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詩
維納斯與阿多尼
讓那些烏合之眾去崇尚卑微的事情吧，
愿金燦的阿波羅賜我溢滿卡斯塔利亞靈泉的水杯。
獻(xiàn) 詞
謹(jǐn)呈尊貴的南安普頓伯爵兼蒂契菲爾德男爵亨利·萊阿斯利閣下
尊貴的閣下：
我深知將這粗鄙的詩行獻(xiàn)與您閣下大人，這對您將是一種怎樣的冒犯，世人將怎樣譴責(zé)我選擇了您這強(qiáng)有力的靠山來支撐如此不足道的負(fù)擔(dān)；然而，只要尊貴的大人您對它似感到愉快，我即認(rèn)為自己已得到了至高的褒獎，并發(fā)誓要利用一切閑暇時光，直到我以更佳的作品呈獻(xiàn)與您以表達(dá)我對您的敬意。但假定我這首部詩作被認(rèn)定是有缺陷的，我會為它曾擁有如此高貴的教父，并在耕作之后土地仍如此貧瘠而感到羞愧，唯恐這土地將來會給我?guī)砀⒈〉氖粘?。我因此將它呈奉給尊貴的閣下您，請您予以勘察，以使尊貴的您心中感到滿意，而我則期盼它始終能滿足您的愿望及世人的期許。
您最忠實(shí)的仆從
威廉·莎士比亞
太陽初升，帶一輪暗紅的圓臉
向滴露灑淚的清晨作最后告別，
面頰紅潤的阿多尼正忙著追趕。
他拿愛情當(dāng)笑柄，只喜歡打獵。
苦苦相思的維納斯緊追不舍，
向他求愛，像個冒失的求婚者。
“你可比我美得多，”她這樣開口說，
“野地的花王，美麗得無與倫比，
比壯男更加可愛，教仙女遜色。
較玫瑰紅得鮮艷，比鴿子更白皙：
自然造了你，和她自己爭高低，
說世界伴隨著你的生命而終止。
“你美的奇跡，聽從我，別讓馬奔跑，
把他高傲的頭勒緊，抵住鞍頭。
假如你屈就這好意，作為酬勞
千萬個甜美的樂趣由你來享受：
快來坐，這里沒有毒蛇的嘶嘶聲，
坐好了別動，我要吻遍你全身。
“不要厭膩不情愿，別緊閉嘴唇，
而是要無數(shù)的親吻還讓它覺得餓，
讓雙唇在不斷的親吻中紅潤白嫩：
十個吻好比才一個，二十個頂一個。
夏日一整天像一個時辰般短暫，
在打磨時光的玩樂中讓日子消散。”
她說著，將他潮熱的手掌抓牢，
那掌心聚集了精氣和生命的力量，
她激動得戰(zhàn)栗，喚它為止痛香膏，
人世間最好的藥膏教女神歡暢：
欲望使得她心急氣躁添力氣，
猛地一把將阿多尼拽下坐騎。
駿馬的韁繩搭在她一條臂膀上，
另一條臂膀摟緊那嬌嫩的少年，
他滿臉輕蔑，雙頰羞得紅又漲，
對這樂子沒興趣，不懂得尋歡：
她的熱情紅似火，像煤炭燒得旺，
他羞得滿臉緋紅，卻冷淡如冰霜。
她敏捷地將那打著飾扣的韁繩
系在粗枝上。愛情啊來得急切！
就在這一刻，駿馬已經(jīng)被拴緊，
她開始露身手教騎師就范服帖：
她向后推搡他，就好像她被推向前，
她用力制服他，可他卻完全不情愿。
他身子剛倒地她就急忙躺下來，
這兩個都用胳臂和腰部撐起身：
時而她輕撫他的臉，時而他滿懷
惱怒罵不停，她趕緊堵住他嘴唇，
一邊吻一邊說，嬌媚的話兒說不夠：
“你若是還罵，就永遠(yuǎn)不讓你開口?！?/p>
他羞得面龐似火燒，她滿臉淚花
澆冷了他那處女般紅潤的臉蛋，
再用風(fēng)似的嘆息和金色的柔發(fā)
把她追逐得濕漉漉的面頰吹干。
他罵她不識羞恥，且行為不軌，
話音還沒落，她便吻得他閉了嘴。
她好似一只餓鷹，腹中空蕩蕩，
用尖喙撕扯著羽毛、皮肉和尸骨，
她撲閃雙翼，狼吞虎咽急慌慌，
要么噎著喉嚨，要么獵物下肚：
就這樣她吻他的眉毛、面頰和下巴，
吻完了，重新吻一遍，絕不作罷。
他強(qiáng)行被逼嘆無奈，可心中不服，
躺地上直沖著她的臉呼呼喘氣。
她吸了這氣息，好似吸食了仙露，
說這是天國的仙氣，高貴無比，
巴不得她雙頰是長滿鮮花的樂園，
讓這番雨露的精華來滋養(yǎng)澆灌。
瞧啊，好一只小鳥在巢中亂撲跳，
阿多尼被緊緊束縛在她的懷里。
羞愧和畏懼的抗?fàn)幜钏臒┰辏?/p>
那一雙憤怒的眼睛卻更加亮麗：
雨水使已經(jīng)漲滿的河水再高漲，
這必然導(dǎo)致那河水溢出河床。
她一遍遍哄他央求他，好話說盡，
給他講美妙的故事想將他打動。
可他仍又惱又煩，滿心的憤恨，
臉頰氣得煞白，又羞得緋紅：
她最愛他這紅臉蛋，說起那煞白，
她心里的最愛有了這就更加歡快。
無論他啥模樣，她總是充滿愛意，
憑借美麗而非凡的神手她發(fā)誓，
要擁有他溫柔的心胸，絕不放棄，
直到他不再讓她流淚，停止?fàn)巿?zhí)。
她已是淚雨漣漣，雙頰濕漉漉，
親一個甜吻便償還無盡的債務(wù)。
他答應(yīng)了她的懇求，將下巴微微抬，
像一只小
隱約在浪花間窺探，
它剛一露頭，鴨子們就蜂擁過來，
就這樣他抬起她極度渴望的臉蛋。
可就在她的唇要貼近揚(yáng)起的面龐，
他閃爍著眼睛把嘴唇扭向了一旁。
比起烈日下旅行者對水的渴求，
她期盼愛情的恩澤更熱烈更焦渴。
眼見有療效的良方卻無法到手，
她痛哭，按捺不住愛情的烈火：
“可憐我！”她哭訴，“鐵石心腸少年郎！
我求你一吻，你為何羞怯躲一旁？
“有個人來向我求愛就像我求你，
還不惜發(fā)動慘烈而恐怖的戰(zhàn)爭。
激戰(zhàn)中他強(qiáng)健的脖頸高高揚(yáng)起，
每一場廝殺他都能最終獲勝。
可要是他被我俘獲就服服帖帖，
央求我給他你不求就有的一切。
“在我的祭壇上他放下那桿長矛
和破舊的盾牌，頭盔上的羽毛直挺。
為了我他學(xué)著去嬉戲玩樂和舞蹈，
耍把戲逗樂打趣迎笑臉，再調(diào)情。
戰(zhàn)鼓和血紅的戰(zhàn)旗他全都瞧不上，
把我的臂膀當(dāng)戰(zhàn)場我的床做營帳。
“但凡他要的一切全憑我來支配，
一條紅色的玫瑰鏈便使他成囚犯。
強(qiáng)力造出的鋼鐵服從更強(qiáng)的指揮，
可對我羞怯的藐視，他順從百般。
別再耍性子，別吹噓你那點(diǎn)力量，
要征服那擊敗戰(zhàn)神的女神是妄想。
“把你那可愛的嘴唇湊過來親一親——
我的唇不比你的美，可也紅得艷——
這親吻屬于你自己，也令我歡心。
地上有啥好看的？快抬起你的臉。
細(xì)看我眼睛，你的美就在我眼中，
眼睛中有眼睛，為何唇和唇不相碰？
“親吻你怕難為情？那就閉上眼，
我也把眼睛閉起來，白晝變夜晚。
愛情只留給一對情人去尋歡：
作樂要大膽，可別叫外人看見。
我們就靠在這藍(lán)色紫羅蘭花束旁，
這事兒定沒人會窺見去到處亂講。
“你那誘人的雙唇青澀而鮮嫩，
還在未熟的當(dāng)口兒，好教人嘗個夠。
別浪費(fèi)這大好年華，虛度了光陰，
美麗的年少時光別白白溜走。
好花兒就得在盛開時趕快采摘，
否則不多時它們就褪色衰敗。
“有一天我美容不再，皺紋滿面，
又老又丑，體態(tài)佝僂，嗓子啞，
眼流淚，身子冷，一臉倦怠，討人嫌，
干癟，枯萎，渾身無力，眼睛瞎，
到那時你盡管收手，我不再屬于你，
但此時我毫無瑕疵，你為何厭棄？
“在我的額頭上見不到一絲皺紋，
灰色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動閃閃亮：
我的美一年年增長好似那初春，
皮膚柔嫩而豐潤，生命力興旺。
手掌濕又滑，若是你的手觸摸它，
它就會在你的手掌中分解、融化。
“和我說說話，會讓你心醉神迷，
要么像小仙人跳蕩在綠色的草地，
或是像飄散著柔美長發(fā)的小仙女，
在沙洲上翩翩起舞，腳印無蹤跡。
愛情是精氣，源于火一樣的熱力，
別往下沉落，要輕盈地向上升起。
“你看我躺在這長滿月見草的岸邊，
綿軟的花朵像結(jié)實(shí)的樹木托著我：
兩只輕快的鴿子牽引我上藍(lán)天，
從清晨到夜晚，有興致和我玩樂。
愛情是如此輕快，可愛的少年，
還是如你所想象的沉重而討厭?
“莫非是你的心在和你的臉相親？
右手真能在左手上把愛情抓牢？
那就向自己求婚，再拒絕這愛情：
偷走自己的自由，又埋怨這偷盜。
納西瑟斯就這樣自己作踐了自己，
向小溪中親吻自己的影子而溺斃。
“造火炬為照亮，戴寶石為裝飾，
美味要人嘗，嬌艷需有人欣賞。
香草發(fā)香味，樹液流淌結(jié)果實(shí)。
萬物為自己生長便是濫用生長：
種子來源于種子，美產(chǎn)生了美，
你得到誕生，繁衍的責(zé)任不能推。
“若大地不依靠你的后代來養(yǎng)育，
你為何要吸收大地物產(chǎn)的養(yǎng)分？
你按照自然的法則該生兒育女，
你死了，兒女會延續(xù)你的生命：
盡管你已經(jīng)離世，你仍不消亡，
你的容貌活躍在后代的身上?！?/p>
這時候單相思的仙后開始冒汗，
在他們斜躺的地方樹影全不見。
太陽神身披正午灼熱的衣衫，
瞪著燒紅的眼睛向他們俯瞰。
巴不得阿多尼趕著車駕飛奔，
而自己能如少年般陪伴著女神。
阿多尼沒精打采，滿臉沮喪，
他表情凝重，眼神黯淡心不甘，
緊鎖的眉頭占據(jù)了俊俏的面龐，
如同霧蒙蒙的云朵將天空遮暗。
他哭喪著臉兒叫嚷：“呸，別談愛！
太陽灼燒我面頰，我一定得走開?！?/p>
“唉，”維納斯說，“你年輕卻如此無情，
有什么不足道的借口能讓你離去！
我要吹一口仙氣，柔和的微風(fēng)
會吹涼正在下沉的太陽的熱力。
我還要為你遮陰，用我的長發(fā)，
若長發(fā)燒著了，就用淚水澆滅它。
“從天堂灑下的陽光耀眼而溫和，
瞧??！我就躺在你和太陽之間：
我受到太陽灼熱的傷害并不多，
燒我的是你的眼中射出的火焰，
假如我不能永生，生命便會于
上天的太陽和你這太陽間終止。
“你固執(zhí)如頑石，心腸比鋼鐵還硬？
滴水能穿石啊，你比頑石更強(qiáng)固：
你是否婦人所生養(yǎng)，怎能對愛情
沒感覺，不知曉缺少愛情的痛苦？
哎呀，假如你母親也如此心狠，
她就會死去，你壓根不會出生。
“我是什么人，你對我如此輕看？
難道我向你求愛會帶來大禍？
可憐的親吻會使你雙唇暗淡？
說點(diǎn)好話吧，美少年，否則就沉默：
給我一個吻，我把它回敬給你，
若要兩個吻，那一個便是利息。
“呸！冷漠的頑石，沒生氣的畫像，
精雕細(xì)刻的偶像，卻遲鈍而麻木，
這塑像沒用途，只讓人看著舒暢，
相貌似人形，卻不是婦人所養(yǎng)育：
盡管你像個男子，卻并非真男子，
只有真男子會欣然與愛人親昵?！?/p>
說完了，她已急切得再無法出聲，
高漲的激情讓一切都暫時停息，
面頰紅，眼似火，熱情燒得她發(fā)昏：
愛的女神，已愛得喪失了理智；
一忽兒哭泣，一忽兒說個沒完，
她抽抽搭搭，話兒總被自己打斷。
有時她搖頭，然后又搖動他的手，
這會兒她盯著他瞧，過會兒低頭看；
有時候她雙臂圍起來把他緊緊摟，
她要抱住他，他卻百般不情愿：
他努力掙扎著從她的懷中脫逃。
她則將百合般的手指緊握攥牢。
“親人兒，”她說，“我已經(jīng)把你圍住，
圍在這象牙般潔白的柵欄里邊兒，
我就是樂園，你是只可愛的小鹿：
你可在我山上吃草或深谷中撒歡兒，
在我的唇邊放牧，若草兒枯黃，
就向下游蕩，快樂的泉水在流淌。
“我這個園子你可以盡情享用，
深谷中水草豐潤，平原宜人，
圓滾的雙丘聳起，灌木叢生，
能給你遮風(fēng)擋雨，還給你庇蔭：
做我的小鹿吧，我這樂園真正好，
沒有狗兒來惹你，隨它去汪汪叫?！?/p>
聽到這番話阿多尼輕蔑地笑笑，
雙頰上顯露出一對可愛的酒窩；
愛神造了這淺坑，若愛神不保，
他也好在這小小的墳?zāi)怪邪才P，
他早就知曉，假如他來到此地，
必定會活下去，因?yàn)閻矍椴凰馈?/p>
兩個可愛的小圓坑，迷人的陷阱，
像張開的小嘴，將維納斯一口吞下去：
她愛得瘋狂，此時又怎會清醒？
已受了第一次重?fù)?，何須第二次?/p>
可憐的女神，被愛的法則拋棄，
愛上個臉蛋，正在嘲笑她自己。
這會兒她該做什么，要怎樣開口？
她好話已說盡，內(nèi)心卻更加哀傷。
時間已流逝，她愛的人兒卻要走。
他極力掙脫那將他緊摟的臂膀：
“可憐我吧！”她哭叫，“你發(fā)發(fā)慈悲！”
他一跳逃走了，匆忙地躍上馬背。
可是，瞧啊，前面不遠(yuǎn)的樹叢里，
有一匹健壯的母馬正熱情高漲，
她瞥見阿多尼那四蹄踏地的坐騎，
便打著響鼻跑過來，嘶鳴聲聲響。
樹樁上拴著的駿馬揚(yáng)起脖頸，
掙斷韁繩直沖著那母馬飛奔。
他又跳又叫，吐著氣，忘乎所以，
纏著的肚帶被掙脫，散落在一旁，
堅硬的蹄子踩踏得地面陷下去，
像天庭的雷鳴，地下發(fā)出了回響，
嘴里的鐵嚼子被他用猛力咬斷，
駕馭他的東西反過來由他掌管。
他豎起耳朵，那原本編結(jié)起來
垂在頸背上的馬鬃一根根直立，
他兩個鼻孔吸進(jìn)了空氣又噴出來，
就好像噴出的是來自火爐的水汽：
他眼睛閃爍著蔑視一切的火光，
顯出十足的勇氣和高漲的欲望。
他時而踏碎步小跑，像是數(shù)步子，
帶著那文雅的莊嚴(yán)和謙遜的得意，
忽而又立起后腿，騰躍，嬉戲，
好似在說：“看啊，我多么有力氣，
我是在展露一身的功夫去吸引
一旁標(biāo)致的小母馬好教她聽命?！?/p>
他怎會聽主人那氣憤忙亂的吆喝聲？
“喂喂，”主人哄他，“聽著，快停！”
他哪里顧得馬勒緊、馬刺踢得疼？
哪顧得馬飾是否美、馬衣是否正？
他的眼睛里只看見他的小母馬，
高傲的目光中沒有哪個比過她。
假如畫師想繪出俊美的馬匹，
畫得比真馬還要更強(qiáng)健優(yōu)雅，
那技藝是在跟自然的天工爭高低，
仿佛畫的馬超過了現(xiàn)實(shí)中的活馬：
這坐騎就像在畫中，論體格、勇氣、
毛色和步態(tài)，一般的真馬不能比。
蹄子滾圓骨節(jié)短，叢毛硬又粗，
胸脯寬闊眼睛圓，頭小鼻孔大，
頸背高聳耳朵短，腿長力量足，
鬃毛細(xì)軟尾巴粗，臀寬厚皮細(xì)滑：
瞧瞧，好馬該有的他全都擁有，
只缺個在他背上馳騁的好騎手。
他忽而疾速狂奔，再駐足盯著瞧，
緊接著又猛跑攪起了一片羽毛，
他準(zhǔn)備和風(fēng)兒做游戲追逐賽跑，
可他那是飛還是跑誰也不知道：
呼嘯著掠過鬃毛和尾巴的疾風(fēng)
吹起了毛發(fā)像羽翼一般在舞動。
他看著他的所愛，沖著她嘶叫，
她嘶鳴回報像懂得他的心思：
她見他求歡便露出滿心的高傲，
像女人做一副冷漠疏遠(yuǎn)的樣子，
嘲笑他的熱情，輕視他的愛，
他要去抱她，她一蹄子將他踢開。
于是，他像個失意者心情沉悶，
讓尾巴松垂下就像低垂的羽毛，
好為那被浴火融化的后臀庇蔭。
他氣得去撕咬蒼蠅，把地猛刨：
他愛的母馬看見他是這樣氣惱，
就溫和起來，他的氣這才漸消。
他那怒沖沖的主人四下里攔他，
而這時，未馴服的母馬心生畏懼，
唯恐被捉住，一溜煙兒將他撇下，
她跑他去追，把阿多尼撂在原地：
這倆似乎發(fā)了狂，疾奔進(jìn)樹林，
烏鴉拼命飛也沒法子趕上他們。
阿多尼氣得心冒火，跌坐在地，
大聲罵他那匹畜生太難以駕馭；
愛神的機(jī)會又來了，恰逢其時，
她正害相思，這機(jī)會讓她心歡愉：
情人說愛的心意如不能憑口舌
去表白就會受三倍的煎熬還多。
爐子關(guān)起來，爐火會燒得更旺，
河流受阻隔，河水會漲得更滿：
暢快地說出壓在心里的悲傷，
愛情的欲火才能夠得到減緩，
可要是心意的代理人不開口說話，
這場官司當(dāng)事人肯定會輸?shù)郊摇?/p>
他見她走過來，臉上開始發(fā)熱，
仿佛將熄的木炭，風(fēng)一吹又燃起，
他拉下帽檐遮擋住緊鎖的前額，
低頭看冰冷的地面，心煩意亂，
沒注意愛神已經(jīng)走到了身旁，
他便斜著眼將她好一番打量。
快看啊，這是怎樣的一幅景象，
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固執(zhí)的少年，
她面頰的色澤顯示出激斗的雙方，
煞白和殷紅相爭斗，交替互換：
剛才那臉龐還慘白，很快便閃現(xiàn)
火紅的光焰，像天庭發(fā)出的雷電。
這時，她已經(jīng)來到阿多尼跟前，
像低聲下氣的求愛者屈膝跪下，
用她的一只纖手掀起了那帽檐，
又用另一只柔手撫摸著他面頰：
柔嫩的面龐經(jīng)她的軟手觸摸，
顯出印痕如雪花在地上飄落。
他倆的目光開始了激烈的爭戰(zhàn)，
愛神的明眸凝視他，祈求心切，
少年的眼睛瞧著她，視而不見，
她的目光在懇求，他滿眼輕蔑：
這啞劇伴著淚一出一出演得真，
像齊唱涌出歌聲，她淚雨傾盆。
此刻她輕握他的手，盡顯溫情，
那手如百合被雪白的牢獄囚禁，
又仿佛象牙被白色的圓箍套緊，
白皙的朋友將白皙的對手圍困：
美的打斗，一個不肯，一個急追，
像兩只棲息的白鴿，喙對著喙。
她再次啟動思想的傳達(dá)器，開口說：
“最美的人啊，你活在世間大地上，
我只愿我像你一樣，而你則像我，
我的心換你的，你的心承受我的傷，
你投我和悅的目光，我?guī)湍惘焸?/p>
縱然治愈你傷痛的是我的死亡?！?/p>
“還我手，”他說，“你為何要摸我的手？”
“還我心，”她說，“就將你的手歸還。
把心給我吧，免得你狠心去鑄就，
鑄成了鋼鐵，就不會去留心喟嘆。
再不會留意愛情的痛苦呻吟，
因?yàn)榘⒍嗄嵋褜⑽业男蔫T硬?！?/p>
“你真不害臊！”他叫，“快快放手：
我的好事全泡湯，我的馬沒了影，
這全都怪你，我那駿馬才跑丟。
我求你放我走，留我獨(dú)自一個人，
我正心焦，滿腦的思慮和所想，
就為找到馬，喚馬回到我身旁。”
她答道：“你的馬原本就該向前奔，
甜美的好事靠近了，他熱烈迎候；
愛情像一塊火炭，燒起來須降溫，
要不然心焦似烈火，有苦要受。
大海有界，可欲望強(qiáng)烈無邊際，
你的馬跑掉，本不必驚訝嘆氣。
“他被拴住時，多像匹困頓的駑馬，
服服帖帖地受一根皮鞭子管束，
可一見他的所愛——青春的報答，
他便對這樣的管束不屑一顧，
挺起了頸背把韁繩甩在一旁，
他的嘴、胸、背全都松了綁。
“有誰見他的真愛裸身躺床上，
白潤的玉體教雪白的床單遜色，
他饑渴的目光飽食眼前的景象，
而別的感官卻不尋同樣的快樂？
有誰真如此怯懦，天氣寒冷，
也不敢去和火熱的對象觸碰？
“讓我替那馬求情，溫柔的小伙，
我誠心誠意懇求你學(xué)他那樣做，
要盡情享受送到眼前的快樂。
他用行動教會你，即使我不說。
學(xué)著戀愛吧：這門功課很容易，
一旦了然于心，便不會再失去?！?/p>
“我不懂戀愛，”他說，“也不想懂愛，
除非那是頭野豬，我才會追趕，
借給我的太多，而我不想欠債；
我要是去戀愛那就是讓愛丟臉，
聽人說戀愛就是在死中求生，
有笑有哭走完戀愛這一程。
“有誰會身穿還沒做成的衣裳？
有誰會采摘還沒出芽的花蕾？
初生的東西受到一點(diǎn)點(diǎn)損傷，
長到青春期就會凋敝、枯萎：
若是沒長大的馬駒馱物被人騎，
就會永遠(yuǎn)長不壯，失掉神氣。
“你把我捏得好疼，讓我們分手，
別再談這無聊沒用的愛情話題，
別再圍攻，我的心絕不會屈就：
對愛的聲聲呼喚它大門緊閉。
山盟海誓、假意的眼淚和媚笑，
對著一顆鐵定的心全是放空炮?！?/p>
“怎么，你也有舌頭能開口？”她說，
“唉，巴不得你沒說，我也沒聽到。
你這美人魚的聲音讓我更難過：
本來心沉重，現(xiàn)在又平添煩惱，
音調(diào)不和諧，仙樂奏出粗糲聲，
那悅耳之音教心里的傷痛更深。
“要是我沒有眼睛，只能憑耳聽，
我就去聽你內(nèi)心中無形的美樂，
要是我耳聾，我就看你外在的身影，
用眼睛使全身各處都受到觸覺：
縱然我無眼看不到，沒耳聽不見，
我也要愛你，把你上下摸個遍。
“假如說這些感官一個都不剩，
不能眼看，不能耳聽，也無法觸摸，
全都不中用，只有嗅覺還算靈，
我給予你的愛情仍然同樣多：
從你那絕美的臉龐散發(fā)出香氣，
聞到這香氣就產(chǎn)生無限的愛意。
“哦，憑味覺你是多美的盛宴，
看護(hù)并喂養(yǎng)著其他那四個感官，
難道不是為這盛宴持續(xù)到永遠(yuǎn)，
為小心謹(jǐn)慎它們才叫大門緊關(guān)，
免得那不受歡迎的妒忌心造訪，
偷偷溜進(jìn)來，把這番美宴攪黃？”
紅寶石一般的雙唇再一次開啟，
好為他說的話讓開甜蜜的通道，
如紅艷的黎明曾經(jīng)向水手預(yù)示
海難，向大地預(yù)示將臨的風(fēng)暴，
預(yù)示牧羊人哀愁鳥兒的悲痛，
牧人和羊群將遇到暴雨狂風(fēng)。
她已經(jīng)留意到這個不吉的預(yù)示，
就像暴雨傾瀉前狂風(fēng)會暫息，
狼在號叫前會露出兇牙利齒，
就像李子開裂了才流出污汁，
有人舉起槍，預(yù)示子彈會出膛，
他還沒開口她已經(jīng)猜到是啥腔。
見他這神色，她斷然撲倒在地，
神色能夠讓愛死，也能讓愛生：
微笑便能將眉宇間的傷痛治愈；
由于愛而不致衰頹，這是有福人！
那個傻孩子以為她已經(jīng)歸西，
便拍擊她白臉直到紅潤升起。
他滿腹驚詫放棄了當(dāng)初的想法，
猛然間他想起原本要將她責(zé)罵，
是狡黠的愛情機(jī)敏地使他作罷：
愿她交好運(yùn)，讓這巧智保護(hù)她！
她躺在草地上好像沒了氣息，
直到他的呼吸被吹進(jìn)她嘴里。
他捏她的鼻子，拍打她的臉頰，
他搓她的手指，又強(qiáng)按她的脈，
再狠吻她的唇：想出種種辦法
去修補(bǔ)冰冷的態(tài)度對她的傷害。
他吻她嘴唇，而她心里美得很，
只要他繼續(xù)親吻，她就不起身。
悲傷的黑夜變成了白晝朗朗：
她微微張開兩扇藍(lán)色的明窗，
像亮麗的太陽披一身鮮艷盛裝，
為清晨歡呼，叫大地別再憂傷。
如同太陽將壯美的天空照亮，
那兩只明眸照亮了她的臉龐。
明眸的光束鎖定他潔凈的圓臉，
仿佛明眸從那里借來了光源。
若非他的眸子因不快而略暗，
兩對亮眼相互映照如明燈一般，
她的眼透過晶瑩的淚花閃著光，
像夜晚月亮倒映在湖水的中央。
“我是在哪兒？”她說，“在塵世？在天堂？
是在海底沉沒，是在火中燒灼？
此刻什么時辰？是清早？是晚上？
是快樂地求死，是渴望著生活？
我剛才活著，卻帶有死的悲哀；
我剛才死了，卻感到生的歡快。
“啊，你已殺死我，就再來一次！
你冷酷的心狡黠地教唆你眼睛，
以嘲弄的把戲，教給輕蔑和鄙夷，
將我那可憐的心兒謀害，奪命，
我這女王的真誠向?qū)А劬Γ?/p>
除了你仁慈的雙唇便盲目看不清。
“雙唇將我治愈，愿雙唇長相吻！
愿那深紅的潤澤持續(xù)地亮鮮！
永不褪色，教青春的氣息旺盛，
好將這危險歲月的病疫驅(qū)趕！
占星家已給人定下了死亡判令，
卻會說你的呼吸消除了黑死病。
“你的美唇在我唇上打甜蜜印記，
我該付什么價才能保留這印記？
若賣掉我自己我也會滿心歡喜，
假定你付賬買下做公平的交易，
若是你做了這買賣，擔(dān)心幣有假，
那就將你的印在我的紅唇上留下。
“買走我的心只需要一千個親吻，
你不必著急，可悠閑地一個個付清。
這對你有啥難，不就是一千次觸碰？
這個數(shù)很快就數(shù)夠，一忽兒就完成。
若是你欠了賬，你的吻應(yīng)該加倍，
就吻兩千個，難不成這叫你受累？”
“你若真疼我，”他說，“美麗的女王，
就想想我冷淡是因?yàn)槲疑形撮L成，
我還不經(jīng)事，你讓我經(jīng)這事，別想。
捕魚人若見到小魚苗都會放生：
熟李子會落地，青李子粘在枝頭，
若是過早摘了吃，會滿嘴酸透。
“你看，照暖大地的太陽步態(tài)倦，
結(jié)束了一天的照射在西方沉落，
黑夜的使者貓頭鷹尖叫，天已晚，
羊群正返回羊圈，小鳥要回窩，
漆黑的云朵已經(jīng)將天光遮暗，
召喚我們分手，相互道晚安。
“讓我來告別，你也這樣道晚安：
如果你說了，你就會得我一個吻?！?/p>
她便說“晚安”，他也在告別之前
將分手的報酬付清，給她以甜吻。
她雙臂溫柔地?fù)Ьo他的脖頸：
臉沖著臉，他們已成為一個人。
他的氣被憋住，要抽身離去，收回
珊瑚色嘴唇和唇上濕潤的仙露，
她焦渴的雙唇熟悉那甜美的滋味，
總抱怨還渴，雖然已吸食過度：
他被按強(qiáng)吻，她還餓得發(fā)暈，
兩個一同倒地，嘴唇粘嘴唇。
強(qiáng)烈的欲望捉住難逃的獵物，
她狼吞虎咽，仍感到食不果腹。
她雙唇猛攻，他的唇只得屈服，
將這位攻擊者索要的贖金付出。
欲望的要價像禿鷹沖天一般高，
她是要吸干他唇中富庶的珍寶。
她既已嘗到戰(zhàn)利品芳香的美味，
便讓欲火沖昏頭，開始強(qiáng)征：
魯莽的欲望促使她膽大妄為，
她滿臉是汗熱氣冒，血液沸騰，
已然不顧一切，將理智擊潰，
忘記了臉紅害臊，榮譽(yù)被毀。
他又熱又累，昏沉沉被她緊抱，
像小鳥被撫弄過多不再亂撲騰，
又像被追累的小鹿不再四處逃，
或哭鬧的嬰兒被哄得安安靜靜，
這會兒他順從服帖不再掙扎，
她雖沒個夠，也把一切都吞下。
硬蠟塊遇熱還不就溶化變軟，
最終輕輕碰就使它形狀改變？
無望的事情要回轉(zhuǎn)得去冒險，
特別是談情說愛，常走極端：
愛情不像灰臉的懦夫沒勇氣，
對手鬧得兇，他才求愛不息。
當(dāng)初他一皺眉，她若就此罷手，
那就不可能吸食他唇上的甜汁。
狠話、皺眉都不能教戀人罷休：
玫瑰有刺兒，也得將它采下枝！
即便有二十把鐵鎖把美緊鎖住，
愛也會沖出來，將鐵鎖一一解除。
女神憐惜他，便不再將他扣留：
因那可憐的傻小子央求她放他走。
她決心已下，不再硬把他抓在手，
和他道了別，讓他將她的心堅守，
她已憑丘比特的神弓賭咒發(fā)誓，
從今往后她的心都跟他在一起。
“可愛的孩子，在這哀傷的夜晚，
我受困的心靈教我無法合眼。
愛的主人，咱明天能否會面？
說呀，你我明天能否約見？”
明天他已有打算，因而只說不，
他要和朋友一起去獵捕野豬。
“野豬？”她聞聽叫道，臉色突變，
好似紅色玫瑰上鋪一層青草，
面頰青灰：心里害怕得發(fā)顫，
雙臂將他的脖子緊緊地?fù)ПВ?/p>
勾住他的脖頸，身子往下沉，
她仰面倒地，也將他拽倒在身。
此刻她處在激情迸發(fā)的閘門旁，
盼她的斗士騎著馬來一場酣戰(zhàn)：
可最終這一切不過是她的幻想，
他跨在她身上卻無意猛沖向前，
她受的折磨比坦塔羅斯的還多，
懷抱著樂土卻總歸得不到歡樂。
可憐的小鳥被畫上的葡萄蒙騙，
用眼睛饕餮了一番而肚子空空：
她對自己不幸的命運(yùn)哀嘆，
像小鳥只見到果子卻吃不到嘴中。
她但見他身上正失去愛的熱情，
便用不斷的親吻將熱情喚醒。
可是啊，好愛神，一切都是徒勞。
她把想到的辦法一個個試過來；
她苦苦乞求本該得更多的回報：
她是愛神，她愛卻得不到他的愛。
“呸！呸！”他嚷，“別壓我，讓我走！
你這樣抓著我不放真是沒理由?！?/p>
“甜小伙，”她說，“你原本早該走掉，
要不是你告我你要將野豬捕獲。
哦，當(dāng)心??！你還著實(shí)不明了
用利矛去刺殺野豬會有啥結(jié)果，
他總是露出磨得飛快的獠牙，
像個行兇的劊子手肆意屠殺。
“拱著的豬背上密密叢叢地長滿
尖硬的鬃毛，時刻向敵人示威，
他發(fā)起怒來兩只眼好似熒光閃，
鼻子到處拱，挖墓穴、掘墳堆：
若被惹火了，見什么擋道都頂撞，
被他的長牙刺到了，嗚呼命喪。
“堅硬的剛毛護(hù)著他兩側(cè)的厚皮，
像鎧甲，你那矛尖別想扎進(jìn)去，
也難以傷到他又短又粗的脖子，
他若是被獅子惹怒也冒險反擊：
帶刺兒的荊棘，縱橫交錯的灌木
見他來也因害怕而分道、讓路。
“唉，他不會珍視你這張臉蛋，
愛人的眼睛才順從恭敬地凝視它，
他可不管你的柔手、甜唇和亮眼，
雖然你無瑕的美貌令世人驚詫，
一旦被他得了手——真真太可怕——
你的美全遭殃，像他把草地糟蹋。
“哦，就讓他待在臟亂的窩里面：
美貌與這臟臭的惡魔不相干。
別因?yàn)槟愕娜涡远萑胛ｋU：
要想活得好必須聽從朋友勸。
一聽你提起那野豬，絕不瞎說，
我擔(dān)心你的命運(yùn)，骨節(jié)直哆嗦。
“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我的臉霎時灰白？
你沒見我眼中透出了恐懼的情態(tài)？
沒見我頭暈?zāi)垦Ｖ蓖νΦ瓜聛恚?/p>
這會兒你真真切切躺在我心懷，
我預(yù)感災(zāi)禍的心啊狂跳不安寧，
像地震一般震得你顫抖不停。
“有愛情就有令人不安的猜忌心，
他真將自己稱為愛情的警衛(wèi)兵，
常常策動嘩變，往往鬧虛驚，
和平時也會大叫‘奪命，奪命！’
他使得溫柔的愛情變了格調(diào)，
好似空氣和涼水會把火焚澆。
“這個惹事的探子，尖酸的告密人，
愛情的柔弱青春喂養(yǎng)的寄生蟲，
這散布謠言，吵鬧不休的嫉妒心，
他的話時而真，時而又假又空，
他在我心里敲擊，我耳邊密語，
說假如我愛你，就會害怕你死去。
“這還不算完，他又在我的眼前
將一只兇狠暴怒的野豬呈現(xiàn)，
在他尖利的牙齒下有個人仰面
躺倒像是你，渾身血跡斑斑，
鮮血流淌，流到朵朵鮮花上，
花兒為此低下頭，枯萎悲傷。
“這情景我只是想象就心驚膽戰(zhàn)，
若見你真遭此難可教我怎么好？
想到此我就會心流血，頭暈眩，
怕心中的恐懼揭示出不祥的預(yù)兆：
假如你明天遇野豬去和他對戰(zhàn)，
我預(yù)測你會死，我活著更要受難。
“如果你非要去狩獵，那你聽我勸，
可放出獵狗去追逐飛跑的野兔，
或是將狡猾又精明的狐貍追趕，
要不就去抓捕不善打斗的小鹿：
將這些膽小的生靈追趕到草場，
騎著你健壯的駿馬把獵狗帶上。
“你若去追獵那眼神不好的兔子，
當(dāng)心這可憐的家伙：為逃脫追捕，
他跑得比風(fēng)快，帶著加倍的警惕，
他左沖右拐，騰起、跨越、奔突，
千百次回轉(zhuǎn)，越過一個個樹籬，
像個迷魂陣，令敵人迷惑驚異。
“有時候他一溜煙兒跑進(jìn)羊群中，
教靈敏的獵狗辨不出他的氣味，
有時候他躲進(jìn)蹄兔挖掘的地洞，
阻止了大聲呼叫著追他的一隊。
有時候他又將自己混在鹿群里——
正所謂憂懼生才智，遇險出巧計——
“他混在別的動物中，氣味難辨，
弄得急躁的獵狗四處嗅，心生疑，
便不再狂吠，好一陣折騰忙亂，
這才查清并找到那失去的氣息，
于是又沖天大吼：引回聲作答，
好似天空中開始了新一輪追殺。
“這時，可憐的兔子，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
山坡上，后腿直立，耳朵豎起，
仔細(xì)聽敵人是否會很快追上來。
霎時間只聽得追敵的呼叫聲四起；
現(xiàn)在他是傷心又悲戚，就好像
人病得?？跉饴牭絾淑娫谇庙?。
“只見不幸的小兔渾身沾露珠，
東奔西竄，跌跌撞撞找逃路；
惡毒的石楠把疲憊的腿腳絆住，
黑影和低聲嘀咕也嚇得他止步：
因?yàn)椴恍业拿\(yùn)常面臨被眾人
踐踏，被踩在腳下就不得翻身。
“靜靜地躺好，聽我再說兩句話——
不，你不要掙脫，先別起身——
我的話會叫你討厭將野豬捕殺：
我通常不說，但我要你聽我理論，
我用此事喻彼事，如此這般——
無論啥難事，愛情都議論一番。
“我剛才說哪兒了？”“不管哪兒，”他說，
“別再說，就停那兒，快快放我走：
一晚上過去啦。”“怎么，什么事？”她說，
“我的朋友們都正在把我等候，
這會兒天色黑暗我怕會跌跤，”
她說，“愛欲在夜晚目力才最好。
“不過你若是跌跤，就這樣推測，
大地已經(jīng)愛上你，你跌倒摔跤，
是大地成心把你的親吻搶奪，
誠實(shí)的人們見財富也會偷盜：
你的吻叫貞潔的狄安娜羞澀黯然，
唯恐她也去偷個吻，背棄誓言。
“我知道為何這夜晚漆黑一片：
狄安娜因羞愧將銀色月光遮暗，
到創(chuàng)造萬物的大自然背逆上天，
偷來了純美的模子而受到責(zé)難。
大自然抗天意，按模子將你塑造，
太陽見你會蒙羞，月亮?xí)﹄?/p>
“狄安娜因此去賄賂命運(yùn)女神，
要同自然的天工和才智做對頭，
使美的形象混合著虛弱的病癥，
教純美無瑕混雜著混濁的丑陋，
讓美溫順地屈從由瘋狂的厄運(yùn)、
無盡的悲傷和苦難主導(dǎo)的暴政。
“如同發(fā)高燒，臉色蒼白無力，
染毒害性命的鼠疫，發(fā)狂、暴躁，
病入膏肓，將骨髓嚙噬、侵襲，
使血液灼熱，身心紊亂失調(diào)，
暴飲、受重創(chuàng)、號啕、詛咒、絕望：
咒死大自然，因他造了你美的形象。
“這些惡疾中并非最糟的一種
卻只消在頃刻之間將美擊退：
那美的容貌、氣韻、色澤與特性，
公正的人們看見了都驚嘆贊美，
可隨即就遭廢棄，解體、毀滅，
如山上被正午陽光融化的積雪。
“盡管有女子不生兒育女守貞潔，
她們棄絕人間的愛或只愛自己，
還要在人間養(yǎng)育出貧瘠與匱缺，
使大地如荒漠，沒女兒也沒兒子。
要慷慨大度：像夜晚點(diǎn)亮的油燈
寧愿耗盡了自己將世界照明。
“假若你沒在幽暗中毀滅兒孫，
那你不就是一座墳，將萬物吞噬？
你似要將后代永世埋葬、侵吞，
而憑借時間的權(quán)利你該有子嗣。
如果你這樣做，世人將對你鄙視，
美好的希望在你的傲慢中被殺死。
“因而你自己將自己謀害、割除，
這惡行比世仇引起的打斗還毒，
比起用絕望的雙手自戕還殘酷，
不亞于將親生兒子砍死的屠夫：
藏匿的珍寶會變臭、遭腐蝕、磨損，
而金子被利用還會生更多黃金。”
“快停嘴，”阿多尼說道，“你又轉(zhuǎn)回
你那老套的話題，沒用又無聊；
我贈予你的那個吻也算是白費(fèi)，
人家不愿給，你硬要也是徒勞，
憑借這黑夜，欲望的邪惡看護(hù)人，
我愈加討厭你，就因你這番高論。
“假如愛情賦予你千萬條口舌，
每一條比你的都更加動人心弦，
像美人魚的歌聲那樣充滿誘惑，
可我耳邊誘人歌兒已被風(fēng)吹散：
要知道，我的心已經(jīng)將耳朵防護(hù)，
絕不讓那虛情假意的聲音進(jìn)入。
“以免騙人的甜言四處亂竄，
闖進(jìn)我深藏心底的寧靜一片，
將我稚嫩的心靈掀一陣波瀾，
在他的寢室中再無靜謐與平安：
不，女神！我的心可不愿呻吟，
而要安眠，我的心正在獨(dú)寢。
“你拼命勸說，我就不能反駁？
引向危險的路途往往很坦蕩：
我并非討厭愛情，你卻用巧舌
?；ㄕ?，這把戲可施與任何對象——
你說愛是為了繁衍后代？這道理
假如是情欲的鴇母，那真是歪理！
“別把這叫愛情，愛情已逃進(jìn)天堂，
只因世間的情欲篡奪了愛之名，
愛情有著淳樸的外表，滋養(yǎng)
青春和美貌，痛斥情欲的失貞，
暴戾的情欲卻將美敗壞、搶劫，
像蠕蟲糟蹋了初生的柔嫩樹葉。
“愛情如雨后的陽光一般暖人心，
情欲是陽光過后的暴雨狂風(fēng)；
愛情總留住春天的翠綠和清新，
情欲的嚴(yán)冬在夏季就開始猛攻：
愛情有節(jié)制，情欲因貪婪而亡，
愛情見真誠，情欲用謊言偽裝。
“我還能說更多，卻不敢再繼續(xù)：
那話題很老，說話人尚且年少。
那么，這會兒我就要抽身離去，
滿心痛悔、憂愁，滿臉羞臊，
耳聽得你那番淫亂污穢的妄言，
我兩耳赤紅發(fā)燒，真叫人生厭?！?/p>
她圓潤的玉臂把他緊摟在懷中，
他邊說邊奮力掙脫甜柔的擁抱，
急匆匆返回家穿過黑暗的樹叢，
愛神仰面倒，深陷悲痛和苦惱。
看啊，如一顆亮星劃過天際，
黑夜中他在愛神的眼前逃去。
她目光追他而去，似站在岸邊，
凝望著友人乘航船剛起錨離去，
直到狂濤起將友人淹沒、吞卷，
隆起的浪峰與云團(tuán)紛爭、匯聚；
無情的漆黑之夜啊也如巨浪，
卷走吞沒她目光追逐的對象。
她躺在地上驚詫發(fā)蒙，就好像
無價的珍寶不小心落入了汪洋，
或受了驚嚇在夜晚獨(dú)行、流浪，
在陰森可疑的林中，燈滅無光，
她這樣躺在黑暗里，彷徨無助，
迷失了俊小伙帶她前行的出路。
此刻她雙手捶胸，哀哭呻吟，
附近的山洞似乎都被她擾動，
回蕩著連續(xù)不斷的哀嘆陣陣，
震天的慟哭傳出了回聲重重：
“唉！苦??！苦！”她二十次哭喊，
二十次回聲就這樣重喚二十遍。
她聽到回聲，又開始呼號痛哭，
還隨口唱出傷心憂愁的曲子：
唱老者怎樣因愛癡，青年被愛縛，
唱愛情怎樣教智者愚，愚人智。
她悲戚的曲子在悲苦中結(jié)束，
陣陣悲苦的回聲也盤旋往復(fù)。
她沉悶單調(diào)的曲子令夜晚厭倦，
情人的時光漫長，雖似覺短促：
他們喜歡的就以為別人也喜歡，
會有同樣的處境，相似的樂趣。
他們的故事講起來喋喋不休，
講完了已沒聽眾，可還是講不夠。
不過除了那奉迎她的虛空回聲，
又有誰能陪她度過這長夜漫漫？
像店主對每次叫門的尖聲回應(yīng)，
讓想法古怪的顧客們勿躁稍安？
她若說“就這樣”，他們答“那好”，
她若說“不行”，他們跟著說“孬”。
看，溫柔的云雀歇夠了不耐煩，
從露水打濕的巢穴里沖飛上天，
將清晨喚醒，在他銀色的胸前，
紅日壯麗地升起，灑一片光焰，
太陽向世界投以宏偉的目光，
樹頂與山巔閃著金色的光芒。
維納斯向他溫和地道早安致禮：
“啊，光的保護(hù)神，明耀的上帝，
每一盞明燈，閃爍的星星向你
借來美艷的光力才照亮自己，
有一位青年將母親的光吮吸，
借給你，像你把光借給大地。”
她說完，急忙奔進(jìn)桃金娘樹叢，
心里想清晨已過去不少時光，
卻沒能聽見她愛人一點(diǎn)響動；
她留心是否獵狗狂吠號角響，
很快就聽到獵狗嘈雜的叫喊，
便匆匆循聲跑去，上前追趕。
在她飛奔的途中，灌木的枝條
有些刮破她脖頸，碰著她的臉，
有些纏住她大腿，使她停下腳。
她急切地將這緊裹的糾纏扯斷，
像一頭母鹿，奶頭發(fā)痛脹鼓鼓，
急著去喂哺躲在樹叢中的小鹿。
憑叫聲她聽出對手被逼入絕境，
便驚得大駭，好像在路上忽見
毒蛇盤繞著蜷縮，要置人死命，
因而恐懼得哆嗦、不住地驚顫：
聽到獵狗發(fā)出了畏懼的狺狺，
她嚇得精神迷亂，感覺失靈。
現(xiàn)在她明白這必定是一場惡逐，
對手很像是莽豬、暴熊或猛獅，
叫嚷聲只是從一個地方傳出，
獵狗的大聲吠叫中流露著恐懼：
發(fā)現(xiàn)面對的敵人是如此兇殘，
迎戰(zhàn)敵手的獵狗都后退不前。
一聲聲慘叫在她的耳邊響起，
鉆進(jìn)耳朵中將她的心臟重?fù)簦?/p>
這心已經(jīng)受不住驚嚇與猜忌，
冰冷虛弱得使全身感官遲滯：
就像首領(lǐng)一旦投降了，士兵們
便倉皇逃竄，再不敢廝殺拼命。
就這樣她站在那里抖得發(fā)狂，
為了讓驚恐的感官快慰鎮(zhèn)定，
她告誡感官這只是無端的幻想
和幼稚的錯覺帶來的受怕?lián)@，
她發(fā)令別再戰(zhàn)栗，別再恐懼——
說著，她看見正被獵捕的野豬。
那野豬滿嘴血紅，口吐白沫，
好像牛奶和鮮血混合在一道，
恐懼又從她一根根神經(jīng)穿過，
她瘋狂疾奔，卻又不知往哪跑，
便一路狂飆，此刻又停住腳步，
再往回迅跑，痛斥殘暴的野豬。
千股怒氣帶她走上了千條路，
走上了一條就再沒有回頭路。
她急急匆匆只落得處處延誤，
像醉漢暈頭轉(zhuǎn)向行事糊涂。
滿心思慮卻神情恍惚想不清，
事事都費(fèi)心到了兒一事無成。
這會兒她見到縮在灌木中的獵狗，
便問這疲憊的膽小鬼主人在何方，
待會兒她看到另一只在舔舐傷口，
這是狗最好的方式來治療毒瘡。
她又遇見一只狗，它悲傷憤怒，
她向它問話，它以哀號答復(fù)。
這只狗剛止住凄厲的聲聲哀呼，
那一只垂著闊嘴的冷酷哭喪鬼
又沖天將嗚嗚的號叫連連射出，
跟著便傳來了此起彼伏的狂吠，
它們驕傲的尾巴都垂到地上，
搖著劃傷的耳朵，鮮血直淌。
看啊，世上可憐的人們是怎樣
驚愕于那些靈異鬼怪的征兆，
帶著恐懼的眼神長久地呆望，
將異象視作兇險可怕的預(yù)告：
因而她見到這慘景倒吸涼氣，
又一次大罵死神，連聲嘆息。
“你死神暴君，丑陋、干癟、嶙峋，
狠心地將愛人拆散，”她這樣斥責(zé)，
“人世的吸血蠕蟲，獰笑的鬼魂，
為何要扼殺他的美，將生命剝奪？
他若是活著，那美貌，那呼吸，
會給紫羅蘭光澤，給玫瑰香氣。
“他要是死了——不，這不可能，
見到他的美，你定會向他進(jìn)攻！
啊，會的！可你沒眼睛看不成，
可恨你胡亂地放箭將他擊中：
那目標(biāo)本該是衰弱老者，卻射錯
對象，將那稚嫩的心劈開、穿破。
“假如你小心提醒，他就會應(yīng)答，
聽到他開口，你的力量全失效——
命運(yùn)女神會詛咒你將他擊垮——
她們囑咐你除草，你把花拔掉：
原本該將愛的金箭向他射放，
而不是置他死命的烏黑投槍。
“你惹人哭泣可是為渴飲淚水？
又將怎樣得益于悲苦的呻吟？
何故將明眸投入永恒的沉睡？
雙眼曾教導(dǎo)世人觀看的本領(lǐng)。
現(xiàn)在造化不理會你奪命的淫威，
自然的杰作已被你嚴(yán)厲地摧毀?！?/p>
此刻她傷心絕望，不能自拔，
她先是合上眼簾，像閘門阻擋
晶瑩的淚水涌出，落滿雙頰，
匯兩股柔和的淚流滾落胸房，
但是銀色的淚雨又沖破閘門，
洶涌地合成巨流直向前飛奔。
哦，她眼睛和淚水交相輝映，
眸在淚中熠熠，淚在眸中閃，
映照對方的悲傷，剔透晶瑩，
悲情和風(fēng)兒想要把淚水吹干，
可就像風(fēng)雨天，風(fēng)雨飄忽來去，
嘆息將面頰吹干，又遭淋淚雨。
多變的情緒涌在悲愴的心里，
像爭執(zhí)哪個最能表現(xiàn)那悲憤，
各種情緒全被接納，都爭搶，
好讓自己做主宰，竭盡全力，
然而沒哪個為最佳。于是眾情緒
如烏云匯聚共商議讓風(fēng)暴盤踞。
此刻，她聽見遠(yuǎn)處獵人的呼喚，
比那保姆的搖籃曲令嬰兒更心安：
這一聲希望的呼喊徹底驅(qū)散
她心中思慮重重的可怕怪念，
此刻，重生的快樂要讓她欣喜，
奉迎她，說那喊聲來自阿多尼。
于是，她開始將淚潮掉轉(zhuǎn)流向，
噙在眼眶里像珍珠嵌上玻璃匣，
有時這珍珠沿面頰滴落、流淌，
面龐將其融化，像是要阻止它
流下去洗刷邋里邋遢的地面，
讓淚珠洗去污穢恐怕是枉然。
充滿疑慮的愛情啊，這真稀罕：
愛情不輕信卻又易于上當(dāng)！
歡樂和悲哀處在你的兩端，
絕望和希望使你變得荒唐：
你樂于對不實(shí)之事想入非非，
又常對可能之事感到憔悴。
現(xiàn)在她已將織就的羅網(wǎng)除去，
阿多尼活著，就不必責(zé)備死神。
剛才她并非聲稱死神一文不值，
此時她又對這惡名大獻(xiàn)殷勤：
稱死神作墓穴之王，王之墳塋，
是世間一切凡俗之物的國君。
她說：“甜美的死神，我那只是
開個玩笑，原諒我一想到野豬
那殘忍的畜生，就不免心生恐懼，
它毫無憐憫心，一味兇殘冷酷。
柔和的影子啊，我須向你說實(shí)話，
因擔(dān)心愛人會死，我才將你詈罵。
“是野豬惹我詈罵，這錯不在我，
要向這無形的司命官實(shí)施復(fù)仇，
正是這頭齷齪的禽獸在作惡，
我說出他的話，他是誹謗的禍?zhǔn)住?/p>
悲傷有兩條舌頭，沒婦人能獨(dú)自
將其管轄，除非有十婦人的才智?！?/p>
因?yàn)樗凉M心期盼阿多尼能活，
便忙著給她的猜疑找理由開脫，
她企盼他的美更輝煌永不衰落，
便謙卑地討好死神，百般迎合，
把他的戰(zhàn)利品、紀(jì)念柱、傳奇和墓碑，
及他的勝利與榮耀都加以贊美。
“啊，天神，”她說，“我真傻透頂，
心智愚鈍無力，混亂不清，
去哭那活人之死，而他必永生，
一直到人世盡毀，末日降臨！
他要是沒命，他的美也被摧殘，
美死去，世界將重陷混沌與黑暗。
“嗨，愛情發(fā)了癡，滿懷恐懼，
如盜賊出沒在腰纏萬貫者周圍：
這些眼未見耳未聞的細(xì)碎瑣事，
心膽怯就胡亂猜測，為之傷悲?！?/p>
她剛說這話就聽見歡快的號角聲，
便不再沉溺于絕望，一躍起身。
飛似的跑掉，如獵鷹見到誘惑物，
她腳步飄然輕快，沒壓倒草叢，
急速奔來見到的是不幸的一幕：
邪惡的野豬將她俊美的人兒擊中，
悲慘的景象把她的雙眼刺盲，
像星星抽身退卻，羞見陽光。
又如蝸牛柔軟的觸角被碰撞，
它疼得一下縮進(jìn)自己的殼中，
一切都被遮蔽了，陰暗昏黃，
久久地躲著不敢再爬出蠕動。
見到他渾身是血她雙眼逃離，
鉆進(jìn)頭腦黑暗的深艙——眼窩里。
眼睛放棄其職責(zé)，再不能觀看，
再無光，只讓迷亂的頭腦裁定，
頭腦讓眼睛與丑陋的黑夜相伴，
再不要用眼見的景象傷害心靈；
心靈如御座上茫然受挫的國君，
被眼睛所鼓動發(fā)出向死的呻吟。
進(jìn)貢的大臣們見此狀全都戰(zhàn)栗，
如同囚禁在地底的狂風(fēng)要出逃，
便奮力掙扎，撼動了整個大地，
狂風(fēng)攜寒冷與恐怖沖昏了頭腦。
這是場震驚每一種感官的突襲，
再次使在黑暗深處的眼睛躍起。
眼睛睜開，將頗不情愿的光澤
投向那野豬在他柔嫩的側(cè)肋
刺出的深闊傷口，潔白如百合，
又浸滿從傷口涌出的鮮紅血淚，
在他身旁的鮮花、草叢和樹葉，
無不染紅淚，似和他一道滴血。
看到這深深的同情，可憐的維納斯
便將她的頭低垂在一側(cè)肩上，
沉默不語，悲苦得似狂如癡；
她本想他不會喪命，并未身亡：
此刻她啞然無聲，骨節(jié)僵直，
一雙眼呆傻瘋癲，淚流不止。
她盯著受傷的口子，眼睛直勾勾，
看傷口一個變仨，目力盡荒唐；
她斥責(zé)眼睛出錯——因?yàn)檠劬τ?/p>
將他完好的身軀看成受重傷！
一張臉?biāo)坪醭蓛蓮?，肢體重影，
由于眼睛看不清，腦子也失靈。
“一個阿多尼死去，悲痛已難言，”
她說，“更何況見一雙命喪黃泉！
我悲嘆已經(jīng)嘆盡，淚水已流干，
眼睛燒灼似火焰，心情重如鉛，
讓眼中的烈火將心中的鉛熔解！
我也在熱烈愛液的沉落中死滅。
“可悲的世人失去了怎樣的珍寶！
這世上哪還有美貌值得去凝望？
誰人的美嗓值得聽？此前也好，
今后也罷，有什么還值得你贊揚(yáng)？
那花兒清新甜美，鮮艷美麗，
真美卻隨他而生，又伴他而去。
“此后，再不用戴帽遮顏披面紗，
再沒有陽光與輕風(fēng)力求親吻你，
已經(jīng)無美可失去，何須再害怕：
狂風(fēng)沖著你嘶吼，陽光露鄙夷，
可當(dāng)阿多尼活著時，太陽和寒氣
都躲著，像盜賊要將他的美竊取。
“于是，他就將帽子戴在頭上。
帽檐下炫目的陽光向他偷窺，
風(fēng)兒把帽子掀掉，吹向遠(yuǎn)方，
將一縷卷發(fā)輕拂。他便垂淚。
因憐惜他稚嫩年少，陽光和風(fēng)
爭先恐后去拭干他臉上的淚痕。
“雄獅若看見他那俊美的容貌，
便在籬笆后跟隨，生怕他驚慌；
猛虎若聽見他的歌快樂美妙，
就變得馴服，溫和地聽他歌唱；
若是餓狼聽見他話音便拋掉
獵物，整天都不碰無助的羊羔。
“他在小溪中將他的倒影投射，
魚在那倒影上鋪展，忽閃著金鰓；
他或與小鳥相鄰，與鳥兒共歡樂，
有的唱起歌，有的則為他銜來
一串串桑葚兒和熟透的紅櫻桃，
他用俊美的容貌給鳥兒以回報。
“但嘴如刺猬的野豬猙獰又兇殘，
它向下瞪著的眼睛總尋找墳地，
永遠(yuǎn)看不見他閃耀的美麗容顏；
且看看野豬是怎樣迎候阿多尼：
那豬的確看見了他的臉，我料定
豬想去親他，這親吻便使他喪命。
“是的！不錯！阿多尼就這樣被害死：
他手執(zhí)鋒利的矛槍沖向了野豬，
豬本來無意去刺他來磨礪牙齒，
只是想用一吻來勸他停住腳步，
當(dāng)多情的野豬鼻子觸到他腰部，
沒成想獠牙插進(jìn)他柔嫩的股溝處。
“假如我也長那一副獠牙，我承認(rèn)，
為了親吻他，我早就要了他的命，
可是他死了，再不能用他的青春
來福佑我的韶華——我真苦命！”
她說著，就在站立之處倒下去，
臉上沾染到他已經(jīng)凝固的血跡。
她看著他的雙唇，慘白無色，
她拿起他的雙手，漠然冰冷，
她將傷心事向他的耳朵低說，
仿佛耳朵能聽懂其中的苦痛。
她掀開關(guān)閉他一對明眸的眼瞼，
瞧啊，兩只明燈已熄滅于黑暗。
她曾在那兩面明鏡里看見自己，
千遍萬遍，而今它再不能照射，
有過的超絕之力量現(xiàn)在已失去，
所有的美，其功效已經(jīng)被剝奪。
“你這時間的奇觀，”她說，“我抱恨：
你已身亡，而白晝?nèi)栽诜殴饷??！?/p>
“于是我就此預(yù)言，由于你的死，
今后，愛情必定會伴隨著苦難，
還有妒忌心也會把愛情來服侍，
愛情常始于甜蜜，終了于悲嘆，
愛情得不到平衡，有高低坎坷，
而痛苦總是比愛情的歡樂更多。
“愛情無常、說謊又善于偽裝，
花蕾剛綻放便萎謝，瞬息凋枯，
愛情表面上甜蜜又芬芳，卻將
最真的事實(shí)欺瞞：其內(nèi)里有毒。
愛情使最強(qiáng)的身體也虛弱無比，
讓傻子喋喋不休，教智者不語。
“愛情既吝嗇又極具奢華驕淫，
能教衰弱的老朽翩翩起舞，
也能讓魯莽的惡徒不再出聲，
搶奪富人錢財，給窮人寶珠，
愛情會憤怒得發(fā)瘋，又虛弱無力，
使青年老邁，使老者年幼無知。
“愛情在沒理由恐懼時心存疑懼，
愛情在最不該置信時大膽勇敢，
愛情該施以仁慈，卻過于嚴(yán)厲，
似乎最忠誠，實(shí)則最善于欺騙。
愛情最溫順又最為固執(zhí)乖戾，
讓勇者膽怯，懦夫增添勇氣。
“愛情是戰(zhàn)爭和可怕事變的起源，
在父親與兒子之間挑起爭端，
始終屈從并隸屬于一切抱怨，
如同易燃的干柴侍奉著火焰。
由于我的愛毀滅于他的夭折，
心懷摯愛就別想有愛的歡樂?！?/p>
此刻，她身邊倒地氣絕的少年郎
在她的眼前化作了輕霧一團(tuán)，
從少年灑在地上的血泊中綻放
一朵花，紅白相間色彩絢爛，
很像是少年染血的蒼白面容，
純潔的白色映襯著滴滴鮮紅。
她低頭去聞那朵鮮花的香氣，
將花比作她愛人阿多尼的呼吸，
她說這氣息會深埋她的心底，
既然阿多尼已經(jīng)被死神搶去。
她折下花莖，在斷裂之處流下
綠汁，她把這看作花淚在拋灑。
“可憐的花，”她說，“芳香的兒子，
你父親則更加香甜；他正是這樣，
小小的不幸就讓他流淚不止。
他原想自己和自己做伴成長，
這也是你的愿望。但要知曉，
在我的懷中和他的血里一樣好。
“我的胸膛曾是你父親的床榻，
你來自他的血，有權(quán)在此休憩，
可以在我胸間深深的搖籃里睡下，
我搏動的心跳日日夜夜搖著你，
我要悉心地利用每一秒每一分，
與我的愛人化作的甜花兒親吻。”
她已厭倦塵世的紛繁，便立即
駕著她的銀鴿離去。銀鴿飛升，
載著主人穿越那浩渺的天際，
閃光的座駕急速地跨過蒼穹，
一路奔至帕福斯；女神決意
在島上避開人世，從此隱居。
（屠岸、章燕譯）
這段題詞原文為拉丁文，引自奧維德的《愛情論》1.15.35—6。阿波羅是太陽神，帕納索斯山上的卡斯塔利亞泉對于阿波羅和繆斯來說是神圣的泉水。
當(dāng)時的詩人往往會為他們的詩作尋找高貴的庇護(hù)人。南安普頓伯爵是莎士比亞的庇護(hù)人，1593年這部詩作出版時，南安普頓伯爵年方20歲。
指維納斯被宙斯許配給火神赫里斯特斯，而維納斯與戰(zhàn)神馬爾斯交歡，生下丘比特，為此惹怒了火神，由此引發(fā)神與神之間的戰(zhàn)爭。
那時灰色的眼睛被認(rèn)為尤其美麗。
1593年莎士比亞發(fā)表這首長詩時正是黑死病，即鼠疫在倫敦肆虐之時。
坦塔羅斯（Tantalus），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兒子。他在天神中行竊，受到懲罰，被打入地獄，忍受煎熬。他站在河水中，饑渴難耐卻喝不上一滴水，雖然河水就在他嘴邊；但只要他一低頭，河水就往下沉，果樹的枝頭掛滿果實(shí)，就在他頭上，但他永遠(yuǎn)也夠不到。
樂土（Elysium），希臘神話中至福極樂的世界。
宙克西斯（Zeuxis），公元5世紀(jì)前后古希臘的一位畫師。他的畫作十分逼真，據(jù)說他曾經(jīng)畫過一幅畫，招致鳥兒飛來啄食畫中的葡萄。
狄安娜（Diana）是希臘神話中的月神和森林之神，熱愛狩獵，常穿行在山林之間。她終身保持貞潔，是純潔的象征。
當(dāng)時的人們認(rèn)為地震是由于聚集在地下的氣要釋放出來而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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