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橋下的社會大學

1975年6月15日。金良順牢牢記住了這個日子。當年端午節(jié)后第一天，現(xiàn)在被稱之為“父親節(jié)”的那天。

經(jīng)編機鑒定會后，金良順與時任鄉(xiāng)工業(yè)公司經(jīng)理孫鎮(zhèn)發(fā)合影

這一天，是金良順平生第一次出遠門，而且是去遙遠的武漢。

一艘名為“東方紅”的江輪拖著笨重身軀，緩慢地行駛在長江上。金良順與同來的準妹夫高國水和表弟周永利，還有30多位同鄉(xiāng)伙伴們站在舷欄邊，欣賞著浩瀚的長江，興奮得手舞足蹈。夏季的長江，濁浪滾滾，波濤洶涌，氣勢逼人。長江兩邊的群山、田野、建筑像農(nóng)村曬場上放的幻燈片一樣，一幀一幀地從眼前溜過。金良順第一次感覺長江真寬、真大，比老家的西小江大多了，也寬多了。怪不得老輩人說，要走過三江六碼頭，才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p>

趁著金良順他們在輪船上休憩玩耍的空兒，筆者先來介紹一下金良順他們遠赴武漢的背景故事。

原來，武漢長江大橋工程局要蓋一批廠房和職工宿舍樓，但當?shù)亟ㄖα坎粔?，到紹興一帶招工程建筑隊，楊汛橋鎮(zhèn)建筑隊就是其中之一。也算是機緣湊巧吧，楊汛橋建筑隊有的是技術熟練的木匠泥匠，但獨缺能看懂圖紙的人。這可難住了楊汛橋公社領導。如果沒有看圖紙的人，建筑隊到了武漢也沒辦法施工，就像三國時打仗，陣前缺了諸葛亮呀，這可是無法糊弄人的事哦。這位喜歡《三國演義》故事的領導想到了孫鎮(zhèn)發(fā)——找找這位當?shù)亍凹夹g權威人士”吧！孫鎮(zhèn)發(fā)一琢磨，自己已是農(nóng)機廠廠長，又守著一大攤子，管著一大幫人，肯定離不開。“那怎么辦？除了你，還有誰懂圖紙呀？”“金良順呀！”孫鎮(zhèn)發(fā)脫口而出?！敖鹆柬?？就是那個毛頭小伙子？”鎮(zhèn)領導雖也耳聞這個小后生不錯，但到武漢工地挑大梁、主事一方，行嗎？“行！一定行！”孫鎮(zhèn)發(fā)打了包票。既然孫鎮(zhèn)發(fā)都這么說了，那就讓金良順去試試吧！

事情就這么決定下來。當孫鎮(zhèn)發(fā)把這個消息告訴金良順時，金良順還感覺有點不太真實。不久，公社正式通知金良順準備出發(fā)，他才確信這是真的。21歲的金良順要出遠門了，去一個很遠很陌生的地方，一個日夜與大橋相伴的地方。說真的，年輕的金良順有點激動，更有點興奮。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他感覺自己的幸福指數(shù)一下子升高了，升到以前自己從未想到過的高度。在一種近乎亢奮的狀態(tài)中，一艘小火輪把他與同伴們拉到蕭山，接著，他們從蕭山火車站乘車到上海，在上海十六鋪碼頭坐上“東方紅”江輪。他們每個人花了6元錢，就可以坐上三天三夜，輪船真便宜，也真大呀。據(jù)說一艘船能搭乘幾千人，幾千人不就是一個村的人口嗎？天吶！他們現(xiàn)在是輪船上的客人，你聽，輪船廣播里不是在叫“旅客同志們”嗎？旅客旅客，不就是旅行的客人呀！他們與全船“客人”一起，在甲板上，把自帶的鋪蓋涼席一一攤開——大通鋪。金良順仰躺在甲板上，看著頭頂?shù)囊箍?，發(fā)現(xiàn)天空的星星在跟著他一起緩慢地移動，這與躺在家鄉(xiāng)曬場上看星星時不同，那時，頭頂?shù)男切鞘遣粫拥?。想起曬場，金良順就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家里的親人。畢竟是第一次遠離親人、遠離家鄉(xiāng)，他稍微有點思鄉(xiāng)了。但也就是一點點，想到自己今后可以學到很多建筑方面的技術，他勸自己安神定心，一會兒就在“嘩啦、嘩啦”的江水聲中睡著了。

“東方紅”江輪開了一天一夜，來到南京碼頭，被告知?？啃菹尚r。金良順和高國水、周永利一起上岸，在南京碼頭玩了一會兒，買了點食物，遠遠地望了望彩虹般橫臥在長江上的南京長江大橋，感覺真是宏偉漂亮。想到今后每天在長江大橋邊上生活，金良順心里涌起一陣陣波浪，就像眼前腳下的長江波濤一樣。

江輪繼續(xù)溯流而上，兩天兩夜之后，終于?？吭谖錆h碼頭。當時，在鄧小平同志主持整頓下，全國形勢有所好轉(zhuǎn)，武漢三鎮(zhèn)重現(xiàn)生機。更何況，與鄉(xiāng)下楊汛橋相比，武漢畢竟是大城市。大城市武漢以它應有的繁華、氣質(zhì)、氛圍接納了金良順他們。

他們被領到武漢大橋邊的工地上住下來。所謂住處，就是當時常見的建筑工棚。金良順他們的工棚搭建在漢陽鐵路醫(yī)院邊上的一塊空地上。3個人一間，擁擠和悶熱不難想象。有時人多睡不下，甚至被迫鉆進水泥管子里睡上一宿。工地上沒有什么消費，最奢侈的是每周進城買點雞鴨魚肉，然后用臉盆盛著，往磚頭搭成的小灶上一放，煮熟后大吃一頓解解饞。

安頓下來后，就開始工作。任務是為武漢長江大橋工程管理局四處蓋房子，他們承建的第一幢房子是鐵路職工宿舍樓。這幢樓坐落在離大橋不遠處的蓮花湖湖畔，風景不錯，樓高五層，兩居室、70平方米。不大不小，不難不易，剛好試試楊汛橋人的身手。準妹夫高國水擔任建筑工程隊副隊長，金良順當木工技術組組長，負責整幢建筑的木工技術，管理六七個木匠。建筑木工主要做水泥圈梁的木框，外帶一些門窗戶牒，被稱為細作，活兒要求精致，活件講究配合。

這時，金良順開始顯露出自己獨特的才干。他能識圖、繪圖，木工技術活做得又好又快。同時，他把全組木匠師傅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有板有眼，和和氣氣地協(xié)調(diào)大家把活做好做完。有時，工地上活兒緊張，他們木工組白天做木工活，晚上為泥匠師傅拋磚塊，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

大橋工程局的人見金良順他們干的木工活那么漂亮，就想請他們做點小家具，什么桌椅板凳、書櫥衣柜之類。對于制作過復雜木模的金良順而言，那些小家具，豈不是小菜一碟？于是，他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利用休息時間，為這家修把木椅，為那家做個花架。反正年輕，有的是力氣和時間。老年人說過，年輕人力氣不用白不用，不用也會沒有的，那就盡量用吧。金良順認真、厚道、和氣、守信、不要錢。大橋工程局的人都感覺不好意思啦，就送一點糧票、肉票給他，金良順轉(zhuǎn)手又把這些糧票肉票送給工程隊伙伴們共享。漸漸地，在大橋建筑工地上，金良順的名聲傳開了，大橋工程局請金良順做小家具的人越來越多，金良順成為大橋建筑工地最受歡迎的人。

稍微年長些的人都知道，那段時間，正值中國復雜多事之秋、急遽變動之年。1976年1月8日，敬愛的周恩來總理走了，金良順聞聽噩耗后，默默獨立在長江邊上，一整天心情郁悶。7月28日，唐山發(fā)生特大地震。之后，一批在地震中受傷的傷病員被疏散轉(zhuǎn)移到漢陽鐵路醫(yī)院救治，金良順他們參與了醫(yī)院的救治行動，一趟趟去很遠的車站，抬來傷員?？吹侥切喔觳踩蓖鹊娜耍鹆柬樃杏X一陣陣揪心的疼痛。9月9日，毛主席逝世，金良順去當?shù)卦O置的靈堂吊唁。隨著吊唁人群移動的腳步，他看得清清楚楚，在靈堂四邊執(zhí)勤的解放軍戰(zhàn)士威武莊嚴。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靈堂悲痛氣氛中似乎隱藏著一種別樣的預兆。9月18日，北京舉行毛主席逝世追悼大會。這一天，金良順去廬山出差，聯(lián)系采購人防工程防爆門。當全國哀樂齊奏、山河嗚咽時，金良順與眾人一起佇立在九江長江大橋邊，默默致哀流淚。但金良順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同一天，疼他親他的老奶奶也告別人世，似乎追隨毛主席而去。那時，沒有什么移動電話，更沒有微信短信，一直等金良順幾天后坐火車返回建筑工地時，他才知道奶奶走了。金良順木木地蹲在工棚邊上，手捏著家里發(fā)來的電報，翻來覆去地看著電報上的每一個字，不肯相信這是真的。高國水和另一位表弟過來勸他，勸著勸著，自己也哭了起來，于是，三個人抱頭大哭一場，算是向駕鶴仙逝的奶奶道別。

不久，黨中央粉碎“四人幫”，全國局勢才轉(zhuǎn)危為安，建筑隊也慢慢恢復常態(tài)。

搞建筑，免不了要與業(yè)主和外界打交道，但凡搞過工程的人都知道，一個項目下來，不知有多少問題和細節(jié)需要洽商。而那位建筑隊隊長滿口紹興土話，大橋工程局的人像聽紹興大班，根本不懂，無法交流。于是，對外交流洽商的任務便“歷史地”落到了頭腦活絡、能說幾句“紹興普通話”的金良順身上。金良順自然把那些事辦得妥妥帖帖、穩(wěn)穩(wěn)當當，慢慢的，金良順成了楊汛橋建筑隊的靈魂人物和主心骨。楊汛橋建筑隊與大橋工程局的關系自然也越來越熱絡，工程進展順利。職工們按日計算工錢，如期拿到工資。這工資比整日在家鄉(xiāng)“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公社社員們要高得多。怪不得當這些木匠、泥匠們回到家鄉(xiāng)過年過節(jié)時，被當?shù)乩习傩樟w慕地叫作“武漢老板”，他們也覺得臉上有光，會情不自禁地感謝金良順為他們所做的一切。

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這期間，金良順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另一位老師。他叫陳書鳳，新中國成立前浙江大學土木系畢業(yè)，為人溫文儒雅、耐心和氣，是一位做事特別認真的專家，也是一位誨人不倦的良師。當年，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從單位退休后被返聘到大橋工程局，擔任甲方工程師，負責楊汛橋建筑隊承建項目的施工技術和監(jiān)督管理，大家都叫他陳工程師。而代表楊汛橋建筑隊出面洽商交流的正是金良順。幾次接觸下來，彼此感覺蠻好。陳工程師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聰敏厚道的金良順，金良順也對陳工程師的技術學問佩服得五體投地，開始是談工程，談標準，談工作，慢慢地，除了工作之外，談的事越來越多，竟逐漸演變?yōu)閹熒P系?？释R的金良順像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多年被冷落的陳工程師仿佛也碰到了學問上的知音，一個孜孜以求，一個循循善誘。這時，陳工程師成為金良順的教授，他把自己多年累積起來的知識點點滴滴地傳授給小金，什么混凝土結(jié)構設計原理、建筑工程基礎知識、工民建及造價、鋼結(jié)構抗震及高層建筑、管理學原理，甚至包括橋梁隧道工程的建造……反正，陳教授能講的、會講的，都教給了金良順。這時，金良順重新變回到小金同學。他如饑似渴，廢寢忘食；他海綿吸水，點滴不漏；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甚至，有了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甚至，有時候陳書鳳教授會反過來向?qū)W生金良順請教技術問題，真的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有一次，大橋工程局要造一個大型材料倉庫，倉庫地面鋪鐵軌，火車能直進直出。大倉庫需要大屋頂，大屋頂需要大桁梁，大桁梁難度在于預應力設計。通俗地說，大桁梁看上去平直，其實在制作中和起吊前是微拱形，因為它有自重，會受地球引力吸引下垂。拱形度與自重有個平衡點，這個平衡點，就是拱形桁梁的設計難點。那個倉庫的水泥大桁梁跨度24米，在還沒有鋼結(jié)構桁梁的年代，已屬特大型跨度，連陳書鳳工程師都沒有設計過，他也感到有點為難，就來與金良順一起研究探討。金良順初生牛犢不怕虎，居然敢接這個燙手山芋。金良順運用從陳書鳳教授身上學到的知識，加上自己理解，通過計算公式，一步步推導計算，終于設計成功。陳書鳳和大橋工程局的人都非常佩服這位年輕小伙子。

金良順后來在回憶這段歲月時，深有感觸地說，那4年，陳書鳳教授手把手地教，他認認真真地學，就像上了4年大學，收獲蠻大。大到什么程度呢？金良順告訴筆者，他已能獨立做建筑設計。譬如，精功集團一些廠房、庫房就由他自己設計建造，直到今天還非常堅固。因此，他真的非常非常感激陳書鳳，感謝陳書鳳教授教給他的知識和給他的這份友情。臨離開時，陳書鳳已成為金良順的良師益友。為了感謝陳書鳳教授，金良順利用自己的技術特長和休息時間，精心打造了一套木質(zhì)家具送給陳書鳳。陳書鳳對這套木質(zhì)家具滿意極了，把它送給獨生女兒做了嫁妝，逢人便夸金良順人品好、手藝好！

時隔38年后，金良順在接受筆者采訪時，還補充敘述了一個非常巧合，甚至有點匪夷所思的故事。金良順回到紹興后，因為各種事務繁忙，一時與陳書鳳老師失去聯(lián)絡。過了3年多，他偶爾一次去武漢出差，走在街上，總覺得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開始時，他覺得不可能，會不會是自己幻覺？后來，真切地聽到了，原來是陳書鳳教授的女兒在叫他。她告訴金良順，說她爸爸病重，快不行了，但一天到晚念叨著金良順，希望能再見上一面。金良順一聽，心里一陣感動，也為自己的疏忽而歉疚。他立馬買了一些補品，跟著陳書鳳教授的女兒趕到醫(yī)院。陳書鳳躺在病床上，已不會說話。見到金良順真的來了，眼里一時放出若干光亮，欣慰地點點頭。金良順俯下身，握住陳書鳳瘦骨嶙峋的手，流著熱淚，說了一些安慰的話。陳書鳳就像完成了最后一件重大事情一樣，神情徹底放松下來。據(jù)他女兒事后告知，金良順看望陳書鳳后沒幾天，陳書鳳就走了，走時非常安詳滿足。金良順回憶起這些久遠的人和事，眼里噙滿淚花，也令筆者唏噓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