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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次登上舞臺

卓別林自傳 作者:(英)查理·卓別林 著


第五章 第一次登上舞臺

約瑟夫·康拉德曾在信中跟朋友說到:生活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瞎眼老鼠,等著自己的是即將落下的棍棒。這說出了所有落入困境中的人面臨的恐怖場景,但這些人里面總有一些會否極泰來,我就是其中一員。

雖然我曾經(jīng)做過許多雜活,當過報童、印刷工人、玩具小販、吹玻璃的,還有診所傭人,但跟雪尼一樣,無論自己在做什么活,我從沒忘記自己要當演員的最初理想。一到休息日,我總會穿上擦亮的皮鞋和洗干凈的衣服,再戴上干凈的硬領(lǐng)子,準時到河濱大街貝德福路的布萊克默演員介紹所那去。這是我的慣例,直到我的那套衣服破到?jīng)]辦法再穿出去為止。

第一次去的時候,事務(wù)所里站的滿滿的都是穿著體面的“演員們”,有男有女,裝模作樣地交談著。我生怕有人看見我那身破舊的衣服和開了口的鞋子,很羞愧地躲在門邊的角落里。間或會有一個年輕職員從辦公室走出來,極干脆地說一句:“沒你能做的工作。也沒有你的。也沒有你的?!彼查g那些驕傲的“演員”就蔫了下去,事務(wù)所里的人也漸漸都走光,像做完禮拜的教堂一樣。有一次,那兒就只剩我一個人了,那職員看見了我,突然停下來問:“你來做什么?”

我像奧立弗·退斯特求人給他添點粥一樣,可憐兮兮地擠出一句:“你們需要人扮演小孩子的角色嗎?”他問我登記了沒有,我搖搖頭。

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他領(lǐng)我到隔壁的辦公室里,登記了我的姓名住址和一些其他細節(jié),并告訴我會在需要的時候通知我。我輕松愉快地離開了那里,因為終于完成了一項任務(wù)。

在雪尼回家一個月后,我收到了布萊克默演員介紹所寄來的一張明信片,讓我去他們那。于是我打扮得煥然一新,被帶去見了布萊克默先生,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擺架子或是吹毛求疵,而是和藹可親。他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去查爾斯·弗羅曼的事務(wù)室里去找C.E.漢密爾頓先生。

我向漢密爾頓先生虛稱我已經(jīng)十四了,其實我才剛十二歲半。他看了字條,見我又矮又小,覺得挺奇怪又挺有意思的。他告訴我,需要我扮演《福爾摩斯》里的小傭人比利,一共巡回表演四十周,從秋天開始起。

此外,《福爾摩斯》里的主角H.A.辛斯伯里先生,自己又編了一部叫《吉姆,倫敦人的傳奇》的新戲,也有一個要孩子出演的角色?!八苓m合你。”漢密爾頓先生說。巡演《福爾摩斯》前,戲班要先在金斯頓戲院試演《吉姆》這部戲。他在這部戲里給我每周兩鎊十先令,之后演《福爾摩斯》的時候也一樣。

這么多錢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筆飛來橫財,但我卻一本正經(jīng),連眼睛都不眨,說:“我要跟我哥哥商量一下這個待遇怎么樣。”

漢密爾頓先生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大笑起來,還把工作人員都叫出來看我:“這就是我們的比利,如何?”大家都滿面笑容地看著我。我有些納悶,世界忽然變得不一樣,它開始對我寵愛有加了。

然后,漢密爾頓先生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去萊斯特廣場的綠廳俱樂部里找辛斯伯里先生,于是我躊躇滿志地去了那兒。在那兒,辛斯伯里先生同樣把工作人員們都叫出來看我。他把桑米的腳本給我,說這是他劇里的重要角色。我?guī)缀醪粫x書,所以生怕他讓我當場念臺詞的時候出丑,不過幸而他讓我?guī)Щ厝コ榭湛?,一周以后才開始排練。

回去的路上,高興到有點傻呵呵的我才明白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我就要實現(xiàn)自己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理想,成為一名演員了!這變化來得是那么突然和意外。我不停地翻看手中的腳本,那本棕色封面的小冊子,這是我自打出世以來拿到的最重要文件。我坐在一路行駛的車上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過了一個重要的關(guān)口。我已經(jīng)是戲劇界的的一員,而不是游蕩在貧民窟的野孩子了。這想法讓我禁不住熱淚盈眶。

雪尼聽我說了這些之后,也止不住流淚了。他蹲在床上不住地點著頭,盯著窗外,有點出神,最后表情嚴肅的說:“這可是咱們生活的轉(zhuǎn)機了。如果母親也能在這里跟我們分享這個消息,那有多好??!”我很高興地跟雪尼說,我們一年至少能存下六十鎊。

心情平復(fù)之后,我們考慮到這個角色的重要性,覺得也許還可以多拿點,我認為可以試著跟漢密爾頓先生提一下。于是雪尼去交涉,不過漢密爾頓先生最多只肯給兩鎊十先令了,我們也就欣然同意了。

后來雪尼把腳本上的臺詞都給我讀出來,還教我怎么背。那腳本差不多有三十五頁,不過我三天之內(nèi)就背熟了所有的臺詞。

《吉姆》開始排練了。在雪尼細致地教導(dǎo)下,每一句臺詞我都能說得完全正確。只有“皮爾龐特·摩根”這個名字總被我念成“普特普林特·摩根”。辛斯伯里先生讓我牢牢記住。這出戲的排練給了我很多啟示,讓我看到了一片新天地。我很快就學(xué)會了很多舞臺上的技巧:如何在時間上配合,如何停頓,如何告訴一個演員轉(zhuǎn)身或坐下。不過我說話時會扭著頭,有時候幅度有點大,這是辛斯伯里先生糾正我的唯一錯誤。我在排練中的表現(xiàn)讓他十分驚訝,甚至懷疑我以前演過戲。而對于他和戲班里人的贊賞態(tài)度,我感到既高興又理所當然。

《吉姆》要在金斯頓戲院和福勒姆戲院分別試演一星期。這是一出情節(jié)劇,我在里面扮演的是報童桑米,臺詞和動作都很多,觀眾們覺得這個角色很有意思,可能由于當時我看起來像是個還不到我實際年齡的小孩子吧。我的每句臺詞都能逗觀眾發(fā)笑,不過在動作方面有時候我卻有些糊涂,對我來說講臺詞比做動作要容易得多。

《吉姆》沒有得到劇評家的好評,但我卻因此而嶄露頭角。查爾斯·羅克,戲班里一位很有聲望的老演員,拿給我一篇登在《倫敦熱帶時報》上的劇評,先跟我說了一通要謙虛謹慎的道理,然后給我念了那篇劇評。我把它一字一句的記住了。作者在諷刺了那部戲之后,寫道:“但是報童桑米卻是這出戲里的亮點,這個靈巧的倫敦流浪兒是這出戲逗人笑的重要原因。桑米的角色在劇本里毫無新意,但是查爾斯·卓別林這位活潑的小演員卻將其演繹的可愛有趣。我以前不曾聽說過他,但是希望他能在不久以后大有所成?!焙髞硌┠豳I了一打這期的《倫敦熱帶時報》。

我們演完兩個星期的《吉姆》之后,開始著手排練《福爾摩斯》。因為還不確定可以完全擺脫貧困,所以那時雪尼和我還在波納爾弄住著。

在排練的時候,有一次雪尼和我曾到凱恩-希爾去探望母親。那天看護告訴我們母親情況不太好。于是雪尼就去了病房里面看她,我一開始是不敢去的,怕自己承受不了。后來看護告訴我母親情況穩(wěn)定了,我才去了病房里面。走之前,母親叫我到一邊,心事重重的跟我說:“千萬別走丟了啊,他們會把你關(guān)在這里的?!彼趧P恩-希爾治療了十八個月才康復(fù)。雪尼在我巡演時,常常去看她。

辛斯伯里先生在扮演福爾摩斯的時候,跟《河濱雜志》里插圖上的福爾摩斯幾乎一模一樣。他有著一張看起來十分精明的長臉,還有那標志著智慧的前額。他被認為是福爾摩斯的扮演者中最優(yōu)秀的一位,甚至超過了兼劇本撰寫者與福爾摩斯最初扮演者于一身的威廉·吉拉德。

第一次巡演時,我被安排跟格林夫婦住在一起,這夫婦倆丈夫是做木工的,女的則管理戲班的行頭。他們有時候喝酒,我又不愿意總遷就他們的吃飯時間,對他們的飯菜也不喜歡。這樣下去他們也會厭煩我的,所以,三個星期之后我們就決定不住一起了。我開始一個人獨住,因為我太小了,不適合跟其他人同住。在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里,我孤獨地住在一個后間里,演出之余很少跟其他人在一起,只能自言自語。有時我也去酒館里看戲班其他人打彈子,但明顯感覺到我一去,他們就拘謹起來,而他們對這一點也毫不掩飾,總是在我笑他們輕浮的時候朝我皺著眉。

于是我開始變得憂郁。每到周日晚上,我沿著這北方城鎮(zhèn)的大街走著,燈光已滅,教堂里傳來清冷的鐘聲,總是讓人覺得寂寞無助。平時我會去市場或商店溜達溜達,買些肉和吃的讓房東太太做菜。有時也找來戲班里管食宿的那家人,和房東太太一家人在廚房里吃飯。北方人家的廚房都收拾得那么干凈,在陰濕寒冷的一天過后坐下來,對著蘭開夏人家廚房里燒的旺旺的爐火,還有灶頭上一盤盤等待烘烤的面包,和房東太太一家人一邊品著茶,一邊吃著涂著新鮮奶油的熱面包,的確是個很愜意的時候。

我在外省巡演了六個月。雪尼那時擱置了做演員的理想,當了河濱大街科爾-霍爾酒店里的一名侍應(yīng)生,因為他一直沒有在戲院里找到工作。雖然是在一百五十個競爭者中被成功錄用了,但對他來說,當侍應(yīng)生也是一件沒什么面子的事。

他時常在信中告訴我母親的近況,但我卻因為不太會寫字而很少回信。于是他在一封信里問我為什么不回信,他提到了我們一起經(jīng)歷的苦難,說母親病后只有我們倆相依為命,在這種時候我們應(yīng)當更加相親相愛,“你應(yīng)當經(jīng)常給我寫信,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有一個弟弟啊!”這封信將我深深的打動了,我立刻回了信。從此以后,我和雪尼更加親密了。他的信讓我們之間的親情牢不可破,一生都沒有改變過。

而同時,我也習(xí)慣了獨自生活,平時說話很少。這導(dǎo)致我在偶遇戲班其他人的時候,會顯得局促不安。對別人的問題我有點慌亂而語無倫次。有的人可能會奇怪或擔心地認為我的精神有些失常。我們班里的女主角,漂亮和善的格麗泰·哈恩可能就這么以為吧。因為我一看見她穿過馬路走向我的時候,就急忙躲開她,轉(zhuǎn)身看著店外的櫥窗或是向另一條路走去。

我的生活開始變得散漫,對外表也不再講究。每次和戲班一起上路的時候,我?guī)缀醵际窃谧詈笠环昼娳s到火車站,穿著零亂,連硬領(lǐng)也不戴,大家常常為這些責怪我。

為了排遣孤獨感,我買了一只兔子,無論住在哪里,都要偷偷把它藏在屋子里,不讓房東太太知道。她到我屋子里之前,我都會把兔子藏進床底下的一只木籠子里,她一走,我就放出兔子來,讓它在屋子里上蹦下跳。不過,房東太太似乎能聞到兔子身上那股不好聞的味兒,每次離開時的表情都很疑惑。

不久后,我開始訓(xùn)練那只兔子這樣的技能:一聽見有人敲門就跑回到籠子里去。房東太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之后,我讓兔子演了這套把戲,結(jié)果她也覺得挺有趣,就耐下心來讓我們住完了那一周。

到威爾士的托尼龐蒂之后,房東太太卻對兔子的這套把戲笑而不語。那晚我從戲院回去之后,就發(fā)現(xiàn)心愛的小寵物不翼而飛了。房東太太只是聲稱它自己逃走了或是被人偷了。

后來,我們又從托尼龐蒂到了埃布維爾,準備演出三天。那是個陰濕難看的礦業(yè)市鎮(zhèn),戲班里的人多數(shù)住在小客棧。我算是幸運的,能在一個礦工家里租到一件干凈舒適的小房間。每天演完戲還能在火爐前吃到熱的晚餐。

房東太太是一位高大而美麗的中年婦女,但臉上似乎總有著憂傷的神情,給我送早餐時也是一言不發(fā)。我留意到他們家廚房的門一直關(guān)著,只留著一條幾寸寬的縫,每次去取東西的時候,我也必須要敲門。

第二天晚上我吃飯的時候,她的丈夫走了進來。他是在戲院里看了戲回來的,手里拿著一只燃著的蠟燭,正要去睡,見到我就和我說了會話。后來他停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事:“給你看一樣?xùn)|西,它也許能做你們這行。你見過蛙人嗎?”

于是他讓我拿著蠟燭,提著燈領(lǐng)我進了廚房,然后把燈放在菜櫥上,菜櫥下邊沒有櫥門,而是拉著一塊簾子。他拉開那簾子,說著:“出來啊,吉爾伯特!”

一個怪物從櫥里爬了出來,長著一個大到不成比例的扁腦袋,一頭金發(fā),沒有血色的臉上是塌鼻子和大嘴巴,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十分健壯,但沒有小腿,穿著一套法蘭絨襯衣,褲管被剪到大腿那,能看見露出十個粗短的腳趾頭。這恐怖的怪物抬起頭,咧開嘴,露出一排黃黃的牙齒,看起來像是二十歲,又像是四十歲。

“跳一下,吉爾伯特!”他父親說,那可憐蟲就慢慢俯身,用手臂撐著往上一跳,幾乎跳到我頭那么高的地方。

“你看他能去馬戲團演出嗎?他可是蛙人啊?!?/p>

我已經(jīng)被嚇得快不能說話了。不過還是告訴了他幾個馬戲團的名字,說可以寫信試試。

他還是要那可憐兒子再做一些蹦跳、倒立之類的動作,我也只能裝出一副欣賞的樣子,夸他演得好。臨走時我對他說了句:“晚安,吉爾伯特。”他也粗著嗓子磕磕巴巴地說:“晚安?!?/p>

那天,我夜里醒了好幾次,每次都要去看看廚房的門鎖好了沒。第二天,房東太太看起來挺高興,話也多了:“你昨天看到吉爾伯特了啊。不過,他是因為有戲班的人在家住,才睡在那菜櫥里的。”

我這才意識到這可怕的事,原來我睡的就是吉爾伯特的床啊。不過我還是答應(yīng)了一句,并裝作感興趣地問他能不能去馬戲團表演。

房東太太點點頭:“我們常這樣打算呢?!?/p>

可能是為了討好房東太太吧,走之前我還特意到到廚房里跟吉爾伯特告別。我盡量裝出一副完全不介意的樣子,握了握他那滿是繭子的大手,他也很和藹地跟我握了手。

我們在外省演出了四十個星期才回到倫敦,緊接著的八個星期又在郊區(qū)各地表演?!陡柲λ埂愤@戲大受歡迎,所以,第一輪之后三個星期,我們已經(jīng)又開始準備第二輪演出了。

這時候雪尼和我決定搬家了,從波納爾弄搬到肯寧頓路上一套更像樣的房子里。我們想要消除過去留下的痕跡,就像蛇蛻去身上的那層皮一樣。

同時,我從戲班的管事那兒為雪尼在《福爾摩斯》里謀了一個小配角,每周能拿三十五先令,這樣一來,他也進了戲班,我們就可以一塊兒去巡回演出了。

第二輪巡回演出時,雪尼每周都寫信給母親。演出快結(jié)束時,凱恩-希爾瘋?cè)嗽航o我們來信說母親已經(jīng)康復(fù)了。我們很快就辦好了她的出院手續(xù),打算先接她到雷丁,一家團聚。為了慶祝這件天大的喜事,我們租了一套非常精致的公寓,有兩間臥室,起居室里放著一架鋼琴,母親的臥室里擺著鮮花,還準備了一頓精美的飯菜。

在火車站接母親時,我們倆興奮而緊張,但是想到母親必須要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才能跟我們一起生活,而且也再也回不到當初那種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了,這樣一來,我又有些焦慮。

火車進站后,我們忐忑地盯著從車門那依次下車的旅客,后來終于看見了母親,她微笑著朝我們走過來。看見我們,她并沒有表現(xiàn)的很傷感,而是親切地跟我們打了招呼。很明顯,她也在努力適應(yīng)著一切。乘馬車回去的途中,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談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我們首先領(lǐng)她去看那套房子和擺在她臥室里的鮮花,一陣歡欣雀躍之后,我們都在起居室里坐下了,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在那和睦的陽光下,房子里寂靜的空氣反而讓我生出一些憂郁的情緒。因為看到母親只要在生活中稍稍滿足就很開心了,這讓我不免為自己不幸的過去而傷懷。她可能是唯一能讓我有這種感傷的人吧。不過,我盡量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母親老了些,人也胖了點。我一向覺得她很會打扮自己,并以此為傲,希望她能衣著光鮮地跟我一起去見同事們,不過現(xiàn)在她看起來卻有些落魄??赡苁遣煊X了我的心思吧,母親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我小心地幫她整了整頭發(fā),笑著說:“我要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見我的同事?!?/p>

她看了看我,取出了粉撲往臉上撲點了粉,高興地說:“看我過著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不久后我們互相適應(yīng)了,我也不再有那種為過去傷懷的情緒。不過因為年齡漸長,我們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親熱地黏著她了,她也心知肚明,因此我們也就覺得她更通情達理了。在巡演那段日子里,她會出去買些吃的用的,還要帶回來一些鮮花。這跟從前一樣,就是再窮苦,她星期六晚上也要帶點紫羅蘭回來。只是有時候我對她的沉默和冷淡感到難過,感覺她有時候不太像母親,而像是我們的客人了。

過了一個月,母親要回倫敦了。她想省些旅費,不再跟著我們到處跑,而且想要在我們巡演結(jié)束前布置好一個新家。她在切斯特街那家理發(fā)店的樓上租了一套房子,就是以前我們住過的地方。此外她還買了一套十鎊的家具,分期付款。那幾個房間當然談不上雄壯華麗,但是她在臥室里裝橘子的木箱上蓋上了印花布,別出心裁,讓它們看起來像小衣柜一樣。雪尼和我每周能掙五鎊五先令,把其中一鎊五先令交給母親。

第二輪巡演結(jié)束后,雪尼和我陪了母親幾個星期。我們雖然很樂意陪著她,但由于家里比起設(shè)備舒適的外省公寓要簡陋一些,所以我們又有點想再次參加巡演。這時候我們對那些小享受已經(jīng)開始習(xí)慣了。母親也覺察到這點了吧,去火車站送我們的時候,她看上去很高興,但火車開后,她在月臺上笑著揮舞手絹的樣子卻又顯得憂郁。

在第三輪巡演的時候,母親來信說,那個露易絲,也就是父親的后一個妻子死了,她只比父親多活了四年,就死在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蘭貝斯貧民學(xué)藝所里,真是造化弄人。她的小兒子也被送進了雪尼和我曾經(jīng)去過的漢威爾學(xué)校。

母親在信里說,她去看了那個孩子,他已經(jīng)十歲,完全不記得雪尼和我曾經(jīng)和他一起住過,因為那時候太小了。他對自己的父親也沒什么印象了。據(jù)母親所知,他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他很漂亮,安靜害羞,看起來心思縝密。母親給他帶了些食物,而且說要經(jīng)常去看他,我相信她確是常去的,直到后來她自己舊病復(fù)發(fā),再度進了凱恩-希爾瘋?cè)嗽骸?/p>

知道母親再次發(fā)病之后,我心如刀絞。我們一直不了解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只是在一份短短的通知里得知有人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馬路上徘徊,說話語無倫次。束手無策的我們只能聽天由命。母親從此再也沒有完全清醒過,而之后的幾年,凱恩-希爾瘋?cè)嗽阂矟u漸蕭條,我們手頭寬裕了之后,才想辦法把她轉(zhuǎn)到了一家私人醫(yī)院。

不過命運之神并沒有完全拋棄母親。因為在母親生前的最后七年中,我們都長大成人,功成名就,她也過上了不曾想到的舒適生活。

后來,《福爾摩斯》的上演權(quán)被哈利·約克先生從弗羅曼戲班買走了,他是布萊克本皇家戲院的老板,于是我們在這個戲班的巡演就告一段落了。新戲班邀上了我們,去更小的城鎮(zhèn)里演出,但每人的報酬都降到了三十五先令。

這個新戲班和弗羅曼戲班相比遜色了很多,這讓我們十分懊惱。我本不打算讓別人知道我對這班子的歧視,但由于被新導(dǎo)演問到了一些舞臺技巧,我就急著告訴他弗羅曼戲班是怎樣導(dǎo)演的。這引起了戲班人的不快,從此他們就當我是個乳臭未干的自負小子。一個新的舞臺管事還多次借機找我的麻煩。

后來,機緣巧合,《福爾摩斯》的作者威廉·吉拉德編了一出叫《福爾摩斯難做人》的開幕戲,共三個角色:一個瘋女人,一個福爾摩斯,還有福爾摩斯的小傭人比利。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吉拉德的管事波斯坦斯先生給我拍來一封電報,問我能否扮演比利這個角色,到倫敦跟吉拉德一起出演這場開幕戲。

我激動極了,但又急得團團轉(zhuǎn),因為不知道我們的戲班能不能在外省找到人,替我演他們這邊的比利,好在他們真的另找到了一個比利。

回到倫敦后,我們在西區(qū)的一家戲院里演出。這次經(jīng)歷被我形容成自己的新生。我到了約克公爵戲院,會見了舞臺管事波斯坦斯先生,他領(lǐng)我會見了吉拉德先生。我還見到了美若天仙的瑪麗·多蘿,她有著嬌嫩的嘴唇,整齊雪白的牙齒,令人心醉的下頜,烏黑的長發(fā)和一雙棕色的眼睛。這種美麗讓剛滿十六歲的我驚呆了,我告訴自己不要被她迷住,卻還是對她一見鐘情了。這一切的經(jīng)歷,幾乎讓我有些眩暈。

優(yōu)秀的女演員艾琳·范博朗在《福爾摩斯難做人》里演那個瘋女人,出演福爾摩斯的吉拉德只是坐在那聽她念著大段對白。我則在劇里說了一句笑話:“您的辦法是對的,先生。那兒才是真正的瘋?cè)嗽耗?。?/p>

劇評家們對這幕劇里的笑話是欣賞的,但他們批判吉拉德為瑪麗·多蘿所寫的《克拉麗莎》并不成功。于是吉拉德在那之后又開始重演《福爾摩斯》,我依然在劇中扮演比利,又能拿到每周兩鎊十先令。這讓我喜出望外。

排練的時候,我再一次遇見了瑪麗·多蘿,我告訴自己不要為她傾倒,但對她的愛慕卻又在沉默中漸漸加深,我恨自己的軟弱無能,覺得她可愛,卻又因為無法接近她而覺得她可恨。她演的是愛麗絲·??思{,我沒有跟她合演的戲。但我算好時間,故意在樓梯上遇見她,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句“晚上好”,她也會笑瞇瞇地說聲“晚上好”。這就是我們所有的接觸了。

《福爾摩斯》一炮走紅,我參演的時候,有一次亞歷山德拉王后同希臘國王和克里斯琴親王也去看戲了。

在這部戲結(jié)束前兩周,巴昔卡先生開了封介紹信,把我介紹給當時大名鼎鼎的肯德爾先生和太太,希望能讓我在他們的新戲里演個角色。那時候他們正在圣詹姆斯戲院里上演一出很賣座的戲,正好快要結(jié)束了。我們約好上午十點在那家戲院的休息室見面。二十分鐘之后,才看見肯德爾太太遠遠地走過來。她神情傲慢,一見我就說:“你就是那個孩子啊。我們下一部戲要到外省巡演,我很愿意聽你念下腳本??晌覀儸F(xiàn)在太忙了,明天早上這個時間,你再來一趟,好吧?”

我冷冷地答道:“對不起,夫人。很可惜我不能去外省演出?!比缓缶蛯⒚弊由晕⑻Я颂В隽诵菹⑹?,雇了一輛馬車走了。此后的十個月里,我就一直散漫著,無事可做。

在約克公爵戲院演完最后一場《福爾摩斯》后,瑪麗·多蘿要回美國去了。那晚我一個人在外面喝到酩酊大醉。兩三年后,在費城,卡諾喜劇團參演新戲院開幕典禮的時候,我又看見了她,依然是那么美麗。她致辭時,我就站在條幕后面看著,但因為演丑角,又已經(jīng)上了裝,所以因為難為情而沒讓她知道那就是我。

倫敦演出的《福爾摩斯》和在外省的巡演的《福爾摩斯》幾乎是同時結(jié)束的,所以雪尼和我都閑下來了。不過他在《時代》戲報上看到了一則廣告,于是很快就進了查理·馬儂的丑角鬧劇班。這種戲班演的都是幽默的啞劇,不過配上優(yōu)美的舞劇音樂,很受觀眾歡迎。后來,弗雷德·卡諾,最杰出的丑角鬧劇班的班主看中了雪尼,邀他去了自己的戲班,每周給他四鎊的薪酬。當時那里沒有合適的戲讓我演,不過幸好我在倫敦演出時存了點錢,于是在雪尼去外省演出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留在倫敦,偶爾去臺球室打打臺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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