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紛紛歌舞賽蛇蟲,
酒醴牲牢告潔豐。
果有神靈來護佑,
天寒何故不臨工?
這是我父親在鄭州辦河工時(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年)做的十首《鄭工合龍紀事詩》的一首。他自己有注道:
“霜雪既降,凡俗所謂‘大王’‘將軍’化身臨工者皆絕跡不復(fù)見?矣。”
“大王”“將軍”都是祀典里的河神;河工區(qū)域內(nèi)的水蛇蝦蟆,往往被認為大王或?qū)④姷幕?,往往享受最隆重的祠祭禮拜。河工是何等大事,而國家的治河官吏不能不向水蛇蝦蟆磕頭乞憐,真是一個民族的最大恥辱。我父親這首詩不但公然指斥這種迷信,并且用了一個很淺近的證據(jù),證明這種迷信的荒誕可笑。這一點最可表現(xiàn)我父親的思想的傾?向。
我父親不曾受過近世自然科學(xué)的洗禮,但他很受了程頤朱熹一系的理學(xué)的影響。理學(xué)家因襲了古代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用“氣”和“理”兩個基本觀念來解釋宇宙,敢說“天即理也”“鬼神者,二氣(陰陽)之良能也”。這種思想,雖有不徹底的地方,很可以破除不少的迷信。況且程朱一系極力提倡“格物窮理”,教人“即物而窮其理”,這就是近世科學(xué)的態(tài)度。我父親做的《原學(xué)》,開端便說:
天地氳氤,萬物化生。
這是采納了理學(xué)家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他做的《學(xué)為人詩》的結(jié)論是: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shù):
窮理致知,反躬踐實,
黽勉于學(xué),守道勿失。
這是接受了程朱一系格物窮理的治學(xué)態(tài)度。
這些話都是我四五歲時就念熟了的。先生怎樣講解,我記不得了;我當時大概完全不懂得這些話的意義。我父親死得太早,我離開他時,還只是三歲小孩,所以我完全不曾受著他的思想的直接影響。他留給我的,大概有兩方面:一方面是遺傳,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一方面是他留下了一點程朱理學(xué)的遺風(fēng):我小時跟著四叔念朱子的《小學(xué)》,就是理學(xué)的遺風(fēng);四叔家和我家的大門上都貼著“僧道無緣”的條子,也就是理學(xué)家庭的一個招牌。
我記得我家新屋大門上的“僧道無緣”條子,從大紅色褪到粉紅,又漸漸變成了淡白色,后來竟完全剝落了。我家中的女眷都是深信神佛的。我父親死后,四叔又上任做學(xué)官去了,家中的女眷就自由拜神佛了。女眷的宗教領(lǐng)袖是星五伯娘,她到了晚年,吃了長齋,拜佛念經(jīng),四叔和三哥(是她過繼的孫子)都不能勸阻她,后來又添上了二哥的丈母,也是吃長齋念佛的,她常來我家中住。這兩位老太婆做了好朋友,常勸誘家中的幾房女眷信佛。家中人有病痛,往往請她們念經(jīng)許愿還?愿。
二哥的丈母頗認得字,帶來了《玉歷鈔傳》《妙莊王經(jīng)》一類的善書,常給我們講說目連救母游地府,妙莊王的公主(觀音)出家修行等等故事。我把她帶來的書都看了,又在戲臺上看了《觀音娘娘出家》全本連臺戲,所以腦子里裝滿了地獄般殘酷景象。
后來三哥得了肺癆病,生了幾個孩子都不曾養(yǎng)大。星五伯娘常為三哥拜神佛,許愿,甚至于召集和尚在家中放焰口超度冤魂。三哥自己不肯參加行禮,伯娘常叫我去代替三哥跪拜行禮。我自己幼年身體也很虛弱,多病痛,所以我母親也常請伯娘帶我去燒香拜佛。依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我母親也曾把我許在觀音菩薩座下做弟子,還給我取了一個佛名,上一字是個“觀”字,下一字我忘了。我母親愛我心切,時時教我拜佛拜神總須誠心敬禮。每年她同我上外婆家去,十里路上所過廟宇路亭,凡有神佛之處,她總教我拜揖。有一年我害肚痛,眼睛里又起翳,她代我許愿:病好之后親自到古塘山觀音菩薩座前燒香還愿。后來我病好了,她親自跟伯娘帶了我去朝拜古塘山。山路很難走,她的腳是終年疼的,但她為了兒子,步行朝山,上山時走幾步便須坐下歇息,卻總不說一聲苦痛。我這時候自然也是很誠心地跟著她們禮拜。
我母親盼望我讀書成名,所以常常叮囑我每天要拜孔夫子。禹臣先生學(xué)堂壁上掛著一幅朱印石刻的吳道子畫的孔子像,我們每晚放學(xué)時總得對他拜一個揖。我到大姊家去拜年,看見了外甥章硯香(比我大幾歲)供著一個孔夫子神龕,是用大紙匣子做的,用紅紙剪的神位,用火柴盒子做的祭桌,桌子上貼著金紙剪的香爐燭臺和貢獻,神龕外邊貼著許多紅紙金紙的圣廟匾額對聯(lián),寫著“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一類的句子。我看了這神龕,心里好生羨慕,回到家里,也造了一座小廟。我在家中尋到了一只燕窩匣子,做了圣廟大庭;又把匣子中間挖空一方塊,用一只小匣子糊上去,做了圣廟的內(nèi)堂,堂上也設(shè)了祭桌、神位、香爐、燭臺等等。我在兩廂又添設(shè)了顏淵子路一班圣門弟子的神位,也都有小祭桌。我借得了一部《聯(lián)語類編》,抄出了許多圣廟聯(lián)匾句子,都用金銀錫箔做成匾對,請近仁叔寫了貼上。這一座孔廟很費了我不少的心思。我母親見我這樣敬禮孔夫子,她十分高興,給我一張小桌子專供這神龕,并且給我一個銅香爐;每逢初一和十五,她總教我焚香敬禮。
這座小神廟,因為我母親的加意保存,到我二十七歲從外國回家時,還不曾毀壞。但我的宗教虔誠卻早已摧毀破壞了。我在十一二歲時便已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
二
有一天,我正在溫習(xí)朱子的《小學(xué)》,念到了一段司馬溫公的家訓(xùn),其中有論地獄的話,說:
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p>
我重讀了這幾句話,忽然高興地直跳起來。《目連救母》《玉歷鈔傳》等書里的地獄慘狀,都呈現(xiàn)在我眼前,但我覺得都不怕了。放焰口的和尚陳設(shè)在祭壇上的十殿閻王的畫像,和十八層地獄的種種牛頭馬面用鋼叉把罪人叉上刀山,叉下油鍋,拋下奈何橋去喂餓狗毒蛇——這種種慘狀也都呈現(xiàn)在我眼前,但我現(xiàn)在覺得都不怕了。我再三念這句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蔽倚睦锖芨吲d,真像地藏王菩薩把錫杖一指,打開地獄門了。
這件事我記不清在哪一年了,大概在十一歲時。這時候,我已能夠自己看古文書了。禹臣先生教我看《綱鑒易知錄》,后來又教我改看《御批通鑒輯覽》。《易知錄》有句讀,故我不覺吃力?!锻ㄨb輯覽》須我自己用朱筆點讀,故讀得很遲緩。有一次二哥從上?;貋?,見我看《御批通鑒輯覽》,他不贊成;他對禹臣先生說,不如看《資治通鑒》。于是我就點讀《資治通鑒》了。這是我研究中國史的第一步。我不久便很喜歡這一類歷史書,并且感覺朝代帝王年號的難記,就想編一部《歷代帝王年號歌訣》。近仁叔很鼓勵我做此事,我真動手編這部七字句的歷史歌訣了。此稿已遺失了,我已不記得這件野心工作編到了哪一朝代。但這也可算是我的整理國故的破土工作??墒钦l也想不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竟會大大地影響我的宗教信仰,竟會使我變成一個無神論者。
有一天,我讀到《資治通鑒》第一三六卷,有一段范縝(齊梁時代人,死時約在西歷五一〇年)反對佛教的故事,說:
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zhì),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
我先已讀司馬光論地獄的話了,所以我讀了這一段議論,覺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馬光的話教我不信地獄,范縝的話使我更進一步,就走了無鬼神的路。范縝用了一個譬喻,說形和神的關(guān)系就像刀子和刀口的鋒利一樣;沒有刀子,便沒有刀子的“快”了;那么,沒有形體,還能有神魂嗎?這個譬喻是很淺顯的,恰恰合一個初開知識的小孩子的程度,所以我越想越覺得范縝說得有道理。司馬光引了這三十五個字的《神滅論》,居然把我腦子里的無數(shù)鬼神都趕跑了。從此以后,我不知不覺地成了一個無鬼無神的人。
我那時并不知道范縝的《神滅論》全文載在《梁書》(卷四八)里,也不知道當時許多人駁他的文章保存在《弘明集》里。我只讀了這三十五個字,就換了一個人。大概司馬光也受了范縝的影響,所以有“形既朽滅,神亦飄散”的議論;大概他感謝范縝,故他編《通鑒》時,硬把《神滅論》摘了最精彩的一段,插入他的不朽的歷史里。他決想不到,八百年后這三十五個字竟感悟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
《通鑒》又記述范縝和竟陵王蕭子良討論“因果”的事,這一段在我的思想上也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原文如下:
子良篤好釋氏,招致名僧,講論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蛴H為眾僧賦食行水,世頗以為失宰相體。
范縝盛稱無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貴貧賤?”縝曰,“人生如樹花同發(fā),隨風(fēng)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guān)籬墻,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fù)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無以難。
這一段議論也只是一個譬喻,但我當時讀了只覺得他說的明白有理,就熟讀了記在心里。我當時實在還不能了解范縝的議論的哲學(xué)意義。他主張一種“偶然論”,用來破壞佛教的果報輪回說。我小時聽慣了佛家果報輪回的教訓(xùn),最怕來世變豬變狗,忽然看見了范縝不信因果的譬喻,我心里非常高興,膽子就大得多了。他和司馬光的神滅論教我不怕地獄;他的無因果論教我不怕輪回。我喜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我信服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
三
我的思想經(jīng)過了這回解放之后,就不能虔誠拜神拜佛了。但我在我母親面前,還不敢公然說出不信鬼神的議論。她叫我上分祠里去拜祖宗,或去燒香還愿,我總不敢不去,滿心里的不愿意,我終不敢讓她知?道。
我十三歲的正月里,到大姊家去拜年,住了幾天,到十五日早晨,才和外甥硯香回我家去看燈。他家的一個長工挑著新年糕餅等物事,跟著我們走。
半路上到了中屯外婆家,我們進去歇腳,吃了點心,又繼續(xù)前進。中屯村口有個三門亭,供著幾個神像。我們走進亭子,我指著神像對硯香說,“這里沒有人看見,我們來把這幾個爛泥菩薩拆下來拋到茅廁里去,好嗎?”
這樣突然主張毀壞神像,把我的外甥嚇住了。他雖然聽我說過無鬼無神的話,卻不曾想到我會在這路亭里提議實行搗毀神像。他的長工忙勸阻我道:“穈舅,菩薩是不能得罪的?!蔽衣犃诉@話,更不高興,偏要拾石子去擲神像。恰好村子里有人下來了,硯香和那長工就把我勸走?了。
我們到了我家中,我母親煮面給我們吃,我剛吃了幾筷子,聽見門外鑼鼓響,便放下面,跑出去看舞獅子了。這一天來看燈的客多,家中人都忙著照料客人,誰也不來管我吃了多少面,我陪著客人出去玩,也就忘了肚子餓了。
晚上陪客人吃飯,我也喝了一兩杯燒酒。酒到了餓肚子里,有點作怪。晚飯后,我跑出大門外,被風(fēng)一吹,我有點醉了,便喊道:“月亮,月亮,下來看燈!”別人家的孩子也跟著喊,“月亮,月亮,下來看燈!”
門外的喊聲被屋里人聽見了,我母親叫人來喚我回去。我怕她責(zé)怪,就跑出去了。來人追上去,我跑得更快。有人對我母親說,我今晚上喝了燒酒,怕是醉了。我母親自己出來喚我,這時候我已被人追回來了。但跑多了,我真有點醉了,就和他們抵抗,不肯回家。母親抱住我,我仍喊著要月亮下來看燈。許多人圍攏來看,我仗著人多,嘴里仍舊亂喊。母親把我拖進房里,一群人擁進房來看。
這時候,那位跟我們來的章家長工走到我母親身邊,低低地說:“外婆(他跟著我的外甥稱呼),穈舅今夜怕不是吃醉了吧?今天我們從中屯出來,路過三門亭,穈舅要把那幾個菩薩拖下來丟到茅廁里去。他今夜嘴里亂說話,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來了。”
這幾句話,他低低地說,我靠在母親懷里,全聽見了。我心里正怕喝醉了酒,母親要責(zé)罰我;現(xiàn)在我聽了長工的話,忽然想出了一條妙計。我想:“我胡鬧,母親要打我;菩薩胡鬧,她不會責(zé)怪菩薩?!庇谑俏揖汪[得更兇,說了許多瘋話,好像真有鬼神附在我身上一樣!
我母親著急了,叫硯香來問,硯香也說我日里的確得罪了神道。母親就叫別人來抱住我,她自己去洗手焚香,向空中禱告三門亭的神道,說我年幼無知,觸犯了神道,但求神道寬宏大量,不計較小孩子的罪過,寬恕了我。我們將來一定親到三門亭去燒香還愿。
這時候,鄰舍都來看我,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有些婦女提著“火筩”(徽州人冬天用瓦壚裝炭火,外面用篾絲作籃子,可以隨身攜帶,名為火筩),房間里悶熱的很。我熱的臉都紅了,真有點像醉人。
忽然門外有人來報信,說,“龍燈來了,龍燈來了!”男男女女都往外跑,都想趕到十字街口去等候看燈。一會兒,一屋子的人都散完了,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房里的悶熱也消除了,我也疲倦了,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母親許的愿好像是靈應(yīng)了。第二天,她教訓(xùn)了我一場,說我不應(yīng)該瞎說,更不應(yīng)該在神道面前瞎說。但她不曾責(zé)罰我,我心里高興,萬想不到我的責(zé)罰卻在一個月之后。
過了一個月,母親同我上中屯外婆家去。她拿出錢來,在外婆家辦了豬頭供獻,備了香燭紙錢,她請我母舅領(lǐng)我到三門亭里去謝神還愿。我母舅是個虔誠的人,他恭恭敬敬地擺好供獻,點起香燭,陪著我跪拜謝神。我忍住笑,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心里只怪我自己當日扯謊時,不曾想到這樣比挨打還更難為情的責(zé)罰!
直到我二十七歲回家時,我才敢對母親說那一年元宵節(jié),附在我身上胡鬧的不是三門亭的神道,只是我自己。母親也笑了。
十九,十二,廿五 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