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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風獨涼·花樣年華

一別,如果永不相見:張愛玲傳(珍藏版) 作者:朱云喬 著


第二章 西風獨涼·花樣年華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桿上;她有眼,才從青春之夢里醒過來的眼還帶著些朦朧睡意,望著這發(fā)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她是時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溫馨的世界中,她在無形中已被擯棄了。她再沒有這資格、心情,來追隨那些站立時代前面的人們了!在甜夢初醒的時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虛、悵惘;悵惘自己的黃金時代的遺失???!蒼蒼者天,既已給與人們的生命,賦與人們創(chuàng)造社會的青紅,怎么又吝嗇地只給我們僅僅十余年最可貴的稍縱即逝的創(chuàng)造時代呢?這樣看起來,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為可羨了。它們在短短的一春里盡情地酣足地在花間飛舞,一旦春盡花殘,便爽爽快快地殉著春光化去,好像它們一生只是為了酣舞與享樂而來的,倒要痛快些。像人類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長逝之后,數(shù)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張愛玲·遲暮

到底是上海人

她本自海上而來,光陰借走的七年,她在暮靄沉沉的大宅中蝸居。然而,命運的迂回,讓她也不禁要感嘆:“到底是上海人!”

上海是張愛玲的底色,它已然成為一個標簽,與張愛玲的人生沉浮密不可分地綁定在一起。這座城市與張愛玲氣味相投,它的精致、它的繁華、它的紛亂、它的蒼涼,都可以與愛玲的文字充分地咬合在一起,醞釀一場將要席卷中華大地的“海上”風潮。

1928年,張愛玲8歲,張家舉家遷回上海。她開心地接受著鮮艷的大千世界,卻一個不小心就邁入了薄情的國度。

這一年,北方的局勢很不太平。5月,蔣介石和馮玉祥在鄭州會面,計劃要斷奉系張作霖的鐵路線,準備向天津進軍,京津地區(qū)面臨著一場大戰(zhàn),形勢十分危急。當時在京津地區(qū)居住的遺老遺少為了避禍,都想要盡快地遠離戰(zhàn)爭,而當時的上海租界區(qū)正是避難的好去處。張家自然也不例外,況且他們的老宅就在上海。

不過,據(jù)張子靜所說,他們的父親之所以要搬家,還有其他的原因:

張廷重曾經(jīng)托一個在北洋政府任交通部長的堂房兄長引薦,在津浦鐵路局謀了個英文秘書的職位,但他不僅不去上班,還因為種種惡習而聲名狼藉,甚至影響了他的堂房兄長的名譽,于是被撤了職,他自己也搞得顏面盡失,在天津再也待不下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張廷重決定搬回上海去住,同時寫信給遠在歐洲的妻子,求她盡快回國。

小愛玲坐在搖晃的大船上,她從未在書中看到過海的禮贊,第一次瞧見翻涌的大海,她卻有一種由衷的歡喜。浪花卷動起來,都是快樂的弧線。海浪翻滾著,她的血液也翻滾著。如果冥冥中有天注定這件事,她相信自己與海有緣。然而,這時她尚且不知,多年后,當她望著同一片海,眼底到心底,卻翻涌起了另一種憂傷。

她睡在船艙里,身體和記憶一起搖搖晃晃,她沒有喝過酒,卻仿似有一種醉酒的朦朧感。有時,她會捧讀片刻《西游記》,俗話說,“少不看西游,老不看三國”,她卻品得津津有味。雖然那里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那里沒有水。原來在她小小的心靈里,也向往著一段舉世無雙的神秘故事。

總有人喜歡把女子喻為水,因為水至柔至剛,至純至美。張愛玲是水,她容納著世間所有的薄幸和寡情,然后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

經(jīng)過黑水綠洋,她說,“仿佛的確是黑得漆黑,綠得碧綠”。她是喜歡海的,因為海遼闊、壯美,她坐在甲板上看夕陽。船在水面蕩漾,滄海一粟,于孤帆遠影中她窺探著自己的渺小。

舊上海,最令人難以忘記的是什么?是款式多變的旗袍?還是亂世中的柔情?在孩子的眼中,這里有大大的汽車、滿街穿行的黃包車和賣報的孩童;這里有各種各樣的人,穿著不同款式的衣服,婀娜地穿行在歷史的街道上。

到了上海,一切都是令人興奮的。張愛玲的心里仿佛一下子被注射了滿滿的歸屬感。她坐在馬車上,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心兒快要歌唱起來。此時,她是非??鞓返?,像是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的藍蝴蝶,她感到了自在、愉快的空氣。

剛到上海的時候,母親和姑姑尚未回國,張愛玲和爸爸暫住在成定路的一條里弄里,他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這小房子遠沒有天津的大洋房闊氣舒服,在旁人的眼中,曾經(jīng)烜赫一時的張家真的落寞了??墒菍τ趶垚哿?,卻有一種朱紅的快樂。

孩子眼中的世界與大人不同。在世俗的目光里,房子是以“大”與“小”為分別,親人以“遠”和“近”為分別,幸福是以“富”與“窮”為分別。可是在愛玲的心里,只要有家庭的溫暖,有一處平靜自由的天地,哪里都是天堂。

然而,快樂的感受是稍縱即逝的。雖然在那小氣而古舊的石庫門房子里,天津家中那種春日遲遲的氛圍再也找不到了,但很快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闖入她的心中。時隔多年,她仍舊記得那個下雨天,如同鬼影一般的死亡氣氛,從窗口蔓延到整個家中。

上海是個多雨的城市,梅子成熟時,窗外整日里纏纏綿綿地下著雨。父親常常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雙目直視前方,嘴里喃喃地說些什么,可別人總是聽不清楚。

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小愛玲很害怕。那個時候的張廷重,已經(jīng)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進入另一個世界里。旁人根本無從得知,他究竟是看到了天堂的光,還是觸到了死神的衣角。但愛玲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的感受,她的恐懼是切實的,她感到自己后背的毛孔全部打開,應該是一種來自死亡的威脅。她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不能說,也不敢哭泣,只能手足無措地恐懼著,這是任何一個小孩子不能理解也不能排遣的感受。

每到那種時刻,一切瞬間變得突兀起來,包括那北方不曾見過的粗暴有聲的大雨,一些不安的東西,從虛無中猛然沖出來,迎面撲向小小的心靈。她惴惴不安地守在父親身邊,等待著必將發(fā)生的一切。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世界上有令人恐懼的一面,那是一片陰森可怖的暗影,突然地移進了她的視野。

所幸這種陰影并未持續(xù)太久,她終于不必孤單地面對這種情景,因為她的母親及時地從外國回來了。當女傭告訴小愛玲這個消息時,她覺得自己內(nèi)心那個黑暗潮濕的小房間里,陡然射入了一束溫暖陽光。

其實,從最真實的心理感受出發(fā)。得知母親的回來,愛玲的心里除了高興與期待,還有著一種莫名的陌生感。在年幼的時光里,母親的形象是她日夜思念的對象,可是細細想來,對母親的印象,依稀還停留在四年前,那個波光粼粼的離別場景。母親在她眼中一直是神秘而遼遠的。甚至,母親的樣子,她也有些模糊了。

在小愛玲眼中,媽媽長得像外國人,她的頭發(fā)不是很黑,膚色也不白,有些拉丁民族的味道。她在英法兩國耳濡目染的時髦裝扮和優(yōu)雅風度,更讓人覺得她同一般的中國女人不同。其實,母親家里十分守舊,因而她從小就纏足,但據(jù)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說,她在瑞士阿爾卑斯山滑雪,比一直是天足的張茂淵滑得還要好。

張愛玲曾經(jīng)俏皮又驕傲地說,母親是“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的女人。

母親黃素瓊回來的那天,小張愛玲吵著要穿上一件小紅襖,那是她認為最俏皮的衣服??墒?,黃素瓊看見張愛玲的第一句話就說:“怎么給她穿了這樣小的一件衣服?”

不久,小愛玲就做了新衣,一切就都不同了:張廷重痛改前非,被送到了醫(yī)院。張愛玲和母親搬進了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

母親的到來,解救了父親,驅(qū)走了家中的恐怖。其后,她徹底改變了家庭的氣氛,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這對八歲的張愛玲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她覺得,自己原本的生命航線已經(jīng)駛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虧了母親的回歸,才讓她的人生,畫了一個完美的弧線,轉(zhuǎn)入另一個軌道。

家,很多種顏色

上海寶龍花園,一幢歐式洋房里,藏著一個大放異彩的世界,那里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它的名字叫作文化。

摩登家具,錯落有致的擺設,色彩鮮明的裝飾,墻上的大大的穿衣鏡,裝著熱水汀的房間……斯文雅致,寬闊明凈。

天津的家,也是洋房??伤璋?,擺著古舊的實木太師椅,印象里都是父親斜靠在炕上,煙槍里冒出嗆鼻的年輪。在這個窗明幾凈的西方現(xiàn)代化家中,沉淀著歷史氣味的古老記憶慢慢退去,也在小愛玲的心中消散。母親和姑姑,正是這個家和張愛玲的改革者。

在女孩朦朧的認知里,古老的記憶遭到了現(xiàn)代文明的取代。一個是黑白幻影,一個是彩色相片。彩色相片最終取代了黑白幻影,讓剛剛被文化啟蒙的女孩的生活煥發(fā)著光彩,也帶給她不可磨滅的快樂,那是一種觸手可及的幸福。

姑姑常常在家中練習彈鋼琴,母親有時站在她后面啦啦啦地唱歌,張愛玲在旁邊聽著。那美妙優(yōu)雅的聲音,明亮得像初升的晨光,輕柔地帶她來到另外一個世界,那真是一個無比美好的世界。

在歐洲時,母親就讀于一所美術學校,雖然據(jù)黃素瓊自己說是“非常散漫自由地去讀書”,可她在美術方面的確頗有天賦。這位新派太太回歸上海之后,經(jīng)常在家中作畫。因為畫油畫的關系,她同徐悲鴻、蔣碧薇、常書鴻等人都熟識,經(jīng)常在一個圈子里聚會、交流。當然,最終她并沒有走進繪畫領域的主流視野,如今也已經(jīng)看不到她的繪畫作品,但在她精心上色的兩張照片——張愛玲和張子靜的單人照片上,也不難看出她對色彩敏銳的把握能力。

張愛玲正式學畫也在這個時期。黃素瓊有時候也給張愛玲講一點兒繪畫的常識,她告訴張愛玲,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通常來說,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shù)木嚯x,可是紅的背景會顯得太過突兀,總覺得近在眼前。

不過,張愛玲從來就是一個有自己獨特判斷的孩子,她欽佩母親的繪畫才華,不過喜好是血液里的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敏感。她喜歡紅色,在她心中,仿佛紅色象征著光明的家,觸手可及,溫暖柔亮。

姐弟倆的臥室墻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這是張愛玲自己的選擇,這也在幼年時成了她的一個小小癖好。畫小人時,她也愿意在紙上畫上紅的墻,溫暖而親近。

多年后,張愛玲在文章中談起對于這個家的記憶,她說,浮現(xiàn)眼前的是兩種顏色——紅的和藍的。她把這個家稱作“紅的藍的家”,舊的玫瑰紅色的地毯,覆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讓人感覺到溫暖和煦;紅地毯上配套著藍色的椅子,色彩鮮明的對比,仿佛是她用油彩畫出來的。

紅配藍,看似是不甚和諧的。然而愛玲喜歡,連帶的也喜歡母親去過的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令她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發(fā)油的香。

母親會糾正張愛玲的錯位思想: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墒菦]用。浪漫的種子正在發(fā)芽,它有著持久而旺盛的生命力。其實,令她歡喜的,是一種難以忘卻的欣悅的記憶。

家中常常有很多看起來十分紳士的人來做客,他們的娛樂消遣也是活潑有趣、令人難忘的。多年后,張愛玲還記得,有一次,一個胖伯母和她的母親,并排坐在鋼琴凳上模仿電影里的戀愛表演,逗得她哈哈大笑,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的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成年后的張愛玲,有著洞悉一切情感的犀利,有著不相信任何感情的悲觀。她真正認識到了生活的本質(zhì),卻依然熱愛著生活。世事本就薄情,又何必太過在意?她選擇在薄情的世界里,多情地活著。

然而,她從不掩飾對這一段生活的喜愛。她享受這一段回憶。因為這是愛玲童年生活中最和美、最安寧,顏色最豐富、聲音最熱鬧、心情最暢快的一段,一切都到了美和快樂的極致。

剛搬到上海的張愛玲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描寫她的新居室、新生活,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興奮炫耀之情溢于言表。她沒得到回信,她是得不到回信的——那樣的粗俗夸耀,任誰也是要討厭的吧?

大約是想要補償四年的不聞不問,張愛玲的母親現(xiàn)在要對她的前途負一些責任了。她要將愛玲從遺老遺少的世界中解救出來,準備把這個不滿9歲的小女孩培養(yǎng)成一個與時代相協(xié)調(diào)的,甚至是走在時代最前沿的現(xiàn)代女性。

張愛玲對母親的訓練十分配合,她不再穿侉氣的中國舊式衣服,改穿式樣新穎別致的洋裝;畫畫之外,愛玲還彈鋼琴、學英文。據(jù)張愛玲在后來的文章中對自己的評價:大約生平只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

張愛玲曾說自己:“9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還是美術做我終生的事業(yè)??戳艘粓雒鑼懜F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p>

或許是童年時光的變故,愛玲顯得比同齡人更加多愁善感,總是充滿了憂郁的感傷,看到書里夾的一朵花,聽母親說起它的歷史,竟然也會觸動心底的某一根細弦,簌簌掉下淚來。每到這時,母親會半開玩笑地對弟弟說:“看看你姐姐,可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被母親夸獎著,一高興,愛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當時《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志每月寄到了,母親會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因為她到過英國,有切身的感受,明白二馬父子因為文化差異鬧出的笑話有多滑稽。

愛玲聽母親讀,她便靠在門框上笑。一直到成人,老舍的作品中愛玲還是最喜歡《二馬》。因為一看到這篇小說,張愛玲就想起那暖融融的母女同樂的日常生活場景,和之后的冷冰冰的親子關系相比,《二馬》聯(lián)結著再怎樣努力尋找也找不回來的親情。

經(jīng)過母親的諄諄教導,張愛玲養(yǎng)成了極為矜持的淑女式的社交態(tài)度。她本就是孤獨內(nèi)向的孩子,天生多疑的她更喜歡與世隔絕,惜語如金。矜持的淑女式社交態(tài)度與她原有的性格非常合拍,所以母親很是欣慰自己的教育成果。

事實上,張愛玲不僅矜持,有時候甚至是過于拘謹?shù)摹?/p>

有一次,她的俄國鋼琴老師在家里開音樂會,可是她彈得不太好。為此,張愛玲很是愧疚,牙齒緊緊咬著嘴唇,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盡管老師并沒有批評她的意思。再后來吃點心的時候,她竟然連一點吃點心的心情也沒有了,一味地對老師說:“不吃了,謝謝?!?/p>

在母親的熏染下,她終于告別了傳統(tǒng)古板的私塾教育,再也不用一唱三嘆,站在父親的榻前背書,也不用擔心因為背不出來父親要求的篇章而挨罰。

她像所有的現(xiàn)代女孩那樣進到洋學堂里接受西方式的教育:從她九歲時寫的一封投稿信可以知道她當時正在家里補習英文,預備第二年考小學四年級;后來盡管已經(jīng)出院的父親一再大鬧著反對送她進洋學堂,但她還是被母親堅持著——據(jù)說是像拐賣人口一般地送進了美國教會辦的黃氏小學。

關于她在小學里的情況,除了在填寫入學證時由母親給她取了“張愛玲”這個名字外,另一件可以確切知道的事情是她第一次寫了一篇有頭有尾的小說。

張愛玲從小就被譽為天才。她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她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的悲劇。遇到筆畫復雜的字,她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然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篇小說,要從下面這篇算起。

那是一個三角戀愛的悲劇,以女主人公的投湖自殺為結局,故事情節(jié)很可能是她所閱讀的現(xiàn)代愛情小說的一個模仿品,至于她讓故事里的少女選擇西湖作為自殺地點,是因為她剛剛被母親領著到杭州游玩過,在她的印象里,西湖很美,盡管她母親向她指出這一情節(jié)顯得不真實,她還是固執(zhí)地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寧肯犧牲情節(jié)上的可信性,她也要讓少女的死有一種詩意的背景。

愛玲的母親是這篇小說的讀者之一,但是還有許多和她同住一個宿舍里的同學們在蚊帳里爭相翻閱,看來可以算是她第一篇在家庭以外廣有讀者的作品。

故事的主題是愛情的背叛和女人被拋棄后的絕望與自殺,對于年僅10歲的張愛玲來說,一定也是不能完全理解的,然而她竟然寫成了,她以異乎尋常的虛構能力彌補了她在理智與情感經(jīng)驗方面的不足。

說到這里,已經(jīng)是幸福家庭的尾聲了,但張廷重的本性回歸,粉碎了女兒華麗的夢。泛著多彩光華的家像是泡沫,輕輕一碰就碎了。

飄零,海中的孤島

對于張愛玲來說,父親的本性是與生俱來的“惡之花”。因為想要證明自己的愛與改變,他曾經(jīng)對母親發(fā)誓過要重新開始,可是時間會讓所有的海市蜃樓消失無形,也讓所有的真相最終浮出水面。

偽裝總是堅持不了太久,原來的那個父親又回來了,帶著他的遺少臭脾氣,打算想法子弄光母親所有的錢。

這個懦弱的男人只想到了這樣一種可憐的維護家庭的方式,他不拿出生活費,要張愛玲的母親用自己的錢補貼家用,想著把她的錢花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成了。

其實,張愛玲的父親還沒有不堪到揮霍無度的地步。他對于“衣食住”都不講究,單只注意一個“行”字,在汽車上肯花點錢。他弄光她的錢的動機,無非要把他那位有點新思想的妻子拴在家里。

耳濡目染,在張愛玲后來的文學作品中,有著遺少脾氣的男人都會想法子弄光女人的錢。大概,在張家這樣大的家族里,這樣的男人并不少見吧。

如今,已經(jīng)無法分辨張廷重這樣的做法到底是對妻子的愛,還是一個貴族遺少的自尊心不能允許妻子做“第一代出走的娜拉”,或許兩者都有吧。

愛與恨,黑與白,是與非,并不似考題一般有著分明的對與錯。生活中的事情,有著許多曖昧不明的灰色地帶,張廷重和黃逸梵(原名黃素瓊)之間的感情就處于這樣一種情況,剪不斷,理還亂,千頭萬緒,難以言明。

張愛玲的母親冰雪聰明,自然很快明白了父親的用意,所以兩人為此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嘈雜難聽的話語,有著極高的分貝,伴著玻璃、瓷器被摔碎的聲音,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在張愛玲耳邊不遠處轟隆一下子炸開。

傭人把她和弟弟拉出去,告訴他們要乖一點。她和弟弟早已經(jīng)嚇慌了,提心吊膽地在陽臺上騎著一輛小腳踏車,靜靜地不敢出聲。

沒有愛的爭吵,每一句話都赤裸裸地傷害著對方。這段婚姻的不幸即將走到盡頭。年僅10歲的張愛玲,很早就領略到了無愛婚姻的不幸。幼小的心靈留下的童年陰影,讓她對婚姻充滿了恐懼與不屑?;橐?,不過是一種關系的象征,相較于這種象征,她更看重愛。

張愛玲對這一幕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后來她提到父母的離異時帶些幽默地說:“雖然他們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p>

在張愛玲懂事以來,這是第一次,父親、母親、姑姑、弟弟還有自己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原本,她以為,母親的回歸會讓“紅的藍的”家更加明亮。

然而,父親籠罩下的張家有一種陰暗的氛圍,窗明幾凈的大房子,一點一點暗下去,暗下去……

這里變成一座孤島,四周是浩渺的海水,沒有人煙,沒有思考。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籠罩在父親的家里,她失去的,不僅是母親的愛,還有一瞬間已經(jīng)占據(jù)她心靈的現(xiàn)代文明生活。

最后的最后,張愛玲的父親和母親還是分開了。他們是協(xié)議離婚的,兩個孩子都跟父親過,但是條約上也清楚地寫明——她可以常去看母親,這帶給她很大的滿足。

無休止的爭吵終于結束了,世界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她和弟弟再也不用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雖說父母離婚后她的生活仍然充滿了不愉快,成名以后她卻不止一次地在紙上、口頭上堅持提醒人們,父母離了婚的孩子并不像人們想象得那樣不幸。

大約在張愛玲的心里,雖然得不到完整的家庭的溫暖,至少無須隨時擔心突如其來的爭吵,這真的已經(jīng)足夠了。

父母的離異于張愛玲的生活是一個轉(zhuǎn)折,從此,在張愛玲的印象中,家庭生活的色彩黯淡了下去。在母親的家的映襯下,她感受到了父親的家的束縛、封閉,她說父親的家有一種頹喪的色彩。

她曾經(jīng)這樣描寫自己的感受:“(父親與繼母結婚之后)我們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產(chǎn)業(yè),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們家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

“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作《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p>

父親的家是遲暮,母親的家是晨起的第一縷陽光。自母親回國后,張愛玲就是母親式生活的忠實追隨者。得到了復又失去,她看得見陽光,聽得見窗外的車水馬龍,可她走不出去,只能轉(zhuǎn)身面對渾噩的瞌睡、灰撲撲的舊照片,游走在陰暗與光明交界的邊緣。

她時常想起,小時候她伏在用人身上,從燈紅酒綠的起士林回家;她從瞌睡的朦朧中醒來,在奶油的回味中品嘗到了懶洋洋的暖意。同樣是懶洋洋的生活,如今只有秋天的蕭條肅殺,日之將喪,暮氣沉沉。

父母離異后,母親再次離開去法國。張愛玲在當下其實并沒有難過,母親到她住讀的學??此?,她沒有惜別的表示,母親也像很安然。一直等到母親出了鐵門,愛玲一個人站在校園里,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關閉了的紅色鐵門,風中的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可還是漠然。

站了良久,她覺得眼前的場景需要眼淚,于是眼淚來了。她在寒風中大聲地抽泣,她哭給自己看。

從小到大,她和母親一起的生活極其有限,她喜歡母親,是因為喜歡母親生活里西式的氣氛和情調(diào),并不是一個女兒對媽媽的依戀。既然“最初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現(xiàn)在也不過是回復到原先的狀態(tài)。母親這一次的短暫出現(xiàn),不過是讓家里舊式的窒息生活生出一種年輕人的夸張和激情。

其實,愛玲愛著家中的每一個人,她的愛清醒堅貞。所以,對于她,愛有多深,距離就有多遠。她曾經(jīng)這樣說: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這或許是人說她的孤絕。她在文藝里孤獨地堅貞,長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童年的一切都是她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那是一個作家最為需要的,也是她一輩子無法擺脫的需要。不過,她一直深深記得,母親是含恨遠游歐洲的,紅色鐵門外邊,她離去的背影孤獨而落寞。

張愛玲的姑姑因為和父親氣味不相投,所以和她母親一起搬了出去。母親走了,姑姑還在,姑姑的家就是母親的家。每當?shù)焦霉眉?,看到瓷磚浴盆和煤氣爐還在那里,她就覺得高興和安慰,因為那里依然有“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

這一段時間里,雖然短暫,可是“父母離婚后的孩子未必是不幸的”這類話在她身上是適用的。

此時的張愛玲已經(jīng)在學校住讀,平時不大回家,但她還是愿意去姑姑那里小住的。而父親的家,還是止于“昏睡”,太平無事地浪費著光陰,直到她有了一位繼母。母親的離開,她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可是繼母的來臨,卻讓她暗暗在心底攥緊了拳頭。

她的童年是幾經(jīng)波折的,所以她漸漸習慣了離別、習慣了冷漠,好像那是生命的必然??墒?,這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一個昔日的家庭里,硬生生插入一根鮮艷的毒刺。

曾經(jīng)遙遠的記憶

如果母親是陽光,此時她已只能靠記憶取暖。可是在她心里,太陽換了一處懸掛的地方,卻仍舊是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如今,懸掛太陽的地方忽地被其他什么東西取代了,她那顆柔軟又脆弱的心,不由得傷感起來。

夏夜的小陽臺上,當姑姑第一次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哭了。眼淚結結實實地砸在地上,在她的心底泛起了回音。

舊說部(指古代小說、筆記、雜著等一類書籍)和報上連載的鴛鴦蝴蝶派小說中無數(shù)關于繼母的故事早已讓她對繼母的形象得出了惡劣恐怖的印象,而今她竟要扮演那類故事中飽受虐待的悲苦角色——她簡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拔抑挥幸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fā)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p>

這當然只能是她的“狂想”。1934年,不管愛玲多么不愿意,繼母還是進了張家。

婚禮那天,愛玲面無表情,舉止麻木,像個小小的木偶,周圍的嘈雜仿佛與她毫無干系。她十四歲,那一刻她站在陰影下,仿佛在嚴肅地見證一個王朝的更迭。

父親再婚后,愛玲一家搬回到麥根路別墅去了。愛玲生在那里,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愛玲很少回家,見到繼母也就打聲招呼,偶爾說一兩句家常話。愛玲其實是痛恨這種冷漠的關系的,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心與心之間的鴻溝,很難填平。

這位繼母是前北洋政府總理孫寶琦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好友??蛇@位繼母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倒是有著一般人們想象中的繼母的陰毒。她總是挑三揀四地嫌棄家里不夠氣派,或者頤指氣使地苛責家里的傭人,直到逐漸辭退舊人,漸漸換成了自己的心腹。

據(jù)說,孫寶琦的官聲不好,膝下有8男16女,妻女全染上了“阿芙蓉癖”,俗稱抽大煙。女兒出嫁時,他隱瞞了這一情況,嫁過來后,張愛玲的父親也并未有什么抱怨,反而近墨者黑,自己也重新拾起了惡習。

繼母與陸小曼是朋友,婚后,她的床頭掛著陸小曼畫的油畫瓶花,她就斜歪在花瓶下面吞云吐霧。父親躺在煙榻上,煙圈裊裊升起,氤氳出一個搖搖欲墜的家族。在愛玲心中,兩種蒙太奇交織成一個結點,從此,童年生活結束了,連帶著那種春日遲遲的氣氛一并消失在煙雨中。

對于愛玲來說,家里的氣氛已經(jīng)不是她所向往的模樣。她與繼母之間的關系若即若離,走不近,但也保持禮貌。她會盡量減少在家里的時間,常?;煸趯W校里,或是與朋友出去閑逛,將時間安排得十分緊湊。

此時,愛玲已經(jīng)有了一種“旁觀者”的姿態(tài)面對生活,仿佛可以不帶一絲情感,冷冷旁觀發(fā)生的一切。

她與繼母也會有短暫的交流,但是淺嘗輒止,并不過多糾纏。日子久了,她也漸漸明白,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反倒是用一雙早熟的洞悉世事的眼睛,看透了這個無端闖入自己世界的女人。

有一次,繼母在收拾房間時無意看到了愛玲的一篇作品,題目竟然是《繼母的心》。她從來不曾覺得,這個看似冰冷的女孩靠近過她的心,卻不想閱讀過之后,句句擊中自己的神經(jīng)。此時,愛玲已經(jīng)具備了成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特質(zhì)——洞悉人性。

記憶的年輪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歲月的腳步滄桑了指尖浮華,花樣的年華,愛玲卻在羞恥、悲哀、落寞中度過。從黃氏小學畢業(yè)后,愛玲進入了圣瑪利亞女校。這是一所有著五十年歷史的美國教會女中,學校中成績優(yōu)異的畢業(yè)生可以有機會到英美的名牌大學深造。

一群花樣年華的淑女中,張愛玲感到“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長逝之后,數(shù)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她是落寞而悲哀的。繼母曾給愛玲送去兩箱子舊衣服,她說自己的衣服“料子都是很好的”,事實上,敏感的少女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殘破的領口。

在一所前沿的國際化學校中,學生們都保持著獨特的個性,將時尚演繹得別具一格。沒有人會愿意整日穿著舊衣,尤其是那上面還散發(fā)著自己所不喜愛的氣息。

愛玲永遠都不會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她幾乎天天穿,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這件衣服,也成了她記憶里的一道疤。

后來,當能夠自食其力的時候,愛玲用自己的稿費添置新衣,在花樣繁多的舞會上,她以“奇裝異服”而被大家認識。這種對服飾近乎瘋狂的癡迷與執(zhí)著,大約同此時的遭際有關系。

張愛玲長成一個大女孩,她已經(jīng)有了獨立的意識去應對生活,迎接變故。令她心痛的是弟弟張子靜。弟弟不似張愛玲那般,一方面受母親熏染極深,一方面凡事都有自己的理解與堅持。一日,愛玲放假時返回家中,竟然無意撞見弟弟在看一些極其艷俗的畫冊,他瘦小的身軀,埋在一件殘破的藍衫之內(nèi),表情無知而懵懂。那一刻,愛玲的心里再度涌起了悲哀、涌起了恨。

悲憫的身世之感、痛苦的抉擇和難堪的境遇,往往是作家開始創(chuàng)作的契機——愛玲在中文方面的才華開始顯露出來。

與大多數(shù)的天才作家一樣,與生俱來地,愛玲的身體里就流淌著文學的血液。不過,總有一個人要在懵懂的時代助她推開那扇大門。愛玲的伯樂是學校新來的國文部主任,名叫汪宏聲。

多年之后,愛玲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汪宏聲的第一次作文課,她在兩個題目之間搖擺不定,一個是“學藝敘”,另一個是“幕前人生”。她由心底覺得這位先生的思路與想法極好。

同樣,汪宏聲也敏銳地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寫作方面的“慧根”。比如愛玲的一篇《看云》,就讓他大為贊賞。

其實,此時的張愛玲已經(jīng)在校刊上發(fā)表過幾篇文章,有了初試啼聲的新鮮感。用英文撰寫的《牧羊者素描》和《心愿》已有了尋常少女不曾有的成熟筆觸,到了散文《遲暮》的發(fā)表,更讓人有驚訝的感受。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桿上;她的眼,才從青春之夢里醒過來的眼還帶著些朦朧睡意,望著這發(fā)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她是時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溫馨的世界中,她在無形中已被擯棄了,她再沒有這種資格、這種心情,來追隨那些站在時代前面的人們了!在甜夢初醒的時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虛,悵惘;悵惘自己的黃金時代的遺失。

倘若不說,誰又能相信,如此荒涼的文字是出自一個稚嫩少女的手中。后來,因為汪宏聲先生的支持與指導,愛玲發(fā)表的作品越來越多,也成了《國光》雜志的長期投稿者。

《國光》雜志的興辦者是汪宏聲先生,汪先生其實十分希望常常見到愛玲的作品。不過,犯懶是少女的通病,愛玲嘴上答應得好,卻常常以一句“我忘啦”來回復汪先生的殷殷期望。

“我忘啦”是愛玲的口頭語。她記性極差,有時候會忘記交作業(yè),甚至會忘記將鞋子放進柜子,總之,生活瑣事常常有遺漏的情況發(fā)生。后來,張愛玲成名之后,有人找到其原來的同學和老師進行采訪,大家還饒有興致地回憶著,她帶有獨特腔調(diào)的“我忘啦”。

除了寫作,愛玲保留了繪畫的愛好,這也是母親留給她的一種溫暖習慣。在配色上,愛玲更加喜愛大膽的撞色,比如蔥綠配桃紅,比如寶藍配蘋果綠?!洞竺劳韴蟆愤€曾經(jīng)引用過她的一幅作品,并付給她5元錢的稿酬。她將那筆錢換成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這又為她的美麗行囊增添了一件物品,小小的欣喜已經(jīng)足以讓她快樂很久。

那時,愛玲才17歲。

17歲的愛玲,尚且不知,接下來的時間,命運為她安排了一次無望的囚禁。她所喜愛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晚風漸涼的夜晚慢慢飛走,只剩下如生命般漫長的黑夜。她,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卻仿若永遠找不到光明。

1937年夏,張愛玲從圣瑪利亞女校畢業(yè)。1年之后,畢業(yè)典禮在美國禮拜堂舉行。愛玲的中學時代結束了。她自己說:“中學時代是不愉快的?!?/p>

在陽光里昏睡

少女舊事,凄涼地蔓延開來,在1938年的一個陰霾的上午。

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蝸居在租界的遺少家族,在日本的炮火下仍然紙醉金迷,歌舞升平。你看那手染丹寇的美少婦,她有一顆惡毒狠戾的心;你聽那回蕩在客廳洗麻將牌的嘩嘩聲音,在子彈和炮聲中分外刺耳;你聞那從煙榻上升起的灰白色煙圈,穿越鴉片戰(zhàn)爭的屈辱,一直氤氳開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當繼母惡毒的眼神投向自己時,愛玲只覺渾身陰冷。臉上火辣辣的感覺還沒退去,父親卻像瘋了一般,從樓上沖了下來。心靈的絕望讓這個18歲的少女忘記了身體的疼痛。待到她恢復神智,她已然成了被父親囚禁在府中的可憐少女。只是,嘩嘩的洗牌聲還回蕩在空空蕩蕩的街景里,仿若一曲末世哀歌從心底奏起。愛玲手捧著破碎的夢,絕望無助地枯坐在黑暗中。

愛玲畢業(yè)后,母親從國外回來了。美人遲暮,更顯動人風致。母親還帶了美國男友同行。他是個商人,四十左右的年紀,英俊瀟灑。黃逸梵此次回國,是為了愛玲留學的事。她曾約愛玲的父親談判,可張廷重卻避而不見。

畢業(yè)之于愛玲,是件開心的事。她感到自己羽翼漸豐,是時候飛出彌漫著沉腐氣息的家,掙脫羈絆,自由地追逐新生活新世界。那時候,她的想法是:“中學畢業(yè)后到英國去讀大學……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p>

去英國留學,是張愛玲一生的夙愿。命運弄人,直到生命的盡頭,她也沒能實現(xiàn)少女時的夢想。也許是夢想只為一種活著的期望,可能一直無法實現(xiàn),但生活總要繼續(xù)。

張愛玲“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母親的,母親的歸來使她欣喜,但她并不敢在父親面前表露無遺,何況她的繼母又是如此的狠厲。

可父親還是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張廷重不能忍受一直被自己撫養(yǎng)、教育的女兒,心卻向著別人,即使那人是他的前妻也不可以。對于張廷重來說,前妻就像他的一個魔咒,只要一出現(xiàn),就將他脆弱的信心全線擊潰。他覺得自己一向?qū)@個女兒很好,張愛玲如此做,作為父親的自己無緣由地生出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于是,兩人的關系陷入僵局,張廷重怎么看她都不順眼。家中的氣氛一度降到冰點。

一次,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父親扇了弟弟一個耳光。愛玲被震住了,她愣了幾秒鐘,用飯碗擋住臉,眼淚就流了下來。也許是心疼弟弟,也許是對家中可惡的氣氛感到無力、寒冷又悲涼。當時繼母莫名地看了一眼愛玲,沒好氣地說:“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愛玲丟下飯碗,快速沖到隔壁浴室,反鎖上了門,站立在鏡子前,看著眼淚流下臉頰,無聲地抽噎著。

諷刺的是,就像是電影里的特寫慢鏡頭,啪的一聲響,皮球撞到陽臺的玻璃上又彈回去,弟弟正興高采烈地玩皮球,仿佛剛才的事情沒有發(fā)生。

死氣沉沉的家、兇狠的父親、陰鷙的繼母,張愛玲覺得再在這個家中住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變得和這些人一樣,麻木,不爭氣,一種涼薄之感,從身體深處散發(fā)開來。于是,她將想要留學的事情對父親和盤托出。

張廷重在女兒糟糕的“演講的方式”下大發(fā)雷霆,他瞪圓了眼睛,將憤怒的火噴射出來,嚇呆了女兒。父親認為,愛玲分明是受到了母親的挑唆,原本無事,現(xiàn)在一回來就要將女兒帶離他身邊。而繼母當場就以潑婦罵街的架勢罵了起來:“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什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也只好做姨太太!”

矛盾一點一點積累,最后像洪水一樣爆發(fā)了,隨后就出現(xiàn)了飯桌上的那一幕。不過,事件沒有就此停息,幾個敏感的人同處一個屋檐下,一不留神,就會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

此時,正逢日本進攻上海,張愛玲父親的家在蘇州河旁邊,夜晚總有炮火聲,難以入睡,愛玲便去母親的家住了兩個星期?;丶夷翘?,愛玲側耳細聽,發(fā)覺樓上在打麻將,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想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不料愛玲一抬頭,竟看見繼母半倚在樓梯上,手中端著一盞茶,口氣不善地責備愛玲:“你怎么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

張愛玲回答對父親說過。

繼母冷笑:“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里哪兒還有我呢?”說罷竟然抬手打了愛玲一個耳光。愛玲從未受過這個氣,況且,對這個毫無大家閨秀樣子的繼母,愛玲早就深惡痛絕。她本能地想還手,卻被兩個老媽子趕來拉住了。繼母見狀,一路狂奔著上樓去向愛玲的父親告狀,并尖叫道:“她打我!她打我!”

喊聲回蕩在空氣中,愛玲有一種大禍臨頭之感,仿佛世界末日降臨:“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清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jīng)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

父親沖下樓來,拳腳交加,怒吼著要打死她。她只覺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shù)次,耳朵也震聾了”。直到她倒下身去,躺在地上,他還揪住她的頭發(fā),又是一陣踢,直到被人拉開。繼母則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添油加醋。

愛玲想起母親的話,“如果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愛玲沒有反抗,她麻木地待在原地,窒息的感覺蔓延開來,一種叫作“親情”的東西漸漸遠離。她卑微、絕望地等待著,等待這場鬧劇的結束。這一刻,愛玲覺得,親情像一把利刃,刺穿了她寒冷的胸膛。驕傲,早就碎了一地。

父親走后,她立刻要去報巡捕房。大門鎖著,她撒潑,叫鬧,踢門,想引起門外警衛(wèi)的注意,然而,她終究沒能突破淑女教育的熏染,她不知如何應對這一類的事情。

她被監(jiān)禁在一間空房里,父親揚言要用手槍打死她。這時候,往日僅僅給她頹喪之感的家露出了另一重面目,她把這面目寫進了小說《半生緣》里,被監(jiān)禁的顧曼楨的原型就是這一時期的愛玲。“我生在里面的這座房屋突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xiàn)出青白的粉墻,片面的、癲狂的……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p>

之后,愛玲患了痢疾,父親只給她請醫(yī)生,卻不給她吃藥。發(fā)燒,人像在半空中飄著,幻想、哀悼,一切真實與不真實的場景,交疊出現(xiàn),愛玲覺得自己要瘋了?!啊稍诖采峡粗锒牡嗟奶欤瑢γ娴拈T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朦朧朧地生在這所房子里,也朦朧地死在這里嗎?死了就在園子里埋了?!?/p>

她只有一個念頭:逃出去,離開這個家。因為“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我了”。

《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九尾龜》中越獄的情節(jié),一下子全都跑了出來。她想到《九尾龜》中的一個人物用被單結成繩子,從窗戶里縋出去,對照著自己當下的情況,她可以從花園里翻墻頭出去,墻邊的鵝棚正可踏腳,她甚至把夜深人靜時會將棚中的兩只鵝驚得叫起來這樣的細節(jié)也想到了。

她在床上“傾全力”聽著大門的每一次開關,巡警抽出銹澀門閂的咕滋咖滋聲、大門打開時的嗆啷啷的巨響、通向大門的那條煤屑路上有人走過時沙子發(fā)出的吱吱聲,聲聲入耳,甚至夢中也聽到這些聲音。

一等到可以扶著墻行走,她便設法從保姆口中套出了兩個巡警的換班時間,又伏在窗上用望遠鏡張望門外馬路上有無行人,而后挨著墻一步步摸到鐵門邊,撥出門閂,閃身出去——她成功了。

多年后她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仍然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流露筆端:“……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歷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p>

短短的幾步路、幾分鐘,愛玲終于逃離了藩籬。她回到了人間,卻不知,命運在奪走了父愛之后,又再一次考驗著愛玲對母愛的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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