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眺望
一
多少年來,一直隱約地感到文字是一種極其柔軟的東西,有時又像是一位若即若離的遠房親戚一樣,今年看到的是他的風塵滾滾的臉,而去年目睹到的則是他的倉皇如魚的背影。常想起七十年代初剛上小學的時候,坐在桌前用手摳著書上的字,那時候它們是無比堅硬的,而且也無比的陌生,那時候所有的字對于我們來說都像是一種森嚴而又冰冷的設置。外面的白楊樹嘩啦嘩啦地響著,一會兒把淺黑的影子鋪到黃白的地上,等過一會兒再看時,影子已經(jīng)不見了。門不斷地被吹開,又自己合上。很多字不僅有人群一樣的背影,還有各自的氣味。
若干年以后,類似的毛病仍然未改,看到一句話、一個句子,就想為什么一定要這樣說,而不那樣說?看它的順序和顏色以及軟硬程度,有的開闊,有的細窄,有的像一串火。有些話用刷子刷在墻上,感覺就不是從一個人的嘴里說出來的,到底從哪兒來的,卻又完全不知道。
我現(xiàn)在用幾乎所有的業(yè)余時間練習寫作,正是想有朝一日能夠最大限度地把每一句話寫好,那些冰涼的激手的句子和頂著炎炎暑熱的句子,使那些語言能夠飛翔起來,傍晚時分又能穩(wěn)穩(wěn)地落下,回到地上,回到家門前,吃草,飲水,迎接又一個黑夜的到來。在白日里的行走和俯視之余,重新認識粗糙的大地和在那上面艱難蠕動的身影,手植森林,以不辜負漢語對我等暮色或曙光般的籠罩與沐浴?!谝咽诺哪切┤兆永铮话匆?guī)矩來,一到一個地方藏好,別人便很難再找到。名詞的重疊與定語的漂移常使某些人物顯得鬼鬼祟祟,形跡可疑,而動詞與形容詞的錯位,又常使那些突現(xiàn)的工具器皿與場景變得來歷不明,混沌而陰晦。
晚上,家里依舊還是她一個人,該回來的一個也沒回來,見此情景,她就有些慌亂。就去找前街的葛明,葛明正在炊煙里站著。在葛明的門前,她說她心里慌得就像正在下著一場大雪。她一上來就不管不顧地開始說自己的事,連葛明身上的一件有小點的新襯衣也完全沒有看見,葛明就有些失落和喪氣。兩個女人說話都不用腦子,葛明想,哪有什么大雪?
各種寫作的理論,各種說辭或者說法,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又是怎么上來的,且一上來就正襟危坐,端起架勢,開始傳達,開始報告,開始教育,開始指點。張開一只只黑手,或者多肉的白手。這個世界上有人有資格有權利這樣做么?孔小武的叔父對孔小武說,房子就不能那么蓋,還能那么蓋?但是孔小武至今都不知道全方位、接地氣以及高屋建瓴等等概念的真正的含義是什么。不知道別人是怎么做的,不過這個問題對我也無關緊要。
有一種充滿靈性與想象的語言,像是林中的小鹿或載著美麗長翎的野雉,一看見人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聽到有不祥的響動,哪怕只是某種鼻息,甚至喉嚨里的預謀,嗅到附近有濁氣在停留、窺視和繚繞,轉眼就不見了,很少有人能捉到它們,甚至連近距離的觀賞也很難有過。在小鹿與野雉的簇擁下,在樹木的清苦與酸麻中,一個故事會變得云蒸霞蔚。
二
在自己的這本書里稍微提及一下自己的小說,說些有用或者無用的話,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適宜的場合了,也再沒有任何場合能比這更讓我放松、自在。世界那么大,那么廣闊,誰能想到能讓一個人放松地說話、正常地呼吸的竟然是這么一個地方。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世界無論有多大,多么的遼闊,如何的繁華,與你關系甚少。多年來,寫作使我耽于幻想而又忽略甚至偏廢現(xiàn)實,似乎筆下的人物已足夠擁擠,以至于每當與現(xiàn)實中的人擦肩而過,常感覺猶如在林間或亂石中穿行,不知道他們是何面目和心理。此種方式使我正在向而立之年的大門漸漸滑近??吹揭粋€人,就會想他背后的那張比漁網(wǎng)比歷史更復雜的社會及宗親關系,對于他人來說,那種關系幾乎沉在水底,對于他本人而言,很多時候很可能也是一方并不晴朗甚至足夠晦暗莫測的天。這么一比,漁網(wǎng)其實并不復雜,每一格每一孔都那么清楚,規(guī)整,明白,沒有任何盤根錯節(jié)的糾纏,沒有任何理不清的旁逸斜出和里勾外連。
從順序上來說,這算是我的第二次長途跋涉,有一天在昏睡之后忽然想起了這個題目,不禁無比驚喜,覺得終于找到了,而此前,它像是一直都隱匿在茫茫的暗夜里,需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它。更何況,這樣的一種到來或者說機緣,與看過多少事走過多少路似乎也并不一定成正比。這事給我的一種感覺就是在暗夜里行走,突然在路邊的草叢里踢到一塊石頭,但是瞬間就變成了一盞燈,至于這盞燈是否有手柄或提梁,卻并未多想,僅有亮光已夠欣喜。又有一種感覺,它是從寂靜的夜空里傾斜著一路滑下來的,帶著星光而非月光跌落至人間。
一個人是否做夢,又是否多夢,與喜歡與否完全是兩回事。我見過某些被夢魘折磨得形銷骨立之人,害怕夜晚的降臨和白晝的消逝,一看見天黑便痛不欲生。不過對我來說,夢與寫作是我人間生活中的重要的內(nèi)容與場景,我的許多描寫就是對于一次次夢境的記錄或完善。小時聽故事,后來看古人的記述,發(fā)現(xiàn)有人能從睡夢中獲得奇異的兵器、人間罕見的醫(yī)術或棋藝,甚至飛檐走壁、排兵布陣的本領和智慧,此等人間罕見之事,無不令人心向往之。現(xiàn)在,夢境也常為我展示語言的輪廓,風中常送來兩個人的一番低語,某些在正常范圍內(nèi)很難見到的神情和行為。在青草倒伏的地方,幾只蝴蝶正在圍繞著一段已逝的歷史上下翻飛。
為期四個月的描述,讓這個發(fā)生在炎熱夏季和陰雨中的故事穿越了整個現(xiàn)實的冬天,也使這本書在我的寫作歷程中顯得十分冗長,其實那更像是一種夢魘大于現(xiàn)實的幻覺,因為實際的長度完全談不上冗長,甚至更顯短暫和倉促。事情結束之后,最使我心有戚戚的便是書中的地理位置的不斷漂移與氣候光影的反復無常。我喜歡形容詞,就像有些人不喜歡形容詞一樣。還習慣把動詞作為名詞來用,作為因果、作為有來必有去的自然法則,當然名詞也常常會被賦予腿腳、四肢和頭腦,甚至翅膀。我不止一次地夢見過定語,有時黯淡、戰(zhàn)栗,有時則光芒四射、熠熠生輝,最初它們好像出現(xiàn)在一片有瓦的屋頂上,瓦像梳子,很寬的那種。
出現(xiàn)在這本書里的字群、詞語,本來都應該是平時喜歡的,但結果卻并不都是。就像畫直線,就像走路,畫著畫著就歪了,走著走著就把最初的說好要永遠銘記的話漸漸地都忘了。原想不要一些東西,不讓它們出現(xiàn),自然也就成了一句空話。蹉跎至此,似木已成舟。
出現(xiàn)在這本書中的陽光忽明忽暗,不太強烈的光線里霧氣叢生,使人感覺不到光明的燦爛與燥熱。不只是霧氣,甚至有瘴氣,有的水中也含有有害物質。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會時常停下來,有些吃驚地望著某一片足夠可疑的水,感覺人一旦下去,輕則渾身赤紅、斑駁,重則傷命。天氣異常的陰晦,嵐氣與瘴氣使人很難準確地區(qū)分出來。在這樣一種殘敗古老的風光下,我描寫了一個故事,但好像只是那故事的一半。說一半,完全是站在慣常的故事的標準上而言,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習慣上而言,對于一部小說來說,那其實已經(jīng)是全部了。
看見兩岸的人們傍晚時分在用浸泡著紫菀花的藥水擦洗身體,就知道他們是在預防和治療一種由氣候和地理引起的嚴重不適——身心兩方面的潰爛。一年中,一天里,年年月月,日復一日,他們其實早已很少再期盼什么,他們最盼望的時刻就是每天的傍晚和深夜以后。
有一個時期,河水一直猛漲,常在艷陽高照的時候還能聞到那種濁浪排空的由類似洪水和淤泥帶來的自然的味道。有很多書排列著,高高地摞著,卻很難找到一本最喜歡的。很多東西不再培養(yǎng)人的耐心,卻致力于使人焦躁以及更多更大的喧囂。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嗡嗡嚶嚶的中級演奏,人們的臉上和內(nèi)心被揮之不去的巨大聲響和熱氣籠罩著,包圍著,直至很多人本身成為一種焦躁喧囂的氣體。你觀看咆哮、焦躁,數(shù)年數(shù)月,甚至數(shù)小時后你也終于成為一種號叫或喋喋不休的載體,順利出徒,拜別本師,去往他處號叫或冒煙。
又一個時期,河道枯竭,亂石滾滾,牛馬站在中間,用力從亂石之間扯出一些草。人在遠處走著,奔赴著各自的目的。地平線一派模糊,說蒼茫也說得過去,大地上傳來回聲。
想象力并不在任何人的心里和夢里,只在一些人的嘴里,牙齒的外面。
數(shù)年來,面對一些寂靜的墻和一種似夢非夢的生活,我在一個有限的空間之內(nèi)描寫了一系列意義不同的畫面和人物,以及他們各自的過往和境遇,行為與感覺,做夢時的樣子與夢醒時分的面對所謂真相的驚駭。我曾經(jīng)寫過各種各樣的感覺和氣味,寫過各種各樣的聲音與光影,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形狀與顏色。把很多粗糙的或精美的物品找出來,用語言把它們擦亮,或者放回原處。同時擦亮的還有某些令人難忘的時刻和另外一些轉瞬即忘的人生場景。聽到某些人走路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幾道暗淡的光線投射到屋里的某一個柜子上或正面的墻上,某一個人的臉上、身上。由于光線過于模糊,所以很難看清到底有幾個人坐在那些段落里的火爐前說話,不過從背影上看,至少有兩個人。不知他們在說什么,聲音非常地低,低到讓站在窗外樹影下的人完全無法分辨的程度,甚至就連簾子后面的那個正在獨自吃飯的人也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么。有一截木柴燒空了,囫圇著塌了下去,濺起一串紅色的火星。在一棵樹下,有母女二人正在討論過去,回憶往事,她們是在整理幾件舊衣服的時候忽然想起過去的。沒有人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一往情深,而后者不僅一無所知,還時常視前者為塵埃。那些不喜歡做家務的女人,心里長滿了草,就喜歡出現(xiàn)在除家以外的任何地方、任何場合。要是有人前來獻媚,那更是她們樂于看到并欣悅接受的。出來為了啥,還不就圖個這個?
在第四十三個自然段落的一開始,有人在咳嗽,繼而高燒不退,聲音空洞而干澀,他的衣服在風中飛舞,四周是他熟悉的或陌生的背景。他在炊煙下佇立或者奔跑的姿勢令人難忘,他在某一個節(jié)點上突然停住,開始嘔吐,他的飛奔或躲藏會使文本的速度加快或者停頓。
當某一個歷史嚴重不清白或者身負某種罪惡的人,在最初幾章里便一直昏睡不醒的時候,應該怎么辦?是描述一些聲音將他驚醒,還是關上門讓他繼續(xù)昏睡下去?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很棘手,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事情的脈絡的走向甚至整體風貌,甚至最終結局。我在這個時候有時會犯下某種優(yōu)柔寡斷之錯,因為不知道哪一種做法更好??傮w是想把他叫醒。
事實上,他也很少能真正獲得那樣一種長期昏睡不醒的機會,時代可能會把他暫時遺忘,但是也會隨時再想起來,深夜派人來敲門,把他叫醒或者叫走。如果在生活中再有某個具體的仇人,則更難獲得安穩(wěn),對方時刻都在謀劃著打擊和進剿,會一直不遺余力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甚至力所不能及之事,做一點是一點,說不定哪天哪月,什么時候就突然奏效了,怎么可能會讓他一直安穩(wěn)地睡著。按照自然法則和規(guī)律也是如此,他睡著,就必定會有人睡不著。
三
當夜晚降臨或者白晝開始的時候,一些被日常生活綁縛著的人事進入了某個人的家里,我面前的那一張臉像外面蝙蝠的翅膀。有人手握秤砣,在煙霧中咳嗽。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下,我總是會忘記許多事情,包括以前的所謂經(jīng)驗,包括平日里那些令人惡心或者賞心悅目的人事。心情像秋日的天空一樣透明而晴朗,蔚藍而高遠,這是完成一部小說的先決條件。
對新聞、流行、周邊環(huán)境的熟視無睹,都源于新聞皆為舊事,流行則更是傳統(tǒng)喬裝改扮、改頭換面于多年之后的一次歸來,沒有人認識他,只是因為他變得太厲害了,不只是兒童相見不相識,所有的人都不認識他,包括那些自以為歷經(jīng)滄桑的老姜。很多時候它們?nèi)顼L一樣刮過。很多東西在別人那里是個硬硬的核,或者一個結,一個過不去的坎,一座難以逾越的山,一個無法釋懷的夢,在我這里則連一縷風一絲云都不是,實在已想不起忽略了多少東西,多少人事。常看見他們漲紅的面孔和擁擠的身影。面對一種無聲的召喚,我開始想那一縷風雨般的眼神要告訴我一些什么,會向我傳達一種什么樣的意味。一些東西開始向四處擴散和滲透,在那個過程中,又各自傳達出明暗不勻的意思,令人想起泄漏的油漆和天氣。
“民間郎中陳布禮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時分走進了基干民兵胡大海的家里”,當我寫下這一句話時,我看見一張封條被大雨淋濕,變成一些泥,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和一段幽暗而可怖的歲月,當然那歲月現(xiàn)在早已荒蕪,幽暗和可怖說的是從前。一個復雜的故事正在齜牙,它會流經(jīng)并將牽扯到很多東西,包括時代及一切附屬物。雖然此時事情剛剛開始,還不清楚最終將駛向哪里,也不知那個多年來一直四處給人看病的人內(nèi)心何以慌張混雜,卻知道那個叫胡大海的人此時正在他的燈光昏暗的家里仔細地擦拭一支步槍,他的一個孩子正在女人的懷里像一只雨前的老鼠一樣探頭探腦,煩躁不安?!@孩子他只是害怕黑夜的顏色和風雨的聲音,對政治與時代當然沒有任何感覺,更不知道世上有那么樣的一種事物的存在。我是這樣想的,也準備這樣寫。我想說的是這樣的生活,這樣的雨夜,以后還會有。
大雨常常會使平日本應擁擠混亂的一些地方變得空曠寂寥,幾個相關的人都分別躲在一些房子里,連綿的雨水打亂了他們的很多計劃,也使他們遲遲難以露面。但另一些場景與人物也值得你多花費一些時間,某些段落令人不安,驚心而又棘手。故事里一些地區(qū)的潮濕之氣正在隱隱泛起,泥土松動,草木搖晃。接下來,你清晰地聞到了從河的上游地段飄來的一個女人尸體的氣味。當你將那些零散的頁碼逐漸歸攏,最終裝訂成冊以后,仍有一些足夠詭秘的意想不到的事物在那寧靜的外表下面窸窣有聲。這時候你仍能想起小說中的某一扇窗戶或者某個人的聲音與影子,能聽到一只蒼白的沒有厚度和紋路的手正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叩響一只銅制的門環(huán)。當然,也有可能是一只十分粗糙堅硬的手,又黑又大,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而那時,街上正灌滿了風聲。
有些人不希望看到事情有結局,認為過程就是一切。但是大多數(shù)的人都希望有結局,無論是何種形式何種意義上的結局,一定要有一個交代。一般來說,一件事情確有一件事情的結局,至于后續(xù)部分,則已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始。不過,任何一件事情,如果放置在時間之長河中打量,觀察,所謂的結局,很可能只是一種暫時的停頓或休憩,因為事情看上去似乎并沒有真正地結束,而是以另外的一種方式或形態(tài)繼續(xù)發(fā)展著,流淌著,變化著,更似乎永無止境,直接指向無限的虛無。沒有最終,也沒有盡頭,只有虛無——永遠的虛無和廣袤。
我贊成那種精益求精的寫作態(tài)度和方法,贊成嘔心瀝血,任何時候,一種嘔心瀝血的勞動都是能夠令人肅然起敬的。當然,一個人做事的初衷和目的并非為了令他人肅然起敬。
這樣的一種勞動,注定會開出與他人不一樣的花朵,也將收獲屬于勞動者本人的果實。在滾滾人流中,在繁茂或者凋敝的大地上,他最先被認出。他果實叮當,卻依然面色凝重。
每一個黃昏都是陰沉的,每一只椅子或每一扇門窗都是潮霉的,甚至沾有血跡,這是威廉·??思{筆下的南方世界,它不同于馬爾克斯夢中的炎熱的殖民時期的香蕉種植園——那里塵土飛揚,火車的顏色如同香蕉一樣。更不同于狄更斯、伍爾夫的倫敦或喬伊斯的都柏林。當我們看到一輛飛奔的馬車載著一名高大的廚娘離開鄉(xiāng)下的時候,當我們看到一個人坐在一間斗室里默默告解的時候,我們會想起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果戈理、契訶夫??吹介W爍著幽光的家具和大理石般的場景以及某些繁文縟節(jié)的設計時,我們會想起一百年前有一位堪稱偉大的小說家巴爾扎克。當一個打著綁腿帶著刀子的目光陰鷙的南方加烏喬人出現(xiàn)在潘帕斯草原上,當一位打著燈籠的神學家迷失于一條熟悉的小徑上時,我們會說,啊,博爾赫斯??匆娖娈惖奶医鹉飿?,喝著桃金娘水,你會知道此刻正置身于魯爾福的故鄉(xiāng)。
在中國南方,在破舊的水鄉(xiāng)背景下,你看到一位頭戴氈帽的人用腳劃著船,船頭上立著一只酒壇,你首先想到的是魯迅,而不是別的南方作家。水鄉(xiāng)的人當然不全戴著氈帽,還有穿長衫的。看到旗袍和手鐲,子夜時分的狐步舞,叼著紙煙的男人,會想到劉吶鷗和穆時英。
六十年前,T.S.艾略特告訴同時代的人們說,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很容易菲薄“較老的一代”。我們不應當夸口,以為我們知道的比前人知道的多,因為我們知道的正是他們。這話大概很對,我們現(xiàn)在的閱讀與參照,借鑒與比較,正是從他們身上開始的,他們曾經(jīng)很真實或者不無虛幻色彩地存在過,我們所學習的正是他們,知道的也可能僅僅就是他們。
一個寫作者應該找到自己的說話的聲音與方式,在萬千事物中,找到那種與你相應的主題,不要去表現(xiàn)完全不屬于你的主題。說到底,那與你不存在任何形式和意義上的關系。作為一名無關痛癢的參觀者,目光空蕩蕩的游客,你當然也可以用手去撫摸一門退役的大炮,甚至與之合影留念,但事情也就僅此而已。你千萬不要指望或試圖去學習發(fā)射,因為即使你有朝一日懂得了發(fā)射,你也不知道應該瞄準哪里,這才是事情的關鍵所在或真正的原因。
1992年5月5日—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