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

作家海明威的生活剪貼簿:來自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的權(quán)威收藏 作者:[美] 邁克爾·卡塔基斯 著,王茗一 譯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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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記得那天。那也是我的記憶之所以不可靠的原因。記憶是會說謊的,就像神話一樣,會為了美化事實或自圓其說而任意修改事件的本來面貌。真相與錯覺在這里交織,并逐漸成為我們能夠接受的那一版本的故事。

那是1963年11月23日,一個寒冷的早晨。我的父親剛帶著全家移民過來,當(dāng)時,他正把那臺大型雪佛蘭貝爾艾爾倒出車庫。我鉆進(jìn)還在慢吞吞挪動著的車,安靜地在里面坐了一會兒,直到車溫讀數(shù)達(dá)到了父親認(rèn)為最有益于汽車行駛的溫度。我記得當(dāng)時車速很慢,窗外霧蒙蒙的景色看上去像夢一樣不真實,與此同時它又是如此真實,以至于讓一個小男孩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在經(jīng)過那家中式洗衣店和馬車輪餐廳(Wagon Wheel diner)之后,我們的車駛上了奧斯汀大街(Austin Avenue)。那兒有一家天井劇場(Patio Theater),一周前我剛在那兒看過一部由加里·庫珀(Gary Cooper)主演的電影。劇場的正門被耀眼的燈光照得透亮,遮雨棚上印有由約翰·韋恩(John Wayne)和詹姆斯·斯圖爾特(James Stewart)主演的電影《雙虎屠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的海報。那里燈光依然璀璨,仿佛不受世事影響一般,這為我?guī)硪唤z莫名的安心。

那天,一路上我?guī)状无D(zhuǎn)頭望向父親,可他是那樣遙不可及,思緒也不知飛向了何方,只是安靜地駕著車,街道兩旁是光禿禿的樹。我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壞了,同時,我感到一種悲傷縈繞著,久久不散。就是在那輛緩慢行進(jìn)的車?yán)铮翌I(lǐng)悟到,沒有人能做到戰(zhàn)無不勝。

就在一天前,第35任美國總統(tǒng)約翰·F.肯尼迪(John F.Kennedy)在得克薩斯州的達(dá)拉斯遇刺;同一天,我的母親在位于芝加哥的一棟公寓里的小房間內(nèi)去世。她病了很長時間,可父親卻一直寄希望于可以通過信念的力量挽救她的生命。不過,這僅僅是11月22日當(dāng)天破碎了的眾多幻象中的一個罷了。

那天,電視從早開到晚,似乎一直都沒關(guān)過。人們試圖從黑白影片和鄭重莊嚴(yán)的聲音中尋求僅存的一絲希望,直到最后,沃爾特·克朗凱特(Walter Cronkite)強忍住淚水,摘下眼鏡,向觀眾播報了肯尼迪總統(tǒng)的死亡時間。有很多人告訴我說,他們清楚地記得自己聽到消息時身處何方。但我記不起來了。我所能記起的,只有次日從父親的車窗向外望去時看到的出離悲傷的人群。一個男人打掃著沒有一片落葉的院子,提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購物袋的女人原本正快速走著,卻突然間停下腳步,表情茫然,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一般,之后才在公交車站的候車長椅上坐下來。所有人的臉上都沒有哪怕一絲笑容,大家都垂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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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8月,海明威一家在從溫德米爾回家的途中拍攝的全家福。后排左起: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克拉倫斯·海明威(父親)、格蕾絲·海明威(母親)。前排左起:厄休拉·海明威(妹妹)、瑪?shù)铝铡ずC魍妹茫?、瑪斯琳·海明威(姐姐)。原版照片的四角均有輕微磨損,表面有許多白點。版權(quán)未知,圖片來源: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海明威館。

但是這個場景讓當(dāng)時還是小男孩的我困惑不解,似乎大家在同時悼念我的母親和總統(tǒng)。我記不清母親到底是在總統(tǒng)遇刺前還是遇刺后去世的了。這不重要。話說回來,即便重要,想要知道確切時間也很容易——只要看一眼她的死亡證明就行了,但我一直都沒有機會這么做,因為我也選擇了在自己能夠接受的故事版本里心安理得。

那天,我們打算去奧克帕克的親戚那里。在那間寬敞的、墻壁上有木鑲板裝飾的房子里,一群上了年紀(jì)的希臘女人穿著沉悶的黑色衣服,手里緊緊攥著念珠,然而我沒能從她們身上得到一點安慰。她們會不時停下來,握著我的手親吻我。我們都被封閉在密不透風(fēng)的悲傷里,誰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直到一個叔叔告訴我說,離這兒幾個街區(qū),就是一名偉大的美國作家長大的地方。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名字。

和其他少年人一樣,我也曾經(jīng)歷過一段“海明威”時期。那時我會閱讀他的書,并因他書中描繪的世界而激動不已,進(jìn)而渴望能有一場屬于自己的人生冒險。我在17歲那年開始離家環(huán)游世界,就是為了追尋那些人生經(jīng)歷,并同時期待著在這一路上收獲知識。我曾到西班牙與斗牛同行,也曾到過巴黎,那個令海明威魂牽夢縈的地方。但是,在那些過于商業(yè)化、就差掛上一塊“喬治·華盛頓在此長眠”的牌子的殿堂廟宇中,我沒能看到海明威的身影。他只在他一直以來存在的地方,在他的書里。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很快便對海明威的傳奇人生感到厭倦了,同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男人的偉大在于他的作品,而非他的生活方式,盡管這兩者時常糾纏在一起。知道的越多,我就越明白他是如何自律、如何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何絞盡腦汁地打磨自己的寫作技巧,為了順利地寫下一個句子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蛟S,就像有些人說的那樣,他是個天才,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找到了一條不需要努力的捷徑。

幾年前,我為了編輯一本名叫《神圣信任》(Sacred Trusts)的書,聯(lián)系了許多作家,向他們約稿。就是在那時,我讀到了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二兒子帕特里克寫的一些關(guān)于非洲的文章,因為那篇文章寫得太好,我讀后還特意為此寫了一封長信給他,除了表示我希望他參與那本書的寫作,還寫了我從芝加哥的家里離開后這么多年的個人經(jīng)歷。幾周之后,我收到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

就像鮑嘉在電影《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中對克勞德·雷恩斯說的那樣:“一段美好的友誼由此開始?!焙芸?,那本書的編輯工作還沒正式開始,帕特里克便給我發(fā)來了他寫的文章《察沃的大象》(The Elephants of Tsavo,察沃,肯尼亞國家公園)。文章優(yōu)美、令人心碎,在做出預(yù)言的同時又帶有淡淡的哀傷。書出版后,我接到了來自帕特里克的一通電話,邀請我去蒙大拿州。我?guī)е弦蝗纹拮涌他惤z,從費城一路開到博茲曼,同帕特里克和卡羅爾·海明威一起度過了三天時光。那段時光充滿了歡聲笑語,從文學(xué)到科學(xué)再到數(shù)學(xué),乃至政治、宗教,我們無所不談。我們回來后沒過多久,帕特里克再次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做他父親文學(xué)遺產(chǎn)的管理人。簡單點兒說,我對此感到十分吃驚。

“可是,我并不是一個經(jīng)紀(jì)人啊?!蔽艺f。

“你會找到竅門的,伙計。而且這也占用不了你太長時間,完全不影響你的工作和寫作?!迸撂乩锟舜鸬馈?/p>

我記得自己拒絕了兩次,但是帕特里克很會說服人。在過去的19年時間里,我不單因為有帕特里克這個合作伙伴而感到愉悅,更為那些我們待在一起時的美好回憶和令人刻骨銘心的故事而欣喜。我從帕特里克那兒聽說了不少關(guān)于他父親的故事,而且,正如讀者諸君所想,這些故事的具體和精細(xì),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一則虛構(gòu)故事所能允許的程度。

關(guān)于海明威的傳說——有一些還是他自己制造出來的——將他過分簡化了。從這些傳說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雄性荷爾蒙爆發(fā)的硬漢,從戰(zhàn)場上剛剛下來,經(jīng)歷過背叛與心碎,一邊喝著烈酒,一邊用簡短的語句向周圍人傳遞著一種極端厭世的憤世嫉俗,同時吸引著女性的目光。但這僅僅是他個人風(fēng)格剛開始形成的時候,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他對1917年在《堪薩斯城明星報》當(dāng)記者時所依循的寫作模板的運用。這套寫作模板的首要原則便是“用短句,首段要簡短,用語要鏗鏘有力”。而這個模板中的另外一些原則啟發(fā)了海明威,讓他以一種革命性的,或者說,幾乎是全新的方式,來組織小說語言,比如其中有一條原則提到“避免使用形容詞”,還有一條是“刪除所有多余的文字”。

事實證明,海明威的寫作手法很受歡迎?!短栒粘I稹钒l(fā)表并大獲成功以后,人們爭先恐后地去巴黎旅行,并模仿書中的角色。他們會去蒙帕納斯的圓頂咖啡館和圓亭咖啡館坐一坐,努力裝成杰克或布雷特的樣子[1]。而且不單單是在巴黎,在大西洋的另外一邊也同樣上演著類似的情形。

在大眾心中,海明威不僅是一名成功的作家,同樣是一名引領(lǐng)風(fēng)潮的人物。所謂“引領(lǐng)風(fēng)潮”,顧名思義,指的是某種轉(zhuǎn)瞬即逝且終究會淪為老掉牙的時尚??赡茉诋?dāng)時有些人眼里,海明威就是如此。不過這樣想的人不多,在其他人,比如唐納德·奧格登·斯圖爾特(Donald Ogden Stewart)看來,《太陽照常升起》不過是直白描述了他曾置身其中的一段時光——一群友人在西班牙斗牛節(jié)時發(fā)生的一系列沖突——罷了,他對這部小說所取得的成功感到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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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至下:1.圖片來源:波士頓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2.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肖像。照片上的字為:“歐內(nèi)斯特·米勒·海明威,五歲零兩個月大”。版權(quán)未知,圖片來源:波士頓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海明威館。3.圖片來源:波士頓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4.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在給一只松鼠喂食。圖片來源:波士頓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海明威館,榮耀殿堂內(nèi)收藏著的海明威剪貼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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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攝于1934年,古巴,兩名身份不明的古巴漁夫正在將一條大魚拉進(jìn)小漁船里。在基韋斯特生活期間,1928—1939。攝影者:佚名。圖片來源:波士頓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海明威館。

我們談起海明威的時候,每每會被圍繞在他周身的層層傳說迷得眼花繚亂,以至于無法看清作家本身。不過,一旦我們透過海明威寫下的文字,透過20世紀(jì)人類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一些重大事件來看待他和他生命中的不同階段,故事便開始變得愈發(fā)有趣和引人入勝了。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說肯尼迪圖書館的海明威館,在幫助我們理解無論是身為藝術(shù)家還是身為“人”的海明威,以及他的一生如何賦予他的作品以意義等方面,都堪稱無價之寶。

帕特里克·海明威曾經(jīng)告訴我,雖然他父親沒有記日記,但為了輔助記事,卻保留了生活中的其他物品。事實上,那份海明威館藏可以說是關(guān)于世界上影響力最大、最經(jīng)久不衰的一位作家的剪貼簿,能夠帶領(lǐng)人們開啟一場穿越整個20世紀(jì)的驚心動魄的旅程。

其中有許多藏品都屬于這位偉大作家,講述了他的喜好和他視若珍寶的一切。從他寫的上千封信里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趣的起外號大師,一個忠誠的摯友,一個對孩子滿心寵愛的父親,一個對親人關(guān)懷備至的兄長、兒子,以及一個好勝心切、嫉妒成性、偶爾冷酷的男人。

在通過其作品以及生平物件探索海明威一生的過程中,有些東西正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那就是他強大的觀察力。海明威總是不停地列清單,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用心聆聽和觀察一切,并收集好,以便將來用得上。我曾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我猜測那應(yīng)該是他在古巴釣魚時拍的),照片中的場景為若干年后的《老人與海》埋下了種子。照片里有兩名老漁夫在一艘小船上,站在一面短帆的兩側(cè),小船旁邊有一條他們捕上來的巨大劍魚。這張照片十分精妙,拍攝者對構(gòu)圖和時機的理解非常到位。海明威在當(dāng)時絕對是在留心觀察,且觀察得相當(dāng)仔細(xì)。

在當(dāng)今這個時代,人們忙于記錄而疏于觀察,海明威則不同,他從少年時代開始便不斷地將生活內(nèi)化。1909年6月9日,當(dāng)時10歲的海明威便以一種平鋪直敘的口吻給姐姐瑪斯琳(Marcelline)寫信:

親愛的瑪克(Marc):

今天是我們家和昆茲小姐家一起出游的日子。阿爾·別爾沙姆在打架過程中打掉了錢德勒兩顆牙,隨后你最敬愛的溫柔的胡德太太讓史密斯先生抓著別爾沙姆,用生皮帶給了他一頓好抽。

愛著你的

歐內(nèi)斯特

海明威生活在一個與我們當(dāng)今數(shù)碼時代不同的世界里。他在旅行時所乘坐的是船、火車、汽車,當(dāng)然也有飛機——不過不是噴氣式飛機,起碼一開始坐的不是??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似乎無所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在意大利、西班牙、非洲,古巴以及美國的基韋斯特、紐約,然后是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他回到了意大利。他年輕時在法國巴黎,年老后則先后在法國巴黎,中國,美國森瓦利、芝加哥、懷俄明州還有德國都待過。與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庫珀(Gary Cooper)、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卡帕(Robert Capa)等人一起釣魚、打獵、斗牛并寫作,他總是在寫作。他會有一個妻子,并和她生一個孩子,然后是另外一個妻子,另外兩個孩子,而后又有一個妻子,在那之后再一個。他會和畢加索(Pablo Ruiz Picasso)、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斯泰因(Gertrude Stein)、喬伊斯(James Joyce)、龐德(Ezra Pound)一起,身邊有將軍或是老漁夫。他曾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而后棲身于巴黎麗茲酒店,與奧威爾或是塞林格這樣的人待在一起,周而復(fù)始。沒錯,他是看上去無所不在,但他生活的那個年代,20世紀(jì)初的生活節(jié)奏更適合詩人和觀察家。海明威非常適合生活在20世紀(jì)早期,這使得他能夠避免成為彼得·弗萊明(Peter Fleming)所批評的那種“四處傳播膚淺”的現(xiàn)代飛機旅行者。

在他的收藏里有超過11000張照片,以及斗牛門票,還有各種殘缺不全的紙片,上面列滿了一名瓶頸期作家應(yīng)該讀的書。還有機票、火車票、蒸汽船票,它們是如此小巧可愛,看上去仿佛是從有著華麗裝飾的手稿上撕下來的一頁,也能依稀看出它們當(dāng)初作為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流通時有多么精美。每當(dāng)瀏覽他的這些物品時,我都會一再意識到,究竟有多少實物所獨有的美感已經(jīng)消失不再,被時間消磨殆盡以后,取代它的是遠(yuǎn)遠(yuǎn)無法與之相比的數(shù)碼技術(shù)的實用性。

從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還有其他館藏中,我們能找到信,上千封的信件記錄了他本人和朋友生命中發(fā)生的那些事——從紐約、巴黎、西班牙書店的收據(jù)中我們能看到他當(dāng)時都在讀哪些書,以及都是在什么時間讀的。約翰·F.肯尼迪議員曾給他發(fā)電報,想向海明威先生請教何為“勇氣”,因為彼時他正在寫那部后來獲得了1957年普利策獎的作品《當(dāng)仁不讓》[2](Profiles in Courage)。若干年后,來自這位年輕的總統(tǒng)候選人的另外一封電報送抵海明威所在的梅奧醫(yī)學(xué)中心,海明威當(dāng)時正在那里接受休克治療。肯尼迪在信中表示希望海明威能夠出席他的總統(tǒng)就職儀式,但我們能看到的只有來自后者語無倫次、令人心碎的回信的草稿——那是他在自殺六個月前竭力寫下,卻最終沒能完成的。從他用顫抖的手寫下的這些草稿中,我們仿佛能夠看到故事最終的結(jié)局,因為當(dāng)他的所有熱忱退去,唯有寫作能維系他的生命。

有一些資料上面蓋有“保密”章,其中一個章還是由德懷特·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將軍蓋上去的,這讓我不禁好奇:難道海明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曾有機會接觸到機密文件?鑒于他曾是一名記者,這里頭想必大有文章。然而,他當(dāng)時是記者嗎?還有很多秘密有待未來的研究者們?nèi)ヌ剿靼l(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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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波士頓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

還有兩張海明威開具的支票收據(jù),金額各為750美元,用于支付他專門定制的救護車,后來捐獻(xiàn)給了西班牙內(nèi)戰(zhàn)軍方,同時附有一張關(guān)于“如何組裝救護車”的清單,列出了車內(nèi)應(yīng)有物件。我們很自然地便能將作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開救護車的經(jīng)歷與他在1937年列出的這張清單聯(lián)系起來。

透過海明威館藏品,我開始懂得這個人,他早年的夢想與希望,他立志成為“最偉大作家”中的一員的決心,他對身體與精神上的疾病以及對終要到來的死亡的恐慌。和他一樣,我也出生于美國中西部的芝加哥,曾躊躇滿志地說要扛起整個世界,在少年時期就已經(jīng)無法滿足于在奧克帕克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上度過寧靜的周末這一點上,我對當(dāng)年那個饑渴難耐的年輕人感同身受。

其中有一些信是戰(zhàn)后海明威在意大利養(yǎng)傷時寫給他的親朋好友的,這些信格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在信里表達(dá)了自己歷經(jīng)戰(zhàn)火并最終生還,在護士為他包扎傷口時認(rèn)為自己終于找到可以共度余生的人的那種激動心情。

他波瀾壯闊的人生冒險才剛剛開啟。隨著時間流逝,他所描繪的經(jīng)歷逐漸成為后來的世界性“新”文學(xué)。在其中一些信里,我們得知這名年輕人愛上了在他負(fù)傷后照料他的紅十字會護士,阿格尼絲·馮·庫羅斯基,這名護士在我們所說的即將到來的“新”文學(xué)中扮演了相當(dāng)重要的角色。但是,短短幾封信過后,我們便能看到這個年輕人從滿懷愛意與希望,轉(zhuǎn)而變成了一個因受到傷害而開始自我保護的人。他開始變得像他之后作品中的那些主人公一樣,將心碎和死氣沉沉全部寫在臉上,深刻領(lǐng)悟到“所有人都被這個世界壓垮”的道理。

1918年11月23日海明威在米蘭寫給姐姐瑪斯琳的一封信:親愛的老姐:

……我不知道關(guān)于自己的女友我都寫了些什么,但是,說實話,孩子·艾沃里[3],我真的太愛她了。她也同樣愛我。事實上我愛她超過這世界上的任何人或事,包括世界本身。

同年12月13日海明威給比爾·史密斯的信(也是從米蘭發(fā)出的):

我親愛的爵士樂手:

……但是,我這女朋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鹤罱颐刻鞄缀跻嗌?8杯馬天尼酒……我們坐上一輛指揮車去往特雷維索,我們這位海明威夫人就在那里的戰(zhàn)地醫(yī)院當(dāng)護士。她聽說了我酗酒的事情,然后她訓(xùn)我了嗎?她沒有。她只是說:“基德,我們是要結(jié)婚成為伴侶的,所以你要是想喝的話,我奉陪,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敝笏愕搅艘恍┥虾玫耐考桑牙锩娴囊恍┰业沟?。在這之前,她除了紅酒以外什么酒都沒喝過,我也知道她是怎么看待酗酒這件事的。比爾,這姑娘真不簡單,我一直感謝上帝讓我走了他媽的大運,這才遇見了她。

1918年12月13日海明威給小威廉·D.霍恩的信:

卡羅·圭利爾姆斯:

……比爾,毫無疑問我是這世界上最幸運的笨蛋。雖然各種誘惑如潮水般涌來,但我不會為之所動的。

1919年2月3日,海明威從芝加哥寫給比爾·史密斯的信:

親愛的比爾:

……阿格[4]從位于圣·多納·迪皮亞威(San Dona’di Piave)旁邊的托羅·迪莫斯托(Torre di Mosto)[5]寫信給我,說她要和卡維在那兒待上整個冬天。我向她轉(zhuǎn)達(dá)了你的問候。比爾,從她走以后,我是如此孤單,簡直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在我看來,全芝加哥的美女和她比起來,就好像一杯卡羅玉米糖漿在跟一杯83年的勃艮第紅葡萄酒比美。

隨后的1919年3月30日,海明威給小威廉·D.霍恩的信中提到了新的變化:

我的朋友[6]卡羅:

這件事其實有點兒難以啟齒,比爾,尤其當(dāng)我從上一封信里得知你過得有多快樂之后,更是難于下筆……她并不愛我,比爾。她把所有說愛我的話都收回了,還說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錯誤”罷了,和我們平時犯下的失誤沒什么不同。哦比爾,我真的沒拿這件事開玩笑,我之所以沒有表現(xiàn)出憤怒,那是因為我已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蒙了。而且最讓我悔恨不已的地方在于,如果我沒離開意大利,也許就能避免這種事情發(fā)生。所以,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直到結(jié)婚前都別離開你的姑娘。不過我也知道你不會“從我身上學(xué)習(xí)到關(guān)于‘女人’的一切”,正如我也不會從其他任何人身上學(xué)習(xí)到這些經(jīng)驗一樣……但是比爾,你要知道,我曾經(jīng)愛過阿格。她就是我的夢中情人,而且當(dāng)我看著她時,我可以把包括宗教在內(nèi)的其他一切都拋到腦后——因為我已將阿格作為自己的信仰了……我想要的一個是阿格,一個是幸?!,F(xiàn)在我的天整個塌了下來,而此時正在寫信的我嘴巴發(fā)干,喉嚨哽住。比爾,我多希望你能在這里,好讓我可以一吐為快啊。她親愛的基德!我希望和她在一起的那個“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哦比爾,我寫不下去了,因為我是這么、這么地愛她。

1919年4月18日和27日寫給詹姆斯·甘布爾的信:

親愛的吉姆:

……有很多好消息要跟你分享,不過還是從頭開始說起吧。首先,我現(xiàn)在恢復(fù)自由身了……盡管我知道這與美國日漸稀少的人口不無關(guān)系,但我的確愛過那個女孩。而且我很高興這段戀情終于結(jié)束了,我對此絲毫不會感到遺憾。另外吉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去愛別人,其實是一件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我這么幸運地逃過了婚姻的牢籠,所以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管怎么說,我現(xiàn)在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我想去的地方,有大把的時間供自己支配,好讓自己成為一名作家。我還可以隨意愛上任何人,這對我來說簡直再美妙不過了。

1919年6月15日寫給豪厄爾·G.詹金斯的信:

親愛的費維爾:

……昨天收到了阿格從羅馬寄來的信,讀完我傷心極了。她跟少校丈夫鬧翻了,她心里十分難受,說她對我那樣,即便我拍手稱快也在情理之中。可憐的孩子,我其實難過得不得了,可又無能為力。我曾經(jīng)愛過她,可她卻騙了我。我一點兒都不怪她。不過,為了將所有關(guān)于她的記憶灼燒干凈,我又重新開始酗酒,在其他女人的懷抱中尋求慰藉,并成功將這些記憶清理得一干二凈。她現(xiàn)在很傷心,而我希望自己能夠為她做點兒什么?!安贿^那些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遙遠(yuǎn)的過去,早已無聲消逝。再沒有從這里去往曼德勒的公車?!?sup>[7]

1919年7月2日寫給小威廉·D.霍恩的信:

親愛的比爾: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已經(jīng)在北邊待了一個半月了,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我一次都沒有想起“阿格”這個名字,她的臉自始至終都沒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過,我已經(jīng)完全忘干凈,也意味著這一切finite per sempre[8]。

生活中的恐懼、內(nèi)疚與心碎,種種情感在海明威看來,皆可轉(zhuǎn)化為文字,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29年7月,就在被心愛的女人拋棄幾年之后,F(xiàn).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在海明威的邀請下,閱讀了他《永別了,武器》的打字稿,并在其中一頁靠左邊的空白處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這是所有英語文學(xué)中最美妙的幾頁?!敝链?,若干年前海明威所經(jīng)歷和聽說過的一切,都變?yōu)榱怂囆g(shù):

“如果一個人過于勇敢,以至于這世界要靠殺死他來打垮他,那么毫無疑問他會被殺死。世界就是如此,它將所有人都打垮,而只有一部分人能在被摧殘過后依然帶傷前行,那些打不垮的就被它直接殺死了。無論你是品格高尚,還是彬彬有禮,抑或勇猛果敢,在它那里全無區(qū)別;即便以上種種你都不是,也一樣會被殺死,只不過不會這么急罷了?!?/p>

與帕特里克的交流持續(xù)了幾年后,再加上看過了海明威遺物,我逐漸明白了,海明威為何將世界形容為“極樂之地”,并對自己最終不得不離去這件事表現(xiàn)出無比的懊喪。死亡,自殺,這兩大主題在海明威的眾多作品中互相交織,不過鑒于他所處的那個世紀(jì)以及他個人的所見所聞,這并不奇怪。

在海明威為《永別了,武器》所寫的有著眾多版本的結(jié)尾中,我最喜歡的是沒被他采用的一個,遣詞造句明顯是作家自己的風(fēng)格,而非他筆下人物的。他寫道:

“故事就說到這里。凱瑟琳死了,你我也終將死去。唯獨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不停地回味這段話,想到了所有那些我曾愛過、珍惜過,最后失去了的人。我們這些來日無多的人,不禁會想,盡管有萬千煩惱,這世界依然是那么美麗,離開它又讓人多么難過。

“女士,如果所有的故事都能發(fā)展到最后,結(jié)局只能是死亡,”這是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的一句話,“對此避而不談的都不能稱之為寫小說的人。”

1961年7月2日,海明威自殺身亡,他的故事似乎到此便戛然而止,但多虧了肯尼迪總統(tǒng)圖書館的海明威藏品,他的故事才又繼續(xù)下去,而且供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和了解的事實變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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