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課徒自給
往昔士人出路,大抵不外三途,一仕宦,二游幕,三教讀。左宗棠之生涯,亦不外是,其次序則先教讀,繼游幕,最后乃仕宦,而宗棠之教讀凡三度。
吳榮光為湖南巡撫時,與本省士人賀熙齡等合力創(chuàng)設湘水校經(jīng)堂,以經(jīng)學課士,宗棠與焉。且資膏火自給,嘗于一歲中列第一名者凡七次。宗棠之中式本省鄉(xiāng)試舉人也,榮光又適為監(jiān)臨,對宗棠夙器重。其再度會試報罷歸來,遂聘以主講醴陵之淥江書院。院在縣西淥水南靖興山,鄰李靖之祠,傍紅拂之墓,固為名勝之區(qū),實宜潛修之所。院中分六齋,東三曰主敬、正誼、明道,西三曰存誠、進德、居業(yè)。學生住齋者近六十人,妻弟周詒晟亦從學。宗棠之為教也,凡諸生晉謁,各給日記一本,令將工課隨時記載。日入,頭門下鑰,即查閱工課。如曠廢不事事,及虛詞掩著兩次,將本課除去膏火,加與潛心攻苦之人。計七十余日,熟《毛詩》一部及《尚書》二卷。作文每課約改六七篇,本本批點詳細。又念先儒所謂制外所以養(yǎng)中,養(yǎng)中始能制外,二義互相圓足,因于小學節(jié)文內(nèi),撮取八則,訂為學規(guī),以詔學者。月朔望,會訂工課日記,為之引掖而督勉之。其有不率,則撲責而斥逐之。醴陵故山川僻狹,先輩又絕少宏達儒宗,聞見未廣,故風氣較。以往書院講席未得其人,黠者益其奸,拙者誨之惰,少年無俚之人,競以訾薄相長益,以故父兄少嫻禮教者,輒以子弟入院為非幸事。自宗棠主講,各生俱知強勉學問,士習文風,為之丕變。是為宗棠教讀之第一次,凡一年。
陶澍之卒也,胡林翼與賀熙齡(陶與賀,故有姻婭之誼)邀宗棠課其子桄。宗棠以陶澍生前與有一日之雅,直任弗疑。攜伯兄嗣子世延以往,顧以為世家子弟修身立名之難,較寒士百倍。蓋緣先世之祿,足以自贍,憑席余業(yè),刻厲之志不生,內(nèi)志不生,外緣益盛,其入非僻之路,較便于凡人,其求成立之心,倍寬于素士,浸至志鈍名敗。惟桄于其時,方當就傅之年,私識未開,新機乍啟,正諺所謂“素絲無常,惟其所染”。故宗棠之教育方針,重在小學幼儀,求淑其身,以淑諸人,初不必以尋常世宦子弟掇科名,博雅望,以翩翩見譽。是為宗棠教讀之第二次,凡八年。
宗棠早年所受于父師之教育,重在以程朱之學,涵養(yǎng)德性,陶鑄人格,故其后所以教育人者,亦以此為宗。如同治十年(1871)批答平?jīng)鐾踔h稟設義塾條規(guī)云:
古人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次第節(jié)目,一定不可易。故小成大成,各有規(guī)模,經(jīng)正民興,人才從此出,風俗亦從此厚矣?!氈詾邞獙χ料JハYt,下學上達,皆是一貫。今日入塾童子,先宜講求幼儀,弟子職,而歸重于《小學》一書,才為得之,薛文清公(瑄)有云:“《小學》一書,我終身敬之如神明?!币云錇槿俗靼駱?,表里精粗,全體大用,無不具也。……
又如光緒九年(1883)跋江陰南菁書院題額云:
……易曰:“君子以朋友講習?!狈蜃右詫W之不講為憂,蓋明于心而不宣于口,則旨趣未暢,其必往復辯論,而后人已共浹洽于中也。博學、審問、慎思之后,繼以明辨,義亦如此。惟自頃士習凌夷,狃于科第利祿之說,務為詞章,取悅庸耳俗目,而不探其本原。其有志于學者,又競于聲音訓詁校讎之習,以搏擊儒先為能,或借經(jīng)世為名,聞動眾,取給口舌,博聲譽為名高,而學術益裂。求如李申耆先生暨陽講席,訓誨后進,恪以程朱為宗旨者,百不一二也?!赋袑W之士以程朱為準的,由其途轍而日躋焉。升堂入室,庶不迷于所向矣夫。
尊重漢宋儒先之學說,排除功名仕宦之俗念,乃至詞章考據(jù)之士風,蓋猶在小淹課陶氏孤兒,在醴陵主淥江書院時之思想與方法也。
宗棠在陶氏家塾,賓主情誼極篤。其間賀長齡為貴州巡撫,嘗以書幣邀往,宗棠坐是作書辭之:
……文毅夫人時遣所親預定明年之約,因請至數(shù)十次,殷勤誠懇,不懈如初。學子在側(cè),竊聞有辭謝之說,則誦讀益勤奮,倍他時。聞其母夫人嘗戲語之云:“兒不力學,先生將舍汝去矣?!北苏`以為誠然,故如此,其癡益可念也。宗棠鑒此,已心諾之,來命雖殷,成言敢食,且辭少就多,避寒就暖,寸心可念,十喙難辭?!?sup>
陶夫人母子求師之篤,與宗棠行止之宜,并足稱焉。逾年,復申之以婚姻,其事成于陶夫人之堅請,與賀熙齡之力勸,宗棠之態(tài)度,則見于其覆熙齡一書:
……長女姻議,辱荷師命諄諄,宗棠何敢復有異說。然其中委曲極多,此議始于戊戌(道光十八年——1838)之秋,旋復中止。今夏王師璞為述文毅夫人之意,必欲續(xù)成前議,并代達一切。宗棠初頗不以為然,蓋實有礙難處措之勢也?!咭詾橥芍笪?,不知者必且疑宗棠之就此館,及今日之欲辭此館,皆隱有求系求援之意。竊維君子之處事也,與其欲人之我諒,不如示人以無可疑。且此間人各有心,難期協(xié)一,訂姻之后,尤難自處?!勎囊惴蛉舜邆浼{采禮物甚急,足征其用意之誠。宗棠既有俟我?guī)熞粵Q之約,自不能復有他說,許之卻之,一聽我?guī)熤选5煞駜勺h,意在速決。蓋此議知之者多,而宗棠又現(xiàn)館此間,過于遲延,殊無以相處耳。
以師生而進為翁婿,可謂一時嘉話。然在此書中,可見宗棠所求自處者,如何鄭重。
八年而后,陶桄成婚,宗棠乃去職。越一載,赴長沙省城,就朱文公祠,設館授徒,桄仍受學。此外從游者,有黃冕三子,黃瑜、黃上達、黃濟,及周開錫。為時雖僅一年,然于未來功業(yè),雅有關系。開錫先于咸豐八、九年(1858—1859)間,在小淹陶氏,課宗棠諸外孫,嗣從宗棠戎幕,為得力之一人。黃濟當宗棠西征時,方官四川資州知州,宗棠當令助運軍米。此為宗棠教讀之第三次,名為設館授徒,實仍為桄之故,于是又辭云貴總督林則徐之招(參閱八節(jié))。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8—9、頁14?!蹲笪南骞募肪矶?—8《吳荷屋中丞衡岳開云圖跋后》?!鄂妨昕h志》卷四頁11。
-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5《答周汝光(詒昱)》;又《上賀蔗農(nóng)(熙齡)》。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18。
-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9《上賀蔗農(nóng)(熙齡)》。
- 《左文襄公批札》卷四頁1《平?jīng)隹h王令啟春稟設義學條規(guī)由》。
- 《左文襄公文集》卷二頁10《江陰南菁書院題額跋尾》。
-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30《上賀蔗農(nóng)(熙齡)》。
-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27—28《上賀蔗農(nóng)(熙齡)》。王育燿,字師璞,湖南安化人,陶澍女夫。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24。周開錫見六十八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