一切代價試圖掌握專業(yè),然而最終還是淪為了專業(yè)的犧牲品。我同時代的先生們,你們不希望也這樣吧?你們想“少”付出一些,但要生活得舒服一些,對吧?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會立刻得到不同的結果,你們變成了作家,圓滑世故、見風使舵的作家,而不是職業(yè)大師。而作家是不會駝背的——除了以思想界售貨員和教育“載體”的身份向你鞠躬時——作家其實不值一提,但他幾乎“代表”一切,扮演并“代表”專家,同時又卑微地表明自己被人包養(yǎng)著,也被尊敬和歡迎著。

我尊敬的朋友們!我倒是愿意為你們的駝背祝福!為你們和我一樣蔑視這些作家和教育界的寄生蟲而祝福!為你們擁有金錢無法衡量的見解卻不與思想界做交易,為你們不去具備也就不去代表,為你們只是想當職業(yè)大師和尊崇技藝,勇往直前地拒絕文學藝術中一切虛假、半真半假、煽惑、矯飾、看似杰出的做戲一樣的東西,總而言之,拒絕一切還在你們面前的教育排練,我為你們這所有的祝福!(盡管天才善于掩飾那些缺點,但卻不能根本克服,看看我們身邊天才的畫家和音樂家就知道了。他們統(tǒng)統(tǒng)狡猾地創(chuàng)造出模仿的格調、暫時的替代品,甚至原則,來獲取那一類教育排練、教條化的外表,同時又不以此來蒙騙自己,不以已經(jīng)自知理虧的良知長久沉默。你們知道嗎?當代偉大藝術家哪個不是因為做了虧心事愧對他人而痛苦不堪的呢……)

什么是高貴

我一直想將“哲學家”一詞與某一個特殊概念聯(lián)系起來,徒勞無功之后——由此也發(fā)現(xiàn)了種種矛盾的特性——終于認識到,此后的立法者原來是兩種不同的哲學家:

1.一種是要建立一類不同以往的估價(邏輯上與道德上)體系;

2.一種是此類估價的立法者。

第一種哲學家嘗試著利用當今或過去的世界,將各類事物用文字符號加以概括與壓縮。以實現(xiàn)讓我們學會觀察、回顧、洞悉與利用發(fā)生的所有事件的目的——其為人類服務的宗旨是:讓過去服務于未來。

而第二種哲學家則作為發(fā)號施令者存在。他們說道:“事情本應該如此?!敝挥兴麄儾拍艽_定“目標”與“方向”,規(guī)定什么有益于人,什么無益于人;他們享有科學者的試驗成就,在他們眼中,所有知識只不過是用于創(chuàng)造的手段而已。而這種哲學家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實際上,他們處于極其危險的環(huán)境里,處處危機。他們經(jīng)常閉上眼睛自我欺騙,不愿去看那一絲將他們同深淵(即徹底毀滅)隔開的縫隙。比如柏拉圖,他就堅信自己想象的“善”并不是柏拉圖之善,而是“自在之善”,如同一個名叫柏拉圖的人偶然撿到的永恒的珍寶!宗教創(chuàng)辦者的思維,就是這樣被一種盲目意志用更為笨拙的方式控制著。在他們的耳朵里,千萬不要他們口中的“你應”聽作“我要”——僅僅因為那是上帝的命令,他們才能勇敢地完成使命;只有他們把對上帝的觀念當作“靈感”時,才不至于變成一項壓垮自己良心的重荷。

如果柏拉圖與穆罕默德這兩顆寬心藥失效,“上帝”或者“永恒價值”這一類的玩意兒也就不會再被哪個思想家拿來安慰內心了;而價值立法者則會重新提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可怕要求?,F(xiàn)如今,那些上帝的選民們——他們面前已經(jīng)現(xiàn)出這種朦朧的責任——試圖看看自己能否采用“及時”躲避的方式逃脫責任,就像自己逃過劫數(shù)那樣。比如他們會假裝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使命;會直接說完不成;會說任務實在太艱巨了;會說自己接受了其他更合適的任務;會說這種新形式的沒有盡頭的責任就等于誘騙。這種逃避所有責任的行為是腦子混亂的、病態(tài)的。實際上,很多人已經(jīng)達到了逃脫責任的目的。這些逃兵的姓名與他們丑惡良心的斑斑劣跡,留在了歷史的各個角落。然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得以解脫,即十分熟悉的地步。到了那一刻,他們原本“不想做”的事,也不得不做了;先前他們還望而生畏的事物立刻變得如同蘋果落地般地唾手可得,就像老天的賞賜一樣。

什么是高貴?

——是最淺薄的小心謹慎。因為這種謹慎早已界定清楚,無法混淆。

——是談吐、衣著、舉止方面的輕率體現(xiàn)。斯多葛主義的嚴肅與自我強制可以把一切夸張的好奇心扼殺。

——是緩慢的步伐、呆滯的眼神。它們的出現(xiàn),導致世界上再也沒有更具價值的東西了。因為它們希望自身變得有價值。所以我們很難去驚訝。

——是對貧苦甚至疾病的忍受。

——是不沽名釣譽,不輕信那些滿口諛辭的人!因為他們自以為懂得他們夸贊的目標:但要明白——巴爾扎克,這個急功近利者的代表說出了心里話——知道,等于無所謂。

——是我們對人性可知論的嚴重懷疑。對我們而言,不是我們選擇孤獨,而是孤獨選擇我們。

——是堅信人們只對同等地位的人盡義務,而無視其他。因為他們堅信只有在同等地位的人群中才會享有正義感(很遺憾!這不可能一蹴而就)。

——是對“天才”人物的嘲弄與譏諷,即堅信道德只存在于天生的貴族身上。

——是認為自己應該被人尊重。因為世上罕有尊重他人的人。

——是喜歡隱藏偽裝自己。因為越高尚的本性,就越需要隱藏。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么出于禮貌,他也要長得跟普通人一樣。

——是可靠地具有過閑暇生活的能力。人們只要身負技藝,都會損害高貴,不管我們對“勤奮”是尊重還是肯定。我們沒有以市民的角度去評議它,也和那些貪心不足、捕風捉影的藝術家們的所作所為不同,他們就像一群老母雞,咯咯咯地叫,下個蛋;再咯咯咯地叫。

——我們保護那些身負絕技的藝術家、詩人與大師。但是比起這些只

會做事的“生產者”,我們更勝一籌,所以不能和他們混為一談。

——對各類形式感興趣;自愿為所有形式的事物辯護,認為客套是最大的美德;懷疑所有特立獨行的種類,比如新聞自由與思想自由;因為它們只是讓人長了肌肉,沒長腦子。

——對女人的興趣,或許是一種更為精細微妙的愛好。遇見這種終日在歌舞、醉酒與裝扮中沉迷的人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她們讓所有擁有遠望與激情的男性靈魂狂熱;而后者則是擁有偉大抱負的人。

——是對皇族與僧侶的熱衷。從普遍意義上來看,他們堅守著人有價值差異的信仰,也如此評價歷史——至少表面上如此。

——是沉默的本領。卻在聽眾面前不發(fā)一言。

——是對長久敵意的忍耐。是因為對輕松化解無能為力。

——是對煽動、“啟蒙運動”、“和諧”與粗俗親昵的厭惡。

——是對珍貴事物的積累,對高級的與挑剔的靈魂的需求;對尋常事物予以否定,對自己的書籍與處境予以肯定。

——不管經(jīng)驗好壞,我們都應奮起反抗,一定要讓它們普及的速度變慢。如果有人將自己低劣的審美當作規(guī)范,而我們還要反對他,那么這件事就可笑至極了!

——是我們對幼稚的熱愛,以及把這些幼稚者當作高等人與旁觀者。我認為,浮士德與他的甘淚卿同樣幼稚。

——是我們中間無視善良的人,因為他們是群畜。我們知道,在最險惡、最冷酷的人中,往往隱藏著一滴能量無限的善的金汁,它勝過所有嬌嫩靈魂的單純偽善。

——是我們認為我們的惡習和蠢行不該受譴責。我們很清楚這難以被認可,然而我們理由充分地讓自己擁有光榮的地位。

均衡狀態(tài)從未實現(xiàn)過,因為毫無可能性。但是或許在不確定的空間會有例外。在球狀空間也一樣??臻g的結構源于運動,實際上,這也是造成一切“不完美性”的原因?!傲Α薄ⅰ鞍捕ㄐ浴迸c“均衡”之間斗來斗去;力的量(即大?。┦枪潭ǖ模墒橇Φ哪芰s有流動性。

批判“超時間性”。在力保持確定的瞬間,就具有了重新分配所有力的絕佳條件;力,不可靜止?!白兓睂儆诒举|,時間性也如此。只不過是在概念上重新設定了變化的必然性。

生活的熱忱

你們想要“順其自然”的生活?噢,高尚的斯多葛派們,只會信口雌黃!想象自己是自然一樣的存在物,無節(jié)制的奢侈、無限制的冷漠、沒有目的、沒有正義與同情,可怕而荒涼,并且流浪,想象自己是一股冷漠的力量——這種冷漠的生活你們怎么忍受?——人們的生活之所以存在不正是為了區(qū)別自然嗎?難道生活不就是評價、選擇所愛,不仗義,受限制,力圖區(qū)別于自然的愿望嗎?就算你們真的“順應自然而生活”,你們又怎么活得跟它不一樣?為什么你們要按照自己認可和不得不認可的事物造出一種原則?實際上,你們不是這樣的:你們裝作欣喜若狂,抬出自以為得自自然的規(guī)則,卻干著相反的勾當——多么優(yōu)秀的演員與自欺者!你們傲慢地在自然本身上強加你們的道德與意圖,并自行定義道德理想為“順應斯多葛的自然”,還要求一切生命按照你們的形象來塑造,以此象征某種斯多葛主義的永恒光輝與高唱贊歌!把自己束縛進對真理的熱愛之中,如此長久而執(zhí)著、如此死板而呆滯地以斯多葛式的眼光看待自然,以至于再也容不下另一種視角——甚至在某種無法言喻的傲慢的驅使下,讓你們保持極端的希望,因為你們本身就在這種自虐中沉迷——斯多葛主義就是這樣,同時也使自然充滿暴虐之色——難道斯多葛派不是自然的一部分嗎?……但這只不過是一個永恒的故事:斯多葛派過去發(fā)生的故事,今天仍在發(fā)生;只要有一種哲學開始自信,它就將按照自己的思維創(chuàng)造世界,不會有其他可能。哲學便是這施暴沖動的本身,便是最權威的意志,“創(chuàng)世”的欲望,探求首因的意志。

對于所謂的熱忱與雅致,我甚至要用上“狡猾”一詞。如今的人們,帶著這種態(tài)度在歐洲各處尋找,以探求“現(xiàn)實世界與虛假世界”的課題,引發(fā)各種話題,讓人駐足圍觀;無論是在臺前還是幕后,如果一個人只聽到一聲“追求真理的意志”而聽不見其他內容,一定不能吹噓自己有一對靈敏的耳朵。事實上,在極個別的場合,這種追求真理的意志——某種放肆而滿是冒險性質的勇氣,某種形而上學者帶有絕望色彩的堅持到底——確實有參與的可能。最終,他們寧可對滿地的“確定性”抓住不放,也不愿對整車的可能性看上一眼。甚至還帶著清教徒般的狂熱勁兒,寧可死于無,也不愿理睬不確定之物??蛇@都是虛無主義,一種絕望而垂死的靈魂狀態(tài):即便這是源自美德而表現(xiàn)的勇敢。

然而,對于更為強勢的、充滿生機、渴望生命的思想家,或許會有不同的情況。他們黨派不同,反對假象,以傲慢的口氣談論“透視法”,他們以對待“地球是靜止的”這一假說的態(tài)度來估量自身肉體的可信性,并在這種態(tài)度的基礎上得意洋洋地把最保險的占有物放跑了(目前還有什么比自己的肉體更可靠的呢?)。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是要把前人所占有的更為保險的事物搶回來呢?即以前的某種信仰,或者“不死的靈魂”,又或是“老朽的上帝”,總之就是某種觀念。這些觀念比“現(xiàn)代觀念”能讓他們生活得更好、更有活力、更快樂,不是嗎?這既是對現(xiàn)代觀念的一種不信任,也是對昨天與今天所建構的一切的非信仰;對于自己的輕率舉動,他們或許會表現(xiàn)出厭煩與自嘲,并對亂七八糟、概念破爛的出身再也無法忍受?,F(xiàn)在,它既是那些所謂的實證主義擺到市場上兜售的破爛貨,又是被牽到繁雜的現(xiàn)實性哲學市場上的一頭蠢驢。這些看似花樣百出的東西,實際沒有一點新意,也沒有一點檔次。在我看來,人們應該記住這個例子,去證明當今的(懷疑論的)反現(xiàn)實與認識的微觀分析。他們的本能妥當?shù)貙⑺鼈兺瑫r髦的現(xiàn)實分離開來——我們才不關心他們倒退的秘密!他們并不是為了“后退”,而是離開。如果多一份力量、勇氣與藝術家的才干,他們就會溜之大吉——而非后退!

致現(xiàn)實主義者

清醒的人們,你們總認為自己是反對激情和幻想的人,總是喜歡在自己的空虛中創(chuàng)造出豪情和矯飾。你們這些自詡現(xiàn)實主義的人,總是習慣于這樣暗示他人:世界是真實呈現(xiàn)于你們面前的,它也只會在你們面前揭開神秘的面紗,展示堪稱精華的一面。

——噢,親愛的賽斯之形象!

揭開神秘的面紗,你們不也如同水中的魚兒,

是豪情萬丈、孤獨冷靜的生靈,

不也如同熱戀的藝術家嗎?

但是,你到底知不知道,在一個熱戀的藝術家眼中,什么才是“真實”?那些來自過去幾個世紀的充滿激情與熱戀感覺的事物,你們依然深愛著!在你們的清醒里總是有似有似無卻又無法消除的朦朧醉意摻雜其中!就以“真實”的愛戀舉例,那可真的是一種純粹而原始的“愛”!它與一些幻想、偏見甚至與非理、無知、恐懼等相互摻雜,在一切情感和感官印象之中充斥。

那一座山、一片云的“真實”作何解釋?清醒的人們,你們可以抽離出對那山那云的幻象和那些人為的添加物嗎?你們自己的出身、歷史以及學前的教育,甚至是你們的整個人性與獸性,這一切你們都能遺忘嗎?

對我們來說,“真實”并不存在;對你們也是如此。事實上,我們之間并沒有你們所想得那么陌生??墒?,我們想要超越醉意的良好愿望的強烈程度,或許跟你們無法克服醉意的信念一樣。

對于南歐人喜歡的所有東西的鄙俗性——無論是意大利的歌?。ū热缌_西尼和貝利尼的),還是西班牙的冒險小說(比如我們最為熟悉的吉爾·布拉斯的法文版小說),我都很熟悉,不過我還不至于為它們傷心。這種鄙俗就像人們在龐貝市漫步時,或者在閱讀古書時所碰見的鄙俗。

那么從哪里產生的鄙俗性呢?是缺少羞恥心的原因,還是鄙俗之物十分自信的原因,才能夠很有氣勢地出場嗎?難道這就像同樣鄙俗的音樂和小說中所描寫的那些高雅、嫵媚、激情的東西一樣嗎?“動物和人一樣有自己的權利,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然而我親愛的同代人啊,不管怎么說也是這樣的動物!”我覺得這簡直就是鄙俗性的注解,也可以看作是南歐人的個性特征。

粗鄙的審美情趣和精致的審美情趣一樣,都有屬于自己的權利,當粗鄙的審美情趣變成一種巨大的需要、自信的滿足、通俗的語言,甚至是一眼就能讓人看明白的面具和姿態(tài)的時候,也許它的權利會比精良的審美情趣更優(yōu)先;而仔細選擇后的精良的審美情趣中,總是包含著探索性的、嘗試性的東西。雖然對于這些我們還沒有給它一個確定的解釋,但是它永遠與通俗化無關,過去現(xiàn)在都無關!從始至終,通俗化只能是一種可怕的面具!

在音樂的華彩樂章和歌劇的歡快旋律之中,這個面具出現(xiàn)了!這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種遠古的生活!如果人們不能理解別人為什么總是喜歡戴著面具,更加不能理解別人在面具上花費的巨大心力,那還怎么談得上對面具的認識?可以說,這里是古代思想的浴場和棲息地,也許這浴場需要上層的高雅人士,甚至更可能需要下層的鄙俗群眾。

我常常為北歐的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鄙俗趨勢感到丟臉,也常常感到痛苦難言,比如德國音樂,藝術家從來不會為自我貶抑而臉紅,可我們卻因為它而感到羞愧?。∥覀儽粋α?!因為我們知道,為了我們,它會降低自己!

希臘人——至少雅典人很喜歡聽別人夸夸其談,或許這個特殊的愛好已經(jīng)成了與非希臘人的一大區(qū)別。他們甚至要求站在舞臺上的演講者要有夸夸其談的激情,并且能夠狂喜地、拿腔作勢地進行朗誦。不過,在人性里藏著的激情恰恰是低調、沉默、拘謹?shù)?!因此就算激情找到了可說之話,那肯定也亂七八糟,而且還沒有理性、自慚形穢!

因為希臘人的原因,我們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舞臺上的拿腔作勢,這就像我們因為意大利人的原因習慣了另一種不自然的、忍受并且喜歡忍受歌唱的激情一樣。我們好像特別需要傾聽處于極度困境中的人的夸夸其談,而我們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滿足這種需要。悲劇英雄的命運處于懸崖邊上,現(xiàn)實中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會喪失勇氣和美好言辭,而他依然鎮(zhèn)定自若、口若懸河地慷慨陳詞,讓人的思想立即變得開朗起來,令我們?yōu)橹V狂,或許這“脫離自然的偏差”是為人們的尊嚴特制的午餐吧。所以,人類需要通過藝術來表達一種高尚的、英雄式的做作與習俗。

如果一個劇作家總是保持一些沉默,而不能夠將一切變?yōu)槔硇耘c言語,那么人們就會很理所當然地批評他;然而,如果一位歌劇家不懂得獲取最好的旋律去制造最好的藝術效果,而只知道尋覓那些很有效果的、“符合自然”的喊叫與結巴,那么慢慢地,人們就會越來越不滿意他。這樣一來,也同樣違反了自然規(guī)律!由此產生的相關問題就是,在一種更高的激情面前,鄙俗的、“想當然”的激情應該讓位!

希臘人在這條路上走得實在太遠太遠了,簡直讓人驚訝!他們將戲臺搭建得特別狹窄,還拒絕用深層的背景來制造效果;演員不能夠有任何面部表情和細微動作,以至于演員們都變成了如同面具一般莊重、生硬的魔鬼,與此同時,他們也從激情的深層內涵抽離了出來,只給激情制定夸夸其談的規(guī)則。他們的目的就是不想出現(xiàn)恐懼與同情的劇場效果,對,他們就是不要恐懼與同情——也許,這是對亞里士多德極致的尊崇!但是,在論及希臘悲劇的最終目的時,亞里士多德顯然說得不準確,更別說直抵核心了!

到底用什么方法激發(fā)出了希臘悲劇詩人的勤奮、想象力以及競爭熱情?我想一定不是用藝術效果來征服觀眾的意圖。雅典人就是為了聽演員的優(yōu)美演說而去看戲的!而索??死账沟囊簧舱菫榱藢懗鰞?yōu)美的演說詞!也許我的論調有些奇怪,但不管怎樣,他們無法與嚴肅的歌劇相提并論。好像歌劇大師拼盡全力地想讓觀眾理解不了他們塑造的人物。他們都是這種觀點,而且還習慣性地調侃道:雖然很多時候一個倉促說起的字眼能夠使一位注意力不太集中的觀眾有所領悟,但是總的來說,劇情應該要明白無誤,其實說到底這根本就不重要!當然,或許他們還沒有勇氣將其對劇中臺詞的蔑視完全表現(xiàn)出來。羅西尼把一點頑皮加進了自己的戲劇里,甚至恨不得要演員一個勁兒唱“La-La-La-La”,或許這是很明智的做法!人們相信歌劇中的人物的原因,在于相信他們的音調,而不是他們的“言辭”。實際上這就是不同,是美好的“不自然”,人們走進劇院看戲的原因就在于這種美好。即使是歌劇中吟詠的部分,也不一定能夠讓人聽懂其中的意思,采取這種“半音樂”的形式,其實是為了讓樂感豐富的耳朵能夠在最高雅、最費神的藝術享受中略作休息;當然,過不了多久,觀眾就會厭煩這種吟詠,滋生抵觸情緒。于是他們便開始渴望完美的音樂旋律再度響起。

如果用這個觀點來衡量里夏特·瓦格納的藝術,那又會是什么結果?也許會讓人感到異樣?我常常這樣想,沒準人們在他的作品上演之前就已經(jīng)將他作品中的臺詞和音樂記熟了,否則人們不可能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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