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云：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一、西湖初相識

那一年，蘇東坡因為反對王安石新法，被貶為杭州通判。詩人質(zhì)本高潔，懶理官場傾軋，每日辦好案子，理完公事，“光陰需得酒消磨，且來花里聽笙歌”，過著自己的清閑生活。

有一天，朋友邀請了一個歌舞班歌舞助興。絲竹聲中，美女們廣舒長袖，輕扭腰肢，眼波流轉(zhuǎn)間煞是動人。詩人醉眼蒙蒙中看到一個曼妙身姿，盡管化了濃艷的妝，厚厚脂粉仍然難掩骨子里的清麗脫俗，眼神斜斜地瞟過來，仿佛有幾分熟悉似的，詩人的心似乎有所觸動。

多日后，有意無意間，蘇東坡攜家人游湖，特意邀請了幾位歌舞姬同游助興。其中就有那日讓他為之心動的小女子。此時的她，卸去濃妝，換去華服，只略施脂粉，更顯明眸皓齒，清雅可人。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币皇琢鱾髑Ч诺脑姼璞砻嫔蠈懳骱瑢嶋H上是那個輕靈小女子給他帶來創(chuàng)作這首詩的靈感。

蘇東坡眼里一閃而過的亮光已被身邊的王夫人捕捉到，她不言不語，為那個伶俐丫頭贖了身，收在自己身邊做丫頭。王朝云便名正言順進(jìn)了蘇家的門。

那一年蘇東坡38歲，她剛滿12歲，蘇東坡為她起了新名——“朝云”。宋玉寫過《高唐賦》，“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朝云，一個很美的名字，唇齒間吟哦，已經(jīng)有了幾分柔情和悱惻。

朝云姓王，錢塘女子，因為家境貧寒，很小就入樂門。她不識字，但極聰明乖巧，在蘇東坡和王夫人的調(diào)教下，很快就能識文斷字，粗通筆墨。

聽不止一位文學(xué)女青年、女中年說，“要嫁就嫁蘇東坡”，其實不只是因為他的才華，更有感于他的情義、他對女人的態(tài)度。蘇子18歲遵父母之命，娶下15歲的王弗。妻子識文斷字，善解人意，蘇東坡待她溫柔體貼，雖說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但絲毫不影響兩人感情的甜蜜。可惜，十年光陰如梭，王弗撒手西去。

三年后，蘇東坡續(xù)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多年前蘇東坡為母親守孝時，常去岳丈家，年歲尚幼的閏之遠(yuǎn)遠(yuǎn)觀望，懷揣著一顆仰慕之心。

沒想到此生有緣與蘇東坡結(jié)為夫妻，王閨之對命運是感激的。她沒有堂姐能干，但她溫柔賢淑，雖說二人很難有精神上的交流，但依然是互敬互愛的神仙夫妻。在她眼里，丈夫是天，丈夫的快樂便是她的快樂，丈夫的憂愁便是她的憂愁。

看出丈夫?qū)?2歲女孩的喜愛，她便收在身邊，悉心調(diào)教，唯愿丈夫在不如意的官場之外，有一份來自家庭的歡愉。東坡夜讀，朝云陪伴左右，紅袖添香，耳濡目染，加上東坡有心栽培，朝云對詩詞書畫也都略通一二，可以與東坡對談了。

蘇東坡很喜愛朝云的乖巧可人，有些默契慢慢在家里形成。比如家里的極品茶葉密云龍，只有朝云才能取出，專門用來招待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和張耒四位學(xué)士。后來能得到這樣待遇的還有蘇東坡的得意弟子廖明略。小女子款款布茶，有時也為文人們彈奏古箏，淺吟慢唱，甚至翩翩起舞。蘇東坡的朋友們也很欣賞這位小女子吧，秦觀就曾經(jīng)寫詩贊美她“靄靄迷春態(tài)，溶溶媚曉光”。

看一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子在自己的調(diào)教下，像一朵鮮花慢慢綻放，對逆境中的蘇東坡而言，其實也是一種樂趣和告慰。那幾年顛沛流離，杭州通判之后，他先后任職于密州、徐州、湖州等地的知府。在杭州，他幫助修復(fù)錢塘六井；在密州，遇上蝗災(zāi)，他帶頭吃野菜，還親自沿城收撿棄嬰；在徐州，他全力組織抗洪抗災(zāi)，保全了徐州。但他畢竟雄才大略無以施展，激情滿懷時忍不住寫些詩詞針砭時弊。每個朝代都少不了奸詐小人，御史李定斷章取義，彈劾他“指斥成輿”“包藏禍心”，將他投入御史臺獄。他在獄中被折磨了幾個月，罪名也不能成立。最后此事不了了之，他遭貶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

朝云隨王閏之趕到黃州與蘇子會合時，看到眼前的男人，歷經(jīng)折磨，面容憔悴，忍不住痛哭起來。也就在那一年，45歲的蘇東坡正式收19歲的朝云為妾。

二、恬淡生活

林語堂曾經(jīng)寫過《蘇東坡傳》，也說過自己的身體里住著蘇東坡的靈魂。他應(yīng)該是了解蘇東坡的，他評說朝云“聰明、愉快、活潑、有朝氣”，這些品質(zhì)對中年男人極具吸引力，“一樹梨花壓海棠”也許正是詩人內(nèi)心隱秘的愿景。而漸漸長大的朝云面對這樣一位有情有義、才華橫溢的男子，內(nèi)心想必是充滿敬愛的。雖說有著26歲的年齡差距，自幼欠缺父愛的弱女子有幾分戀父情結(jié)也再正常不過，他們順其自然在一起，正是郎情妾意的美景。

遭貶后，蘇東坡在黃州城東門外覓得一塊高地。這塊高地原來是養(yǎng)鹿場，他接手后，蓋了五間草屋，起名“雪堂”。又“近于側(cè)左得荒地數(shù)十畝，買牛一具，躬耕其中”，號稱東坡居士，效仿他喜愛的陶淵明，過起了自得其樂的半隱生活。

從知府到團(tuán)練副使，官位由“從五品”降到“從八品”，每年的薪俸只有四千五百文。王夫人把錢分成三十串掛在房梁上，每天取一串以供家用。一旦有結(jié)余，就放在大竹筒里，用來買酒招待客人。蘇軾在《后赤壁賦》里寫道：“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彼┑倪€是幾年前在杭州的舊衣，吃的呢，也只能是用自家菜園產(chǎn)的小菜做的農(nóng)家素食，朋友來訪都要為酒菜犯愁。可是，遠(yuǎn)離政治旋渦，家人團(tuán)聚，感情和順，他們喜歡眼下的生活。

那幾年，王朝云隨夫人和蘇軾春天野外放風(fēng)箏，夏天水邊賞荷花，秋天登樓觀明月，冬天煮雪烹茶夜話。“細(xì)雨斜風(fēng)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边@是蘇東坡的生活，也是他的品位。

東坡豁達(dá)樂觀，任何時候都能擁有閑庭信步似的逍遙自在?！叭魺o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闭嬲龓硇腋８械?，往往是錢財買不來的“清歡”。后來他被貶惠州期間，在比黃州還艱苦的條件下，寫了一首詩說自己如何在春風(fēng)中酣美地午睡，還隱隱聽到房后寺院的鐘聲。這首詩傳到皇帝耳朵里，皇帝老兒看到蘇東坡過得這么舒服，就又下了一道詔令，把他貶到海南。

東坡的豁達(dá)從容、安然若素，本身就散發(fā)著強(qiáng)大的吸引力。任何時代都有“寧愿在寶馬車?yán)锟奁?，也不愿意在自行車上歡笑”的物質(zhì)女，同樣也有王朝云這樣看重“人間有味是清歡”的精神女。即便日子艱苦，這個男人帶來的安全感和種種生活情趣，也讓這個性情空靈的女子心滿意足，總有微笑洋溢在嘴角。唯愿常伴左右，地老天荒。

“畫檐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遙認(rèn)玉簾鉤，天孫梳洗樓。佳人言語好，不愿乞新巧。此恨固應(yīng)知，愿人無別離?！碧K東坡的這首《菩薩蠻》讓我們遙想他們當(dāng)年的情深意篤。

有一次，黃州太守徐君酞宴請賓客，蘇東坡攜朝云同去。席間，朝云載歌載舞連續(xù)三曲《減字木蘭花》，讓舉座驚艷。蘇東坡引以為榮，尊朝云為“如夫人”。新鮮的愛情給詩人帶來創(chuàng)作靈感：“大江東去浪淘盡”——氣勢磅礴的《浪淘沙》；“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淡泊禪意的《定風(fēng)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飽含深情的《江城子》。一首首千古絕唱都寫于這段時間。

黃州生活的第四年，朝云為蘇東坡生下一個兒子，長得頎然穎異，酷似其父，老夫少妻間也更多了一份情趣。蘇東坡給好友寫信報喜說：“云藍(lán)小袖者，近輒生一子，想聞之，一拊掌也?！薄霸扑{(lán)小袖者”就是指初為人母，更加嬌憨可人的朝云。蘇東坡為幼子起名蘇遯，“遯”的意思是隱藏起來不讓人知道蹤跡。已界天命之年的蘇東坡不求兒子富貴顯赫，只求他一生平安?！叭私责B(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p>

很快，怡然自得的天倫之樂被打斷，像蘇東坡這樣的大才子依然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朝廷再次命他遷任汝州團(tuán)練副使，就在赴任途中，才10個月大的兒子，經(jīng)不起旅途奔波，患病夭亡。

天降橫禍，年輕的朝云日日以淚洗面，恨不得隨遯兒而去。蘇東坡心痛不已?！拔覝I猶可拭，日遠(yuǎn)當(dāng)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新鮮的乳汁每日噴涌，卻再無幼兒待哺。

憂傷的朝云收拾起一顆破碎的心，拜泗上比丘尼義沖為師，開始靜心修佛。

三、紅顏知己

宋哲宗繼位后，任用司馬光為宰相，全部廢除了王安石的新法。當(dāng)年反對新法的蘇東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xué)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讀，可謂時來運轉(zhuǎn)?？墒窃娙吮怨⒅?，并不贊成司馬光盡廢王安石全部新政，在朝四年不斷發(fā)出反對的聲音。用現(xiàn)在的話說，真是刺兒頭：新政當(dāng)權(quán)，陳述新政弊端；廢新政者當(dāng)權(quán)，他又提醒新政亦有可取之處。當(dāng)權(quán)者當(dāng)然無法容忍他的客觀辯證，中國從政歷來是站隊政治，不站我方，就是敵方。

也在這期間，王閏之病卒于北京。蘇東坡非常厭倦朝中鉤心斗角，主動請求出任外職，先后擔(dān)任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的知州，他希望他所鐘愛的錢塘女子能生活在故園，而他本人也非常喜歡江南。

像很多傳統(tǒng)讀書人一樣，“進(jìn)則兼善天下，退則獨善其身”。盡管政治上不如意，蘇子還是不改豁達(dá)樂觀的本性，很愛開玩笑。有一天從外面宴畢歸家，大約席間又有些爭論，他一邊撫摸肚子，一邊問一旁小心伺候的女人，“你們說，我這肚子里都裝著什么？”一女說是文章，蘇子搖搖頭；又一女說是見識，蘇子還是搖頭；朝云淡淡一笑，“裝著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哈哈大笑：“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還真是，不管新黨當(dāng)權(quán)，還是舊黨得勢，蘇東坡都不偏不倚、不黨不私，也因此不被待見，屢受排擠。這不就是不合時宜嗎？唯有理解又親近的人才會如此戲謔。與亡妻王弗、續(xù)弦王閏之相比，王朝云與蘇子更默契，精神上更能溝通，除了生活伴侶，更兼靈魂伴侶。這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幸事。

朝云病逝后，蘇子在她墳?zāi)骨暗牧缤ど项}寫了一副楹聯(lián)：“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币黄钋?，令人動容。他曾贈給朝云一首詞：“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辗秸?、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p>

蘇東坡本來就有宗教情懷，與一些高僧交往甚密，大量的詩詞文字里頗有禪意，他也研究道教、瑜伽等等。朝云虔心拜佛之后，他稱她為“維摩”，這樣的稱謂在憐愛欣賞之余也包含著尊重和敬意。按照佛家說法，維摩是一位“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凈戒律；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的居士，以居士身相，現(xiàn)不可思議神通，說不可思議妙法，教示善男信女修學(xué)佛道，“直下承擔(dān)”。蘇東坡的行止、文風(fēng)都以維摩居士為模范，唐代詩人王維更以維摩自居，將字號改為“摩詰”?？梢姵圃谔K子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

一個一心修佛的人，便多了一種虔誠、專注的力量，給人帶來寧靜、平和的氣場，讓人心安。生活帶來的種種磨難、蘇子給她的耳濡目染，使朝云漸漸真正成熟起來，渾身彌漫著成熟女人的魅力。她不僅走入蘇子的生活，也走入他的內(nèi)心，成為他的紅顏知己和親密愛人。

四、陪伴左右

蘇東坡一輩子做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屢遭貶謫，59歲那年，干脆被貶到了廣東惠州，遙遠(yuǎn)的蠻荒之地。蘇東坡讓身體纖弱的朝云留在江南，不必隨他南下。倔強(qiáng)的朝云無論如何都要陪伴在自己男人的身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她的信念和愿望。

蘇東坡特意寫了一首《朝云詩》，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這首詩還有一段序文：“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云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碑?dāng)初白居易年老體衰時，深受寵愛的美妾樊素棄他而去。而晉人劉伶元在年老時得了一個叫樊通德的小妾，二人情篤意深，談詩論賦，議古說今，有“劉樊雙修”的美名。蘇東坡用這兩個典故，感慨朝云同為舞伎出身，卻不同于樊素的薄情，和自己心意相通，患難與共。

在惠州的生活比黃州時更為艱苦，好在朝云在性情上、藝術(shù)上、佛學(xué)上都與蘇子兩相投契，兩人經(jīng)卷藥爐，打坐煉丹，閑暇也撥弦唱曲。朝云愛唱那支《蝶戀花》詞：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佳人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想到蘇子的顛沛流離，不由得歌喉喑啞，淚濕衣襟。蘇東坡被她的深情感動，在她離世后，“終生不復(fù)聽此詞”。

林語堂曾經(jīng)說：“蘇東坡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chuàng)新的畫家、造酒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假道學(xué)的憎恨者，一位瑜伽術(shù)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心腸慈悲的法官，一個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一個月夜的漫步者，一個詩人，一個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毕襁@樣一個富有魅力的天才，自然特別有女人緣，哪怕窮困潦倒，一貧如洗，也照樣有女子青眼有加。

在惠州也是這樣。據(jù)傳說，有一位頗有幾分姿色的溫姓女子，16歲了還不肯嫁人，“聞坡至，甚喜。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下，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兩人之間是否有一些曖昧已經(jīng)難描難畫，朝云恐怕也是有些疑慮的。蘇東坡給溫女物色了一位王姓的男孩成親。后來，這女子早逝，被埋在江邊的沙地上，蘇東坡非常感傷，寫出“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名句。

照我看，當(dāng)時蘇東坡不太可能跟溫姓女子有什么私情，蘇子已經(jīng)耳順之年不說，他那時熱衷于瑜伽道家各種修煉，跟朝云也已經(jīng)不再有夫妻生活，而是同修的伴侶，這種關(guān)系是別人無法替代的。

在惠州生活了兩年后，原本身體孱弱的朝云，因為當(dāng)?shù)貪駳庵?，加上營養(yǎng)不良，疲累操勞，傳染上當(dāng)?shù)匾环N很厲害的疫病，很快就臥床不起。蘇東坡親自為她熬湯煎藥，求神祈福，“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日日虔誠祈禱夫婦相守的日子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朝云終究還是去了，臨終那一刻，安詳平靜，嘴里輕輕誦念著《金剛經(jīng)》四句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去世時她還不足35歲。

五、歸去

有些男人就算一輩子不只擁有一個女人，你仍然看到他的情義，不奸不淫，令人動容。胡適也許算得上這樣的一位，平生與多位女子結(jié)緣，每一位都對他深情款款，并不因他的離去而心生怨懟。甚至在他去世后出文集時，他的夫人還會和他的情人一起商議要諱去哪些內(nèi)容，以維持他的清譽。

蘇東坡也是這樣一位多情又專一的男子。說起來他有“克妻命”，第一任妻子婚后十年撒手西歸，在埋葬王弗的山坡上，他親手栽下三萬棵青松，松濤陣陣，代表他對愛妻的呼喚和陪伴。在王弗逝去十年的一個夜晚，亡妻走入蘇子夢境，醒來后泫然淚下，不能自已。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边@首《江城子》已經(jīng)成為千古絕唱。

續(xù)弦王閏之在陪伴蘇軾二十五年之后也染病去世。蘇軾哀傷至極，寫《祭亡妻文》稱贊她“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痛心地表示“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妻子死后百日，他請大畫家李龍眠畫了十張羅漢像，在僧人給她誦經(jīng)超度往生樂土?xí)r，獻(xiàn)給她的亡魂。而在他去世后，弟弟蘇轍將他和王閏之合葬，了卻了他生前的愿望。

朝云是蘇子最受寵愛的女人，為她寫的生平文字看起來克制平實，“一生辛勤，萬里隨從”“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如一”，實際上，每個字都刀劈斧砍一般，有著深入骨髓的力道和柔情。

按照朝云的心愿，蘇東坡將她安葬在惠州城西豐湖邊，離一座佛塔和幾座寺院很近，晨鐘暮鼓陪伴這位虔誠的佛教徒。在葬后第三天，當(dāng)?shù)赝黄鸨╋L(fēng)驟雨。第二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墓地東南側(cè)有個巨大足跡。蘇東坡相信有佛來陪朝云同往西方樂土，于是再設(shè)道場，為之祭奠，還在墓前建筑六如亭以表紀(jì)念。

如今，六如亭上刻有清朝道光年間林兆龍書寫的對子：“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垢、不凈”“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后一聯(lián)是朝云臨終前吟詠的《金剛經(jīng)》中“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的六如偈。

光陰飛逝，時至今日，朝云與蘇子之間的愛情仍然令人感慨。惠州打造了一出大型歷史民俗歌舞劇《東坡與朝云》，向今人繼續(xù)傳唱這一千古愛情。

是否青史留名對于朝云來說也許并不重要，“素面反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超凡脫俗的她已經(jīng)看破紅塵，接納命運給她的一切，愛過，癡過，笑過，哭過，而這一切終是如夢幻泡影，原本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