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劉長卿的詩

中唐文人之文藝及其世界 作者:(日)赤井益久 著


論劉長卿的詩

——以長洲縣尉的左遷為中心

一 劉長卿詩的評價

當我們在思考中國文學史上的“中唐”的意義的時候,我們不能不談到劉長卿的詩。

區(qū)分唐代約三百年文學變遷的“唐詩四分說”雖然由明代高棅首唱其說,而高棅之說在很大程度上根據(jù)的是元代楊士弘編纂的《唐音》的評價標準?!短埔簟肥寰戆颜麄€唐詩三分為“唐詩始音”、“唐詩正音”和“唐詩遺響”,卷頭冠以初唐四杰(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為始音,卷末配列遺響。中間的十三卷是正音,由“五言古詩”(二卷)、“七言古詩”(二卷)、“五言律詩”(二卷,包括五言排律)、“七言律詩”(三卷,包括七言排律)、“五言絕句”(二卷)、“七言絕句”(二卷)構(gòu)成。本來楊士弘編纂《唐音》的目的在于想矯正宋元時期的唐詩選集忽略盛唐詩而偏重晚唐詩的弊病,與后來以“時間”區(qū)分為基準的“四分說”不同,楊士弘以詩的“體格”為評選標準。他在自序中明確表示他的評選標準是“審其音律之正變而擇其精粹,分為始音、正音、遺響”。我們具體看一看《唐詩正音》十三卷的入選狀況,“正音”由所謂“盛唐正音”和“中唐正音”構(gòu)成,特別是所謂“中唐正音”,明確指的是大歷期,而元和期是被否定的。而且從入選詩人的情況來看,我們可以看到編者對唐詩發(fā)展的認識,即盛唐以王維為代表,中唐由劉長卿、韋應物為代表。編者的這種認識與把詩道的衰退與世道升降聯(lián)系起來,并在“中唐”尋求其契機的后世“四分說”的評價是明顯不同的。

楊士弘把唐詩的理想狀態(tài)看作“唐詩正音”。他認為從王維、孟浩然到劉長卿、韋應物的譜系就是“唐詩正音”發(fā)展的實態(tài)。尤其是劉長卿除了“五言古詩”以外其他各卷都有入選,從詩的數(shù)量上看也壓倒其他詩人〔1〕。由此觀之,我們可以說劉長卿是具備了楊士弘于“中唐正音”中認可的唐詩理想狀態(tài)的重要要素的詩人。

到了明代,前代宋元期的文風一般不再受到重視,以盛唐為法的復古主義開始抬頭,而“中唐”被視作致使詩運衰退的下降時代,這種評價成為時代的共識。在這樣的背景下,歷代關于劉長卿的評價雖然呈現(xiàn)出了毀譽參半的矛盾現(xiàn)象,不過也能從中看到有助于理解其詩風的重要批評。現(xiàn)在當我們考察劉長卿詩的時候,應該關注幾個值得一看的評價。

首先應該關注的是從詩的發(fā)展史的角度對詩人的評價。例如明代胡應麟指出,大歷以降五、七言律詩雖然繼承了開元期的盛唐,而排律不振,錢起、劉長卿以降的作品“氣骨頓衰,景象既殊,音節(jié)亦寡。韓白諸公,雖才力雄贍,漸流外道矣”。(《詩藪》內(nèi)編卷四,近體上,五言)〔2〕這大概是從詩風變化的角度做出的評價,即從胡應麟所認為的“渾成”、“神韻軒舉”這種所謂盛唐的氣象朝著“清空”、“省凈”詩風的轉(zhuǎn)變。就是說,到了中唐,詩人們所追求的是被叫做“清空”、“省凈”的詩境。錢、劉被視為代表中唐面目的詩人,特別是劉長卿被作為區(qū)分盛唐與中唐的時代標志而給予了評價〔3〕

其次是關于作詩態(tài)度的評價。明代陸時雍認為劉長卿詩借景托情,工于“鑄意”,優(yōu)秀之作,迥出盛唐之上〔4〕。關于劉長卿的優(yōu)點宋代張戒以為,韋應物的律詩與古詩有相似之處,劉長卿的古詩與律詩有相似之處。而劉長卿的詩其韻度之高潔要讓韋應物一步,意味之勝絕要讓王維、孟浩然一步,但是其豐富而有力的表現(xiàn)力,還有老練的氣格則都勝出諸公一籌。而且,其得意之作(特別是七律)可與杜甫并駕齊驅(qū)〔5〕。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基本知道了歷代對劉長卿詩的評價。這些論述可以歸結(jié)為以下三點:

①劉長卿是與錢起并肩的由盛唐至大歷期的代表詩人,在盛唐“雄勁”、“渾成”的詩風向中唐“清空”、“省凈”的詩風轉(zhuǎn)變過程中發(fā)揮了重大作用。

②在初盛唐期的詩壇上引起關心的“自然”與“雕琢”的關系,到了中唐以“鑄意”、“煉飾”的樣式,給中唐以降的文學發(fā)展指示了方向。

③劉長卿的詩風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比較時,前人已經(jīng)有“王孟韋劉”的稱呼,注意到了他們之間的類似性〔6〕,他的古詩具有明顯的律化傾向,而表現(xiàn)力或者寫作風格,尤其是七律有時可以匹敵杜甫。

二 劉長卿的詩作與生涯

《唐音》的選擇標準雖說專在詩歌的“體格”,不在“世次”,而詩人的生涯不可能與所處時代沒有關系。特別是處于左右唐王朝命運的安祿山大亂的勃發(fā)時期,是詩人一生經(jīng)歷的重要時期,鑒于此,我們不能不考察“世次”對詩人“體格”形成所具有的意義了。

我們在鳥瞰“中唐”詩壇前期大歷期詩人的動向時,可以把這時期的詩人大致分為“江南地方官詩人”、“臺閣詩人”和“方外詩人”〔7〕。劉長卿、韋應物可以說是“江南地方官詩人”的代表,因為他們都有在江南地方避難或外任的生活經(jīng)歷,而且這些經(jīng)歷對他們獨特詩風的形成發(fā)生了影響。

以前關于劉長卿的整個生涯不明之點頗多,給作品的系年,詩人間的比較研究帶來了困難,而近年有了長足的進步,可以說基礎性的研究比較完備了〔8〕?,F(xiàn)在我們考察其詩風的形成及其特質(zhì)時,可以參考既有的研究成果,先來對劉長卿的生涯作一概觀。

籍貫是安徽省宣城,而其本人早就以洛陽為其故鄉(xiāng)。關于其家系,除了祖父劉慶約的官位是考功郎中(尚書省吏部,從五品上)之外,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父親的經(jīng)歷不明,正如“只為乏生計,爾來成遠游。一身不家食,萬事從人求”(四部叢刊本《劉隨州詩集》卷五,儲仲君撰《劉長卿詩編年箋注》《睢陽贈李司倉》。所引詩文以下同)的詩句所自我表白的那樣,年輕時的劉長卿不得不過著為讀書與尋求仕官的門路而到處流浪的生活。

關于生年有人根據(jù)姚合《極玄集》中“開元二十一年(733)進士”的記載進行推算。假如推定成進士為三十歲,那么其生年就相當于八世紀初武后治世的末期,與代表盛唐的王維、王昌齡、李白幾乎是同輩。這與唐詩發(fā)展史上劉長卿所占有的位置之間的齟齬是很明顯的。根據(jù)近年劉長卿生平的研究,他出生于玄宗開元十四年(726),經(jīng)過肅宗、代宗,到德宗貞元六年(790)左右六十五歲而歿〔9〕。這樣算來,他比李白小二十五、六歲,比杜甫小十五、六歲,比韋應物約大十歲,與詩僧皎然,詩人顧況幾乎前后同輩。就是說,劉長卿出生并生長于唐代盛世的開元、天寶期,人到中年約三十歲時遭遇了安祿山之亂,對作為詩人的意識形成有決定性影響的第一次貶謫發(fā)生在亂后不久的三十三歲之時。

在概觀劉長卿的生涯時,從與詩作關系的角度看,我們應該留意以下諸點。第一,仕宦以前的立場與詩作狀況的關系是怎樣的;第二,進士及第時期與安史之亂是在何時何地迎來的;第三,左遷及江南外任期詩作的實際與詩人意識的實際狀態(tài)是怎樣的。本章以詩人左遷時期前后的意識為中心進行考察。

把仕宦以前與以后分開考慮時,就有必要對科舉登第的時間和經(jīng)過進行考察。劉長卿恐怕是天寶十一年(752)的進士,而且可能是狀元,這一年劉長卿二十七歲〔10〕。往時有一種近于“朋黨”的風潮,即鄉(xiāng)貢進士各以有聲望的人為領袖,相互組“棚”,進行辯論,而史書記載劉長卿是一方“棚頭”〔11〕。棚頭能夠吸引權門豪族的耳目,因而考試官也不能小看“棚頭”的存在。可以認為,此時的劉長卿受到人們的推挽,已經(jīng)有了值得讓人尊敬的人氣和文學聲望。

科舉及第后,通常經(jīng)過吏部銓選任用官職,這是仕宦的一般途徑,而劉長卿及第后沒有馬上被任官。關于其理由,蔣寅氏作了這樣的推論:作為“棚頭”劉長卿可能引起了其他鄉(xiāng)貢進士的怨恨,在他身邊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傾軋。這是值得傾聽的意見〔12〕。

至德元年(756)春,劉長卿被當時蘇州刺史李希言拔擢為蘇州長洲縣尉,這是他的第一次任官?!峨s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就是此時的“投卷”,詩中“向君投此曲,所貴知音難”(幽琴)、“誰憐棄置久,卻與駑駘親”(疲馬)、“倘遇拂拭恩,應知剸犀利”(古劍)等詩句的表白,通過詠物的形式如實地表明了此前“懷才不遇”的想法和作者所處的境遇。

從進士登第到任官為止,中間時隔四年。其間爆發(fā)了安史之亂。大亂本身使得眾多的詩人不得安定,不管愿意與否,大亂左右了詩人們的生涯,而且在詩人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傷痕。劉長卿也不可能例外。從洛陽赴長安途中,他遭遇了大亂,避難江南。于是奔赴揚州(現(xiàn)在江蘇省揚州市),渡過長江在丹陽(現(xiàn)在江蘇省丹陽縣)也逗留過。他并不是身在朝廷直接從內(nèi)部看到大亂的勃發(fā),他沒有官職,四處流浪,尋訪知己友人,過著寄寓生活。在他的意識深層,恐怕潛藏著對不能參與朝政的怨恨和被大亂翻弄的悲哀。正是在這個時候,孤獨的意識開始表面化了。

三 仕宦前的東游

關于年輕時東游的理由,劉長卿說是“一身不家食,萬事從人求。”而《雨中登沛縣樓贈表兄郭少府》(卷六)一詩則歌詠了往時依靠眷族的心情。同時,這首詩也是寓情于景的佳例。詩云:


楚澤秋更遠,云雷有時作。

晚陂帶殘雨,白水昏漠漠。

佇立收煙氛,洗然靜寥廓。

卷簾高樓上,萬里看日落。

為客頻改弦,辭家尚如昨。

故山今不見,此鳥那可托。

小邑務常閑,吾兄宦何薄。

高標青云器,獨立滄江鶴。

惠愛原上情,殷勤丘中諾。

何當遂良愿,歸臥青山郭。


在位于江蘇省徐州沛縣江岸邊的樓閣上的眺望和感慨:楚地的沼澤地秋天格外深遠,來自垂云的雷鳴不時作響,欲停還下的雨水橫溢傍晚的堤壩,光亮閃閃的江面上霧氣朦朧。稍待片刻,周圍的霧氣消散,寂靜的城郭露出姿影。卷起簾子放眼遠望,遙遠的彼方落日下沉。成了旅人,日日為生活奔走,辭別故鄉(xiāng)猶如昨日。這里望不見故鄉(xiāng)的山,就連能讓飛鳥一般的我棲息的地方都沒有。

“改弦”與“改弦更張”或者“改弦易轍”同義,意思是說因為所到之處不能如意,所以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活法。詩的后半對雖有官吏的才能而只在微官之位的表兄郭少府表示同情,對他的為人予以贊揚的同時,也為在表兄的身上有自己的身影而表示無限感嘆。最后,作者表明了“歸隱”的愿望,想要以此改變未來不可預知的境遇。

前半十二句在景物描寫中表達了作者遠離故鄉(xiāng),要求得到表兄郭少府庇護的心情。詩所描寫的風景巧妙地歌詠了晚秋的傍晚,而且是晴雨難定的不分明的一瞬間,不久在黑暗中消失的那一剎那。在編年詩中被放在最早期的這首作品中,作者自己凝視著自己的漂泊之身,漠然地歌詠了無所依靠的孤寂心境。朦朧不清的天色,黑暗與薄暮的縫隙,難于捉摸的微妙景色是作者心境的反映。

所謂大歷詩的特色“清空”,說的就是這樣一種傾向,即詩歌表達的是看不到打開局面的希望時沉靜的心情。所以賀裳評這時期的詩人時說,“善傳荒寂之景,寫細碎之事?!保ā遁d酒園詩話》又編中唐耿湋條)《京口懷洛陽舊居兼寄廣陵二三知己》(卷六)是安祿山之亂爆發(fā)后,天寶十五載(756)在潤州的詠嘆。詩作在把自己比作飛鳥,歌詠暮色景觀,望鄉(xiāng)之愿不能實現(xiàn),最后希求隱居等方面與前面那首詩在結(jié)構(gòu)上是比較相似的。詩云:


川闊悲無梁,藹然滄波夕。

天涯一飛鳥,日暮南徐客。

氣混京口云,潮吞海門石。

孤帆候風進,夜色帶江白。

一水阻佳期,相望空脈脈。

那堪歲芳盡,更使春夢積。

故園胡塵飛,遠山楚云隔。

家人想何在,庭草為誰碧。

惆悵空傷情,滄浪有遺跡。

嚴陵七里灘,攜手同所適。


長江寬闊而無津梁,江水莽蒼,波濤翻滾。日暮趕路來到這潤州的我,猶如天涯孤飛的一只鳥。暮色黯淡,與浦口的云混合一體,潮水打石,把海門山巖吞沒。帆舟等待良風而前進,夜景與江面相連好似白練。盈盈一水卻阻隔著與友人的會面。日去月來,空懷歸鄉(xiāng)之思。想必故鄉(xiāng)戰(zhàn)塵紛飛,而南國的垂云遮住我的眼界。庭草無人也會自呈碧綠,而我的家人現(xiàn)在都在何方?失意之思白白增添悲傷,不由得讓我想起“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典故,還有那東漢嚴子陵隱居之地七里灘來,心中想的去處就是那樣的地方。

比較這兩首寄贈之作可以清楚地看到,兩者之間的時間之隔也好,安祿山之亂的爆發(fā)也好,沒有很大地改變詩人的意識。而避開都城的動亂,尋找門路而漂泊江南的孤獨境遇作為劉長卿作詩的動機突顯于我們眼前。就是說,兩詩之間看不到因動亂而使作者的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影響,也看不到由此而產(chǎn)生的心情變化使得抒情的構(gòu)造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倒是使得前一首中表現(xiàn)出來的構(gòu)想在后一首中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了。再有,不單是與《雨中登沛縣樓贈表兄郭少府》一詩在結(jié)構(gòu)上有相似之處,而且還可以看到后來常用的詩語和與之相關的想法和措辭。詩語如“孤帆”、“惆悵”等,措辭如“遠山楚云隔”、“滄浪有遺跡”等就是其例。

劉長卿作為長洲縣尉是第一次任官。在長則一年半的長洲縣尉任上,因事被投入牢獄。從年齡、任官不久以及抒情的內(nèi)向型傾向等情況判斷,這個事件給詩人的影響比從安史之亂所受到的影響要大得多。

四 長洲縣尉在任中的投獄

對于中國的士人來說,謫遷的意識不單是由于官位的下降。在多種情況下,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尊因為外部的力量而被扭曲,而且被戴上罪名的時候,這種意識變得更為強烈。

好不容易得到長洲縣尉的劉長卿,在任上因罪名而被投入牢獄,被左遷到南巴。第一次貶謫對詩人的打擊是沉重的。從《非所留系寄張十四》(卷三)這首詩中可以窺見詩人當時的心境。詩云:


不見君來久,冤深意未傳。

冶長空得罪,夷甫豈言錢。

直道天何在,愁容鏡亦憐。

因書欲自訴,無淚可潸然。


孔子相信弟子公冶長的清白,說他“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而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了公冶長(《論語》公冶長)。晉代王衍(字夷甫)平時尊“玄遠”,討厭談論金錢(《世說新語》規(guī)箴)。頷聯(lián)中所見到的這兩個典故暗示作者劉長卿的罪是冤罪,而且是因為金錢被牽連入獄的。

魯國的柳下惠仕官而常常丟失官位。有人問,君子合其國則留,不合則去,何故不去。柳下惠回答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保ā墩撜Z》微子)所謂“直道”就是服從道理,堅持走自己相信的道路。這一句表示了對“直道”存在的懷疑,同時也是作者強烈憤懣的表露。

之外,作者還借用“白日浮云閉不開,黃沙誰問冶長猜”(卷八《非所留系每夜聞長洲軍笛聲》)等典故來表明自己的清白。毫無疑問,在這樣的自我表白中當然有一種對自己受到牽連而表示不公的自我辯護的口吻,但是就是去掉這些自我辯護的成份,我們依然很容易看到作者對自己清白無辜的自負和對所受到不公待遇的不滿。

根據(jù)以上表現(xiàn)來判斷,我們可以知道這次下獄是在因某種外部之力而本人不是心甘情愿的情況下被執(zhí)行的。幸虧獨孤及的《送長洲劉少府貶南巴使牒留洪州序》(《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七,《毗陵集》卷十四)一文紀錄了其中的消息。文云:


曩子之尉于是邦也,傲其跡而峻其政,能使綱不紊,吏不欺。夫跡傲則合不茍,政峻則物忤。故績未書也,而謗及之,臧倉之徒得騁其媒孽,子于是竟謫為南巴尉。而吾子直為己任,慍不見色,于其胸臆,未嘗蠆芥。會同譴有叩閽者,天子命憲府雜鞫,且廷辨其濫,故有后命,俾除館豫章,俟條奏也。是月也,艤船吳門,將涉江而西。夫行止者時,得喪者機,飛不搏不高,矢不激不遠,何用知南巴之不為大來之機括乎?由圖南而致九萬,吾唯子之望。但春水方生,孤舟鳥逝,青山芳草,奈遠別何。同乎道者,盍偕賦詩,以貺吾子。


由此可知,劉長卿在長洲以峻嚴的姿態(tài)專心致志于政治,招致憎恨者的讒謗而獲罪,綱紀反而松弛,賄賂橫行。同時,獨孤及在文中贊揚了劉長卿恬然對待左遷的態(tài)度,還以《莊子》中的“圖南鵬翼”的寓言為比作鼓勵。這贊揚和鼓勵告訴我們,劉長卿的沮喪以及對遠離理想的現(xiàn)實所感到的失望一定是非常深的。

這里我們還應該注意的是文中指出的劉長卿在長洲的態(tài)度,即成為左遷原因的“傲”。類似的表述在其他地方也有,例如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中收有劉長卿的詩九首,作者小傳中指出:“長卿有吏干,剛而犯上,兩度遷謫,皆自取焉?!保ň硐拢┻@就是說,劉長卿雖然有作為官吏的才干和抱負,但因為其剛正不阿的性格惹起與上司之間的沖突,兩次左遷都是自找的。不難想像,這種對待政治的被稱為有剛正不阿之氣的自負和自尊越強,在受到挫折的時候所伴隨著的沮喪就越深。

這個“傲”,說的雖然是倨傲自高,不容易迎合他者的性格,同時正如“傲吏方見狎,真僧幸相攜”(卷五《惠福寺與陳留諸官茶會得西字》),“吏體莊生,方言楚俗訛”(卷五《同姜浚題裴式微余干東齋》),“海鷗知吏傲,砂鶴見人衰”(卷一《酬張夏別后道中見寄》)等詩句的用法那樣,在揶揄作為官吏的立場的同時,暗用郭璞《游仙詩》“漆園有傲吏”(《文選》卷二十一)之典,也用來表現(xiàn)莊周那樣超然于名利之外的自負。詩人想表明自己的身份雖是下級官吏,而心志是不受束縛的,是自由的。這與“吏道”等語一起,作為支撐當時官吏處世觀的心態(tài)應該特書一筆。

獨孤及的文章還應該注意末尾的一段風景描寫。其中使用的“春水”、“孤舟”、“(飛)鳥”、“青山”、“芳草”等詩語,實際上這些都是劉長卿詩歌中作為常套而能見到的景物,可以說獨孤及是知道這一點而有意識地使用的。

這一點,唐代詩僧皎然在《詩式》(卷四)“齊梁詩”中指出“江南地方官詩人”的傾向時這樣說:


大歷中,詞人多在江外?;矢θ?、嚴維、張繼、劉長卿、李嘉祐、朱放,竊占青山、白云、春風、芳草,以為己有。吾知詩道初喪正在于此。何得推過齊梁作者?


這段評論見于皎然劃分的五種詩格之一的“有事無事第四格——于第三格情格稍下,故居第四”的一節(jié),雖然是針對自然描寫時如詠物式的過分講究雕琢的作風進行批判的論述,然而皎然所指出的這種詩語的好尚確實是能夠認同的。例如,劉長卿以“金華前山,梅花過時,槐色猶在,白云芳草,盡入詩興”(《首夏干越亭奉餞韋卿使君公赴婺州序》)的句子描寫浙江金華的風景,還有以“飛鳥無跡,白云何情”(《祭崔相公文》)的句子表現(xiàn)崔渙的為人,李嘉祐也有“獨向西山聊一笑,白云芳草自知心”(《全唐詩》卷二百零六《傷吳中》)的詩句,對“白云”、“芳草”為代表的景物的意象化皎然顯然已經(jīng)認識到了〔13〕。

獨孤及文章的最后一段描寫的景物就是貶謫到南巴的詩人一路上要經(jīng)過的景物,有激勵安慰的意蘊在其中。這樣的表現(xiàn)之所以能發(fā)揮其效果,一定是因為這種具有特征的詩的境界已經(jīng)被接受送別的劉長卿所認同了。

作為劉長卿詩的用語特色而可以指出來的“芳草”(“青草”、“草色”、“春草”等與之相類)、“白云”(“孤云”、“浮云”、“閑云”等與之相類)、“青山”、“滄州”、“夕陽”(“落日”、“斜暉”等與之相類)、“孤舟”(“孤帆”等與之相類)、“飛鳥”等詩語,其象征、比喻的意義遠遠超過其寫實或描寫的意義,詩的整體再通過“惆悵”等詩語給涂上一層色彩,帶有一種類型化構(gòu)想的傾向。也就是說,詩語與意匠的結(jié)合很緊密,容易受到詩語本來就具有的意思或構(gòu)想的限制,而缺乏作者的獨創(chuàng)性。

這種傾向因為被左遷這個現(xiàn)實而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不過如在前面已經(jīng)看到的那樣,“江南東游”時期也已經(jīng)能夠看到這種傾向了。即把自身的不得志擬作屈原、賈誼的貶謫,以歸隱作為逃避嚴峻現(xiàn)實的去向這種程式已經(jīng)形成了。就是說,在劉長卿的心中詩興勃發(fā)之時,他往往從以前的文學中選擇詩語,使這些詩語象征性地表現(xiàn)他自己的心情。這是他的一種傾向。

例如,我們來考察一下劉長卿詩語的出典,“芳草”一語意用《楚辭·招隱士》的“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白云”一語出自《莊子·天地》篇“乘彼白云,至帝鄉(xiāng)”、左思的“白云停陰岡,丹葩曜陽林”(《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七《招隱詩》其一)、或梁代陶弘景的“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同上梁詩卷十五《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青山”一語出自南齊謝脁的“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謝宣城集校注》卷三《游東田》),“滄州”一語出自同為謝朓的“既歡懷祿情,復協(xié)滄州趣”(《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這些詞語或本身就表示“歸隱”之意,在使用這些詩語時,劉長卿往往依據(jù)詩語本來所具有的象征意義來表現(xiàn)自己個性的抒情。

“傲吏”的意識與“吏隱”一樣雖然作為大歷期詩人的意識應該受到重視,而劉長卿的情況是:與其說這種意識啟發(fā)了他新的處世觀,寧可說由于“傲”這種意識或者自尊特別強,反而增強了被周圍人疏遠的孤獨感,作為作詩的動機被反復地認識再認識,在有限的詩語中寄托了對歸隱的憧憬。

五 劉長卿詩的特色

——通過與韋應物詩的比較

劉長卿以“五言長城”評價自己的詩歌成就〔14〕。如果這是對五言詩成就的夸耀,那么他的自負與后世的評價是一致的。劉長卿詩五言與七言的比率大概是七對二,確實五言詩占絕對多數(shù)〔15〕。但是,到三十五歲前后為止,以從長洲縣尉左遷為南巴縣尉為界,就很少能夠集中地看得見他的五言長篇古詩之作了,其間所作幾乎都是五言律詩(占整個詩作的四成以上,占五言詩的六成)的形式。而且如前所說,五言長篇古詩律化的傾向很明顯,對對仗的依存性很強,稱之為“長律”也無妨。

劉長卿的五言古詩在聲律、修辭方面的制約比較寬松,因而富于說理性、敘事性,求之于詩語的意思也不一樣。也就是說,當時表現(xiàn)在五言古詩敘事說理的志向并沒有帶來新的世界觀處世觀的展開,反而稍稍顯得冗長,未必可以說是成功的。

相反,正如高仲武所指出的那樣,劉長卿“詩體雖不新奇,甚能煉飾。大抵十首已上,語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銳才窄也”(《中興間氣集》卷下),之所以他有這種對同一表現(xiàn)的好尚,同一題材用不同詩體表現(xiàn)的傾向,是因為詩人的心象與所描寫的景象的結(jié)合很緊密,總體上抒情化傾向比較顯著的緣故。因此,長洲縣尉以后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的五言律詩,無論是基于安定詩體的依存性也好,或者對偶性也好,可以說與詩人的志向是一致的詩體樣式。這一點,作為情景一致的新的展開值得注目。

如果“中唐正音”的代表是韋應物與劉長卿,那么通過與韋詩的比較研究探討他們的相同點和相異點,就能看清劉詩的特征。

比劉長卿年輕十歲左右的韋應物,二十歲時遭遇了安祿山之亂。而且當時作為玄宗近衛(wèi)的韋應物從宮廷內(nèi)部經(jīng)歷了這場大亂,其所受到的沖擊之巨大是可想而知的。韋應物以這次沖擊和挫折為契機學習作詩,政治上表現(xiàn)出了批判性的言論,于是在隱居及江南外任時期形成了他獨特的詩風。關于其間的情況,韋應物自己有“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韋江州集》卷五《逢楊開府》)的回憶,后來也有人評說他“洎漁陽兵亂后,流落失職,乃更折節(jié)讀書?!保ㄋ紊蜃鲉础堆a韋刺史傳》)這種經(jīng)驗促使他在挫折后展示了新的處世觀和世界觀。因此,這以后詩作的成就與之前的相比表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特征。

劉長卿的仕途,特別是年輕的時候沒有特書一筆的經(jīng)歷。所以,他在安祿山之亂的時候并沒有經(jīng)歷需要特別敘述的挫折。再有,那時劉長卿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詩風,其后這種詩風只是顯得更為強烈而已。他的構(gòu)思和自我意識雖然是個性的,但說他的詩風較好地反映了時代氛圍可能更符合他的實際。被人疏遠的孤獨感與挫折的經(jīng)驗只是使得他更加朝著這個方向變化,并沒有為他朝著追求新的生活方式的方向發(fā)揮作用。

反過來可以這么說,劉長卿的詩代表了他之前的一般的抒情形式。

注:

〔1〕根據(jù)《湖北先正遺書》集部所收《唐音》(襄陽楊士弘編次,姑蘇顧璘批點。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各卷所選王維、劉長卿、韋應物的各詩體的詩作數(shù)如下:“五言古詩”(王維十九首,韋應物四十五首,劉長卿零首),“七言古詩”(王維十三首,劉長卿六首,韋應物四首),“五言律詩”(王維二十首,劉長卿九首,韋應物四首。附“五言排律”王維五首,劉長卿三首,韋應物零首),“七言律詩”(王維九首,劉長卿十五首,韋應物八首),“五言絕句”(王維十八首,劉長卿九首,韋應物六首),“七言絕句”(王維六首,劉長卿七首,韋應物八首)。值得注意的是劉長卿的“五言古詩”沒有入選,而“七言律詩”和“七言絕句”入選的數(shù)目之多很突出。

〔2〕歷代對劉長卿的評價,參照了《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下(儲仲君撰,中華書局,1996)“評論、雜記”,以及《劉長卿集編年校注》(楊世明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歷代評論匯錄”。兩書匯集了歷代評論,閱覽至便。

〔3〕“詩至錢、劉,遂露中唐面目。錢才遠不及劉,然其詩尚有盛唐遺響。劉即自成中唐與盛唐分道矣?!保ā对娝挕穬?nèi)編卷五,近體中,七言)

〔4〕“劉長卿體物情深,工于鑄意。其勝處有迥出盛唐者?!S葉減余年’(《初到碧澗招明契上人》),的是庾信、王褒語氣?!现辆尤讼?,春歸在客先’(《新年作》,‘春歸’句何減薛道衡《人日思歸》語。‘寒鳥數(shù)移柯’(《月下呈章秀才》)與煬帝‘鳥擊初移樹’同,而風格欲遜?!B似五湖人’(《送侯御赴黔中充判官》),語冷而尖,巧還傷雅,中唐身手于此見矣。)”(明,陸時雍《詩境總論》)

〔5〕“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隨州詩,韻度不能如韋蘇州之高簡,意味不能如王摩詰、孟浩然之勝絕,然其筆力豪贍,氣格老成,則皆過之。與杜子美并時,其得意處,子美之匹亞也?!L城’之目,蓋不徒然?!保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

〔6〕文學史上一般把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四家并稱為“王孟韋柳”,而“王孟韋劉”之稱是很少的。明代韓明的《弘治本劉隨州文集跋》,同是明代宗彝的《弘治本劉隨州文集序》中可以見到“王孟韋劉”的并稱。清代賀貽孫《詩筏》中作為“詩中之潔”的一種,在“王孟韋柳”之外加上了劉長卿。他這樣說:“蓋摩詰之潔,本之天然,雖作麗語,愈見其潔。孟、柳、韋、劉諸君,超脫洗削,尚在人境。”

〔7〕蔣寅《大歷詩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同氏《大歷詩人研究》上編(中華書局,1995)。

〔8〕本文所依據(jù)的主要研究列舉如下:傅璇琮《劉長卿事跡考辨》(《唐代詩人叢考》中華書局,1980),蔣寅《承前啟后的名家——劉長卿》(《大歷詩人研究》上編,第一章《江南地方官詩人創(chuàng)作論》),同氏《劉長卿生平再考證》(《大歷詩人研究》下編)等。特別受蔣寅氏的研究的引導頗多。

〔9〕前注及相關事跡研究關于劉長卿的生卒年有如下諸說:蔣寅《劉長卿生平再考證》以玄宗開元十四年(726)為生年,貞元五年(789)以前為卒年。再有,儲仲君《劉長卿簡表》(《劉長卿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96,附載)以玄宗開元十四年(726)為生年,貞元六年(790)為卒年。楊世明《劉長卿年譜》(《劉長卿集編年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附載)以玄宗開元六年(718)為生年,以貞元六年(790)為卒年。

〔10〕蔣寅氏在《劉長卿生平再考證》中根據(jù)《至德三年春正月,時謬蒙差攝海鹽令,聞王師收復二京,因書事,寄上浙西節(jié)度李侍郎中丞行營五十韻》(卷七)中的“昔忝登龍首”一句,推測這可能是天寶十一載(752)的狀元。

〔11〕《唐國史補》(卷下)。

〔12〕“作為棚頭,他無疑會遭到鄉(xiāng)貢進士的嫉恨,各種誣謗打擊隨之而來,所以他雖中進士,卻也不一定能通過吏部試而授官?!保ㄊY寅《劉長卿生平再考證》,見《大歷詩人研究》下)

〔13〕關于其間的經(jīng)緯請參考賈晉華《皎然論大歷江南詩人辨析》(《文學評論叢刊》22,古典文學專號,1984)。

〔14〕關于“五言長城”之稱,參考了高橋良行《劉長卿詩札記——圍繞“五言長城”之評》(愛知淑德大學論集第六號,1981)。

〔15〕《劉長卿詩編年箋注》(儲仲君撰,中華書局,1996)所收作品的概要如下:全作品五百零一首中,五言詩三百六十八首(約73.4%),七言詩一百十四首(約22.7%),雜言詩十八首(約3.5%),六言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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