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底是上海人

一別,如果永不相見:張愛玲傳(珍藏版) 作者:朱云喬 著


第二章 西風獨涼·花樣年華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桿上;她有眼,才從青春之夢里醒過來的眼還帶著些朦朧睡意,望著這發(fā)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她是時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溫馨的世界中,她在無形中已被擯棄了。她再沒有這資格、心情,來追隨那些站立時代前面的人們了!在甜夢初醒的時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虛、悵惘;悵惘自己的黃金時代的遺失???!蒼蒼者天,既已給與人們的生命,賦與人們創(chuàng)造社會的青紅,怎么又吝嗇地只給我們僅僅十余年最可貴的稍縱即逝的創(chuàng)造時代呢?這樣看起來,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為可羨了。它們在短短的一春里盡情地酣足地在花間飛舞,一旦春盡花殘,便爽爽快快地殉著春光化去,好像它們一生只是為了酣舞與享樂而來的,倒要痛快些。像人類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長逝之后,數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張愛玲·遲暮

到底是上海人

她本自海上而來,光陰借走的七年,她在暮靄沉沉的大宅中蝸居。然而,命運的迂回,讓她也不禁要感嘆:“到底是上海人!”

上海是張愛玲的底色,它已然成為一個標簽,與張愛玲的人生沉浮密不可分地綁定在一起。這座城市與張愛玲氣味相投,它的精致、它的繁華、它的紛亂、它的蒼涼,都可以與愛玲的文字充分地咬合在一起,醞釀一場將要席卷中華大地的“海上”風潮。

1928年,張愛玲8歲,張家舉家遷回上海。她開心地接受著鮮艷的大千世界,卻一個不小心就邁入了薄情的國度。

這一年,北方的局勢很不太平。5月,蔣介石和馮玉祥在鄭州會面,計劃要斷奉系張作霖的鐵路線,準備向天津進軍,京津地區(qū)面臨著一場大戰(zhàn),形勢十分危急。當時在京津地區(qū)居住的遺老遺少為了避禍,都想要盡快地遠離戰(zhàn)爭,而當時的上海租界區(qū)正是避難的好去處。張家自然也不例外,況且他們的老宅就在上海。

不過,據張子靜所說,他們的父親之所以要搬家,還有其他的原因:

張廷重曾經托一個在北洋政府任交通部長的堂房兄長引薦,在津浦鐵路局謀了個英文秘書的職位,但他不僅不去上班,還因為種種惡習而聲名狼藉,甚至影響了他的堂房兄長的名譽,于是被撤了職,他自己也搞得顏面盡失,在天津再也待不下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張廷重決定搬回上海去住,同時寫信給遠在歐洲的妻子,求她盡快回國。

小愛玲坐在搖晃的大船上,她從未在書中看到過海的禮贊,第一次瞧見翻涌的大海,她卻有一種由衷的歡喜。浪花卷動起來,都是快樂的弧線。海浪翻滾著,她的血液也翻滾著。如果冥冥中有天注定這件事,她相信自己與海有緣。然而,這時她尚且不知,多年后,當她望著同一片海,眼底到心底,卻翻涌起了另一種憂傷。

她睡在船艙里,身體和記憶一起搖搖晃晃,她沒有喝過酒,卻仿似有一種醉酒的朦朧感。有時,她會捧讀片刻《西游記》,俗話說,“少不看西游,老不看三國”,她卻品得津津有味。雖然那里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那里沒有水。原來在她小小的心靈里,也向往著一段舉世無雙的神秘故事。

總有人喜歡把女子喻為水,因為水至柔至剛,至純至美。張愛玲是水,她容納著世間所有的薄幸和寡情,然后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

經過黑水綠洋,她說,“仿佛的確是黑得漆黑,綠得碧綠”。她是喜歡海的,因為海遼闊、壯美,她坐在甲板上看夕陽。船在水面蕩漾,滄海一粟,于孤帆遠影中她窺探著自己的渺小。

舊上海,最令人難以忘記的是什么?是款式多變的旗袍?還是亂世中的柔情?在孩子的眼中,這里有大大的汽車、滿街穿行的黃包車和賣報的孩童;這里有各種各樣的人,穿著不同款式的衣服,婀娜地穿行在歷史的街道上。

到了上海,一切都是令人興奮的。張愛玲的心里仿佛一下子被注射了滿滿的歸屬感。她坐在馬車上,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心兒快要歌唱起來。此時,她是非??鞓返?,像是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的藍蝴蝶,她感到了自在、愉快的空氣。

剛到上海的時候,母親和姑姑尚未回國,張愛玲和爸爸暫住在成定路的一條里弄里,他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這小房子遠沒有天津的大洋房闊氣舒服,在旁人的眼中,曾經烜赫一時的張家真的落寞了。可是對于張愛玲,卻有一種朱紅的快樂。

孩子眼中的世界與大人不同。在世俗的目光里,房子是以“大”與“小”為分別,親人以“遠”和“近”為分別,幸福是以“富”與“窮”為分別??墒窃趷哿岬男睦?,只要有家庭的溫暖,有一處平靜自由的天地,哪里都是天堂。

然而,快樂的感受是稍縱即逝的。雖然在那小氣而古舊的石庫門房子里,天津家中那種春日遲遲的氛圍再也找不到了,但很快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闖入她的心中。時隔多年,她仍舊記得那個下雨天,如同鬼影一般的死亡氣氛,從窗口蔓延到整個家中。

上海是個多雨的城市,梅子成熟時,窗外整日里纏纏綿綿地下著雨。父親常常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雙目直視前方,嘴里喃喃地說些什么,可別人總是聽不清楚。

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小愛玲很害怕。那個時候的張廷重,已經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進入另一個世界里。旁人根本無從得知,他究竟是看到了天堂的光,還是觸到了死神的衣角。但愛玲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的感受,她的恐懼是切實的,她感到自己后背的毛孔全部打開,應該是一種來自死亡的威脅。她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不能說,也不敢哭泣,只能手足無措地恐懼著,這是任何一個小孩子不能理解也不能排遣的感受。

每到那種時刻,一切瞬間變得突兀起來,包括那北方不曾見過的粗暴有聲的大雨,一些不安的東西,從虛無中猛然沖出來,迎面撲向小小的心靈。她惴惴不安地守在父親身邊,等待著必將發(fā)生的一切。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世界上有令人恐懼的一面,那是一片陰森可怖的暗影,突然地移進了她的視野。

所幸這種陰影并未持續(xù)太久,她終于不必孤單地面對這種情景,因為她的母親及時地從外國回來了。當女傭告訴小愛玲這個消息時,她覺得自己內心那個黑暗潮濕的小房間里,陡然射入了一束溫暖陽光。

其實,從最真實的心理感受出發(fā)。得知母親的回來,愛玲的心里除了高興與期待,還有著一種莫名的陌生感。在年幼的時光里,母親的形象是她日夜思念的對象,可是細細想來,對母親的印象,依稀還停留在四年前,那個波光粼粼的離別場景。母親在她眼中一直是神秘而遼遠的。甚至,母親的樣子,她也有些模糊了。

在小愛玲眼中,媽媽長得像外國人,她的頭發(fā)不是很黑,膚色也不白,有些拉丁民族的味道。她在英法兩國耳濡目染的時髦裝扮和優(yōu)雅風度,更讓人覺得她同一般的中國女人不同。其實,母親家里十分守舊,因而她從小就纏足,但據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說,她在瑞士阿爾卑斯山滑雪,比一直是天足的張茂淵滑得還要好。

張愛玲曾經俏皮又驕傲地說,母親是“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的女人。

母親黃素瓊回來的那天,小張愛玲吵著要穿上一件小紅襖,那是她認為最俏皮的衣服。可是,黃素瓊看見張愛玲的第一句話就說:“怎么給她穿了這樣小的一件衣服?”

不久,小愛玲就做了新衣,一切就都不同了:張廷重痛改前非,被送到了醫(yī)院。張愛玲和母親搬進了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

母親的到來,解救了父親,驅走了家中的恐怖。其后,她徹底改變了家庭的氣氛,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這對八歲的張愛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她覺得,自己原本的生命航線已經駛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虧了母親的回歸,才讓她的人生,畫了一個完美的弧線,轉入另一個軌道。

家,很多種顏色

上海寶龍花園,一幢歐式洋房里,藏著一個大放異彩的世界,那里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它的名字叫作文化。

摩登家具,錯落有致的擺設,色彩鮮明的裝飾,墻上的大大的穿衣鏡,裝著熱水汀的房間……斯文雅致,寬闊明凈。

天津的家,也是洋房??伤璋?,擺著古舊的實木太師椅,印象里都是父親斜靠在炕上,煙槍里冒出嗆鼻的年輪。在這個窗明幾凈的西方現代化家中,沉淀著歷史氣味的古老記憶慢慢退去,也在小愛玲的心中消散。母親和姑姑,正是這個家和張愛玲的改革者。

在女孩朦朧的認知里,古老的記憶遭到了現代文明的取代。一個是黑白幻影,一個是彩色相片。彩色相片最終取代了黑白幻影,讓剛剛被文化啟蒙的女孩的生活煥發(fā)著光彩,也帶給她不可磨滅的快樂,那是一種觸手可及的幸福。

姑姑常常在家中練習彈鋼琴,母親有時站在她后面啦啦啦地唱歌,張愛玲在旁邊聽著。那美妙優(yōu)雅的聲音,明亮得像初升的晨光,輕柔地帶她來到另外一個世界,那真是一個無比美好的世界。

在歐洲時,母親就讀于一所美術學校,雖然據黃素瓊自己說是“非常散漫自由地去讀書”,可她在美術方面的確頗有天賦。這位新派太太回歸上海之后,經常在家中作畫。因為畫油畫的關系,她同徐悲鴻、蔣碧薇、常書鴻等人都熟識,經常在一個圈子里聚會、交流。當然,最終她并沒有走進繪畫領域的主流視野,如今也已經看不到她的繪畫作品,但在她精心上色的兩張照片——張愛玲和張子靜的單人照片上,也不難看出她對色彩敏銳的把握能力。

張愛玲正式學畫也在這個時期。黃素瓊有時候也給張愛玲講一點兒繪畫的常識,她告訴張愛玲,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通常來說,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可是紅的背景會顯得太過突兀,總覺得近在眼前。

不過,張愛玲從來就是一個有自己獨特判斷的孩子,她欽佩母親的繪畫才華,不過喜好是血液里的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敏感。她喜歡紅色,在她心中,仿佛紅色象征著光明的家,觸手可及,溫暖柔亮。

姐弟倆的臥室墻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這是張愛玲自己的選擇,這也在幼年時成了她的一個小小癖好。畫小人時,她也愿意在紙上畫上紅的墻,溫暖而親近。

多年后,張愛玲在文章中談起對于這個家的記憶,她說,浮現眼前的是兩種顏色——紅的和藍的。她把這個家稱作“紅的藍的家”,舊的玫瑰紅色的地毯,覆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讓人感覺到溫暖和煦;紅地毯上配套著藍色的椅子,色彩鮮明的對比,仿佛是她用油彩畫出來的。

紅配藍,看似是不甚和諧的。然而愛玲喜歡,連帶的也喜歡母親去過的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令她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發(fā)油的香。

母親會糾正張愛玲的錯位思想: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沒用。浪漫的種子正在發(fā)芽,它有著持久而旺盛的生命力。其實,令她歡喜的,是一種難以忘卻的欣悅的記憶。

家中常常有很多看起來十分紳士的人來做客,他們的娛樂消遣也是活潑有趣、令人難忘的。多年后,張愛玲還記得,有一次,一個胖伯母和她的母親,并排坐在鋼琴凳上模仿電影里的戀愛表演,逗得她哈哈大笑,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的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成年后的張愛玲,有著洞悉一切情感的犀利,有著不相信任何感情的悲觀。她真正認識到了生活的本質,卻依然熱愛著生活。世事本就薄情,又何必太過在意?她選擇在薄情的世界里,多情地活著。

然而,她從不掩飾對這一段生活的喜愛。她享受這一段回憶。因為這是愛玲童年生活中最和美、最安寧,顏色最豐富、聲音最熱鬧、心情最暢快的一段,一切都到了美和快樂的極致。

剛搬到上海的張愛玲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描寫她的新居室、新生活,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興奮炫耀之情溢于言表。她沒得到回信,她是得不到回信的——那樣的粗俗夸耀,任誰也是要討厭的吧?

大約是想要補償四年的不聞不問,張愛玲的母親現在要對她的前途負一些責任了。她要將愛玲從遺老遺少的世界中解救出來,準備把這個不滿9歲的小女孩培養(yǎng)成一個與時代相協調的,甚至是走在時代最前沿的現代女性。

張愛玲對母親的訓練十分配合,她不再穿侉氣的中國舊式衣服,改穿式樣新穎別致的洋裝;畫畫之外,愛玲還彈鋼琴、學英文。據張愛玲在后來的文章中對自己的評價:大約生平只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

張愛玲曾說自己:“9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還是美術做我終生的事業(yè)??戳艘粓雒鑼懜F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p>

或許是童年時光的變故,愛玲顯得比同齡人更加多愁善感,總是充滿了憂郁的感傷,看到書里夾的一朵花,聽母親說起它的歷史,竟然也會觸動心底的某一根細弦,簌簌掉下淚來。每到這時,母親會半開玩笑地對弟弟說:“看看你姐姐,可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被母親夸獎著,一高興,愛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當時《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志每月寄到了,母親會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因為她到過英國,有切身的感受,明白二馬父子因為文化差異鬧出的笑話有多滑稽。

愛玲聽母親讀,她便靠在門框上笑。一直到成人,老舍的作品中愛玲還是最喜歡《二馬》。因為一看到這篇小說,張愛玲就想起那暖融融的母女同樂的日常生活場景,和之后的冷冰冰的親子關系相比,《二馬》聯結著再怎樣努力尋找也找不回來的親情。

經過母親的諄諄教導,張愛玲養(yǎng)成了極為矜持的淑女式的社交態(tài)度。她本就是孤獨內向的孩子,天生多疑的她更喜歡與世隔絕,惜語如金。矜持的淑女式社交態(tài)度與她原有的性格非常合拍,所以母親很是欣慰自己的教育成果。

事實上,張愛玲不僅矜持,有時候甚至是過于拘謹的。

有一次,她的俄國鋼琴老師在家里開音樂會,可是她彈得不太好。為此,張愛玲很是愧疚,牙齒緊緊咬著嘴唇,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盡管老師并沒有批評她的意思。再后來吃點心的時候,她竟然連一點吃點心的心情也沒有了,一味地對老師說:“不吃了,謝謝。”

在母親的熏染下,她終于告別了傳統(tǒng)古板的私塾教育,再也不用一唱三嘆,站在父親的榻前背書,也不用擔心因為背不出來父親要求的篇章而挨罰。

她像所有的現代女孩那樣進到洋學堂里接受西方式的教育:從她九歲時寫的一封投稿信可以知道她當時正在家里補習英文,預備第二年考小學四年級;后來盡管已經出院的父親一再大鬧著反對送她進洋學堂,但她還是被母親堅持著——據說是像拐賣人口一般地送進了美國教會辦的黃氏小學。

關于她在小學里的情況,除了在填寫入學證時由母親給她取了“張愛玲”這個名字外,另一件可以確切知道的事情是她第一次寫了一篇有頭有尾的小說。

張愛玲從小就被譽為天才。她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她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的悲劇。遇到筆畫復雜的字,她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然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篇小說,要從下面這篇算起。

那是一個三角戀愛的悲劇,以女主人公的投湖自殺為結局,故事情節(jié)很可能是她所閱讀的現代愛情小說的一個模仿品,至于她讓故事里的少女選擇西湖作為自殺地點,是因為她剛剛被母親領著到杭州游玩過,在她的印象里,西湖很美,盡管她母親向她指出這一情節(jié)顯得不真實,她還是固執(zhí)地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寧肯犧牲情節(jié)上的可信性,她也要讓少女的死有一種詩意的背景。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