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杜集的版本和校勘
引言
古籍文本的??笔菑氖露旁娧芯孔罨A性的工作。從杜集的流傳來看,隨著宋代以后雕版印刷技術的繁榮[1]和杜詩的高度普及,出現(xiàn)了“世傳杜詩,往往不同”[2],字畫差訛,異文增多的現(xiàn)象。因此,杜詩文本的??眴栴}成為歷代從事杜詩編輯和研究的學者首先需要考慮和解決的問題。
錢謙益箋注《杜工部集》注重杜詩的??眴栴},《注杜詩略例》中特別標出“吳若本”這條凡例,即表明牧齋對這一問題嚴肅的態(tài)度:
杜集之傳于世者,惟吳若本最為近古,他本不及也。題下及行間細字,諸本所謂“公自注”者多在焉,而別注亦錯出其間。余稍以意為區(qū)別,其類于自者用朱字,別注則用白字,從《本草》之例。若其字句異同,則一以吳本為主,間用他本參伍焉。[3]
此條凡例實際涉及到杜詩研究中的兩個難點:一是杜集中的“公自注”問題,一是杜詩異文的??眴栴}。對這兩個問題的解決,牧齋認為杜集傳世“最為近古”的吳若本是其關鍵;尤其是對杜詩“字句異同”問題,提出“一以吳本為主,間用他本參伍焉”的觀點,體現(xiàn)出牧齋與前代杜詩學者對待杜詩??眴栴}不同的解決思路和方法,極具現(xiàn)代學術意義,對后世的杜集版本和校勘影響深遠。本章即對這一問題展開詳細的討論。
第一節(jié) 宋代至明代的杜詩???/h3>
在探討錢謙益杜集版本和??眴栴}之前,先簡略回顧一下此前杜詩學史上幾次較重大的杜集校勘工作。
北宋王洙(997—1057)“蒐裒中外書凡九十九卷”[4],于寶元二年(1039)編成《杜工部集》二十卷,之后王琪于嘉祐四年(1059)刻之于姑蘇郡齋,治平元年(1064),裴煜又補刻遺文九篇于蘇州,成為宋代第一個最為完整可靠的杜集,這也成為后世所有杜集之祖本,簡稱為“二王本”[5]。二王本校勘之例,王洙《杜工部集序》云:
蒐裒中外書凡九十九卷。古本二卷,蜀本二十卷,集略十五卷,樊晃序《小集》六卷,孫光憲序二十卷,鄭文寶序《少陵集》二十卷,別題小集二卷,孫僅一卷,《雜編》三卷。除其重復,定取千四百有五篇。[6]
嘉祐四年王琪《后記》云:
暇日與蘇州進士何君琢、丁君脩得原叔家藏及古今諸集,聚于郡齋而參考之,三月而后已。義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閱之者固有淺深也。[7]
由此可見,二王本在杜集??鄙嫌袃蓚€主要特點:第一,最大規(guī)模地匯集了二王所能見到的杜集版本;第二,王琪對待杜詩異文“義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的審慎態(tài)度。這兩點從現(xiàn)存《宋本杜工部集》的文本中均有清楚的體現(xiàn)。
北宋著名學者黃伯思(1079—1118)在二王本(即下面引文中的“御府定本”)的基礎上,繼續(xù)從事杜詩異文的??惫ぷ?。李綱(1085—1140)曾親見其《重校正杜子美集》二十二卷,并于紹興四年(1134)序此書云:
長睿父官洛下,與名士大夫游。裒集諸家所藏,是正訛舛。又得逸詩數(shù)十篇,參于卷中。及在秘閣,得御府定本,校讎益號精密,非世所行者之比。長睿父沒后十七年,余始見其親校定集卷二十有二于其家。朱黃涂改,手跡如新,為之愴然。[8]
惜此本不傳[9]。
兩宋之際,隨著杜詩在社會上進一步普及[10],字畫訛舛的現(xiàn)象更趨嚴重。蔡興宗作《正異》、薛蒼舒作《杜詩刊誤》都是針對這一情況而做的專門考訂,惜二書皆散佚不全[11]。此后朱熹(1130—1200)亦曾計劃??倍旁?,《朱子語類》卷一四〇:“杜詩最多誤字。蔡興宗《正異》固好而未盡。某嘗欲廣之,作《杜詩考異》,竟未暇也?!?span >[12]其后,流傳至今的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繼續(xù)著這個方面的努力,代表了南宋校勘杜集的最大成就。夢弼作于嘉泰四年(1204)的《杜工部草堂詩箋跋》云:
惜乎世本訛舛,訓釋紕繆,有識恨焉。夢弼因博求唐、宋諸本杜詩十門,聚而閱之,三復參校?!残W囍侯}曰樊者,唐潤州刺史樊晃《小集》本也;題曰晉者,晉開運二年官書本也;曰歐者,歐陽永叔本也;曰宋者,宋子京本也;王者,乃介甫也;蘇者,乃子瞻者;陳者,乃無己也;黃者,乃魯直也。刊云一作某字者,系張原叔、張文潛、蔡君謨、晁以道及唐之顧陶本也。[13]
總起來看,趙宋一代杜詩學者重視杜集校勘工作,確如莫礪鋒先生所說:“在宋代,凡是編過杜甫詩集的人,都曾親自動手從事????!?span >[14]除以上數(shù)家外,宋代著名學者蘇舜欽、王欽臣等人編輯杜集時亦皆重視校勘[15]。
余嘉錫先生《目錄學發(fā)微·版本序跋》云:
校書必備眾本,自漢已然,北齊樊遜所謂“劉向校書,合若干本以相比?!币??!稳丝虝?,亦合眾本校讎,《石林燕語》卷八所謂“宋景文用監(jiān)本手?!段鳚h》,末題用十三本?!笔且玻ㄗⅲ喊该髂媳O(jiān)本列有宋景文參校諸本目,實十六本)。[16]
另就前面二王、黃、蔡等諸家??倍偶姆椒▉砜?,宋代杜詩學者繼承了漢代學者“合眾本校讎”的校書體例,匯集眾本進行???;如辭有兩出,則多標明異文[17]。這樣的??睉B(tài)度和原則,當是宋人杜詩??比〉梅欠矘I(yè)績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與宋人的態(tài)度不同,明代杜詩學者普遍不重視對杜集的??薄=駲z明代幾部較著名的杜集注本,如單復《讀杜詩愚得》、張綖《杜工部詩通》、李齊芳《杜工部分類詩》、劉世教《杜工部分體全集》、傅振商《杜詩分類》、胡震亨《杜詩通》、林兆柯《杜詩鈔述注》等等,大多未注明文本依據(jù)或??斌w例。僅有明人趙統(tǒng)在《杜詩意注·凡例》中明確提到其??倍旁姷捏w例問題:
諸舊本各題下詩字之不同者,今但以意自定為取其一,不為并列。如他有所真知其為倒訛者,各與改正。若所疑似,但為別詳意義于各字下,而字則仍其舊。如“飯煮青泥坊底蒪”,今本訛作“芹”,而其字仍以“芹”行云。[18]
然而其所謂“諸舊本”、“今本”云云,多模糊不清;并且據(jù)其《凡例》,異文字句多“以意自定”,實不足法。故《四庫全書總目》對其提出了批評:
所詮釋亦皆臆度,不甚得作者之意?!斗怖贩Q所見杜詩惟虞注二卷,故雖頗有所校正,而漫無考證。如《崔氏東山草堂》詩,以“芹”字為出韻,是未知唐韻“殷”字附“真”不附“文”,至宋賈昌朝乃移之。許觀《東齋紀事》、王應麟《玉?!方钥煽家病?span >[19]
四庫館臣雖然從音韻角度出發(fā)考證其??敝`,其實還未真正指明此一問題之根本所在——是否版本上有所依據(jù)?《凡例》中所謂“今本訛作‘芹’”者,言外之意,舊本當作“蒪”,但檢現(xiàn)存《宋本杜工部集》及其它幾部宋本杜集,皆未有作“蒪”者[20],可證其所謂“舊本”云者亦屬“臆度”之詞,毫無“舊本”可依;而事實上,正如四庫館臣指出的那樣,其所見杜集實僅為虞注一種,又從何考證?
此條凡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明代學者治杜之一般風氣。雖然宋人也有以己意改定杜詩者[21],但這種風氣到了明代始盛極一時。風氣所及,即便一些大學者如楊慎,也有無視版本依據(jù)而徑以臆度進行??闭?。
如楊慎《詩話》卷八“《麗人行》逸句”條:
松江陸三汀深語予:“杜詩《麗人行》,古本‘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下,有‘足下何所著,紅蕖羅襪穿鐙銀’二句,今本亡之?!被茨喜毯庵侔郝勚畵艄?jié)曰:“非惟樂府鼓吹,兼是周昉美人畫譜也?!?span >[22]
錢謙益《錢注杜詩》卷一《麗人行》引楊慎此條并進行了駁正:
楊慎曰:古本“稱身”下有“足下何所著,紅蕖羅襪穿鐙銀”,遍考宋刻本并無,知楊氏偽托也,今削正。
陸、蔡二人和楊慎,正與趙統(tǒng)一樣,所謂“古本”云云,其實也是毫無版本依據(jù)的臆度想象之詞,牧齋“遍考宋刻本并無”證其“偽托”,可謂一語中的。
明人??惫偶瑸楹蟠鷮W者指責最多。清人黃廷鑒(1763—?)云:“妄改之病,唐宋以前,謹守師法,未聞有此。其端肇自明人,而盛于啟、禎之代。凡《漢魏叢書》,以及《稗?!?、《說?!贰ⅰ睹伢拧分兄T書,皆割裂分并,句刪字易,無一完善,古書面目全失,此載籍之一大厄也?!?span >[23]便指出了明人校勘古籍時“妄改”之弊。葉德輝(1864—1927)《書林清話》卷七“明人不知刻書”條引明人郎瑛《七修類稿》云“世重宋版詩文,以其字不差謬,今刻不特謬,而且遺落多矣”[24],則明代一些有識之士已然指出;又“明時書帕本之謬”條謂“昔人所謂刻一書而書亡者,明人固不得辭其咎矣”[25],也是從書籍校勘角度對明人的學風提出的批評。
不過,學者們雖然對明人“??辈簧疲炛囎潭唷保ㄈ~德輝《書林清話》卷七“明時書帕本之謬”條)的現(xiàn)象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但究未指明其癥結何在。其實,明末清初的學者對此已經(jīng)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并將原因歸結為兩點。
第一點是明人不好學。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八“改書”條:
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yè)討武氏檄》,本出《舊唐書》。其曰“偽臨朝武氏”者,敬業(yè)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臨朝而未革命也。近刻古文改作偽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禍心,睥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時,故有是言(越六年,天授元年九月,始改國號曰周)。其時,廢中宗為廬陵王,而立相王為皇帝,故曰“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也。不知其人,不論其世,而輒改其文,繆種流傳,至今未已。又近日盛行《詩歸》一書,尤為妄誕。魏文帝《短歌行》:“長吟永嘆,思我圣考?!笔タ?,謂其父武帝也,改為“圣老”,評之曰:“圣老字奇?!薄杜f唐書》,李泌對肅宗言:天后有四子,長曰太子宏,監(jiān)國而仁明孝悌。天后方圖稱制,乃鴆殺之,以雍王賢為太子。賢自知不免,與二弟日侍于父母之側,不敢明言,乃作《黃臺瓜辭》,令樂工歌之,冀天后悟而哀愍。其辭曰:“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倍淤t終為天后所逐,死于黔中。其言四摘者,以況四子也。以為非四之所能盡,而改為“摘絕”。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說,豈非小人而無忌憚者哉![26]
明人所刻《舊唐書》及鐘、譚二人所選《詩歸》中出現(xiàn)的這些“改書”的錯誤,顧炎武認為當歸因于明人學疏(“不考古”)。
第二點是錢謙益提出來的,牧齋認為明人好以己意改竄古書,除了不學之外,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對古書版本問題的不重視。其跋《文中子中說》云:
《文中子中說》,此為宋刻善本。今世行本出安陽崔氏者,經(jīng)其刊定,駁亂失次,不可復觀。今人好以己意改竄古書,雖賢者不免,可嘆也![27]
牧齋指出,崔氏刊刻本“好以己意改竄古書”、“駁亂失次”的主要原因在于所用底本太劣,應該采用“宋刻善本”作為刊刻古書之底本。
顧、錢二人所指出的明人好以己意改書、刊刻失次的兩個原因中,后者所提出的校勘書籍當重視版本問題,從治學方法來講,更是首要和實踐性的工作。
就杜集而言,起來糾正明人好以己意改竄古書這一弊端,并且在實踐上作出示范作用的就是錢謙益箋注的《杜工部集》。從《錢注杜詩》凡例中提到“最為近古”的吳若本到“一以吳本為主,間用他本參伍”而最終形成的《牧齋先生箋注杜工部集》,這個過程中考辨杜詩“字句異同”的??惫ぷ?,充分體現(xiàn)了錢謙益的杜詩版本和校勘思想。
第二節(jié) “吳若本”與《錢注杜詩》
學術界對“吳若本”的重視是從現(xiàn)代杜詩學者洪業(yè)先生的《杜詩引得序》[28]開始的,之后這一問題成為當代杜詩學界關注的一個焦點。顧廷龍、元方、曹樹銘、鄧紹基、蔡錦芳、岳珍以及日本黑川洋一、安東俊六、長谷部剛等多位學者都參與了對這一問題的討論[29]。本節(jié)因為主要討論《錢注杜詩》一書涉及到的杜詩版本和??钡膯栴},主要簡述和這一問題相關的以下兩個問題。
1. “吳若本”問題
目前,經(jīng)過洪業(yè)、顧廷龍、元方、曹樹銘、黑川洋一等學者的討論,基本上一致確認錢謙益箋注《杜工部集》使用的底本確系“吳若本”。蔡錦芳認為與二王本相差約70年的吳若本基本保持了二王本的原貌,但是錢謙益使用的這個本子卻并不是吳若《杜工部集后記》所載的宋紹興三年(1133)建康府學所刻原本,而是與吳若原本相近并略后的另外一個刊本,這個本子是在吳若原刻本的基礎上,又綜合了其他一些杜詩校注形成的。岳珍繼承了顧廷龍先生的考證方法,從刻工角度進行考察,認為吳若本應該是南宋中期的本子。這個觀點證據(jù)確鑿,也印證并深入了前面這些學者的結論。
2. “吳若本”與《錢注杜詩》的關系
對于二者之間的關系,學者們均已指出:錢謙益并未嚴格地以吳若本為底本,其中當又參考了其他的本子,這個觀點可以日本學者長谷部剛為代表:
他只是偶爾采用它本的文字用于自己杜注本的正文而已。這也與他所說的“若其字跡異同,則壹以吳本為主,間有它本參伍焉”的意思相同。
明白了吳若本及其和《錢注杜詩》的關系,我們再具體來看錢謙益校勘杜集的方法及其??彼枷搿?/p>
牧齋??倍偶幸粋€過程。
先是,牧齋在作《讀杜小箋》、《二箋》時,可能限于撰述體例,對杜詩的??眴栴}并未十分重視。如《錢注杜詩》卷十《行次昭陵》注:“‘鐵’,《英華》作‘石’?!F馬’當從《英華》作‘石馬’?!薄缎」{》此詩中便無此語。在完成《讀杜小箋》、《二箋》之后,因為好友程嘉燧(1565—1643)的督促,牧齋才繼續(xù)進行全部杜詩的箋注工作,始留心于杜詩校勘之事[30]。
牧齋箋杜最初用于校勘之底本有二:一為“吳若本”,一為“九家注本”。據(jù)朱鶴齡《杜工部集輯注·自識》云:
愚素好讀杜,得蔡夢弼草堂本點校之,會稡群書,參伍眾說,名為《輯注》。乙未(順治十二年,1655年),館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見而許可,遂檢所箋吳若本及《九家注》,命之合鈔,益廣搜羅,詳加考核。朝夕質疑,寸箋指授,丹鉛點定,手澤如新。卒業(yè)請序,篋藏而已。
這之后,清康熙元年(1662),鶴齡復館錢家,牧齋得見朱書,兩人意見產(chǎn)生了分歧,于是始兩行其書。不過正是因為有了“錢朱之爭”這樣一個經(jīng)過,牧齋箋杜涉及到的校本,除了先前的“吳若本”和“九家注本”外,又增加了朱鶴齡校勘杜詩所使用的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本(見上引《杜工部集輯注·自識》)。
雖然,牧齋最終選擇了吳若本作為杜集??钡牡妆?,但“草堂本”和“九家注本”仍是他從事??惫ぷ鞯膬蓚€最重要的校本。除此之外,牧齋還參考了其它宋、元舊版杜集以及類書、總集、別集、筆記、小說、詩話等文獻對杜集進行???。
現(xiàn)將《錢注杜詩》中牧齋用以??倍旁娢墨I的情況考證如下:
一、底本——宋版吳若本
吳若宋紹興三年(1133)《杜工部集后記》述其??鼻闆r時說:
常今初得李端明本,以為善,又得撫屬姚寬令威所傳故吏部鮑欽止本,校足之,末得若本,以為無恨焉。凡稱“樊”者,樊晃小集也;稱“晉”者,開運二年官書也;稱“荊”者,王介甫四選也;稱“宋”者,宋景文也;稱“陳”者,陳無己也;稱“刊及一作”者,黃魯直、晁以道諸本也。[31]
當前學術界對吳若本出自“二王本”并無異議。就杜集校勘來看,比較宋代杜集??钡囊话闱闆r,吳若本也不例外,同黃伯思、蔡夢弼一樣,也是在“二王本”的基礎上,又搜羅眾本進行??钡摹?/p>
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卷二“文集”著錄“《杜工部集吳若本》二十四卷,四本,宋本影鈔”[32]當即是此本。
結合前面學者對吳若本問題探討的結論,宋版吳若本較之其它宋本杜集的確是“最為近古”之“二王本”,并由此成為《錢注杜詩》的底本。
二、校本
有以下六種:
1. 宋版郭知達《九家注》本
《注杜詩略例》評論宋三家注,其中謂:“趙次公以箋釋文句為事,邊幅單窘,少所發(fā)明,其失也短?!蹦笼S這里提到的“趙次公注”當即出自《九家注》本所引趙注,如《錢注杜詩》卷七《王兵馬使二角鷹》“二鷹猛腦徐侯穟”注引“趙云:‘徐侯穟’,殊無理義,介甫善本作‘絳徐墜’,于理或然”,即出自《九家集注杜詩》卷十三[33]。
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雖未見牧齋《絳云樓書目》著錄,但錢曾《讀書敏求記》卷四著錄的“《新刊校正集注杜詩》三十六卷《目錄》一卷”[34]和《述古堂藏書目》附《述古堂宋板書目》“詩集”著錄的“《趙次公注杜甫詩集》三十六卷三十本”當為同一書。此本或即為牧齋所使用的校本。
2. 朝鮮覆宋刻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本
《絳云樓書目》卷三“唐文集類”著錄一部“《宋板草堂詩箋》”。陳景云注:“《草堂詩》有高麗刻本,如《水筒》詩‘何假將軍蓋’之句,‘蓋’高麗本作‘佩’,注引李貳師拔刀刺泉事,錢受之謂較‘蓋’字為穩(wěn),宜從之。其為善本可知?!?span >[35]按陳注此條,本自《錢注杜詩》卷六《信行遠修水筒》“何假將軍蓋”注:“高麗本作佩?!薄皩④娚w”,錢注:“《古今注》:曲蓋,太公所作,武王伐紂,大風折蓋。太公因折蓋之形,而為曲蓋焉。戰(zhàn)國嘗以賜將軍。高麗刻《草堂詩》作‘佩’,注引李貳師拔劍刀刺山而泉飛,‘佩’字較‘蓋’字為穩(wěn),宜從之。”可證牧齋??倍偶拇_使用了這部高麗本的《宋板草堂詩箋》。
牧齋校勘杜詩,除吳若本外,出自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的校例最多(《錢注杜詩》簡稱其為“草堂本”),如《錢注杜詩》卷一《夏日李公見訪》注“愿,樊、陳并作須”,“謂,陳作語”,“靜,樊作凈”等校語;同卷《哀江頭》注“箭,《考異》作笑,蔡君謨作發(fā)”等校語,皆與今通行《古逸叢書》本蔡夢弼《草堂會箋》同。又如《錢注杜詩》卷十八附錄《草堂詩箋逸詩拾遺》,顯然亦與《古逸叢書》本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四十所附《逸詩拾遺》相同[36]。由此可證,錢牧齋所使用的《草堂會箋》本,與《古逸叢書》所收宋本《杜工部草堂詩箋》當屬同一來源,為高麗刻本。
又據(jù)《杜集書錄》著錄《杜工部草堂詩箋》有“高麗覆刻本”,為曹致能于朝鮮世宗十三年,即明宣德六年(1431)在密陽據(jù)宋坊本覆刻本[37]。則牧齋所云“宋版草堂詩箋”和“高麗本”,當即是此朝鮮覆宋刻本[38]。
另外于此頗值得一提的是“草堂本”與“吳若本”頗具淵源。據(jù)蔡夢弼??倍旁娗闆r來看,其“博求唐、宋諸本杜詩十門”中已經(jīng)包括有吳若本了。這在《杜工部草堂詩箋》卷六對《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樂動殷嵑嶱”一句的校勘中可證:
嵑嶱一作蝎,一作樛嶱,一作湯嶱,王琪、吳若本皆作嵑嶱……今從王、吳本為正。
又,夢弼“校讎之例”——“題曰樊者,唐潤州刺史樊晃《小集》本也;題曰晉者,晉開運二年官書本也;……曰宋者,宋子京本也;王者,乃介甫也;……陳者,乃無己也;黃者,乃魯直也??埔蛔髂匙终?,系張原叔、張文潛、蔡君謨、晁以道及唐之顧陶本也。”——實即承襲了吳若本《后記》中諸校本而來。此條似未引起學者注意,故特為指出。
3. 宋版黃鶴《補注杜詩》本
《錢注杜詩》卷三《萬丈潭》“黑如灣澴底”,注“如,黃作知”;卷十五《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五首》第五首“大歷二年調(diào)玉燭”,“二年”注“鶴本三年”;卷十八附錄《杜鵑行》注“亦見黃鶴本”等諸校語,皆可為證。
《絳云樓書目》卷三“唐文集類”著錄:“《宋板黃氏補注杜工部紀年詩史》十四冊,三十六卷?!薄跺X注杜詩》中所謂“黃作”、“鶴本”、“黃鶴本”即為此本。
4. 元版陳浩然《分類杜詩》本
從《錢注杜詩》文本校勘來看,“陳浩然《分類杜詩》本”也是一個重要的校本。不過,周采泉《杜集書錄》據(jù)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所云“《杜詩六帖》十八卷,建安陳應行季陵撰,用《白氏》門類編類杜詩”,遂著錄其《杜詩六帖》,并認為仇兆鰲《杜詩詳注·凡例》中所說“分類始于陳浩然”為僅憑傳聞之臆說,否認陳浩然分類本的存在[39]。但是,據(jù)宋溫陵宋宜(一作誼)元豐五年(1082)《杜工部詩序》云:“今茲退休田里,始得陳君浩然授予子美詩一編,乃取古詩近體,析而類之,使學者悅其易覽,得以沿其波而討其源也。予嘉陳君有志于詩,而惟子美之為嗜,則可謂篤于詩學者矣。因其請而為之序云?!?span >[40]這一條材料又是陳浩然確有此書的證據(jù)。其實,周先生也注意到了這一材料,但他卻將陳應行和陳浩然誤認為一人,進而把類編杜詩和《杜詩六帖》二書相混淆,因此才得出這一錯誤的結論?!抖偶瘮洝钒讯旁姷年惡迫痪幈竞完悜芯幈痉謩e著錄的做法是合理的[41]。
今檢《錢注杜詩》中所引陳浩然《分類杜詩》本,其文字多同于《四部叢刊初編》據(jù)南海潘氏宋刊本影印的佚名編《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二十五卷本(以下簡稱“分門集注本”)[42]。二者之間字句異同的比較見下表:
從上面兩個本子文字比較可以看出,牧齋??彼玫摹瓣惡迫槐尽碑斒桥c“分門集注本”非常接近的一個本子。另外,根據(jù)宋宜“乃取其古詩近體,析而類之”之語,可以推斷“陳浩然本”確與后來的“分門集注本”在編輯體例上相一致(《分門集注》本編輯體例首先是分門,門類之中再分古、近體)。由此,可以斷定,牧齋所用“陳浩然本”,不僅與佚名“分門集注本”的來源相同,而且比較早地保存了宋宜序“陳浩然本”的原貌,牧齋徑直稱其“陳浩然本”,可見他必定是有所依據(jù)的。
據(jù)《絳云樓書目》卷三“唐文集類”著錄“《元版分類杜詩》五冊,二十五卷”,牧齋所用的“陳浩然本”或即此本?!端牟繀部蹙帯酚坝〉乃慰尽斗珠T集注杜工部詩》亦分為二十五卷,則牧齋此本當是元代翻宋刊宋宜序“陳浩然本”而來。《杜詩詳注》進呈本《歷代名家評注杜詩姓氏》中亦把“宋人”“陳浩然《編注分類杜詩》二十四卷”和“徐宅《分門類注杜詩》二十五卷”兩本分別進行羅列。
5. 元版《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本
《錢注杜詩》卷六《雨》(“峽雨行清曉”)“風吹蒼江樹”注“樹,晦庵作去”;卷十二《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樓得風字》“鼓角滿天東”注“滿,一作漏”,“漏天”注:“《梁益州記》:大小漏天在雅州,朱晦庵云當作‘漏天’,愚謂仍作‘滿’字為是。”按牧齋引朱熹(晦庵)的二條??币庖姡⒁娪凇都Ъ易⒍殴げ吭娂肪硎暮途砭?span >[43]。
《絳云樓書目》卷三“唐文集類”著錄“《元版劉辰翁批杜詩》”當即此本。又《錢注杜詩》中批評劉辰翁多條,亦可為證。
6. 元版范梈(字德機)批選杜詩本
《錢注杜詩》卷十八《燕子來舟中作》“穿花落水益沾巾”注:“范德機云:善本作帖水?!?/p>
《絳云樓書目》卷三“唐文集類”著錄“《元版范德機批杜詩》”,當即此本。
除以上六種宋元舊本外,作為《錢注杜詩》校本的還有書中提到的“川本”、“俗本”、“別本”之目:
《錢注杜詩》卷十《曲江二首》注:“堂,川作棠?!卑础抖殴げ坎萏迷姽{》卷十一:“鮑氏曰:‘堂’或作‘棠’?!本硎洞喝战逦迨住罚ㄆ涠胺h無限景”):“陳、川本并作‘頗無限’。”卷十五《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也有四處注云“川一作某”。“川本”不知何本。
《錢注杜詩》卷十一《贈別鄭鍊赴襄陽》“把君詩過日”注“‘日’,俗本作‘目’”,卷十四《旅夜書懷》注“‘星垂’,俗本多作‘星隨’”,又卷十《酬孟云卿》注“‘相逢難袞袞’,‘難’,流俗本作‘雖’”?!傲魉妆尽被蚣聪怠八妆尽薄?/p>
《錢注杜詩》卷十六《見王監(jiān)兵馬使說近山有白黑二鷹》(“雪飛玉立盡清秋”)注:“別本