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系
大學里專業(yè)的選擇將有可能決定你一生的航向。我一直認為自己喜歡法律,希望將來做一名律師,哥倫比亞大學新生入學時,沒有規(guī)定專業(yè),學生可以表明自己的大概意向,我毫不猶豫地填了“政治科學”(political science)。
大學二年級,我開始主修“政治科學”,這屬于一種“法學博士預科(pre-law)”的專業(yè)。但是,上了幾門課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此毫無興趣,便開始和家人商量轉(zhuǎn)系的事情。
我入學時,學校安排我加入了一個“數(shù)學天才班”,那里集中了哥大所有的數(shù)學尖子,一個班只有七個人。我們在那里學習微積分特別理論,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數(shù)學突然由“最好的”變成“最差的”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雖然是“全州冠軍”,但是我所在的州是被稱為“鄉(xiāng)下”的田納西州,當我與這些來自加州或紐約州的真正的“數(shù)學天才”交手時,我不但技不如人,連問問題都膽怯了,生怕我的同學們看出我這個“全州冠軍”的真正水平。這么一來,我越來越落后。當我上完這門課后,我深深地體會到那些“數(shù)學天才”都是因為“數(shù)學之美”而為它癡迷,但我卻并非如此。一方面,我羨慕他們找到了最愛;另一方面,我遺憾地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是一個數(shù)學天才,也不會為了它的“美”而癡迷,因為我不希望我一生的意義就是為了理解數(shù)學之美。
因此數(shù)學系的“備選”,在當時看來,也必須放棄了。失去了政治科學、數(shù)學,我的未來之路將通往何方?好在我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合適的選擇,那就是當時還默默無聞的計算機專業(yè)。
我在高中時就對計算機有很濃厚的興趣。有一個周末,我寫了一個程序,讓它去解一個復雜的數(shù)學方程式,然后把結(jié)果打印出來。當時機器的運行速度非常慢,寫完程序后我就回家了。周一回到學校,我被老師叫去罵了一通:“你知不知道我們所有的紙都被你打印光了!”我心里一驚,原來,這個數(shù)學方程式有無數(shù)的解,周五我走后,程序一直在運行,計算機也就一直在打印結(jié)果。當時一箱打印紙可能要花掉學校幾十美元,就這樣被我全部打光了,老師當然很生氣。
大一時,我很驚訝不用打卡也可以使用計算機了,而令我更驚訝的是,這么好玩的東西也可以作為一個“專業(yè)”。于是,我選修了一門計算機編程課,當時,計算機軟件的概念剛剛開始興起,正從過去科學編程所用的FORTRAN走入結(jié)構(gòu)化編程的Pascal和C。我對這樣充滿魔力的語言無比好奇。
幾個月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計算機方面相當有天賦,而且遠遠超過我的數(shù)學天賦。我和同學們一起做編程,他們還在畫?owchart(流程圖),我就已經(jīng)完成了我所有的題目??荚嚨臅r候,我比別人交卷的時間幾乎早了一半,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用特別準備,就可以得高分,同學們說我是“計算機天才”。通過學習計算機,我還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未來這種技術(shù)能夠思考嗎?能夠讓人類更有效率嗎?計算機有一天會取代人腦嗎?”而我知道,解決這樣的問題才是我一生的意義所在。
當時,IBM PC還沒有推出,我們的功課都是在兩臺大型機上執(zhí)行的。一臺是上百萬美元的IBM S/360,它的速度是16MHz!不到如今一臺普通PC(至少2000MHz)的1%(雖然它的價錢貴了1000倍)。更讓人不能相信的是,使用這臺IBM,我們要把程序打在一疊卡片上面,每張卡片是一條程序的指令,每一個指令都要用穿孔機(card punch)刻出孔來表示,然后,我們把一疊卡片放入讀卡機,幾分鐘后,IBM處理完畢,把結(jié)果打印出來。十次有九次打出來的是“程序錯誤”、“編譯失敗”等問題,但是,我們沒有任何工具,只有自己一行一行地去找錯在哪里。沒有屏幕,沒有互動,用卡片輸入,在紙上輸出。白天,這臺機器主要是學校用來排課,到了晚上才輪到學生用。往往到了半夜,還有很多紅著眼睛的學生在那里,翻著一張張卡片來找自己的程序為何出錯。
另外一臺大電腦是DEC VAX 11/780。這臺號稱“迷你電腦”的中型機也是個龐然大物,價值數(shù)十萬美元。但是,學生們都瘋狂地喜歡這臺電腦,因為這臺機器不用打卡,而用上了分時(time-sharing)的技術(shù),可以讓幾十個人實時地分享這臺電腦。每一個學生能夠很容易地用一臺終端,接到機器上,感覺就像整臺DEC只屬于自己,但是其實每一秒鐘都被分割成很多份,用戶輪流使用。就是在這臺DEC機器上,我學會了編程,發(fā)掘了我在計算機方面的天賦和興趣。
我每天都盼望著晚上去電腦室,每晚都過得特別快樂,往往一不注意就是一個通宵,第二天自然要逃課了。我深深地體會了那句話:“You are good at what you love;you love what you are good at.(興趣就是天賦,天賦就是興趣。)”
著名記者懷特·霍布斯說,“成功就是當你醒來,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年齡多大,你很快從床上彈起,因為你迫不及待地想去做你愛做的、你深信的、你有才華做的工作。這工作比你個人偉大、神圣。你迫不及待地要起床,跳進它的懷里。”當時,我在計算機方面的表現(xiàn)和天賦給了我強烈的自信,也給了我對這個專業(yè)的向往和熱情。而這份熱情更激發(fā)了我在計算機方面的興趣,讓我自發(fā)地讀書。我分明感覺到一種向前的動力在指引著我。于是,“放棄政治科學”的火種,也在心里越燒越旺。
大一第一學期期末,我開始在計算機中心打工,酬勞雖然不多,但也是一種鼓勵。同學們有什么計算機方面的問題,都會來找我解決,當時,“會計算機”在學校里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大家都覺得這個人太酷了。那時候,我的ID都跟別人不一樣:一般人的ID都是“院系名+姓名”,比如學計算機的就是“cs.kaifulee”,學政治的就是“ps. kaifulee”,而我的是“cu. kaifulee”,cu代表哥倫比亞大學,哥倫比亞+李開復,和校長一樣,多牛??!
記得在計算機中心打工時,有一個鉆石工廠的總裁滿臉愁容地跑來,他說他們有一個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幾位的電子秤,每次都是工人將鉆石稱重以后,輸入電腦里,可是工人有可能在輸入的過程中,修改鉆石的重量,然后以小換大,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所以,他希望有一個電腦軟件來記錄流水線上鉆石的重量,也就是鉆石稱重以后數(shù)據(jù)直接記錄在電腦里,然后流水線上方安裝一個攝像頭進行監(jiān)視??偛孟壬M鐐惐葋喆髮W能夠幫他設(shè)計一個相應(yīng)的軟件,所以找到了我。我覺得這個程序編起來不難,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當時我用一顆顆石子做試驗,很快就把這個程序編了出來。這件事情,也在哥大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哥大法律系當時在全美排名第三,如果選擇法律系,我的前途大概可以預見到:做法官、律師,參選議員等等。因為在我之前有很多范本,我可以照著規(guī)劃。而計算機系只是新設(shè)的一個專業(yè),前途看起來并不很明朗,我甚至連將來要做什么都想不出來,當時也沒有軟件工程師這種職業(yè)。
但是,我想得更多的是“人生的意義”和“我的興趣”(做一個不喜歡的工作多無聊、多沮喪??!)而沒有讓這些就業(yè)的現(xiàn)實問題影響自己。大二時,我決心從“政治科學”轉(zhuǎn)到“計算機科學”。
當時,一個物理系的同學開玩笑說:“任何一個學科要加‘科學’做后綴,就肯定不是真的科學??纯茨?,從一個‘假科學’跳到另一個‘假科學’,跳來跳去還是成不了科學家?!?/p>
大學二年級的下半學年,我正式?jīng)Q定改變專業(yè)。我的導師非常認真地和我談了一次以后,發(fā)現(xiàn)我是慎重考慮過后做出的決定。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多說什么,還幫我辦理了轉(zhuǎn)系手續(xù)。現(xiàn)在,我非常感謝哥倫比亞大學靈活的轉(zhuǎn)系制度。它給了學生一整年的時間,一邊在基礎(chǔ)學科里學習,一邊尋找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學生大都在興趣的指引下,有激情地學習。而在中國的教育體系里,我很遺憾地看到,高校設(shè)置了非常難的轉(zhuǎn)系制度。而且,還有服從調(diào)劑制度,讓很多孩子去學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這對于人才的培養(yǎng),其實是個弊端。
隨后,我在計算機專業(yè)的學習也證明了,一個人的興趣能夠激發(fā)出最大的學習熱情,找出我那時的成績單,你能鮮明地感受到分水嶺一般的變化。
之前在“政治科學”專業(yè),我的成績單上不是B就是C,到了“計算機”專業(yè),我如魚得水,每天都像海綿一樣吸收著知識。茲維·郭歷理(Zvi Galil)教授的“可計算性和形式語言”的課,被公認為是計算機專業(yè)里最難通過的一門課。雖然教授是個以色列的數(shù)學天才,但是他的英語很難懂,因此,同學們上這門課都很撓頭。這樣一門課,我居然考了100分,也就是A+的分數(shù),創(chuàng)造了該系的一個紀錄。郭歷理教授找到我說,“這門課程從來沒有人得到過100分,你居然就得到了。”他多年以后見到我,竟然還記得我就是他的課上唯一得滿分的那個學生。
大三大四,我就開始和研究生一起選修碩士和博士的課程,接手各種各樣的項目。那些項目就是一個個的課題,在這些領(lǐng)域中,我嘗試著攻克一些難關(guān)。
在“自然語言處理”課上,我提出:“能否挑戰(zhàn)圖靈測試?”圖靈測試就是說能否用計算機寫一個程序,表現(xiàn)和人一模一樣,讓人都無法分出真?zhèn)?。我當時提出的想法是做一個即時通訊的系統(tǒng),通話的另一端不是人,而是軟件。我當時和另一位非常有才華的華人同學胡林肯(Lincoln Hu)一起,做了一個模仿老師的軟件,可以回答任何和“自然語言處理”相關(guān)的問題。雖然我們的程序并沒有100%模仿成功,但是其表現(xiàn)超過了老師的期望。老師非常喜歡我們的創(chuàng)意和成果,給了我們最高的A+分數(shù)。
在約翰·坎德(John Kender)教授的計算機視覺課程上,我和胡林肯做了一個運動光顯示(moving light display)的項目。這個項目是在人的四肢上綁上燈光,然后在人自然行動時捕捉燈光的移動,再從中推算人的四肢物理移動公式,探索如何模擬人的四肢行動,做出人類走路和其他行動的仿真合成。這個問題有許多數(shù)學方面的難度,我們找到一篇著名的博士論文,是里克·雷斯特(Rick Rashid)博士寫的,然后我們在他的基礎(chǔ)上發(fā)揚光大。而成績發(fā)下來,我依然是那個無可爭議的“歷史最好成績A+”。
約翰·坎德教授很驚訝,他對我說:“開復,真沒想到你做得這么好,你應(yīng)該和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的教授里克·雷斯特直接交流交流?!?/p>
“什么,約翰,我只是一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我很驚訝地說。
“怕什么,這對你們的研究大有好處啊!”坎德教授對我的說法不以為然。
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坎德教授其實是在為我申請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鋪路。后來,我真的給里克·雷斯特打了電話,交流了我們關(guān)于這個課題的一些看法。就是這個電話,讓我后來的人生又有了一些戲劇性的變化。我畢業(yè)的時候,坎德教授推薦我去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念計算機博士,而雷斯特教授一直記得我的論文,所以,他就幫我作了一個建議錄取的推薦。更富有戲劇性的是,后來我的職業(yè)生涯一直和雷斯特教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跑去微軟工作,我當時去了蘋果,我想去找他合作,被他婉拒了。后來,又是他把我挖到微軟,成了我的老板,而我從微軟離職的時候,又是他警告我,“小心,鮑爾默真的會告你!”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和我合作的胡林肯,他也是從臺灣來的小留學生。這兩個項目的成功也給了他很大的信心,尤其是在計算機視覺和圖形學方面。胡林肯后來成為工業(yè)光魔公司(Industrial Lights & Magic)的首席技術(shù)官,他在《深淵》、《終結(jié)者》等著名影片中負責用計算機圖形來模擬特殊效果,兩度得到奧斯卡科學技術(shù)金像獎。
在整個大學里,我第一學期的GPA(grade point average,意思就是平均分)只有3.5,第二學期的平均成績下滑到2.9,而從我轉(zhuǎn)到計算機專業(yè)以后,我此后三年的GPA達到了4.1(2個A-,14個A,10個A+),這提升了我整個大學四年的GPA,使之達到了3.9。這個成績在計算機專業(yè),是史無前例的高,我最終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績在哥倫比亞大學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梢哉f,轉(zhuǎn)系的關(guān)鍵性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讓我此后的人生都能在計算機技術(shù)領(lǐng)域孜孜不倦地追求。
有趣的是,多年以后我在一個論壇上遇到了一位大學同學,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法律系教授。他對我說,“你還記著,奧巴馬和我們同一時期在同一個校園里讀書嗎?他讀的也是哥大的政治科學?!?/p>
后來我遇到一位從事律師行業(yè)的老同學,他笑著對我說:“轉(zhuǎn)系虧了吧,不然說不定你現(xiàn)在也是教育部長呢?”我哈哈大笑,說“你有沒轉(zhuǎn)系,現(xiàn)在也沒成司法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