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不是人間富貴花
如果你問現(xiàn)代的京城人,北京什么時候最美?
他們多半會回答:下雪的時候。
盡管北京如今已經(jīng)是一座現(xiàn)代化氣息極濃的都市,可只要下一場雪,時光便會瞬間穿越回到明清,讓人重溫舊時帝京的古典韻味。人們總是說,一下雪,就讓北京變成了北平,故宮變成了紫禁城。因為雪會淹沒現(xiàn)代的風(fēng)塵,抹去時間的痕跡,讓這座古城露出它最沉靜的樣子。
只可惜,如今在北京看到一場雪已經(jīng)成為一件稀罕的事,在過去的一年里,它甚至度過了一個無雪之冬。
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的北京,冬天比現(xiàn)在要冷得多,天比現(xiàn)在要藍得多,雪也比現(xiàn)在要大得多。
北京曾經(jīng)是一座“雪國”,有詩為證: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這是唐朝詩人李白經(jīng)過幽州(北京古名之一)一帶時,寫下的詩句。不要怪詩人太夸張,畢竟他來自蜀地,幽州的雪大得足以讓他驚嘆。雪花大如席,只可能出現(xiàn)在北方。
明清時,有關(guān)北京天降大雪的記載更多了。從氣象學(xué)來說,此時的中國進入了第四個寒冷期,萬歷年間曾調(diào)動軍隊清除紫禁城積雪;康熙、順治年間也時不時發(fā)生連降數(shù)十天的大雪。
順治十一年臘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那一天也照常下著雪,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天的雪似乎下得格外纏綿。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將天地裝點成一個琉璃世界。整個北京城像是睡著了,人們凍得不愿意出門,連鳥雀也停止了喧鬧,沒有人愿意驚擾一座城市的夢。
一片雪花怯怯地從天空飄落,又怯怯地飄進了一戶庭院。當(dāng)雪花飄進院的那一瞬間,院子里響起了一聲嬰啼,驚醒了沉睡中的北京城。
明珠府的第一位公子誕生了,日后他將被人們稱為納蘭容若。
可那時,他還只是一個被父母稱為“冬郎”的孩子,因為他是在冬天最寒冷的時節(jié)出生的。
一個人的出生日期和他的性格、命運之間冥冥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有研究證明,不同季節(jié)出生的孩子,在他們長大成人后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目。春季出生的人體格往往更為強壯,他們就像春天的植物一樣,盡情享受著春雨的滋潤。夏季出生的人更快樂,因為他們是沐浴著一年中最燦爛的陽光來到這個世界的。秋季出生的人成功避開了最冷和最熱的季節(jié),也接觸到較多的陽光,所以他們往往更長壽。而出生在冬季的人,則可能生活在冬日的陰霾之下,因為冬季出生接受日照少,生物鐘變慢,人的健康和個性都大受影響。
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粗略的統(tǒng)計,但至少從一同出生于順治十一年(1654)的兩個孩子的性格來看,這種說法并非完全沒有依據(jù)。
就在容若誕生那一年的春天,一個名叫玄燁的孩子早他幾個月來到了世間。很少有人注意到,如果按照農(nóng)歷年的算法,康熙和容若是同齡人,而且從血緣來看,他們是一對遠房表兄弟。如果將這對表兄弟放在一起看,會形成有趣的對照:他們一個出生在春天,一個出生在冬天;一個積極入世,一個消極厭世;一個具有鋼鐵般粗硬的神經(jīng),一個則神經(jīng)過于纖細;一個向外開拓了自己的大清帝國,擒鰲拜、平三藩、收臺灣、征噶爾丹,終于成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一個則向內(nèi)建立了自己的詩詞王國,在那個國度里,他就是自己的王者。
不必去評判哪種活法更好,每個人都只能走他自己的路。生于隆冬時節(jié)的容若,似乎從一出生開始,就染上了冬天的清冷,伴隨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不是陽光,而是大雪。這仿佛是一個預(yù)兆,預(yù)兆著他未來的生命將很難感受到陽光帶來的溫暖。
在冬天出生的容若,生來就是多愁多病之身。不知道是多病造成了他的多愁,還是多愁加重了他的多病,抑或是兩者互相影響,總之,“愁”和“病”像是他與生俱來的影子,從他一出生就陪伴著他。
按照古老的占星學(xué)的說法,容若出生于公歷1655年1月1日,恰好屬于摩羯座。摩羯屬于土象星座,幸運星是土星。同為摩羯座的蘇珊·桑塔格寫過一篇《在土星的標(biāo)志下》,形容本雅明、卡夫卡之類的藝術(shù)家都具有土星氣質(zhì)。何謂“土星氣質(zhì)”?說到底就是關(guān)于“憂郁者”的另一種藝術(shù)性的說法。
在桑塔格的筆下,土星氣質(zhì)源自“根本上的孤獨”,并且是“將世界拖進其旋渦中心的孤獨”。土星氣質(zhì)是適合藝術(shù)家和殉難者的氣質(zhì),藝術(shù)家和殉難者追求“失敗的純潔和美麗”。具有土星氣質(zhì)的人往往是憂郁的藝術(shù)家,在憂郁的人眼里,世界會變成同一樣?xùn)|西:避難所、誘惑、安慰。
“我在土星的標(biāo)志下來到這個世界——土星運行最慢,是一顆充滿迂回曲折、耽擱停留的行星……”本雅明的這段自我標(biāo)簽,一樣可以貼在容若的身上。在中國的詩人里面,可以找到許多土星氣質(zhì)濃厚的人,如李商隱、李清照、孟郊、賈島等,可和他們相比,容若是最憂郁的那一個。凡是見過他的人,都驚異于這位世家公子居然如此郁郁寡歡。
這只能解釋為天性。天性憂郁的人,只要遇上一點點苦痛的火種,就足以將所有的快樂都燒成灰燼。
多數(shù)人的憂郁,都源自不快樂的童年。容若是個例外,他是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作為明珠和覺羅氏的第一個孩子,他獨享了父母二十年的關(guān)愛。
當(dāng)容若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對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問題特別好奇。他看古書時發(fā)現(xiàn),那些天賦異稟的人出生時,都會有異象,有的是滿室紅光,有的是明月入懷,有的是夜吞北斗,有的是夢熊入室。
他忍不住去問母親:“您生我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吉兆呀?”
覺羅氏有些摸不著頭腦:“什么吉兆?”
容若試著啟發(fā)母親:“比如您懷我時,有夢見一口吞了天上的北斗七星嗎?”
覺羅氏笑著搖頭:“沒有。傻孩子,星星怎么可以吃呢?”
容若繼續(xù)啟發(fā)母親:“那您生我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滿室紅光?”
覺羅氏還是搖頭:“沒有啊,當(dāng)時連太陽都沒出,哪來的紅光。”
容若又問:“那有沒有聽見什么奇妙的音樂之類的?”
“沒有啊?!庇X羅氏瞥見孩子眼里期待的神色,忙改口說:“也許有吧,可我當(dāng)時太痛了,即便有,也沒注意聽?!?/p>
容若不甘心地問了最后一句:“您再仔細想想,生我的時候,就沒有發(fā)生一點特別的事情嗎?”
覺羅氏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想出任何特別的事來,只是她不忍心讓孩子失望,只好哄他說:“我想起來了,生你的那天,雪下得特別大,聽老一輩的人說,自我大清入關(guān)以來,很少能夠在京城看到這么大的雪。生你的時候,一掀門簾,那雪就成片地飄了進來……”
母親的回答讓容若有些失望。天降大雪,也太平常了,這算吉兆嗎?還是其中別有寓意?
懷著這樣的疑問,他走到了院子里,天正下著雪,他忽地伸出手來,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上,帶著些微的涼意,他正想凝神細看時,它已經(jīng)融化在他的掌心了。然后又一片落了下來,很快又融化了。
容若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莫非我就是由這天上的雪花所化?他抬起頭,望著天上飄落的雪花,頭一次發(fā)現(xiàn)它們居然如此美麗,那么輕盈,那么潔白,比飛絮還要輕,比瓊玉還要白。
做一片雪花也挺好的,至少不會被世上的塵土污染。有了這樣的想法,容若終于一掃失望之情,瞬間變得開心起來了。
很多年以后,當(dāng)他隨康熙到塞外出巡,見到漫山飛舞的白雪時,兒時的那種感覺又一次涌上心頭,他再一次感到:也許我就是由這雪花所化吧。
為此,他寫下了一首詠雪花的詞: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fēng)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這時的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不再是懵懂孩童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他的心境當(dāng)然也變了,唯有對雪的偏愛一如既往。
經(jīng)歷了那么多變遷的他,對天上的雪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他喜歡雪,不在于它輕盈的形態(tài),而在于它的清冷耐寒。世人都偏愛牡丹、芍藥這樣的人間富貴花,他偏偏要歌頌?zāi)莿e有根芽、來自天外的雪花。
詠的是雪花,說的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呢?他就和這雪花一樣,玲瓏剔透,纖塵不染,對于這萬丈紅塵來說,只不過是個暫時停留的天外來客罷了。
他不是詠雪的第一個人,卻是以雪花自比的第一個詞人。有了這首《塞上詠雪花》之后,雪花就成了他的圖騰,就像菊花是陶淵明的圖騰,梅花是林逋的圖騰一樣。
只可惜,雪花雖美,在世上停留的時間卻太短了,如同容若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