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永遠的謎語
我開篇的題目叫“永遠的謎語”,因為《紅樓夢》給我們留下了動人的故事、深刻的印象,但它也留下了一些謎。比如說古往今來的讀者和學者都在猜測和研究秦可卿是怎么回事、史湘云的那個麒麟還有薛寶釵的那個鎖是怎么回事,還有王熙鳳與賈蓉的關(guān)系、賈母與張道士的關(guān)系、妙玉的身世、賈元春之死等,眾說紛紜。而它一個最根本、最大的謎還是賈寶玉的那塊玉到底是怎么回事?,F(xiàn)在我們要講的就跟這塊玉有關(guān)系。
《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是從大到小,從遠到近,從天上說到地上人間,從高處瞭望到從具體處說事兒。它一上來先從空空道人、癩頭和尚、甄士隱、賈雨村、冷子興這些人說起,慢慢介入,它真正要講的故事是在賈府,是在大觀園。而真正故事的開始是林黛玉來到了賈府——用越劇唱詞,就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掉下一個林妹妹,從此各種恩怨情仇、悲歡離合、刻骨銘心的故事就開始了。林妹妹是從蘇州來的客人,親戚關(guān)系很近,是賈母的外孫女,但她看賈府的眼光是陌生的,是生人的眼光。書中先從林黛玉的眼光觀察了賈府。對于林妹妹來說,賈府也是氣象非凡、派頭很大、又威風又豪華的。林黛玉剛到賈府,可以說大氣也不敢出的,這里比她原來在林家不知道神氣多少倍。也在林黛玉到來這個事件上,顯現(xiàn)了賈府一些主要人物的形象、心態(tài)和地位。賈母不用說,是賈府金字塔寶座頂尖上的人物,大家都圍繞著她轉(zhuǎn),眾星捧月。整個賈府的氣派,對于林黛玉來說不同尋常。林黛玉也并不簡單,書里交代了,她爸爸是林如海,林如海曾高祖往下四代本也是侯爵貴族,但到了他,因為已經(jīng)是第五代,沒了侯爵的身份。可以說他是原貴族、原侯爵,或者叫老貴族、老侯爵。一方面是驕、嬌、倔、高、傲、自命不凡都有,一方面又不能不面對開始走下坡路的事實,而且人丁不旺,要不也不會托付一個其實八竿子打不著的私塾先生賈雨村來送黛玉。
一個不同尋常的視角、一個眼光、一個感受,林黛玉自遠而近地看賈家也有一個并非簡單的過程。
林黛玉進了賈府,里頭有垂花門,有抄手游廊,有紫檀架子,有大理石屏風,還有鸚鵡在那兒報信——“來客人了”,這些都是林黛玉過去沒有見過的,不僅黛玉不熟悉,大多數(shù)讀者對這些玩意也不會多清楚、多習慣。大富之家、高貴之家,熟不熟悉,光這些道具布景和名稱已經(jīng)把你唬住了。無怪乎孔子要搞“正名”,人是語言的動物,一堆新奇高雅的名稱已經(jīng)把你震懾住了,已經(jīng)讓你目瞪口呆,如果不說是垂涎三尺的話。
林黛玉一進來已經(jīng)感覺到這個氣魄,跟自己家不一樣。林黛玉這時是小心翼翼的,她剛來,還沒有多么任性,那些很情緒化的東西她還沒有。從顯見衰落的林家來到至少當時還挺熱鬧、挺紅火的賈家,當時的賈家叫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鮮花夠美的了吧,還要點綴上錦緞;烈火夠熱的了吧,還要澆上吃用的香油花生油。所以她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心態(tài)。
賈母一上來對林黛玉非常寵愛,肝啊肉啊地摟著她哭。賈母有權(quán)充分表達自己的感受與情緒,封建社會誰地位高,誰的自由度就大。請設(shè)想一下,別人豈敢那樣放肆地哀哭?再后邊最突出的就是王熙鳳的出現(xiàn)。
古往今來很多人評論許許多多著名小說中的人物出場,像王熙鳳這樣出場得有聲有色的,非常少,寫得極成功。她還沒進來呢,就在那兒喊叫起來了,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請看她是多么重要,一個不重要人物根本不存在來早還是來遲的問題,不值一提,更不敢一喊。前邊描寫的是林黛玉見著賈母,周圍的人都畢恭畢敬,因為賈母的地位高、輩分高、資格老。但王熙鳳一出來,好像滿不在乎,有點滿不論的那勁兒,喊叫著就過來了,讓人覺得很少有這樣的人。
賈母對王熙鳳的反應(yīng)就更奇怪了。賈母一聽到王熙鳳的聲音就告訴黛玉:她是我們這兒一個有名的潑辣貨,她是鳳辣子,你就管她叫鳳辣子好了。這種話本來不太好聽——說一個女性,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性是潑辣貨——但在賈母的嘴里它變成了一個愛稱、昵稱,就像一個母親說自己的愛子是“小壞蛋”、就像一個少女說自己的情人是“沒良心的”、就像一個男人說自己的情侶是“小妖精”一樣。她跟王熙鳳的關(guān)系特別近,她過得著她才能這樣說話,如果換一個別人,王熙鳳早就火了,生氣了。
比如說,賈母對很多人都有看法,但她沒有當眾說過別人任何不好聽的話,就是跟她大兒子賈赦(他們間過節(jié)最多了)也不說那樣的話。她說王熙鳳“潑辣貨”“鳳辣子”,拿她開玩笑,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和人關(guān)系太近了以后,有互相利益勾結(jié)的關(guān)系,有互相感情靠攏的關(guān)系,有互相表揚、互相抬笑、互相吹捧的關(guān)系,也有一種互相數(shù)落的關(guān)系。這個就不能叫批評,潑辣貨也不叫批評,這叫數(shù)落。數(shù)落是什么意思呢?極親近的人,通過言語的游戲,似貶實褒,曲線夸獎,也可能略有恨鐵不成鋼的指點,但更多是親近的戲謔。最多的是妻子對丈夫,一面數(shù)落一面表達心滿意足;老板對寵臣、對愛將,也可以數(shù)落幾句,彼此開心。我們也許可以分析,人心里有一個略顯黑暗的角落,他不可能天天說光明正大的話和主流主旋律的話,浩浩蕩蕩如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發(fā)表演講,他還有一部分淘氣的話、怪話、沒臉沒皮的話、耍無賴的話、涉嫌不高尚不正確的話要說一說,要發(fā)泄發(fā)泄,只有與關(guān)系最好的人才能說這樣的屁話、昏話、丑話、不負責任的話。所以你就已經(jīng)感覺到王熙鳳跟賈母的關(guān)系不一般了。所以黛玉也很謹慎,賈母那兒可以說“這是潑辣貨”“這是鳳辣子”,但是黛玉畢恭畢敬,只能叫“璉嫂子”,客客氣氣。她可不能跟著說“這就是那個潑辣貨”,她是絕對不敢這樣說的。
然后王熙鳳說了一大堆話,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抹眼淚,像是獨角戲,一個人什么都占全了,她簡直是滿場飛,占領(lǐng)了全部舞臺、全部追光,吸引了全部注意,就像她是主角——你完全看不到鳳姐有任何顧忌、任何收斂。用歌唱演員的行話,王熙鳳算徹底抖摟開了、放開了、撒開了、如入無人之境了。黛玉在旁邊只能很禮貌地跟他們對付,來應(yīng)對每一個人。
然后黛玉說去看望賈赦。賈赦那兒很奇怪,說不用見了——一見到你,想起你媽來了,我挺難受的,不用見了,以后有機會再見——這個賈赦的脾氣也有點兒與眾不同,用北京話說就是有點各,他不隨和。大老遠來了一個親戚,你好賴跟人家見一面,哪怕不說什么話……不,你越是賈母那兒迎接得隆重,他越要表示一點兒并非和他們完全一致的態(tài)度,他硬是要與眾人拉開距離,與賈母拉開距離。
拜見了邢夫人和賈赦,黛玉又來見王夫人。王夫人這兒說起寶玉,用詞也特別逗,說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澳醺溙?、混世魔王”這八個字非常難聽。孽根,他從根上就是造孽造出來的,再有,我們這里一切造孽的事、一切不正常和不合適,他是根子。他是造孽的結(jié)果,更是造孽的根源。禍胎,他帶來的是災(zāi)禍?;焓?,他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辦事,他不按規(guī)矩走,他沒有責任也沒有原則。魔王,我覺得有兩個意思,一個是他像魔王一樣,誰也惹不起他;另一個是他有點兒瘋魔,有點兒不正常不健康不著調(diào)——不聽調(diào)遣,不接受調(diào)度,不聽話,不聽說。用現(xiàn)代語言說就是他的心理不健康,有問題。這也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賈寶玉是賈府的中心,是賈府寵愛的集中點,所有的大人、小人,所有的老人,尤其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賈寶玉身上,賈寶玉承受著所有人的注視、關(guān)愛、寵愛、保護。而且賈寶玉是《紅樓夢》最中心的人物,一切的一切是拿賈寶玉當圓心,寫各種各樣的人物。
但是這個《紅樓夢》里,提到賈寶玉的時候常是難聽話,什么對不起天恩祖德了,什么半生潦倒、一事無成了,這里又由他的親娘給他批了八個字,叫“孽根禍胎、混世魔王”,一般來說,這種論評可以把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給扼殺掉。這是一個扼殺少年的輿論,恰恰把這樣一個殺人之語獻給了“核心美少年”賈寶玉。所以,如魯迅所說,自從有了《紅樓夢》,很多寫法都改變了。它里邊寫的,賈寶玉不是一個單面扁平的人物,他是一個立體的人物。很多人嘴里說的是他最不好的話,這在佛家就叫作愛戀生嗔怨。正是他的親娘王夫人太愛他了,對他無法滿意,所以急得要死,越心疼越心焦,越抱希望越失望透頂。但他人又從各方面顯出可愛之處。
在這一點上,與賈母說王熙鳳是一樣的。王熙鳳,你是潑辣貨,是鳳辣子……實際上賈母的話另有臺詞:王熙鳳是一位干將,是精明強悍無比的一個女人,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愛卿,是我的重臣,我什么事都得靠王熙鳳。
王夫人這樣說,說賈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她的潛臺詞是什么呢——他是我最寵愛的兒子,他太不一般了,他讓你愛得、恨得、心痛得、急得、惱得,我真拿他沒辦法,為了他我簡直都快活不了了,他與我心連心、肉連肉,他的一舉一動對于我都是牽肝動肺——實際上又表達了這樣深的一種感情。
這樣做了很多鋪墊,終于,賈寶玉見到了林黛玉。
林黛玉見到了賈寶玉以后,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什么呢?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林黛玉的反應(yīng)是說——這個賈寶玉我是見過的,我怎么看著他這么眼熟?
什么叫熟?熟就是不生,沒有陌生感,沒有距離感,沒有摸不清、抓不住的感覺。雖然這是一個男孩,我頭一回跟他見著,但一見如故,一見如老相識,一見如上輩子就認識、就有交情、就相親相愛過,我見著他絲毫不覺得陌生,而覺著已經(jīng)跟他親近了很久、熟悉了很久。這可了不得呀!這叫愛情的先驗性,就是沒有理由、無須證明,絕對不需要像評劇《劉巧兒》里那樣去表白:“我愛他身強力壯能勞動,我愛他下地生產(chǎn)真是有本領(lǐng);我愛他能寫能算他的文化好……”那就不是先驗的愛情而是論證后的愛情,應(yīng)該說更像是接受一個勞動組合的新成員的條件,而不是接受一個情人。讓林黛玉這樣一個很孤獨、很高傲的女孩,看到一個男孩子突然感覺到“這不是見過嗎?”“這不是老朋友嗎?”是不可思議的事兒。這是雷電,這是天旋地轉(zhuǎn),這是一切的悲、一切的喜、一切的情、一切的恨、一切的痛苦的開始,這是《紅樓夢》的開始,這是開天辟地!
林黛玉畢竟是女孩,即使她有這種感覺,她也什么話都沒說,她并沒有說“二哥哥,我見過你”。她沒說這個話,倒是誰說了這個話?是寶玉說了這個話。
寶玉見到黛玉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說我見過。賈母說,胡說,你怎么可能見過她呢?她一直在蘇州,離我們這兒很遠,你不可能見過她。然后賈寶玉解釋說,雖然沒有見過,但看著面善也等于見過。這是精神上見過、氣質(zhì)上見過、夢幻里見過、靈魂的火花撞擊過。這不需要論證,這不是科學實驗,這就是感覺,有這樣的感覺的人就算沒有白活一輩子,就算懂得了愛情的滋味。而有的人一輩子也找不到這樣的感覺,從不曾有,太可悲了!面善的意思,也是看著熟悉、看著順眼、看著舒服、看著合適。一個人一生中會碰到許多第一次見面的人,有的人見了找不著感覺,還不如看一片樹葉或一只小鳥有感覺、有反應(yīng)。有的人一見就令人心煩,令人起戒心,令人趕緊轉(zhuǎn)過臉去。有的異性可能濃妝艷抹,很性感,但是你一見這人,你趕緊躲避,這人帶那么幾分邪惡,就像變了質(zhì)的豬頭肉一樣叫你惡心。所以說看著面善,不是小事,不是偶然。賈寶玉的第一個反應(yīng):我看著她這么熟悉、這么順眼、這么能接受,我看了以后沒有任何奇特或者別扭的感覺。有時候見一個生人會有點別扭,他太高了,你覺著別扭;他太低了,你覺著別扭;他太胖了,你覺著別扭;他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你覺得別扭??偠灾?,會有別扭的感覺。但賈寶玉這兒沒有。
接著賈寶玉就問林黛玉:你都看了些什么書?林黛玉沒有正面回答,表示她也沒有很正規(guī)地讀什么書。這說明賈與林的問答只是為問答而問答、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問題本身的意義是零,問答本身就是放電,就是交心,就是親近,就是幸?!@才是本質(zhì)。然后賈寶玉又問:你名字叫黛玉,那你的表字呢?古人喜歡在名兒之外再起一個表字,比如說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他除了大名,還有其他第二位、第三位的名字。
林黛玉說:我沒有表字。賈寶玉就說:我給你起個字,就叫顰顰吧。“顰顰”就是皺眉頭,眉頭有些皺,皺得還很美,微微地皺著眉頭。
這個賈寶玉也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剛一見面就問這么兩句話,超不過三分鐘,如果單純就是這兩句話,是幾秒鐘的事兒,這又有一種高度的親近感。賈寶玉給林黛玉起“顰顰”這個名字,既是一種親近感,也有一種賈寶玉的自我感覺良好在里面。中國古人喜歡給別人起名字、改名字的都是那些自我感覺特別良好、覺得自個兒地位高的人。有的皇帝愛給人起名字,甚至給人改姓,而這個被改姓的人歡呼雀躍——我這姓是皇上賜給我的——把它看成一個很大的光榮。
到這時候,賈寶玉的自我感覺很好,林黛玉仍然是小心翼翼、禮貌周全的。千萬不要以為林黛玉壓根兒就是脾氣不好、小性、愛生氣、任性愛哭,不是的,林黛玉剛到這兒的時候根本不是這樣,那么為什么后來是這樣的呢?咱們往后再來探討。
再往下面就更奇怪了,簡直就是無法理解了。他問林黛玉:可有玉沒有?你有玉嗎?林黛玉表示:我哪有那稀罕物?我沒有。賈寶玉就急了,“登時發(fā)作狂病……狠命摔去”——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無趣;如今來了這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見不是什么好東西!又摔又哭又鬧。
這是一個不通的故事,不合邏輯,不合情理,不合禮數(shù),不合正路,胡打胡鬧。
第一,這個賈寶玉有玉,本身就有點糊里糊涂,很多人接受不了這個,大名鼎鼎、學問非常高的胡適之先生他就接受不了這個。他在給高陽的信里說:這個賈寶玉怎么能夠出生的時候嘴里含著玉呢?
我想,從全世界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病歷里絕對找不到這么一份,說是某人嘴里含著東西出生。懷胎的時候不可能有,受精卵里不可能有,發(fā)育的過程中不可能有,子宮里不可能有,這很明顯不合理。也就是說,這里頭沒有婦產(chǎn)科的常理,有的是文學的理、神學的理、瘋狂的理、幻夢的理。
而賈寶玉問林黛玉有沒有玉,林黛玉說沒有,他就那么傷心,這是為什么?這真是個謎語。為這個謎語我想了不知多少年。我每一次看《紅樓夢》看到這兒都傷神費心,都心中驀然一驚,我覺得被逼入了死角。每一次看《紅樓夢》看到這兒我都較勁兒——
怎么會賈寶玉嘴里頭含著一塊玉?而這塊玉為什么又可能來來去去、亮亮昏昏、災(zāi)災(zāi)變變、神神道道?如果說賈寶玉是《紅樓夢》中的第一核心人物,那么,此玉就是《紅樓夢》中的第一核心物件。這個物件,其實比寶玉本人還長久,還永恒,還靈異,還瘋魔!
賈寶玉嘴里怎么會含著一塊玉?他怎么可能問初次見面、實際上相當生疏的林妹妹有沒有玉?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越讀就越覺得這個細節(jié)寫得好,越讀就越覺得這個細節(jié)感人,催人淚下,越讀就越覺得這個故事還沒有得到一個非常合理、令人滿意的解釋。別看“紅學”這樣發(fā)達,硬是沒有誰能好好地解釋一下寶玉問玉摔玉的事兒。為什么呢?賈寶玉見到林黛玉后,有一種高度的認同感、親愛感、相通感、共鳴感、永結(jié)為伴感,就是《詩經(jīng)》上說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覺:這個林黛玉是和我一樣的人,是我最親的人;林黛玉是將會或至少是我希望會永遠和我在一起的人,因此她很多地方應(yīng)該和我一樣。她怎么能夠跟我不一樣呢?怎么能我有玉而她沒玉呢?
第二,從賈寶玉銜玉而生以后,家里已經(jīng)制造了一個輿論,說這個玉是命根子,這個玉是與生命同在的,是最珍貴、最可愛的東西,它是賈寶玉高尚地位的一個符號。正是由于這塊玉象征了賈寶玉與眾不同,與凡人不同,與俗人不同,連地位遠遠比他高的北靜王對他的推譽也在這塊玉上。在這個家,寶玉的地位跟誰都不一樣,是全家關(guān)注的核心。那他對自己最珍貴寶愛的東西,對自己最要千方百計加以保護的東西,希望剛見面的這個林妹妹也有。他認定了林妹妹配有這樣的玉,應(yīng)該有這樣的玉,相反他懷疑他自己不配有這樣的玉——這么珍貴、這么晶瑩、這么可愛……
所以,這不是一個理性的推論,不是福爾摩斯在那兒推論,說我既然有玉,根據(jù)什么情況我看你手上的那個印或者看某一個動作斷定你也會有玉,不是。這是一個感情的、直覺的認定,他就要問林妹妹“你有玉嗎?”這里表現(xiàn)了什么樣的期待、什么樣的天真、什么樣的輕信啊!這就是對于命運的輕信,這就是對于世界的輕信,這就是人的大可悲憫之處呀!他多么期待林黛玉說“我有,哥哥,我也有”。兩人一對玉,你說棒不棒、好不好、高興不高興?
結(jié)果林黛玉回答:我沒有。我哪里可能有?我怎么會有?我當然沒有……
賈寶玉太失望了,他就摔這個玉,恨不得把這個玉馬上消滅掉。
直到《紅樓夢》快要結(jié)束了,麝月一提摔玉砸玉的舊事,死而復生的寶玉立即心痛得昏死過去。這是多么強烈的震撼!
什么叫愛情,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回答。西方現(xiàn)在也有人干脆否定愛情,把愛情作為一個純粹的生理現(xiàn)象,作為一個生理學范疇來看待。當然你還可以從法學的角度來看愛情,因為愛情要發(fā)展到婚姻,要牽扯上財產(chǎn)呀利益呀權(quán)利和義務(wù)上的許多問題。甚至你還可以從厚黑學用愛情來達到私人的奇特的目的,甚至還有色情間諜,還有性變態(tài)、性交易、性職業(yè)、性市場……但對賈寶玉來說,愛情就是他的神。對賈寶玉來說,愛情是一個神學的范疇,是比他的生命更崇高、更可愛、更激動人心的事情,為了它可以不要命,可以不要自己的一生。他動不動說自己當和尚去,他可以不要此生。
所以,賈寶玉對于林黛玉這個“有沒有玉”的詢問,表達了一個最大的悲哀,也是一個最大的夢想。這就是紅樓之夢,這就是愛情之夢,這就是你和我(我賈寶玉和你林黛玉)不但心相通,而且事事相通,在“有玉無玉”上也完全相通的這樣一個夢。
但這樣一個天真的夢,它破滅了。這樣電光石火一樣爆發(fā)出來的激情很快就淹沒了,熄滅了,被玉的不平衡的存在所質(zhì)疑了。然后他們就永遠說不清理不明一個問題,說“我有玉,你沒玉”“你有玉,我沒玉”。我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和你的玉相媲美,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和你的玉相比襯,悲哀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如果你還有點不明白,你還想不清楚,那么好辦,請你設(shè)想是另一種情況:林黛玉恰巧也有一塊玉呀什么的寶貝,寶玉問黛玉你有玉嗎,黛玉說是啊,我有呀,我正好也有一塊玉呀。萬歲!太棒了!上帝永在!佛爺法力無邊!天作之合,天生的奇珍異寶!寶玉有玉,黛玉無玉,這就是不平衡,這就是悲劇的預(yù)兆,這就是人生的悖論,這就叫有情人難成眷屬,這就是老天不公,老天不長眼,這就是命運的折磨,這就是愛情悲劇的表征!嗚呼此玉!嗚呼寶玉!嗚呼黛玉!嗚呼人這一輩子盡是事與愿違!苦啊,人生!而如果寶玉和黛玉都有玉,那就是老天長眼,那就是佛爺保佑,那就是心想事成,那就是一帆風順,那就是團圓美滿!多么悲哀呀!這樣的好事是這樣少,而相反的痛苦是這樣多!人生悲劇乎,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