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松浦居隨筆
葡萄園
我不知還有什么比一座葡萄園更好。擁有這樣一片園子將是幸福的。它是生機盎然和甜美的代名詞,是和平與安怡、勤奮與勞動的代名詞。如果這片葡萄園在半島地區(qū),享受了濕潤的海風和明麗的陽光,那么簡直就是無與倫比地美好了。
什么人擁有這樣的一片園子更好?首先是種植葡萄的行家里手。半島上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的一輩子勞作就為了北風吹出的葡萄香氣,為了人們口中的甜汁和酒廠的佳釀。他們因為日日操勞而變得膚色黢黑,臉上閃著光亮。
如果一個讀書人做了葡萄園,那可能也是上上之選。為了不致太孟浪,這樣一個人最好和老葡萄把式合伙干,這樣才穩(wěn)妥一些。這種工作不像想象般的浪漫,它甚至一點都不浪漫。這是一種辛苦的農(nóng)活,也是技術(shù)含量很高的園藝。如果只看到一片茂盛的葡萄樹而忽略了其中的奧秘,那就太天真了。以為施用了充足的肥水就可以享用適時而至的收獲,那也太過奢望了。這是古老而神秘的種植,從地球的另一面算起,關(guān)于它的記載汗牛充棟。圣卷典籍上的尤其要注意,那些神圣的記錄不可不牢記在心。
葡萄園會被學貫中西的人士看成某種象征。這個意思自然是存在的。這不是書生意氣,更不是偏見。有葡萄園的地方該有完全不同的氣氛,似乎屬于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質(zhì)地甚至在現(xiàn)代工業(yè)化浪潮中也無法改變。
大量收獲物都運到了酒廠。這是葡萄的合理歸宿。也有一部分運到了鮮果市場上,由包著頭巾的婦人看護和照料,向客人時不時地夸耀。葡萄產(chǎn)自哪片園子是重要的,葡萄攤前的人從不忘申明這一點。
有一些很大的園子工業(yè)化的痕跡很重。這除了它與酒廠有一種聯(lián)合的關(guān)系,再就是整齊劃一的機械化操作、一望無際的矮架,一切都給人這樣的感覺?,F(xiàn)代化的工業(yè)生產(chǎn)形式將古老的葡萄園的詩意沖洗凈盡,這里就像大農(nóng)場上等待大型收割機的麥田差不多。
開進畦壟里的小型施肥機、一架架自動噴霧器,都向人展示了規(guī)模生產(chǎn)的最新方式。這樣的葡萄園告別了古老的詩句,也從圣典記錄中剝離了。
我們在心底奢求的那種葡萄園還有嗎?它在何方?
在半島地區(qū)的確還有一些小型的葡萄園,它們安安靜靜地待在一些角落,同樣茂盛或更加茂盛。由于擁有園子的人往往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所以總有一幢不大的屋子,有水井,有堆房,有看護園子的狗和無所事事的貓。這兒鳥雀比較多,它們好像更喜歡這里的煙火氣,這里的錯落有致。它們或許在這里看到了古老記憶中的園子。
小型的葡萄園一般并不使用大中型機械,所以并沒有統(tǒng)一的矮架,而是矮架與高大的棚架兼?zhèn)?。比如那些園中的寬道就由高高的棚架罩起來,這樣既可通行車輛又可收獲果實。這樣的棚架使園子看上去更加神秘莊重,增加了層次感和立體感,絕不像一片矮架那樣單調(diào)、一覽無余。
一座園中小屋就緊依在一道道棚架旁,與童話中的情形差不多。綠色移到、攀爬到高處,人們可以更好地享受它的蔭護。夏天和秋天都是這里的好季節(jié),園子涼爽、繁茂、樸素而靜謐。每一座這樣的園子都有花椒之類的矮樹圍成的柵欄,上面還有密密的薔薇或凌霄。這是一道厚實的彩色鑲邊,加強和美化了一座葡萄園的概念。
侍弄這樣一片園子,因為更多地依靠傳統(tǒng)的手工,所以會更加辛苦。這辛苦本身也透露出一點古典信息。辛苦是愉快的組成部分,正像勞動是幸福的組成部分一樣。
夜晚,點亮一盞桅燈,在小屋的白木桌前記下一些文字。粗手捏住小小的筆桿有些吃力,但顯然更加有力了。一筆一筆畫在厚厚的筆記本上,像是用刀子刻字一樣。許多事情需要寫下來:園子里的事,往事回憶,某本書,對朋友的思念,憤憤不平的心緒。很多很多。
只有葡萄園而沒有記述,這對于某些種植者來說是極大的缺失。除了夜晚還有雨天,只要是不適宜在園里勞作的時刻,種植者都要在屋子里書寫。
消逝的燈火
現(xiàn)在的燈比過去更亮也更多了。城街的燈璀璨逼人,形狀各異,是現(xiàn)代城市最得意的裝飾,已經(jīng)超出了實際照明的需要。這是一種浪費,還是適得其所的藝術(shù),還得好好討論一下才好。
增多的燈飾使一切場所變得更亮,在給人方便和享受的同時也似乎有了另一種不適。白天無陰之日就已經(jīng)很亮了,夜晚如果太亮,就使夜與晝的區(qū)別減小了。我們還會想念朦朧的燈火,想念街巷里的陰郁感。大樹滴著夜露,月亮爬上來,地上的一層熒光。這一切都會被強大的現(xiàn)代照明給破壞。
另有一些燈火消失了。它們曾經(jīng)也是先進和文明的象征,不久又成為落后的代表。煤油燈,罩燈,桅燈,油氣燈,它們當年使人產(chǎn)生了多少驚喜,連關(guān)于它們的回憶都是溫暖和親切的。
在野外,那些遠遠閃亮的燈火可能是看林人的煤油燈,也可能是魚鋪老人的桅燈。在瓜田里,看瓜老漢的燈也是桅燈,它就掛在草鋪的柱子上。神秘可人的夜之原野,有多少美好的感覺是源自這些閃爍的、若有若無的燈火?如果沒有它們,那么原野就是空洞的,沒有眼睛的,沒有召喚的,沒有希望的。
夜晚的點點燈火從遙遠處透出來,那是多么好的安慰和期許。只要走近它就有故事,有水甚至有吃的東西,有未知的一切。孩子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單純,他們不會過多地想到其他危險,而只會熱情地興沖沖地走過去。如豆的光明也有更大的感召力,他們只需迎向它。
魚鋪里的老人是最有意思的,他們讓童年百讀不厭。老人日夜伴著海浪,聽著噗噗的聲音,孤獨了只會抽煙喝酒。太孤獨了,所以他們的酒喝得太多,煙也抽得太多。他們的酒氣直頂人的鼻子,見了小孩子兩眼發(fā)亮,像打魚的人發(fā)現(xiàn)了大魚。他們捉住小孩,想讓他哭。小孩不哭,他們就掀開羊皮大衣,把他收到衣襟內(nèi),然后往他頭上噴出濃濃的煙。一番捉弄之后,小孩就哭了。為了哄得小孩止住哭聲,他們就拿出魚干和地瓜糖之類,小孩就笑了。之后就是講故事,講有頭無尾的妖怪的故事,小孩又嚇哭了。
看林人的鋪子比魚鋪高爽,主人個個有槍。他們的故事總是與槍有關(guān)。這些人的槍筒子上堵了一撮棉花,這個印象讓人永遠不忘??戳肿拥娜松眢w比魚鋪老人強壯,因為他們常常要離開鋪子去林中追趕什么。這些人到了夜晚就把大狗喚進鋪子里,讓它挨緊他睡覺。大狗偶爾抬頭諦聽,嘴里發(fā)出一聲:“呣!”主人就丟下一句:“毛病!”大狗于是又垂頭睡了。主人講故事時,大狗又抬起了頭,聽著,再高一點抬頭,叫:“呣!呣呣!”主人于是說:“又來人了。”他迎出一看,又來了幾個少年。
瓜鋪里的老人煩煩的,把一切夜間來玩的人都當成不懷好意的人。他們吝嗇至極,這是職業(yè)的特征。來的人逗他說:“口渴了,給咱點水喝吧!”他說:“喝水水不開。”“那就給咱個瓜吃吧!”他惡聲惡氣的:“吃瓜瓜不熟!”不過他偶爾也有高興的時候,那會兒整個人就像全變了似的,輕手輕腳出去一趟,回來時就抱著一個又大又亮的瓜。在燈光下,這個瓜真好看,還散發(fā)出濃濃的香味。他不是用刀,而是用拳:嘭一聲將瓜擊碎。不規(guī)則的瓜片格外甜??垂侠项^說:“知道嗎?瓜一沾了刀,就有一股餿味兒。什么都不能沾鐵器。”
桅燈是野外才有的,它不怕風。它掛在木柱上,提在手上,無論怎樣都讓人喜歡。
我有三十多年沒有見過桅燈了。
一些美好的樹
相信人人都有關(guān)于樹木的記憶,或一片,或一棵,或幾株,是它們的故事和印象,甚至是一份情感。它們大半在遠處,在依稀可辨的遙遠之地,或早已經(jīng)模糊了,消逝了。
一些美好的樹留在了昨天,在原地,而我們自己移動了。有時候正好相反,是我們自己留在了原地,而樹木離開了,不見了。
總之,我們與它們的故事,是分別離散的故事,是傷感的故事。這種分離往往是人間最不幸的,它或許根本就不該發(fā)生。想想看,當我們離開一片土地很久之后,歸來時一眼又看到了它待在原地,那是怎樣的欣喜。這時會有一句滾燙的話在胸間泛動:又回來了。它像昨天一樣沉默、含蓄、深情,也像昨天一樣細語和注視。你想聽清它的每一句話,你撫摸它,親近它。它從不主動對你說些什么,現(xiàn)在仍舊如此。但是它鎮(zhèn)定自尊地站在那兒,滿懷期待或一無所求。
我還記得少年時代的那片白楊。它們高大,潔凈,挺立在白色的沙灘上。每一株都英姿勃發(fā),樹干粗粗的,泛著鴨蛋青色,葉片油亮。它們相互之間并不密擠,而是恰到好處地疏離,相距有五六米或十幾米不等。它們組成了不大的一片疏林,自成一個世界。這是我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的地方,我迷戀關(guān)于它們的一切。冬天,春天,夏秋,它們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表情和模樣。潔凈的沙地上偶爾走過一只小蟲,它在樹下徘徊一會兒,然后就沿樹干爬向高處。蝴蝶飛來了,從這一棵飛向那一棵,親近過一株白楊才離開。有五個大喜鵲窩建在了樹頂,這些一塵不染的大鳥與這些白楊是最好的朋友。牽?;ㄩ_了,一朵朵仰向天空,似乎要與高大的白楊對視。
如果穿過這片白楊樹往西北方向走,大約是五六華里的地方,還會遇到七棵高大的橡樹。人們都說這七棵樹是年紀最大的了,到底多大年紀誰也不知道。它們是兄弟七人,從很遠的地方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幾千里,直至看到了這片沙灘。它們大吸一口清新甘甜的空氣,看看腳下和四周,決定就生活在這里了。它們駐足不前,從一棵棵不到碗口粗的小樹,長成了如今這樣的蒼勁大樹。它們不像白楊那樣筆直,而是略帶彎曲,看上去就像探身說話一般。它們相距也有五六米的樣子,每到了風大起來,就要大聲地費力地說話。它們是兄弟,它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在我的心目中,沒有什么樹比橡樹再嚴肅的了。它們黑黑的粗粗的皮膚,說明這是一種在風霜里毫不畏懼的生命。它們一律都是男子漢,剛直,堅定,眼神沉重。樹木像人一樣,有目光。我試著感受過不同的目光。柳樹的眼神是頑皮的,白楊的眼神是溫暖的,槐樹的眼睛是閃爍的。橡樹有時嚴厲地看著我,讓我小心翼翼地挨近它,或退開一點。但我喜歡它們,有些離不開它們。我每隔幾天一定要來看望這七棵橡樹。
我們居所正北方是園藝場。在場部的邊緣那兒有東西一排大銀杏樹。它們奇異而旺盛,漂亮極了,那么神奇的葉子,簡直是畫出來的一樣。我看過了多少樹木的葉子,就從來沒見過一種葉子像銀杏的一樣美麗。每一片葉子就像一面小小的扇子,又像一只小巴掌。它有均勻的掌紋,有澀澀的手感。銀杏的表情就來自葉子,這葉子是娟秀而羞澀的。
銀杏樹從第一眼看到就是那么高大。它們一定是先于我很多年來到這片沙灘上的,那時這里可能是清靜的,沒有多少人煙的。它們見證了這里的一切,將所有的故事都記在心里。我不知道它們與那片白楊和橡樹是否互通消息,只知道不同的樹林是難以相見的,因為它們無法像人一樣移動,只要生在了哪里,差不多也就要待在哪里一輩子,直到生命的結(jié)束。
我認為銀杏樹全都是女性。它們溫柔細膩,有和善的面容。它們的身材高爽而美麗,幾乎比人世間一切生靈都要好看。是的,植物和植物、植物和動物,所有的都可以比較,比性格,比容貌和身材,比力氣和品德。當然這種比較是十分困難的,有時真的難以判斷。比如一只潔白的小羊和白楊之間,它們誰更潔凈和可愛?再比如一頭青牛和一棵橡樹,它們誰更有力和頑強倔強?還有,我們班新來的女老師,她不知為什么越看越像一棵銀杏樹。
在離我們家不遠處有一棵紫葉李。它長得有屋檐那么高的時候,簡直茂盛到了極點。葉子濃濃的,枝條疏密有致。我?guī)缀趺刻於家獜乃磉呑哌^,除了高興也沒有什么其他的感覺??墒沁@一年夏末的一天,大約是黃昏時分,我正從它的西面走來,當走到它的旁邊時,突然就將腳步放慢了。我在看它,漸漸一動不動了,我覺得它太美了,太可愛了。我這時才意識到:我愛上了這棵紫葉李。
一連許多天,我都要遠遠近近地望向這棵紫色的樹。我甚至覺得我們之間彼此擁有。我有許多話要向它傾訴,而它也不停地向我訴說。我在依偎它的時候,感受到了來自它的癢癢的撫摸。那時我已經(jīng)清晰無誤地明白了,這是發(fā)生在人與樹之間的一場愛戀。這也算初戀。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十年二十年過去了,三十年四十年過去了。我走向遠方,樹木們留在原地。我向它們告別,然后一步步遠去。我在幾年后也曾回過那片沙灘,那時就有一次難忘的相逢。后來我越走越遠,返回的機緣越來越少。我在異地他鄉(xiāng)想念著那些樹。
我特別想念那棵紫葉李。
我想念我的白楊林,七棵橡樹和一排高大的銀杏。我想念所有的樹。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歸來了。這是可怕的遭遇,因為那無邊的沙灘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改變,時代之劫終于開始了。我看到了塔吊、圍墻、人流。唯獨沒有了樹木?;脑黄书_,一條條壕溝里是鐵銹色的水,讓人想起血汁。那棵紫葉李早就沒有了,我甚至無處指認它原來的、具體的生長之地。七棵橡樹沒了,一排銀杏沒了,一小片白楊沒了,一切都沒了。
那些可愛的樹都沒有了,它們因為完美和正直,所以難以存活人間。人世間的殺伐是如此慘烈,以至于沒有留下什么。當幾十年過去之后,誰能在故地找到記憶中的大樹?一片,一株,一叢?都沒有了。
管理一片林子
看來我這一生是沒有這樣的幸運了。人生來可以做許多工作,它們對于一個人的意義是多么不同。比如說如果有這樣的機緣,我能否擁有和管理這樣的一大片樹林?擁有是一種自由,是為了更好地管理;不擁有而管理,那也不錯,但會發(fā)生與管理者的意志相去很遠的事情。那將十分痛苦。
這片林子很大很大。多么大?開車或騎馬走上一會兒才行。樹木很高大,樹種很雜,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密擠,密擠處望上去黑烏烏嚇人。有林中空地,那是到了冬天泛出金色的草地。
所有的植物都長得健碩生旺,因為這片土地太肥沃了。剖開泥土就是油黑發(fā)亮的所謂膏壤,有一種沃土才有的美感逼近。林中氣息厚重而沉郁,是大林子大樹木大沃土才會滋生孕育的,走貧瘠之地是絕不會有這種嗅覺感受的。
柳樹林有一種閑適感,讓人想起春天,想起樸素的民居和不遠處的莊稼。松樹沉穆踏實,冷,和冬天的意象混在一起。多么好的威嚴的大橡樹,至少有五十年的樹齡,蒼黑的枝干給人無以匹敵的力量感。沒有大橡樹就讓人想不起北方,想不起嚴肅的遼闊的北方。最美的樹木大概是白楊,它的挺拔和樹干的顏色,都像青年英氣勃發(fā)的一個。白楊既不過分嚴厲,又沒一絲嬉鬧,溫煦而莊重,是最舒展最優(yōu)雅的樹木了。
這是一片北方的樹林,大部分樹木冬天都要落葉。在秋天的蒼涼里,如果沒有風,就會感受一種異樣的肅穆。即便是夏天,濃重的蔭色深處也不會有令人煩惱的濕熱。林子里時??吹缴钭厣耐米?,還有在枝葉下閃爍一雙美目的狐貍。黃鼬膽子很大,許多時候并不怕人,在離人十幾米遠處提起一對前爪觀望。野鴿子在遠處鳴叫,這使林子變得更加幽深。
有一條淺渠從林子里流過,清澈見底,渠邊長滿了長胡須般的草葉,那里藏了各種魚。一些大一點的魚如河鰻在渠底無聲滑過,水面的小蜻蜓循著魚跡飛過。渠水在最茂密的雜樹林那兒拐彎,旋出小小的半月形的沙地。這片沙地潔凈得一塵不染,是最適合駐扎帳篷的地方了。
在不冷不熱的中秋,一頂小帳篷坐落在渠邊。帳篷里有折疊床,有一些日用雜物,有老茶和烈酒,還有一只裝滿了書籍的木箱。在帳篷處邊一點,離開渠水三五米的地方有一只爐灶,它用來興炊。老茶煮得發(fā)黑了,濃濃的香氣一直飄進帳篷。
帳篷離林中小屋有六華里。那座小屋才是主要居所。小屋由老樹樁做墻,內(nèi)壁涂抹了厚厚的草泥;屋頂是苫草做成的,風雨把它洗成了蒼黑色。院墻由碗口粗的木樁和磚塊一樣厚的木板圍起來,將小屋和一旁的堆房繞在一起。雞舍也離得不遠,它們需要依傍著主人。雞舍旁的一條小路連接起一片空地,那里是一個打理得很好的菜園,里面的豆角和韭菜長得油旺旺的。
在這片樹林的東南部,有一塊更大些的空地,那里經(jīng)過了幾年的操勞,已經(jīng)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葡萄園、一個小果園了。這是林子里的大芳香和大甘甜,是讓林子主人最驕傲的地方。主人有幾個幫手,這些人和他的家里人是同樣親密無間的。從形貌上看不出哪個才是主人,因為林中生活讓這些人變得皮膚一樣,黑中透紅。他們都常常打赤膊,綁裹腿,手粗,眼亮,口角常常被野果染上顏色。
在靠近葡萄園處有另一處稍大些的屋子,它也是草頂,只不過是粗石做基的泥墻,窗戶開得也大。原來這個屋子除了住人,還包括一個小小的葡萄酒作坊、一個豆腐房。一條和善的大狗在屋子近旁走來走去。
因為要在這片大林子里做沒完沒了的工作,所以每個人都很忙碌。這種忙碌也使他們心情愉快,只偶爾有些小厭煩,比如不小心被馬蜂蜇了、一些有害的雜草瘋長之類。常常有一些外面的人走入林子,他們一般都是采藥人、養(yǎng)蜂人和獵人。獵人是不受歡迎的,結(jié)果總是被不無嚴厲地勸走。還有采蘑菇的,這些人都受到了和氣對待。其實在林子里常年勞作的人最擅長采藥之類,他們知道怎樣醫(yī)治自己的病,很少到林子外邊求醫(yī)。
在外來養(yǎng)蜂人的幫助下,林子主人也有了幾箱蜜蜂,于是也就有了吃不完的甜蜜了。
他們還嘗試過做了個很大的暖窖,這樣就能在冬天栽種嫩綠的蔬菜了。除此而外,還試種過茶樹,結(jié)果失敗了。
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有一兩個有趣的客人。這些人來自天南海北,大致是主人的朋友。他們需要和林子里的主人席地而坐說說話,或者在木桌旁喝茶聊天。最受歡迎的禮物是客人的新茶和書,主人回報的大致是蘑菇和草藥之類。
那條日夜不息的水渠在林子北部積起了一個大水潭,經(jīng)過林中人幾個季節(jié)的挖掘修整,已經(jīng)成為一個水面開闊的小湖。湖邊林木蓊郁,湖心水浪微微,時不時還有跳魚。夏天的小湖是大家的最愛,幾乎每個人都能橫渡湖水,順便逮一兩條魚回家。小湖中有蛤蜊和毛蟹,有細細長長的銀魚。
林子主人有忠誠的大狗,還有頑皮的貓兒。貓兒分別在主居所、葡萄園屋安家,還隨主人蜷在帳篷里呼呼大睡。這是林子里最幸福的生靈,它一天到晚工作清閑,盡情玩耍,爬樹或鉆灌木叢,有吃不完的東西。所有的貓兒都潔凈、聰慧、有一張俊俏的臉。
春天繁花,夏天濃綠,秋天果實,冬天冰雪。比起前三個忙碌異常的季節(jié),冬天的林子要悠閑多了。不過在北方的冬天,的確需要好好對付這些極嚴肅的日子。大風吹拂幾天之后,嚴寒就凝結(jié)在白楊樹梢了。大橡樹愈加沉默,它們臉色如鐵。柳樹、白蠟樹、火炬松、苦楝、洋槐,都抱緊了自己的衣服。
渠水結(jié)冰,一路結(jié)到那個小湖。小湖亮閃閃的,真的成了一面鏡子。林子里的人有一兩個會滑冰的,他們試著滑到湖心,聽到嘎嘎一響,又趕緊滑向岸邊。
小屋是不怕嚴寒的,因為里面有一個泥坯壘成的大炕,它連了灶口,并且有長長的煙道通著墻壁的空腔。灶火燃起來時,半個墻壁都是熱的。灶口上滾動沸水,煮了糯香的吃物。白天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喝茶,講前三個季節(jié)積累的故事,真是愜意之極。冬天的夜晚太長了,這樣的時光被一盞桅燈照亮,讓人盡情享受。該把自釀的米酒和葡萄酒端出來了,還有自制的魚凍和香腸。
身上的熱力
從心上漫開來,繼而涌遍全身的一股熱力,會讓人堅持和不倦地去做一件事、做成一件事。這種熱力是由生命力的強弱來決定的,擁有強大的生命力,涌遍全身的灼熱感就會頻頻出現(xiàn)。這也可以看成是生命的沖動。但沖動的性質(zhì)和結(jié)果會是不同的,強有力的沖動會把一個人的行動推向很遠。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會變得沉穩(wěn)和遲緩。一般來說年輕人是更長于行動而少些顧慮的。從生理上講年輕的心臟推動血流更有力,生命還是簇新的,外部的世界也是簇新的。一個人在漸漸走向衰老之后,會涌起多少年輕的記憶,總是回憶翻過的一座座山嶺、跋涉過的一條條長路。
為什么要動身?就因為心頭一熱,再也不能停息,于是就行動起來。去結(jié)識、去傾訴、去辯論、去勞作、去尋找、去歌唱。汗水浸濕了濃密烏黑的頭發(fā),迎著冰涼的北風毫不畏懼。這就是青春的優(yōu)勢,青春很少嘆息。
還記得那些黑漆漆的夜晚,因為月光還沒有升起,所以叢林和沙地顯得神秘嚇人。聽多了鬼怪故事,認定所有的鬼怪都會在這樣的夜晚出現(xiàn)??墒切目诎l(fā)熱,這熱力一點點散到全身,當從胸部擴展到雙腿雙腳的時候,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不管隨時可能從黑暗里溜出的鬼魅,也不在乎荊棘刺破雙腿,翻過一座座沙嶺,穿過一片片叢林,還要過一條河,去對岸找一個能夠聆聽的人。這個人是少年伙伴,他能夠欣賞我剛剛寫出的這篇文字。
一路上想象著燈下誦讀和傾聽的情景,那是多么有趣又多么幸福啊。不記得還有什么比這樣的經(jīng)歷更誘人,它可以深深地吸引我,并讓我久久地記在心底。
因為走得急促,我的衣服很快汗?jié)窳耍^發(fā)粘在前額上。月亮剛剛升起,黑影處有什么沙啞地叫了一聲。不知是否看花了眼,好像有一只大鳥扎到了旁邊的灌木中。天上的星光漸漸稀了,這個夜晚清明極了。
終于踏上了窄窄的獨木橋。這小橋滑滑的,走到中間就顫顫悠悠的。因為心急和興奮,我?guī)缀跏翘苤^了河的。
小村緊緊伏在河岸不遠處,差不多沒有什么燈火。我多么喜歡這樣的小村和夜晚,甚至喜歡它的氣味:有一股白楊花的氣息從小巷里飄出,一直鉆到鼻子深處。雞鴨入窩了,它們?yōu)榱司徑庖惶斓男羷诙粩喟l(fā)出哼哼聲。狗打哈欠的聲音盡管不大,但十分清晰。貓在院墻上守候了一會兒,開始扭動著走路,偶爾止步,自信地望著遠方。
敲開了朋友的門。啊,不吭一聲,一只手搭到肩上,就接通了最隱秘的暗號。我們急急地奔到小屋的東半間里,脫鞋上炕,炕上有一面小木桌,桌上是如豆的油燈,我們盤腿相對坐下。
我讀起來,聲音不高,就像深夜里的溪水在流淌。他垂睫傾聽,一會兒發(fā)出輕到不能再輕的一聲:“?。 彼淖彀臀⑽堥_,露出稍大一點的門牙。我只停了一秒,然后又讓溪水流動起來。
當誦讀完畢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將說出的一切。他的話在腹中躍動時,我就能一字不差地捕捉它們。這事多么奇怪,可差不多是真的。他贊嘆,重復我說過的一些句子,找出我自己最得意的字句和段落。我知道,任何有趣的字眼兒和意思,都別想逃過他的耳朵。有時我想把最好的東西藏在文字的叢林里,再蓋上一層茅草,可是一切都沒用,他全能翻找出來。
這是少年的至寶,彼此都將對方作為至寶,珍惜,慶幸,依賴,羨慕。真不知道人世間還有什么能夠抵得上這種相知和友誼、以及這一切的價值。一人因為感激和幸福,鼻尖上生出了汗粒;另一個在特別的沖動中,使勁扭動著雙手。
夜深了。但是必須離去,因為第二天還要起早上學。再說家里大人一旦發(fā)現(xiàn)孩子徹夜不歸一定會分外焦急。
就像去的時候一樣,回程再次經(jīng)過那條河、那些起伏的沙嶺,還有叢林。不過最大的不同是月亮更高了,整個大地都籠罩在晶瑩的光色里,而且四野愈加安靜了。
我心上充滿了異樣的感覺,這是語言難以表述的壓抑了的沖動,一種表面上的滿足和平靜。我正為自己的創(chuàng)造而自豪和得意,并像一個領(lǐng)取了最大獎賞的人那樣,用自信和欣喜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一切。
道德楷模
幾十年之后,我再次回到這個鎮(zhèn)子。街巷變化不大,這讓人一下想起往昔。匆忙的生活讓人無暇回返,甚至連思緒也要緊隨腳步。我熟悉這里的人和事,許多故事在短時間一齊涌入心頭。這是一種熱辣辣的感覺。
鎮(zhèn)子上中年以上的人才認識我。這里出現(xiàn)了這么多青春的、陌生的面孔。于是我只能和中老年人說話,共話當年。那些熟悉的人和事成為今天的話題,說了一件又一件。令人神傷的是,那么多人死去了,他們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這個鎮(zhèn)子。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扳指算一下,他們的年紀的確不小了,大約在六十至七十之間,個別是八十歲左右。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年紀更大的人還活著。這其中的幾個還出現(xiàn)在街巷上,張大嘴巴看著我,然后就笑了。他們的笑容還像昨天一樣頑皮。這些人的記憶力都很好。
在鎮(zhèn)子上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往事,想那些離開的人。我后來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就打開燈坐起來。我在想:真是奇怪啊,這簡直有點巧合了。我發(fā)現(xiàn)那些離開鎮(zhèn)子的人,大多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人,他們口碑很好,受人尊敬,可以說是鎮(zhèn)子上的道德楷模。而今天仍然健在的幾個老家伙,當年都是令人厭惡皺眉的。這幾個家伙幾乎個個不太正經(jīng),時常流出不雅的傳聞,簡單點說就是有“生活作風問題”。可就是這樣的幾個人,他們盡管年齡這么大了,還要賴在這個鎮(zhèn)子上,久久不愿離去。
如果說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公平,那么這個鎮(zhèn)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了。平時常說的一句話是“仁者壽”,難道這幾個行為不端的家伙是“仁者”嗎?
我想不明白。
遺棄與忠誠
黃昏時分的岔路口,有一只土黃色的小狗在遙望。這是一座矮山,石砌的三岔路口上,這只小生靈在專注地望向一個方向。它大概記得主人是從那個方向消失的。它望得那么專注,歪著頭一動不動,以至于我們叫它第二聲時才轉(zhuǎn)臉看了我們一次。它依舊定定地望著原來的方向,竟絲毫不顧我們怎樣從它身旁走過。
我在不遠處觀察了一會兒,認為一定是它的主人讓其待在這兒,他(她)要離開一會兒。我們疑惑的是,這位主人為什么要讓它獨自等待?要知道它和兒童是差不多的,如果在山野上獨處的這段時間走丟了或被他人領(lǐng)走了怎么辦?我們還不忍心想別的,真的沒有想過它會被主人遺棄在山路上。我們的同類會做出這樣的惡行,但最好先不要這樣想。
我們往前走去,在山路上游玩了一個多小時才轉(zhuǎn)到原路。我們發(fā)現(xiàn)那只小狗還待在原地,還在望向那個岔路口。我們終于懷疑,可能是主人把它扔在了這兒。那個可怕的時刻主人也許欺騙了它,讓它先在這兒待一會兒,說自己很快就回來,然后就溜掉了。
它于是等下去。它牢牢記住主人還會返回。它以為人類像自己一樣,一定會信守諾言的。
我們仔細端量了這只狗。它的體量比中型狗小一些,已經(jīng)成年,也許有兩三歲了,總之是很成熟的樣子。嚴肅,善良,無助和可憐。它很有自尊地看看我們,然后仍舊看著那條岔路。天色很晚了,山路上已空無一人。
在它身旁耽擱的半個多小時里,我們開始討論怎么辦,是不是將它領(lǐng)回?當我們之中有人試圖這樣做時,它嚴厲地表示了拒絕。
它還在等待那個人,等它的主人踐行諾言。
來了一群大清的人
比我年長四五歲的朋友告訴了我一個令人吃驚的故事,這是他親自經(jīng)歷的,沒有一絲夸張的。
他說,有一年秋天,是初秋,天還有點燥熱,六七歲的他正在一家路邊飯店里玩。那飯店空空蕩蕩,食客不多。大約是接近中午時分,突然雜雜沓沓進來了一幫挑擔子的人,一色中青年男子,都很壯實。他再次注目立刻有些驚訝,還有點小小的害怕,因為他看清了,這幫人打扮差不多,老式布扣衣褂,寬松的黑褲;最主要的是個個剃光了前額那兒的毛發(fā),扎了長長的獨根辮子;這辮子有的纏在頸上,有的搭在背上。
他這樣端量時,店里一點聲音都沒有。所有人都在看著這群客人,見他們輕撂擔子,擦汗,坐下來準備吃飯。旁邊有人半晌才輕輕吐出一句:“大清的人!”
這一伙打扮完全是清朝式樣的人不是來自舞臺,而直接就來自現(xiàn)實之中,這在現(xiàn)場的所有人看來都是新奇而怪異的。聽口音這伙人其實并不遠,問了問,原來來自泰山周邊的山村。
我的朋友說,他和身邊的幾個人好奇極了,一直盯著這伙人,看他們怎樣吸煙、買飯,怎樣說話和吃飯。他發(fā)現(xiàn)這伙人禮禮道道的,互相像敬酒那樣舉碗,然后才喝下一口白水。這些人不太笑,嗓門也不高,話不多。
后來時間長了一點,他和幾個人才試著問他們話,這一問才知道是進城擔東西的。他們常年住在偏遠的山村里,那里交通不便,這回是頭一次被人領(lǐng)出來。原來在當?shù)?,許多人都是這樣的穿戴,所以這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
這個故事讓我久久難忘。像朋友說的那種裝束,而今只有在電視劇中才看得到。這真是不可思議。要知道朋友口中的那個場景,就發(fā)生在20世紀50年代初的濟南,具體點說是靠近城市西郊的一家小吃店里。
這使我想到了服飾的演變,它的許多詭譎之處。服飾與方言古語一樣,只保留在商業(yè)文化活動不夠劇烈的偏僻之地,在那里留下幾處標本。時間在那里不是停滯了,而是大大放慢了。
不同的時間流速,使歷史的印記更清楚有序地展示出來。不同的印記疊加在一起,讓匆忙的歷史從容一些,駐足觀察的機會也就來了。
比如說,除了大清的人擁入50年代的街頭,更早的人可不可以?如果僅從觀感而論,我們不少人都喜歡明代的服裝,贊嘆它的五光十色,華美和大方。我們街頭出現(xiàn)一些明代打扮的人,且又不是為了表演而來,那該是多么美、多么動人。
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人總要趨新就時,要跟上時尚,只要時新就是美,美沒有什么固定不變的客觀標準。人如果能真正自由地選擇,真正獨立持守地生活,將是難而又難的事。
僅僅就服飾打扮來說,人也不是自由的。
一位兄長
因為一次工傷,他成了瘸子。那還是十八九歲的時候。這個英俊的青年從一個大工業(yè)城市回到了故鄉(xiāng),可能認為一個傷殘之人更適合生活在鄉(xiāng)村吧。這種認識大概是一種錯誤。反正萬般辛苦都讓他經(jīng)歷了。他的一生實在是不幸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真正算得上一位兄長。他結(jié)婚很晚,主要原因是他長得十分俊美,但卻是一個瘸子,這就有礙于農(nóng)事生產(chǎn),所以極不利于婚配。他雖然傷殘,但人還沒有徹底頹喪,心氣也算高,在擇偶方面也就挑剔了。
這位兄長的女人肥胖和善,面龐淳樸,大概這是最可愛的方面,也由此而博得了男人的愛護。他們一生相伴相持,非常和美。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位兄長的始終專一。隨著日月的延長,風氣多變,風俗也不盡相同,喜歡兄長的女子終于不少。她們與他交往和愛戀,因為沒有了不利勞動生產(chǎn)的擔心,只專注于愛的本身,所以也就覺得這個男子卓越了。男女之愛沒有附加地位及其他條件,這愛也就單純了。于是這位兄長在海邊,在河的兩岸,都有一些愛慕者。這些女子在許多年后議論起他,還咂著嘴說:“那真是一個好人!”她們越是到了年長,越不忌諱什么。
這位兄長善良,自尊,熱烈,拖著一條瘸腿在人世間尋找愛情的樣子,許多年后都讓我記得清晰。開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最后才明白其目的所在。因為觀念的不同,個別時候他會受到嚴厲的指責,這時他就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痛苦。他不安而膽怯地問我:“怎么辦呢?我!”我認真地批評他,自認為有責任保護他的賢妻,讓她免受傷害。他嘆息說:“我這方面到死才能改吧?!?/p>
對于善良的妻子,他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噓寒問暖,唯恐她悲傷。她也多少知道男人的行為,卻并不狠責,只皺著眉頭對我說:“愁死人了啊?!?/p>
這位兄長因為青年時代在工廠工作過,所以對一切機械都表現(xiàn)出熱情,也比大多數(shù)人顯得內(nèi)行。他懂電、拖拉機、壓面機、鐘表,對一切有齒輪的東西都大感興趣。兒童的電動玩具壞了,必定要找他修,他會將一些小小的齒輪攤在桌上,非常享受地忙上半天。對于機械方面他確有專長,這更多的不是知識的多少,而是一種罕見的天賦。比如當時極為少見的手表戴在一位女教師手上,它壞了,對方就找到了他。沒有修表的工具是不可能完成這次修理的,但這位兄長毫不畏懼地收下了它,然后悶在家里琢磨工具。我親眼見他怎樣打開了這只表,馬上對復雜無限的精微內(nèi)部感到了恐懼。我知道,這一次兄長遇到了大麻煩。
誰也難以想象后面的事情。兄長笑瞇瞇地看了一會兒,用一根細小的鐵錐觸動了一下,說:“看到了吧,這么多小齒輪!”我聽明白了,正因為齒輪多,他的興趣才大,也變得信心無限了。他從一旁取出一個不大的油布包,打開它,是一小堆長長短短的工具,如小螺絲刀、小鑷子、小鋼針之類。他還取來一只長柄放大鏡。從鏡子后邊看著他的眼睛,真是大得嚇人,就像牛眼。
幾天之后,手表修好了。他將手表戴在自己手上,去找那位女教師了。對方是因為丈夫出身問題遣返到農(nóng)村的,從打扮到長相都美得出奇。兄長把修好的表還給她,她感謝了他。
后來我不止一次看到黃昏的光色里,兄長一拐一拐地陪女教師散步。他們竟然好上了。當我知道這個之后,簡直吃驚極了。我第一次覺得兄長配不上女教師,因為對方不僅美麗,而且芬芳四溢。而這位兄長,在常年的奔波操勞中,已經(jīng)相當憔悴了。他的指甲因為經(jīng)常擺弄機械的緣故,差不多天天都是黑的。我表示不解,說:“她怎么會同意、愿意?”兄長咬咬嘴唇說:“這個,需要好好商量的。”“這種事也能商量?”“能,總能的。”
我因為上學和工作,離開兄長很有一段時間了。這中間回來幾次,因匆匆來去并沒有見面。大約相隔二十多年了,我總算有機會好好地看一次兄長了,問了問大吃一驚:人早不在了,他和妻子都不在了。
原來那位女教師隨著落實政策就返回了城里,兄長失去了她。這中間他雖然也千里迢迢去尋過她,但總是難得一見。就這樣,兄長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妻子用各種好飲食滋補男人,結(jié)果還是無濟于事。
在一個冬天,兄長去世了。他離世前手腕上戴著一只表,那是女教師贈予的。
夜訪
在荒野上有一座小土屋,它的四周光禿禿的,少樹木,更無鄰居。土屋平時靜靜的,無聲無息。一天里的某個時候,會有一個老男人從屋里出來,在屋外忙些什么:搬搬屋旁堆的碎木,從屋前的土井里提一桶水。
這個老人臉黑黑的,戴了一個黑線小帽,嘴閉得緊緊的,看上去有些嚇人。誰也不認識他,都認為這個不屬于任何村莊的人太奇怪了。我們幾個一直觀察他的少年覺得,這人足夠可怕。大家甚至打賭,說誰如果敢于一個人進到他的小屋,那就是極了不起極勇敢的;誰如果敢在夜間進屋,那更是了不起的。大家誰都不敢逞強。
我從未想過獨自一人去小屋探險,因為這太可怕了,也實在沒有必要。
怪就怪在有一天夜晚我走在月光下,不知為什么一抬頭看見了黑魆魆的小屋,心里立刻癢了起來。我端量了一會兒,竟然不太畏懼地迎著它走了過去。
小屋沒有圍墻,只有半截豆角架子簡單做了標界,走過它,就算進了小院。小窗上燈光昏暗,肯定點了一盞煤油燈。我在門口站了一瞬,然后敲了一下,還沒等里面的人應聲就推開了門。一股濃濃的煮紅薯味兒。
老男人坐在炕上抽煙,好像剛剛醒過神來。他看著我,煙斗含在嘴里。他不說話,偶爾發(fā)出一聲“哼哼”。我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站住,沒有勇氣靠前。我并不知道為什么來這兒,只是想進來。
他從炕角端過一個小筐,里面是黑乎乎的東西。燈光下我努力看著,看清是小半筐炒煳了的紅薯條,就是當?shù)厝怂f的“地瓜糖”。它的做法是將紅薯煮熟,然后切條曬干,最后放在鍋里,埋入大量細沙炒熟。地瓜糖是過年時家家必備的,平時倒也少見。他的眼神送來鼓勵,我就取了一個。地瓜糖在我嘴里咬得咔咔響。
他抽出煙鍋,也捏了幾個地瓜糖。
余下的時間我一邊吃地瓜糖,一邊端量這小屋里的一切。只有小一間,被一個大炕占去了一半。炕上是油滋滋的藍被子,枕頭。屋角有紫穗槐編成的小囤子,里面裝了半囤紅薯。有兩只小木凳。還有一些不起眼的雜物,如一個生銹的老鼠夾子、一把小鐮刀、一個玻璃瓶。好像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他咀嚼地瓜糖的聲音真響。我這會兒覺得他的食物主要是地瓜糖。這就使我明白了,他為什么不到別處去,很少出門,也不需要鄰居和其他親人,因為他的生活是最簡單的,只要有水、有地瓜糖就可以了。
在屋里待了一會兒,我終于坐在了那只小木凳上。老人一直看我,吸煙,不時抓一塊地瓜糖放進嘴里。
我要走了。當我一腳踏進小院時,覺得外面的月亮真大啊。他站在背后,說:“哼哼?!?/p>
我離開了。剛跨出小院我就飛跑起來。跑了足有四五里路我才站下。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回身望那座黑魆魆的小屋,它在月光下竟然微微活動,就好像一只大動物在呼吸似的。我搓搓眼,小屋不動了。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