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稱引杜甫詩文的訂疑考誤
宋代僧人詩話對杜甫詩文的稱引位列第一，《天廚禁臠》開篇更是將其置于無與倫比的地位：“秦少游（觀）曰：‘蘇武、李陵之詩，長于高妙；曹植、劉公幹（楨）之詩，長于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于沖澹；謝靈運(yùn)、鮑照之詩，長于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于藻麗；而杜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能，而諸家之作不及焉。’”也就是說，杜甫幾乎是超越所有前人的大家，這大抵可以代表宋人對杜詩的共識，而僧人詩話的稱引正是這種詩學(xué)觀念的具體呈現(xiàn)，具有重要的標(biāo)識意義。茲以不同文獻(xiàn)卷次之先后，分條辨析如下：
1.詩人多用方言，南人謂象牙為白暗，犀為黑暗，故老杜詩曰：“黑暗通蠻貨?！庇种^睡美為黑甜，謂飲酒為軟飽，故東坡詩曰：“三杯軟飽罷，一枕黑甜余?！保ā独潺S夜話》卷一《詩用方言》）
此條所引為殘句。蘇軾《送喬施州》有“雞號黑暗通蠻貨”之句，自注云：“胡人謂犀為黑暗?！弊⒁队详栯s俎》：“波斯謂（脫‘象’字）牙為白暗，犀為黑暗?！?sup>[1]
舊題彭乘《墨客揮犀》卷一《詩人多用方言》亦有此條，所涉杜甫部分，文字均同。[2]《苕溪漁隱叢話》前集雖未引此條，但有兩處涉及這個(gè)問題，與此相關(guān)者是卷九《杜少陵四》引《洪駒父（芻）詩話》云：“老杜詩：‘黑暗通蠻貨。’黑暗，犀角也。波斯國謂象牙為白暗，犀角為黑暗，二事并見段成式《酉陽雜俎》?！?sup>[3]由是可知，白暗和黑暗之語出自波斯國，唐人已有記載，《冷齋夜話》所言南人方言者，或本于外來語。
2.洪駒父曰：“柳子厚詩曰：‘
靄一聲山水綠?！?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0/12/17213026678701.png" alt="" />音奧，而世俗乃分為二字，誤矣。如老杜詩曰：‘雨腳泥滑滑。’世俗易為‘兩腳泥滑滑’。王元之詩曰：‘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親酒盞疏。’世以為‘睡起茶多酒盞疏’。多此類?！保ā独潺S夜話》卷二《洪駒父評詩之誤》）
此條所引為殘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九《柳柳州》[4]、《詩林廣記》前集卷五柳宗元《漁父詞》[5]、《洪駒父詩話·欸乃》[6]論及此條柳宗元詩例?！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四《半山老人》[7]、《詩人玉屑》卷二《詩體下·蹉對法》[8]、《藝苑雌黃·蹉對法》[9]論及此條王禹偁詩例。然則諸家均未合二為一，且未論及杜甫詩例。
3.予嘗館州南客邸，見所謂常賣者，破篋中有詩編寫本，字多漫滅，皆晉簡文帝時(shí)名公卿，而詩語工甚。有古意樂府曰：“繡幕圍香風(fēng)，耳節(jié)朱絲桐。不知理何事，淺立經(jīng)營中。護(hù)惜如窮褲，堤防托守宮。今日牛羊上丘垅，當(dāng)時(shí)近前面發(fā)紅”云云。前輩多全用其句，老杜曰：“意象慘澹經(jīng)營中?！崩铋L吉曰：“羅幃繡幕圍香風(fēng)?！鄙焦仍唬骸敖袢张Ｑ蛏锨疔?，當(dāng)時(shí)近前左右瞋。”予見魯直，未得此書。窮褲，漢時(shí)語也，今襠褲是也。（《冷齋夜話》卷二《古樂府前輩多用其句》）
此條所引，《杜詩詳注》卷十三作《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意象”作“意匠”。注云：“《文賦》云：意司契而為匠?！稓v代畫品》：畫有六法，五曰經(jīng)營位置。古樂府：不知理何事，淺立經(jīng)營中。”[10]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國風(fēng)漢魏六朝下》全引除惠洪自述之外的內(nèi)容，所涉杜甫部分，“意象”作“意匠”。[11]后集卷六《杜子美二》引《（許）彥周詩話》云：“齊、梁間樂府詩：‘護(hù)惜加窮褲，防閑托守宮。今日牛羊上丘壟，當(dāng)時(shí)近前面發(fā)紅?！隙抛鳌尔惾诵小罚骸n名大國虢與秦?！渥湓唬骸m勿近前丞相嗔?！絿⑶貒?，何預(yù)國忠事，而近前即嗔邪？東坡言：老杜似司馬遷。蓋深知之。”[12]可與此條互參。
4.老杜詩曰：“竹根稚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并母眠。”世不解“稚子無人見”何等語。唐人《食筍》詩曰：“稚子脫錦繃，駢頭玉香滑?！眲t稚子為筍明矣。贊寧《雜志》曰：“竹根有鼠，大如貓，其色類竹，名竹豚，亦名稚子。”予問韓子蒼，子蒼曰：“筍名稚子，老杜之意也，不用《食筍》詩亦可?！保ā独潺S夜話》卷二《稚子》）
此條所引，《杜詩詳注》卷九作《絕句漫興九首》其七，“竹根稚子”作“筍（一作竹）根雉（一作稚）子”，“并”作“傍”。注云：“趙（彥材）曰：雉，性好伏，其子身小，在筍旁難見。俗本訛作稚子，遂起紛紛之說。漢鐃歌有《雉子斑》?！段骶╇s記》：太液池中，鳧雛雁子，布滿充積。故以雉子、鳧雛作對。宋何承天樂府：雉子游原澤，幼懷耿介心。今按：舊作稚子，或以為筍名，或以為竹留，或以為鼠名，或以為食筍之竹豚，鼠形而大，或以為公子宗文（杜甫長子）字稚子，皆謬說。”[13]吳可《藏海詩話》亦有類似的說法：“‘筍根稚子無人見’，不當(dāng)用‘稚子’字。蓋古樂府詩題有《雉子斑》。‘雉子’‘鳧雛’，自是佳對。杜詩有‘鳳子’，亦對‘鳧雛’。此可以稽證也。金陵新刊《杜詩》，注云：‘稚子，筍也。’此大謬，古今未有此說。韓子蒼（駒）云：‘《冷齋》所說皆非，初未嘗有此說?！?sup>[14]有意思的是，兩書均搬出韓駒之語作為證據(jù)，然則兩處所言自相矛盾，此恐非韓駒之過，或是著者之過也。
《詩話總龜》前集卷二十一《詠物門下》全引此條，“竹根稚子”作“筍根稚子”，“并”作“傍”，“色”前奪“其”字，“予”作“余”，“筍名”作“筍為”，“意”后奪“也”字。[15]《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二《杜少陵七》全引此條，奪“老杜詩曰”四字，“竹根稚子”作“筍根稚子”，“并”作“旁”，“唐人《食筍》詩”后奪“曰”字，“豚”前奪“竹”字，“亦名”作“亦云”，“予問韓子蒼”作“余以問子蒼”，“筍名”作“筍為”。[16]
《詩林廣記》前集卷二杜甫《漫興》“竹根稚子”作“筍根稚子”，“并”作“傍”，所引此條，奪“老杜詩曰”四字，奪“沙上鳧雛并母眠”七字，“稚子無人見何等語”作“稚子為何等語”，“《食筍》詩曰”作“有《食筍》詩云”，“名竹豚”作“名之曰豚”，“亦名”作“亦云”，“予問韓子蒼”作“余以問子蒼”，“筍名”作“筍為”，“亦可”前增“證”字。又引兩書批駁《冷齋夜話》的觀點(diǎn)，《漫叟詩話》云：“‘筍根稚子無人見’當(dāng)為野雉之雉?；蛞詾橥?，非也。”《桐江詩話》云：“《冷齋》以稚子便作筍，引唐人詩為證，何謬之甚也！唐詩蓋謂筍之脫籜，如小兒之解繃。便以稚子為筍，則非也。少陵詩，本特誤以‘雉’為‘稚’耳。蓋筍生乃雉哺子之時(shí)，言雉子之小，在竹間，人不能見也?！?sup>[17]從諸家的注解來看，《冷齋夜話》的考證似非是。
5.老杜《北征》詩曰：“唯昔艱難初，事與前世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币庹呙骰视[夏、商之?dāng)。诽旎谶^，賜妃子死也。而劉禹錫《馬嵬》詩曰：“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夭姬。群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卑讟诽臁堕L恨》詞曰：“六軍不發(fā)爭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蹦耸枪佘娖仁箽㈠?，歌詠祿山叛逆耳。孰謂劉、白能詩哉！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侗闭鳌吩娮R君臣之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冷齋夜話》卷二《老杜、劉禹錫、白居易詩》）
此條所引《北征》，見于《杜詩詳注》卷五，“唯昔艱難初”作“憶昨（一作昔）狼狽初”，“前世別”作“古先別”，后增“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十字，“夏商”作“夏殷（胡仔云：當(dāng)作殷周）”，“褒妲”作“妹妲（諸本作褒妲）”。注云：“從夏殷為是，下有周漢也。妹喜、妲己，桀紂所嬖，舊作褒妲，疑誤?！?sup>[18]
《詩話總龜》前集卷二十一《詠物門下》全引此條，“覽”作“鑒”，“《長恨》詞”作“《長恨歌》”，“爭奈何”作“無奈何”，“乃”后奪“是”字，奪“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十字，“君臣”后奪“之”字，奪“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九字。[19]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二《杜少陵七》先引《隱居詩話》云：“唐人詠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稱者劉禹錫云：‘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夭姬。群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低回轉(zhuǎn)美目，風(fēng)日為無輝?！拙右自疲骸姴话l(fā)爭奈何，宛轉(zhuǎn)娥眉馬前死?！四烁柙伒撋侥苁构佘娕驯破让骰?，明皇不得已而誅楊妃也。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禮。老杜則不然，其《北征》詩曰：‘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乃見明皇鑒夏、商之?dāng)。诽旎谶^，賜妃子以死，官軍何預(yù)焉?！短脐I史》載鄭畋《馬嵬》詩，命意似矣，而詞句凡下，比托無狀，不足道也?！比缓蠛幸园凑Z的形式評論：“予觀《冷齋夜話》所論，與此相同，但《隱居詩話》乃魏泰道輔所撰，道輔于明白（惠洪）為前輩，必明白竊其說耳。然老杜謂夏、商衰，誅褒、妲，褒姒，周幽王后也，疑夏字為誤，當(dāng)云商、周可也?！?sup>[20]也就是說，《冷齋夜話》此條很可能是從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而來。
《詩人玉屑》雖未引此條，但也正面論述了《北征》“識君臣之大體”之意，卷十一《詩病·漫塘（劉宰）評劉啟之詩病》引《語錄》云：“詩家以杜少陵稱首，正謂其無一篇不寓尊君敬上之意，如《北征》詩云：‘桓桓陳將軍，仗義奮忠烈。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突吞跇I(yè)，樹立甚宏達(dá)?！断幢R》云：‘成王功大心轉(zhuǎn)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群笾剌p，非茍作也?！?sup>[21]
諸家無不稱贊杜詩，認(rèn)為唐玄宗能“自誅”寵妃，從而與桀紂拉開了距離，其實(shí)這是被逼無奈之舉，絲毫不能證明其比桀紂更英明，而且詩中對主謀此事的陳玄禮贊譽(yù)有加，實(shí)則是反過來批判唐玄宗。另外，劉禹錫和白居易之詩只是如實(shí)記錄當(dāng)時(shí)的情狀，似乎并沒有歌詠安祿山叛亂的意思。洪邁《容齋續(xù)筆》卷二《唐詩無諱避》準(zhǔn)確捕捉到了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dāng)時(shí)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yīng)知者，皆反復(fù)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如白樂天《長恨歌》諷諫諸章，元微之（稹）《連昌宮詞》，始末皆為明皇而發(fā)。杜子美尤多，如《兵車行》《前后出塞》《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哀王孫》《悲陳陶》《哀江頭》《麗人行》《悲青坂》《公孫舞劍器行》，終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菚r(shí)妃嬪戮，連為糞土叢。’‘中宵焚九廟，云漢為之紅?！鹊壅梦?，寰海未凋枯?！鼐彻ξ匆?，元和辭大爐?！畠?nèi)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畾R天飛雨，焚宮火徹明?！蟽?nèi)開元曲，當(dāng)時(shí)弟子傳?！ǜ杪曌冝D(zhuǎn)，滿座涕潺湲?！鶜庠茦浅ǎL(fēng)彩仗高。’‘仙人張內(nèi)樂，王母獻(xiàn)宮桃?！殲橄碌钭?，不可好樓居?！虩o牽白馬，幾至著青衣。’‘奪馬悲公主，登車泣貴嬪?！鴼饬栊性冢窍轮北R?！淙樟敉跄福L(fēng)倚少兒。’‘能畫毛延壽，投壺郭舍人?！冯u初賜錦，舞馬更登床?！P山絕望幸，花萼罷登臨?！钔啉x鴦坼，宮簾翡翠虛?！哐匀纾骸P(guān)中小兒壞紀(jì)綱，張后不樂上為忙。’‘天子不在咸陽宮，得不哀痛塵再蒙?！蚕鹊壅找拱?，龍池十日飛霹靂?！泛稳樟T長戟，戰(zhàn)自青羌連白蠻。’‘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yuǎn)救朔方兵?！绱酥悾荒芟?。此下如張祜《賦連昌宮》《元日仗》《千秋樂》《大酺樂》《十五夜燈》《熱戲樂》《上巳東》《邠王小管》《李謨笛》《退宮人》《玉環(huán)琵琶》《春鶯囀》《寧哥來》《容兒缽頭》《邠娘羯鼓》《耍娘歌》《悖挐兒舞》《華清宮》《長門怨》《集靈臺》《阿
湯》《馬嵬歸》《香囊子》《散花樓》《雨霖鈴》等三十篇，大抵詠開元、天寶間事。李義山（商隱）《華清宮》《馬嵬》《驪山》《龍池》諸詩亦然。今之詩人不敢爾也。”[22]如此寬容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在后代不復(fù)存在，后人出于自我體驗(yàn)，或者維護(hù)杜詩等原因，容易出現(xiàn)偏頗性解讀。
6.老杜詩云：“身輕一鳥過?！蔽闹夜?、梅圣俞初得一本而失“過”字，諸公續(xù)之曰“一鳥疾”“一鳥落”“一鳥去”，及得善本，乃“過”字。乃知一字之工，才力有短長也。（《冷齋夜話》卷三《詩一字未易工》）
此條所引，《杜詩詳注》卷三作《送蔡希魯（一作曾）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適）》，文字均同。注引歐公（陽修）《（六一）詩話》云：“陳舍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端筒潭嘉尽吩姟磔p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與數(shù)客各用一字補(bǔ)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下，莫能定。后得一善本，乃是‘過’字，陳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23]亦為吳幵《優(yōu)古堂詩話》[24]所引。此或?yàn)椤独潺S夜話》所本，只是誤將陳從易換成了歐陽修和梅堯臣。吳可《藏海詩話》倒有不同的看法：“歐公稱‘身輕一鳥過’，子蒼云：‘此非杜佳句?！驮疲骸?dāng)時(shí)補(bǔ)一字者，又不知是何等人?！由n云：‘極是。’”[25]意謂此句及所用字并不值得如此推崇。
《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一《苦吟門》[26]和《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九《孟浩然》[27]引《六一詩話》而未及此條。《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五柳先生上》引《雞肋集》云：“詩以一字論工拙，如‘身輕一鳥過’‘身輕一鳥下’，‘過’與‘下’，與‘疾’與‘落’，每變而每不及，易較也。如魯直之言，猶碔砆之于美玉是也。然此猶在工拙精粗之間，其致思未失也?！?sup>[28]意思是說，這些替字雖不甚佳，但還不至于敗壞全篇，與《六一詩話》和《冷齋夜話》的著重點(diǎn)有異。《詩人玉屑》有兩處涉及此條，一是卷六《下字·一字之工》引《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九《孟浩然》所引《六一詩話》。[29]二是卷二十一《詩余·宇文元質(zhì)》引《樹萱錄》云：“文章一字之難。與前輩論詩，云‘身輕一鳥過’‘一鳥下’‘一鳥疾’，‘疾’與‘下’終不若‘過’字之為妙也?！?sup>[30]
7.司馬溫公《詩話》曰：“魏野詩：‘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而俗人易‘葉’為‘藥’，不止不佳，亦和下句無氣味。”魯直曰：“老杜詩云：‘黃獨(dú)無苗山雪盛?！S獨(dú)’者，芋魁小者耳，江南名曰土卵，兩川多食之。而俗人易曰‘黃精’，子美流離，亦未有道人劍客食黃精也。如淵明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錅喅娠L(fēng)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狀，學(xué)者不可不知也?！保ā独潺S夜話》卷四《詩話妄易句法字》）
此條所引，《杜詩詳注》卷八作《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二，“黃獨(dú)”下注“山谷作獨(dú)，東坡作精”。注云：“又曰：黃獨(dú)，狀如芋子，肉白皮黃，蔓延生，葉似蘿摩，梁漢人蒸食之，江東謂之土芋。陳藏器《本草》：黃獨(dú)，遇霜雪，枯無苗，蓋蹲鴟之類。蔡夢弼引別注云：黃獨(dú)，歲饑土人掘以充糧，根惟一顆而色黃，故謂之黃獨(dú)。其說是也。按：公詩有別用黃精者，如《太平寺》云：‘三春濕黃精，一食生羽毛。’《丈人山》云：‘掃除白發(fā)黃精在，君看他時(shí)冰雪容?！酝袨橐甓l(fā)，若此歌則專為救饑而言，當(dāng)主黃獨(dú)為是?！?sup>[31]可與此條互參。
黃庭堅(jiān)所論被多家稱引，例如《山谷題跋》卷七《雜書》[32]、《王直方詩話·杜詩黃獨(dú)解》[33]、《詩話總龜》前集卷三十一《正訛門》[34]、《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杜少陵一》[35]等，然則均未言及引自《冷齋夜話》。
8.詩有句含蓄者，如老杜曰“勛業(yè)頻看鏡，行藏獨(dú)倚樓”，鄭云叟曰“相看臨遠(yuǎn)水，獨(dú)自上狐舟”是也。有意含蓄者，如《宮詞》曰“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保帧冻叭恕吩娫弧肮謥韸y閣閉，朝下不相迎?？傁虼簣@里，花間笑語聲”是也。有句意俱含蓄者，如《九日》詩曰“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xì)看”，《宮怨》詩曰“玉容不及寒鴉色，猶帶朝陽日影來”是也。（《冷齋夜話》卷四《詩句含蓄》）
此條所引兩首，第一首，《杜詩詳注》卷十五作《江上》，文字均同。注云：“陳師道《后山（詩話）》曰：真宗嘗觀子美詩‘勛業(yè)頻看鏡，行藏獨(dú)倚樓’，謂甫之詩皆不逮此?！?sup>[36]《九日》，《杜詩詳注》卷六作《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健”下注“一作在”，“醉”下注“芥隱（龔頤正）作再”。注云：“楊萬里曰：唐七言律，句句字字皆奇。如杜《九日》詩，絕少。首聯(lián)對起，方說悲忽說歡，頃刻變化。頷聯(lián)，將一事翻騰作二句。嘉以落帽為風(fēng)流，此以不落為風(fēng)流，最得翻案妙法。入至頸聯(lián)，筆力多衰，復(fù)能雄杰挺拔，喚起一篇精神。結(jié)聯(lián)，意味深長，悠然無窮矣。陳后山云：頷聯(lián)文雅曠達(dá)，不減昔人。故謂詩非力學(xué)可致，正須胸中度世耳。”[37]可與此條互參。
《詩話總龜》前集卷九《評論門五》全引此條，“老杜”前奪“如”字，“《宮怨》”后奪“詩”字，“朝陽”作“昭陽”。[38]《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二《杜少陵七》全引此條，“有句含蓄”作“句有含蓄”，“老杜”后奪“曰”字，“笑語”作“語笑”。[39]《詩人玉屑》卷十《含蓄·句含蓄意含蓄》全引此條，“老杜”前奪“如”字，“醉”作“更”，“《宮怨》詩曰”作“又《宮怨》曰”，后增“寶仗平明宮殿開，暫將紈扇共徘徊”十四字，“朝陽”作“昭陽”。[40]《詩林廣記》前集卷二杜甫《九日》除了引楊萬里和陳師道之語外，又引劉夢得（禹錫）云：“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仔細(xì)看’，王維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xué)它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為優(yōu)。”[41]
9.王仲正言：“老杜詩：‘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天棘非煙非雨，自是一種物，曾見于一小說，今忘之。”高秀實(shí)曰：“天棘，天門冬也，一名顛棘，非天棘也?！蓖踉娫唬骸八ヅP玉腕，天棘舞金絲。”則天棘蓋柳也。（《冷齋夜話》卷四《天棘夢青絲》）
此條所引，《杜詩詳注》卷一作《巳上人茅齋》，“夢”作“蔓（徐鉉家本作蔓，舊作夢，非）”。注云：“鮑照詩：留我一白羽。注：白羽，扇也。朱（鶴齡）注：《華嚴(yán)會玄記》：青松為麈尾，白蓮為羽扇。董斯張?jiān)疲喊子鹑纭灯潸樣稹?，狀蓮之迎風(fēng)而舞。舊解作扇，非?！庇衷疲骸班嵑钌鬟x）《秕言》曰：《冷齋夜話》以天棘為楊柳。蔡夢弼注以天棘為天門冬。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則引佛書云：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絲，故云‘天棘夢青絲’。其說牽合難從?？监崫O仲（樵）《通志》：柳名天棘，南人謂之楊柳。庾信詩：‘岸柳被青絲。’亦一證也。楊慎《升庵（詩話）》曰：鄭樵之說無據(jù)。柳可言絲，只在初春。若茶瓜留客之日，江蓮白羽之辰，必是深夏，柳已老葉陰濃，不可言絲矣。若夫蔓云者，可言兔絲、王瓜，不可言柳。天棘非柳明矣。按《本草索隱》云：‘天門冬，在東岳名淫羊藿，在南岳名百部，在西岳名管松，在北岳名顛棘?！嵟c天，聲相近而互名也。此解近之。朱注：杜田《正謬》：夢當(dāng)作蔓。《抱樸子》及《博物志》皆云：天門冬一名顛棘，以其刺故也。然不載天棘之名，疑是方言?！侗静輬D經(jīng)》：‘天門冬生奉高山谷，今處處有之。春生藤蔓，大如釵股，高至丈余，亦有澀而無刺者，其葉如絲而細(xì)散?！源丝贾?，天棘為天冬明矣。”[42]可與此條互參。
《洪駒父詩話·天棘解》先引《猗覺寮雜記》上云：“天棘事了不可解。問魯直，魯直亦不解。問王仲至（欽臣），仲至云：‘非煙非霧自一種物，出異書。然夢青絲何謂也？’疑‘夢’乃‘蔓’字傳寫誤?！比缓笠园凑Z的形式引述諸家之說：“朱翌云：‘余按《本草》，天門冬亦名顛棘，春生藤蔓如絲杉而細(xì)，正與詩合。天門冬名顛棘，故有天棘之稱。藤蔓細(xì)于絲杉，故有蔓青絲之語。子美以對“江蓮搖白羽”，決是當(dāng)時(shí)所見，頗肯以非煙非霧為對耶？改蔓為夢，尤穿鑿?！滞跤^國《學(xué)林》八所言亦與朱翌同。考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十謂：‘譚浚明嘗為余言，此出佛書，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贈青棘之香，蓋言江蓮之香，如所夢天棘之香爾。此詩為僧齊己賦，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說，然終未知果出何經(jīng)，近閱葉石林（夢得）《過庭錄》，亦言此句出佛書，則浚明之言宜可信。’然許彥周（
）云：‘江南徐鉉家本云：“天棘蔓青絲。”改蔓為夢，終涉牽強(qiáng)?！?sup>[43]其實(shí)，《彥周詩話》對《冷齋夜話》改“蔓”為“夢”及天棘為柳的說法均加以反駁：“‘天棘蔓青絲’，洪覺范硬差‘天棘’作‘顛柳’，高秀實(shí)云：‘天棘，天門冬也?！?dāng)以秀實(shí)之言為正。顛、天聲相近，又酷似青絲。又江南徐鉉家本云：‘天棘蔓青絲?！袈缜嘟z，尤見是天門冬?！?sup>[44]吳聿《觀林詩話》也有類似的說法：“杜詩云：‘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啦粫云溆脡糇?，余考之，蓋蔓字訛而為夢耳。何遜《王孫游》‘日碧草蔓絲’是也。天棘，天門冬也，如蘹香而蔓生?；蛞詾榱?，誤矣?！?sup>[45]唯獨(dú)吳可《藏海詩話》的觀點(diǎn)頗近《冷齋夜話》：“徐師川（俯）云：‘工部有“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之句，于江蓮而言搖白羽，乃見蓮而思扇也。蓋古有以白羽為扇者。是詩之作，以時(shí)考之，乃夏日故也。于天棘言夢青絲，乃見柳而思馬也。蓋古有以青絲絡(luò)馬者。’庾信《柳枝詞》云：‘空余白雪鵝毛下，無復(fù)青絲馬尾垂?！肿用馈厄嬹R行》云：‘青絲絡(luò)頭為君老?！嗽姾髲?fù)用支遁事，則見柳思馬，形于夢寐，審矣。東坡欲易‘夢’為‘弄’，恐未然也?！?sup>[46]
《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九《紀(jì)實(shí)門下》全引此條，“王仲正”作“王仲至”，“老杜詩”后增“曰”字，奪“非煙非雨”四字，奪“曾見于一小說，今忘之”九字，“天門冬”前奪“天棘”二字，“名”作“曰”。[47]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杜少陵三》全引此條，“王仲正言”作“王仲至言”，后奪“老杜詩”三字，“雨”作“霧”，“見”后奪“于”字，“忘之”后增“矣”字，“高秀實(shí)曰”作“高秀實(shí)云”，“一名顛棘，非天棘也”作“見《本草》，其枝蔓延，疑蔓字也，非夢青絲也。然《本草》：天門冬，一名巔棘”，“王元之詩”后奪“曰”字，“舞”作“蔓”。又引《學(xué)林新編》云：“‘天棘蔓青絲’，今改‘蔓’為‘夢’，蓋天門冬亦名天棘，其苗蔓生，好纏竹木上，葉細(xì)如青絲，寺院庭檻中多植之，可觀。后人既改‘蔓’為‘夢’，又釋天棘為柳，皆非也?！焙幸园凑Z的形式評論上述觀點(diǎn)：“余按《本草》載《抱樸子》云：‘天門冬或名巔棘?！床辉苹蛎旒?，《冷齋》《學(xué)林》二說，遂以天棘為天門冬，何也？其引王元之詩云：‘天棘蔓金絲’，又以天棘為柳，不知亦何所據(jù)邪？《少陵詩總目》云：‘天棘夢青絲之句，最疑學(xué)者?！蛟昏笳Z名柳為天棘。又近傳號東坡《杜詩事實(shí)》一篇，更以王逸少詩云‘湖上春風(fēng)舞天棘’為證，因悟‘夢’字乃由‘舞’字之訛缺，況以上句考之，正應(yīng)用一草木為對偶，非有奧義也?！?sup>[48]由是可知，“王仲正”為“王仲至”之誤，至于“天棘”疑義，眾說紛紜，尚待更有力的證據(jù)。
10.老杜詩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苯裾`作“波浩蕩”，非唯無氣味，亦分外閑置“波”字。舒王曰：“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苯裾`作“問松栽東岡”，與“波浩蕩”當(dāng)并按也。（《冷齋夜話》卷四《詩誤字》）
此條所引，《杜詩詳注》卷一作《奉贈（<杜臆>作呈）韋左丞丈（濟(jì)）二十二韻》，“沒”下注“一作波”。注云：“《東坡志林》：子美‘白鷗沒浩蕩’，言滅沒于煙波間耳。宋敏求謂鷗不解沒，該作波字，便覺神氣索然。今按《易林》：‘鳧游江海，沒行千里?！藳]字所本。”[49]吳可《藏海詩話》疑似引此：“‘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沒’若作‘波’字，則失一篇之意。如鷗之出沒萬里，浩蕩而去，其氣可知。又‘沒’字當(dāng)是一篇暗關(guān)鎖也，蓋此詩只論浮沉耳。今人詩不及古人處，惟是做不成?！?sup>[50]
《詩話總龜》前集卷五十《琢句門》全引此條，所涉杜甫部分，“亦”后奪“分外”二字。[51]《苕溪漁隱叢話》前集有兩處涉及此條。一是卷三《五柳先生上》引此條前半部分，胡仔以按語的形式提出批評：“《冷齋》以‘沒’字易‘浩’字，其理全不通。浩蕩謂煙波也，今云‘波沒蕩’，亦不成語，此言無足取。”[52]其實(shí)，《冷齋夜話》原文為“白鷗沒浩蕩”，而《苕溪漁隱叢話》前集誤引為“白鷗波沒蕩”，其結(jié)論自然是站不住腳的。二是卷三十四《半山老人二》引此條后半部分。[53]
11.句法欲老健有英氣，當(dāng)間用方俗言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穎脫不可干之韻。老杜《八仙詩》，序李太白曰“天子呼來不上船”，“船”，方俗言也，所謂襟紐是也?！凹壹茵B(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川峽路人家多供事烏蠻鬼，以臨江故頓頓食黃魚耳。俗人不解，便作養(yǎng)畜字讀，遂使沈存中自差烏鬼為鸕鶿也?！耙龟@更秉燭，相對疑夢寐”，更互秉燭照之，恐尚是夢也。作“更”字讀，則失其意甚矣。山谷每笑之，如所謂“一霎社公雨，數(shù)番花信風(fēng)”之類是也。江左風(fēng)流，久已零落，士大夫人品不高，故奇韻滅絕。東晉韻人勝士最多，皆無出謝安石之右，煙飛空翠之間，乃攜娉婷登臨之。與夫雪夜訪山陰故人，興盡而返；下馬據(jù)胡床，作三弄而去者異矣。（《冷齋夜話》卷四《詩用方言》）
此條所引三首，《八仙詩》，《杜詩詳注》卷二作《飲中八仙歌》，文字均同。注云：“范傳正《李白新墓碑》：玄宗泛白蓮池，公不在宴?；蕷g既洽，召公作序。時(shí)公已被酒翰苑中，命高將軍扶以登舟。又云：錢（謙益）箋：被酒不能上船，故須扶掖登舟，非竟不上船也。舊注以船為衣領(lǐng)，不上船是披襟見帝，大謬?！?sup>[54]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三[55]所引近此，而與《冷齋夜話》正好相反。第二首，《杜詩詳注》卷二十作《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其一，文字均同。注云：“《蔡寬夫詩話》：元微之《江陵》詩：病賽烏稱鬼，巫占瓦代龜。自注云：‘南人染病，競賽烏鬼，楚巫列肆，悉賣龜卜。’烏鬼之名見于此。巴、楚間，常有殺人祭鬼者，曰烏野七神頭，則烏鬼乃所事神名耳?；蛟起B(yǎng)字，乃賽字之誤，理或然也。邵伯溫《聞見錄》：夔峽之人，歲正月，十百為曹，設(shè)牲酒于田間，已而眾操兵大噪，謂之養(yǎng)烏鬼。長老言地近烏蠻戰(zhàn)場，多與人為厲，用以禳之。《藝苑雌黃》謂烏蠻鬼。按：烏鬼，別有三說：《漫叟詩話》以豬為烏鬼；《夢溪筆談》以鸕鶿為烏鬼；《山谷別集》以烏鴉獻(xiàn)神為烏鬼。今以蔡、邵二說為正。”[56]黃徹《?溪詩話》卷八所引近于《蔡寬夫詩話》，力證烏鬼非鸕鶿[57]?？膳c此條互參。第三首，《杜詩詳注》卷五作《羌村三首》其一，“疑”作“如”。注云：“陸放翁（游）云：夜深宜睡而復(fù)秉燭，見久客喜歸之意。《冷齋》讀平聲，謂更換執(zhí)燭，未然。”[58]兩書意思不同，均可備一說。
《王直方詩話·杜詩用方言》所引此條自“老杜《八仙詩》”至“鸕鶿也”，“李太白”后奪“曰”字，“不上船”后增“自稱臣是酒中仙”七字，“方俗言”作“方言”，“襟紐是也”作“襟紐是已”，后增“杜詩又有云”五字，“人家”作“民”，“便作養(yǎng)畜”作“作畜養(yǎng)”，“自差”作“自解以”。[59]
《詩話總龜》前集卷九《評論門五》全引此條，“方俗言”均作“方言”，“奇男子”前奪“如”字，“干”后增“犯”字，“人家”作“民”，“自差”后增“以”字，“夜闌”前增“詩云”二字，“疑”作“如”，“恐”后奪“尚”字，“失其意”作“失意”，“笑之”作“用之”，后奪“如”字，“花信風(fēng)”后奪“之類”二字，“奇韻滅絕”作“音韻絕滅”，“勝士”后奪“最多”與“皆”三字，“飛”作“霏”，“空翠”后奪“之”字，“登”后奪“臨”字，“三弄”前奪“作”字。[60]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共有三處涉及此條，一是卷十一《杜少陵六》論述“天子呼來不上船”，兩說并存，既引范傳正《李太白墓碑》，“恐少陵用此事”，又“或云蜀人呼衣襟紉為船，有以見太白醉甚，雖見天子，披襟自若，其真率之至也”。[61]二是卷十二《杜少陵七》論述“家家養(yǎng)烏鬼”，胡仔以按語的形式評述：“余觀諸公詩話，其說蓋有四焉?！堵旁娫挕芬载i為烏鬼，《蔡寬夫詩話》以烏野神為烏鬼，《冷齋夜話》以烏蠻鬼為烏鬼，沈存中（括）《筆談》《緗素雜記》以鸕鶿為烏鬼，今具載其說焉。所引《漫叟詩話》云：予崇寧間往興國軍，太守楊鼎臣字漢杰，一日約飯鄉(xiāng)味，作蒸豬頭肉，因謂予曰：川人嗜此肉，家家養(yǎng)豬，杜詩所謂家家養(yǎng)烏鬼是也。每呼豬則作烏鬼聲，故號豬為烏鬼?！彼恫虒挿蛟娫挕奉H近《杜詩詳注》。所引《冷齋夜話》自“川峽”至“鸕鶿也”，“人家”作“民”，“自差”作“白差”。所引沈存中《筆談》云：“士人劉克博觀異書，杜詩有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世之說者，皆謂夔、峽間至今有鬼戶，乃夷人也，其主謂之鬼，然不聞?dòng)袨豕碇f。又鬼戶者，夷人所稱，又非人家所養(yǎng)?？四税础顿缰輬D經(jīng)》，稱峽中人以鸕鶿繩系其頸，使之捕魚，得魚則倒提出之，至今如此。予在蜀中見人家養(yǎng)鸕鶿，使捕魚，信然，但不知謂之烏鬼耳?！薄毒|素雜記》重申此論?！稏|齋記事》雖詳細(xì)記述鸕鶿情狀，“然范蜀公（鎮(zhèn)）亦不知鸕鶿乃杜詩所謂烏鬼也”。胡仔的結(jié)論是：“余嘗細(xì)考四說，謂鸕鶿為烏鬼是也，其謂豬與烏野神、烏蠻鬼為烏鬼者，非也。余官建安，因事至北苑焙茶，扁舟而歸，中途見數(shù)漁舟，每舟用鸕鶿五六，以繩系其足，放入水底捕魚，徐引出，取其魚。目睹其事，益可驗(yàn)矣。”[62]諸家以自己的見聞為證，各持己見，莫衷一是。三是卷六《杜少陵一》論述“夜闌更秉燭”，所引此條“疑”作“如”。[63]
《詩林廣記》前集卷二杜甫《羌村》“疑”作“如”，所引此條“更互”作“言更相”，“作更字讀”作“更字當(dāng)作平聲讀，若作側(cè)聲讀”，“其意”后奪“甚”字。[64]
12.智覺禪師，住雪竇之中巖，嘗作詩曰：“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此境此時(shí)誰得意，白云深處坐禪僧?！痹娬Z未工，而其氣韻無一點(diǎn)塵埃。予嘗客新吳車輪峰之下，曉起臨高閣，窺殘?jiān)?，聞猿聲，誦此句大笑，棲鳥驚飛。又嘗自朱崖還瓊山，渡藤橋，千萬峰之間，聞其聲類車輪峰下時(shí)，而一笑不可得也，但覺此詩字字是愁耳。老杜詩曰：“感時(shí)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绷既?，真佳句也。親證其事，然后知其工也。（《冷齋夜話》卷六《誦智覺禪師詩》）
此條所引，《杜詩詳注》卷四作《春望》，文字均同。注引司馬溫公（光）曰：“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近世唯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春望》詩‘國破山河在’，明無余物矣；‘城春草木深’，明無人跡矣?；B平時(shí)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shí)可知矣。他皆類此?！?sup>[65]可與此條互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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