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上朝廷,日本乞師
杖錫山寨被焚,部屬盡殲,又得不到監(jiān)國的消息,黃宗羲只好回里,而“跡捕之檄累下”全家徙至化安山黃尊素的墓莊避難。十月十日獲得陸符新死消息,他冒著名捕風險,至寧波,訪萬泰。其時萬泰病瘧,倆人“剪燭相對,凄婉欲絕”。
此時,黃宗羲雖然未能獲得魯王的明確行蹤,但他繼續(xù)進行抗清活動。順治四年,他的昔日共同具名《南都防亂公揭》的友人徐孚遠,在松江與夏允彝起兵抗清失敗后,至福建,唐王授以福州推官、兵科給事中。唐王失敗后,他浮海至浙東,在定海(今鎮(zhèn)海)的柴樓山結寨抗清。黃宗羲曾暗地里到柴樓山與徐孚遠會晤徐孚遠,說明他雖居深山,仍與抗清活動有密切關系。
黃宗羲雖遭名捕,但也有友人冒風險到化安山看望他。如監(jiān)國時期的戰(zhàn)友王正中,到龍虎草堂向他學習《授時歷》。文昌社盟主劉應期是黃宗會的岳父,在順治三年和五年兩次來訪,第一次是四明山寨兵殲,至化安山“唁慰憑吊,悲嘯震空谷”。可知倆人悲憤之深。第二次黃宗羲已回黃竹浦故居,劉應期“挾季子,使一平頭奴,刺小航浮江而下,訪予兄弟,中流失其楫,風雨際天,濁浪中載沉、載浮,三十里始達”信宿而別。而是年夏,劉即卒于慈溪。至于他的另一位知交萬泰,當時逃難于奉化榆林,且連年病瘧,又逢母喪,書物蕩于兵亂之中,而順治五年(1648),又發(fā)生甬上華夏等五君子死難的“翻城之役”,遭名捕百余人。萬泰友人高斗樞、李棡,李棡子李文胤皆被系于杭州獄中。萬泰患病,間道至杭營救,故無法脫身前來黃竹浦探望。但他很懷念黃氏三兄弟,有《夢游西園呈黃太沖、晦木、澤望》,詩中說:“生平論文有黃氏,豈曰友之惟吾師。每來坐臥西園下,左右圖史兼尊彝。正氣堂中拜遺直,枵然一室張四維。風冥雨晦天地閉,斯文未墜當在茲。……我交三子在性命,久不相見無相疑。自傷骨肉半零落,獨留友道相支持?!蔽鲌@指黃宗羲故居的小園。
順治六年(1649)初,黃宗羲曾至寧波,訪問萬泰。在萬泰家,認識了高斗魁(字旦中),高斗魁后來成了黃宗羲壯年時期的重要友人,在黃宗羲兄弟一家生活極度困難時,在經濟上常常予以幫助。
浙江兵潰時,據(jù)守浙江臺州石浦的游擊富平將軍張名振,放棄石浦,以水師扈魯王出海,原擬投舟山的黃斌卿,黃斌卿不納,漂泊海上,由福建鄭芝龍部將鄭彩迎至廈門。唐王政權覆滅后,清軍主力轉向江西、兩廣,魯王部下在福建曾有所作為,先后復三府、一州、一十七縣。于是清廷調江蘇、廣東、兩浙軍隊來援,順治五年,閩地盡陷。六年,魯王在張名振護送下,北上駐于閩浙之間的沙埕,是年六月,張名振收復寧海三門的健跳所。七月,魯王至健跳。
消息傳來,黃宗羲很高興,他立即奔赴在健跳的魯王行在,當時從亡者僅大學士沈宸荃、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鐘巒,右副都御史張煌言等八九個人。魯王看到黃宗羲,授以左僉都御史之職,后又晉為左副都御史。當時,一切實權掌于張名振之手,大臣們無所事事,相互詩歌唱和,以寫其愁苦之情。黃宗羲回憶說:往(即宗羲)在海上,與諸臣無所事事,則相征逐而為詩?!T臣寧惟是寄命舟楫波濤之愁苦乎?宗廟亡矣,亡日尚矣,歸于何黨矣。當此之時,諸臣默默無所用力,俯首而聽武人之恣睢排奡,單字只句,刻琢風騷,若物外幽人之所為者,其愁苦不更甚乎!當時唱和者有吳鐘巒、張肯堂、李向中、朱養(yǎng)時、林瑛、劉沂春、沈宸荃、黃宗羲,甚至魯王有時也參與。
當然,君臣們的生活極艱苦,他們是“以海水為金湯,舟楫為宮殿”,黃宗羲說:海泊中最苦于水,侵晨洗沐,不過一盞。艙大周身,穴而下,兩人側臥,仍蓋所下之穴,無異處于棺中也。御舟稍大,名河船,其頂即為朝房,諸臣議事在焉。落日狂濤,君臣相對,亂礁窮島,衣冠聚談。是故金鰲桔火,零丁飄絮,未罄其形容也。黃宗羲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過了一段從亡生活。不過他除了托詩歌以寄愁思外,還在窮島汪濤中推步天象,布算簌簌,繼續(xù)研究其歷算之學。
是年七月,在浙清軍圍攻健跳,十分危急。黃宗羲“置靴刀以待命”,誓以死報國,與城共存亡。幸蕩湖泊阮進率軍來援,“樓船數(shù)百至,金鼓動天”,清軍才解圍退去。
清軍圍攻健跳前,四明山義軍首領王翊發(fā)使前來問候并朝貢。其時,清軍主力既已入閩,浙江兵力薄弱,四明山寨義民大起,其中以王翊和黃宗羲故友文昌社同社、《南都防亂公揭》的共同具名者馮京第最強。海上與山寨互為犄角才能立足。清軍解圍后,魯王即向蕭山、紹興、臺州、奉化、余姚、慈溪諸寨各首領授以將軍之職,授馮京第為右僉都御史,王翊為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黃宗羲上言:臣觀諸營長,文則自稱御史、侍郎,武則自稱將軍、都督,未有三品以下者。上嘉其慕義,亦遂因而命之。唯王翊不自張大,使者頒書授以御史,御史在承平固為要官,然其號令不可行之侍郎、都御史。諸營或不及王翊一小小部,故諸營于王翊,虔若小侯之事大國。自今以后,若諸營事翊如故時,則無貴王命;若因王命使翊之令不行于諸營,將山中自此多故。今方草昧,時多假借,慎重名器,不宜獨薄王翊一人。黃宗羲審時度勢,這一主張獲得大學士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鐘巒的贊同??墒?,當時軍政大權由張名振所掌,當初山寨諸營向魯王呈表時,都通過張名振上達,唯獨王翊不通過他。所以黃宗羲的奏議,為張名振所拒,他只說:待王翊來,我替他向魯王說就是了。王翊聽說,也很不快樂,說:“吾豈受定西侯鈐鍵哉?”黃宗羲可能因此事與王翊結成友誼,因先聘其女為黃宗羲季子黃百家婚。順治八年王翊犧牲時,女年僅十三,為清將所得,她奪其佩劍自刎。
不久,清軍主力調回浙江,下令凡不歸順清廷的明遺民,錄其家中人口。黃宗羲考慮到家有老母稚子,不得已陳情監(jiān)國:“主上以忠臣之后仗我,我所以棲棲不忍去也。今方寸亂矣,吾不能為姜伯約矣?!苯涺敱O(jiān)國同意,他間道回里。離健跳時,吳鐘巒親自相送,“行三十里,先生復棹三板相送,其語絕痛”。
順治六年十月,張名振聯(lián)合阮進、王朝先軍,攻克舟山。在舟山割地為王的黃斌卿兵敗被殺,張名振等迎監(jiān)國由健跳進駐舟山。由于是年三月,馮京第受黃斌卿派遣,出使日本乞師,現(xiàn)在敵人大軍壓境,監(jiān)國君臣不得已再派阮進從子澄波將軍阮美為使,以馮京第為副。后又增加黃宗羲,因此,立即召黃宗羲間道至舟山,在順治六年冬至日本長崎乞師未成。這是黃宗羲唯一一次至日本。后來他在《避地賦》中回憶使日之事:當夫百妖露、天水同,群魚飛霧,海市當空。帆俄頃而千里兮,浪百仞而萬重;縱一瀉之所如兮,何天地之不通?越長岐與薩師瑪兮,乃□□天□□。方鎖兵而忘戰(zhàn)兮,粉飾乎隆平;招商人以書舶兮,《七錄》于東京。金石古奇器兮,比戶能辨其真贗。華堂隔以綾幔兮,月夜而箏琶笙管之齊鳴。余既惡其侈忲兮,日者亦言帝殺夫青龍。返余旆而西行兮,胡為乎泥中?《避地賦》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因三藩亂起,群盜滿山,他奉太夫人避地余姚海濱第四門,即崇禎時昌古社所在地,寓于昌古社社友,畫江之役中戰(zhàn)友諸九徵家所作?!侗艿刭x》中回憶自天啟時的家難,崇禎初的頌冤,弘光時險遭黨禍,魯王健跳時期的寄命舟楫波濤之間,日本乞師,避地化安山之艱苦,在龍虎草堂推算天象,康熙初年的草堂與故居的火災,乃至避地海濱第四門為止,其中對日本乞師的回憶如上。賦中指名日本的長岐(長崎)和薩師瑪島,講到日本的國情,書舶以及奢華情況,很有價值。
黃宗羲的《行朝錄》卷八《日本乞師記》未談及他自己日本乞師事。首先提到此事的是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其中說:“是年監(jiān)國由健跳至滃洲(即舟山),復召公副馮公京第乞師日本,抵長埼,不得請,公為賦《式微》之章,以感將士?!睖逯蘩厦竦摹逗|逸史》,也有記載:“是冬,命澄波將軍阮美使日本,以兵部右侍郎馮京第及宗羲監(jiān)其軍以行。至長崎島,不得要領而還?!睖逯蘩厦瘛逗|逸史》卷十八《黃宗羲》。阮美為蕩湖伯阮進從子。而阮美出使日本事,黃宗羲在《日本乞師》中有詳細的敘述:己丑(順治六年)冬,有僧湛微自日本來,為蕩湖伯阮進述請兵不允之故(按:指去年馮京第與黃斌卿弟黃孝卿使日乞兵未遂事),且言金帛不足以動之,誠得普陀山慈圣李太后所賜《藏經》為贄,則兵必發(fā)矣。進與定西侯張名振上疏監(jiān)國,以澄波將軍阮美為使,上親賜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島山,與長崎相距一程。是夜大風,黑浪兼天,兩紅魚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置魅?,乃進長埼。凡商舶至國,例撥小船譏出入,名曰“班船”。阮美喻以梵篋乞師,其王聞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者,則大駭。初湛微之在日本也,……湛微之所能不若其師,而狡獪多變?!课⒁虻猛愿叽?,惡札村謠,自署為“金獅子尊者”。流傳至于東京。大將軍見之,曰:“此必西洋人之為天主教者潛入吾國?!奔辈吨?,以其為江西僧,第逐之過海?!课⒂源伺e自結于日本,阮美于是始知為其所賣也,遂載經而返。《全集》第二冊《日本乞師記》。黃宗羲在后面評此次乞師未成,除湛微為導因外,認為:“然日本自寬永享國三十余年,母后承之,其子復辟,改元‘義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詩書、法帖、名畫、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經。異日價千金者,捆載既多,不過一二百金。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且忘武備,豈能渡海為人復仇乎?即無西洋之事,亦未必能行也?!?/p>
如果將黃宗羲《日本乞師記》最后一次的敘述與《避地賦》對比:《記》:“黑浪兼天,二紅魚乘空上下”,《賦》:“當夫百妖露、天水同、群魚飛霧,海市當空”;《記》:“承平久矣……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且忘武備”,《賦》則為:“方銷兵而忘戰(zhàn)兮,粉飾乎隆平”;《記》:“其人多好詩書、法帖、名畫、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經,異日價千金者,捆載既多,不過一二百金?!薄顿x》則為“招商人以書舶兮,《七錄》韡于東京。金石古奇器兮,比戶能辨其真贗”。此外《賦》中接著說:“華堂隔以綾幔兮,月夜而箏琶笙管之齊鳴。”此段雖然在《日本乞師記》中阮美使日一段未有,卻見于前一段馮京第佐黃孝卿出使事,說:“長崎多官妓,皆居大宅,無壁落,以綾幔分為私室。每月夜,每室懸琉璃燈,諸妓各賽琵琶,中國之未有?!边@一段與《賦》所述日本的奢侈風習基本一致,說明黃宗羲既聽之于馮京第的第一次出師所述,而又親見之于后一次。所以我們將《避地賦》與《日本乞師記》中最后一次比照,可說明黃宗羲確在順治六年冬,應監(jiān)國之召,與馮京第一起,佐阮美使日乞師。而《日本乞師記》所述歷次乞師,唯獨這一次記載最詳盡,連何日出使,何日受到風阻,何日到長崎,日本有“班船”譏征到國的商舶,以及日本的社會風俗,記載很詳細,超過前面幾次,這些都是非身履其境可以寫的。
然則為什么他從日本回來,潛歸故里,還要避地于萬山呢?原來他在進行另一種形式的抗清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