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復(fù)壁柳車,田島音塵
黃宗羲自順治六年底自日本乞師未遂返舟山,即潛回故里后,為何仍要避地萬山叢中呢?全祖望在《梨洲先生神道碑文》中說:公既自桑海中來,杜門匿景,東遷西徙,靡有寧居。而時大帥治浙東,凡得名籍與海上有連者,即行翦除。公于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俠客多來投止,而馮侍郎京第等結(jié)寨杜岙,即公舊部,風(fēng)波震撼,龁日至。當(dāng)事以馮、王二侍郎與公名,并懸象魏。全祖望《鮚埼亭集內(nèi)編》卷十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所謂“江湖俠客”,實(shí)是暗指抗清志士,黃宗羲與他們有密切關(guān)系。順治七年七月,馮京第在四明山被捕犧牲,次年,即順治八年七月,王翊又在四明山被俘遇害。雖然如此,清廷對黃宗羲的注意,從未放過。他累遭名捕,所以他不得不或住黃竹浦故居,或住化安山龍虎草堂,或住余姚城中,甚或至寧波、至杭州、至崇德、至常熟,“東遷西徙,靡有定居”。
順治六年冬,從日本潛回余姚故居后,他再也不公開參加反清斗爭。他當(dāng)時的公開身份是削發(fā)歸順清廷的遺民,所以從公開身份來說,黃宗羲可以在順治七年(1650)接待來訪的萬泰、高斗魁。當(dāng)岳父葉六桐遷葬,為之送葬。八年,在柳下故居又會晤來訪的萬泰和王正中。九年,在家著《律呂新義》,并授與來訪的王正中。十年,為母做六十大壽,萬泰親攜其所作《正氣堂壽宴序》為賀。當(dāng)年名列東林黨人的陳于庭與其子《留都防亂公揭》的倡導(dǎo)人之一的陳貞慧,也寄詩來賀,他并在家晤來訪的申自然。順治十一年(1654)嫁女甬上朱氏,他借此寓于萬泰寒松齋書室,得見萬氏八子。與文昌社故友董守諭及高斗魁話舊,與董氏討論《易》學(xué)。因馮愷章請,為其父昔年文昌社盟主馮元飏作《神道碑》。順治十三年,兄弟三人(宗炎、宗會、宗轅)為山賊所縛,得脫后,可以離故居避地縣府所在地余姚城內(nèi),作《自著年譜》。順治十四年,為次子黃直方就婚至上虞,游覽上虞山上諸勝,還至杭州訪故友讀書社的汪沨。順治十五年(1658),至紹興,吊倪元璐(鴻寶)、證人社學(xué)友王玄趾,作詩寄沈壽民。上述這些人都是抗清志士、明末遺民。值得一提的是:順治十四年,萬泰卒,十五年黃宗羲即寄書萬斯年,招其子萬言和弟萬斯同,到化安山受業(yè)。順治十六年秋,萬斯同至化安山龍虎草堂,就教于黃宗羲,為以后在化安山雙瀑院講學(xué)以及創(chuàng)辦甬上證人書院種下了因子。
但是,黃宗羲也利用這種身份,營救抗清志士或其家屬。如順治七年,在余姚首起義兵抗清,后任監(jiān)國東閣大學(xué)士的熊汝霖夫人,將被逮入京,黃宗羲“為調(diào)護(hù)而脫之”黃炳垕《黃梨洲先生年譜》中順治七年條。其中最重要的營救活動有兩件:一是營救其弟黃宗炎,二是營救張煌言夫人及其子。
順治七年,他的二弟黃宗炎參加馮京第山寨義民被捕,待死于寧波牢獄。原來黃宗炎在畫江之役中駐軍龕山,留守世忠營的輜重。清軍渡江后,他狂走入四明山,參加馮京第義軍。順治七年,馮京第兵敗軍殲,他躲于其岳母家。“而諸寨多盜我家名以束勒少年,大帥廉及其情,麾數(shù)百騎,破屋縛仲晦木(黃宗炎字晦木)氏去”關(guān)于甬上死獄,時黃宗羲才從舟山潛回不久,聞訊立即自余姚狂走至甬,“赤足行冰雪,十指出血,求救于人”營救過程,全祖望在《鷓鴣先生神道表》中說:故人馮道濟(jì),尚書鄴仙(馮元飆)子也,慨然獨(dú)任其責(zé),高旦中(斗魁)等為畫策,而方僧木欲挺身為請之幕府。道濟(jì)曰:“姑徐之,是無死法?!奔靶行讨眨硎汲?,潛載死囚隨之,既至法場,忽滅火,暗中有突出負(fù)先生去者,不知何許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里,始息肩,忽入一室,則萬戶部履安(萬泰)白云莊也,負(fù)之者,即戶部子斯程也。明之諸遺民畢至,為先生解縛,置酒慰驚魂。順治十三年(1656),慈溪沈爾緒舉兵抗清失敗,黃宗炎又被捕,黃宗羲以為必死無疑,后求救于其聯(lián)襟朱湛侯等,得脫。
另一件事是順治十五年(1658)營救張蒼水夫人董氏及其子。黃宗羲在《書澹齋事》一文中說:澹齋者,武林大佛頭寺僧也,金陵人。嘗以殺人入獄,為獄吏所困苦,久之得脫。以為人世不堪,無逾于囚,遂舍身為僧,發(fā)愿以濟(jì)獄中之人。每晨擔(dān)粥飯,遍行各獄,聚囚而飯之?!瓪q戊戌四月,余寓昭慶寺?!蝗?,澹齋銜袖,墜一紙,拾之,則兩人姓名。余驚問:“此□□妻與子也,汝何自書之?”澹齋偽為不知狀。余固問之,始曰:“兩人在仁和獄中,僧因飯囚,故習(xí)之,知其為忠臣家屬也。今開贖例,得四十金,則兩人可出矣。世路悠悠,無可告語,書之以識吾愿耳。”余曰:“此吾輩事也,奈何累子!”時錢虞山亦寓武林,余弟晦木往告之,以五十金俾澹齋。過三日,來告得贖,勸之他往,遷延不決,復(fù)見收捕。然澹齋之心盡矣。這當(dāng)為避諱的空闕,指的是誰?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中說:“戊戌(順治十五年)七十七歲。季春游武林,訪黃太沖兄弟于昭慶寺。已而,晦木來告:張蒼水妻董、子祺在仁和獄中,且十年矣,今開贖例,得五十金,則二人可出也。先生慨然畀以五十金贖之。太沖等勸張氏母子他往,遷延不決,復(fù)見收捕,終及于難?!笨芍贞I二字,當(dāng)為“蒼水”或“煌言”。上述所說錢虞山、錢牧齋,即錢謙益。
黃宗羲還利用其公開身份,暗地里進(jìn)行抗清的活動,他是藏匿抗清志士,為海上抗清義師暗送清軍在浙東軍政情況蠟書的人員?!逗鬂h書·趙岐傳》:“(孫嵩)游市見岐,察非常人,停車呼與共載,……藏其復(fù)壁中數(shù)年。”復(fù)壁就是夾墻,古人用以藏寶,也可藏人。柳車,指喪車,《史記·季布欒布列傳》載:項(xiàng)羽敗死,其將季布,隱姓埋名,置于柳車中,賣為奴,以逃避劉邦的追捕。黃宗羲在《辭祝年書》中歷數(shù)自己的生平,其中就有“柳車變姓”一項(xiàng)。黃宗羲在《陸周明墓志銘》中說:“其時周明與其客以十?dāng)?shù)見過,皆四方知名之士,余間至其城西田舍,復(fù)壁柳車,雜賓死友,咄嗟食辦?!艘娖漉鄠?cè)焦原,手搏彫虎,遂以為異。雖然,周明一布衣諸生,又何所關(guān)天下事,而慷慨經(jīng)營,使人以俠稱,是乃所以為異也?!睆?fù)壁柳車,意指為逃避名捕而避地藏匿。陸周明,諱宇,是明末遺民中與南明山寨海槎暗通消息的著名人物。從黃宗羲此文看來,他自己就是陸周明復(fù)壁柳車中雜賓死友之一,而黃宗羲也接待過陸宇與數(shù)十四方知名的“江湖俠客”。當(dāng)時,浙東明遺民將由張名振、張煌言和鄭成功合軍幾次復(fù)而又失的舟山,比喻秦末齊國田橫五百壯士誓死拒漢王所處的島嶼為“田島”,黃宗羲在《行朝錄·四明山寨》結(jié)束時,即以四明山比喻為田島,他說:“四明山本非進(jìn)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橫與其徒屬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中之意,……雖然,王翊之死,于田島何遜!”所以明遺民常向沿海和四明山寨抗清南明軍隊傳遞清軍情報,全祖望稱“通田島之音塵”。
浙東地區(qū)在順治年間從事這種地下工作的遺民很多,除陸宇外,早在順治四年“翻城之役”中以華夏為首的“六狂生”,與舟山黃斌卿相約,試圖內(nèi)應(yīng)外合,一舉攻下寧波。華夏與王家勤在城中“東西聯(lián)絡(luò),飛書發(fā)使,日無寧晷”。六狂生中的毛聚奎,“預(yù)山寨事,累遭名捕”。而與其役的楊文琮則入張煌言軍,張煌言“命文琮聯(lián)絡(luò)中土事,自是文琮每歲往來海上不絕”。又如順治十六年,張煌言以孤軍入長江,陸宇“為之飛書發(fā)使,……煌言在海上數(shù)年,遙仗宇為之佐”上述事皆見李聿求《魯之春秋》華夏、毛聚奎、楊文琮、陸宇等人傳。而與黃宗羲關(guān)系密切的則為高斗樞、斗權(quán)、斗魁三兄弟和斗樞長子高宇泰,也參與其事。高斗樞明末堅守湖北孤城鄖陽,屢敗李自成軍而著名一時,順治四年回寧波后,參與“翻城之役”諸人擬在勝利后推他為主,此后,“山寨之役,斗樞與弟斗權(quán)、斗魁及宇泰預(yù)之”。黃宗羲出使日本歸來,才認(rèn)識高斗樞,兩人時相過從,黃宗羲“猶為使公建大將之旗鼓,必有可觀”。《全集》第十冊《陜西巡撫右副都御史玄若高公墓志銘》。這句話講得很隱蔽,后來史家說的是:“御史黃宗羲見之,勸以大舉兵,以復(fù)監(jiān)國之故疆。”《全集》第十冊《陜西巡撫右副都御史玄若高公墓志銘》。這在當(dāng)時形勢下,“大舉兵”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與海上、山寨聯(lián)合抗清是可能的。黃宗羲還請他口述守鄖陽事,高斗樞答應(yīng)了,并有詩紀(jì)其事。在高氏四人中,與黃氏關(guān)系最密切的是高斗魁。但高斗魁主要活動為營救抗清志士工作。全祖望說“是時,江上諸遺民日有患難,先生為之奔走,多所全活”全祖望《續(xù)甬上耆舊詩》卷四十一《高隱君斗魁》。順康之交,黃宗羲、宗炎、宗會家境極為困難,他賣藥醫(yī)人于蘇湖之間,用其所入以濟(jì)黃氏。與黃宗羲有關(guān)系的還有高斗樞的兒子高宇泰。全祖望說他在“畫江之役”后,“乃日從事于田島之音塵,四方之士趨島上,必以先生為內(nèi)主”。并多次因而入獄。“先生既往來海槎、山寨間,庚寅(順治七年)、辛卯之交,瀕死者又?jǐn)?shù)矣?!隇槿梢滴跞辏?,島上降卒入浙東,漸以中土義士姓名告,所連逮數(shù)十家,而先生為之魁?!睆脑缙诘摹盀橹鳌?,到后期的“為之魁”,說明高宇泰是明遺民中從事山寨、海槎音塵的為首者。黃宗羲與高宇泰也有來往,今天我們看到的有他與黃宗羲交往的詩二首,黃宗羲有關(guān)他的詩一首,黃宗羲也有《高元發(fā)三稿類存序》(高宇泰字元發(fā))一文,但這些詩文都作于康熙年間,不是順治時地下抗清秘密活動時的作品,但沒有前面并肩作戰(zhàn)的感情,就沒有后來互為詩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